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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的故事,2

小说: 2025-09-10 16:00 5hhhhh 9240 ℃

弘历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听懂了刘太监的推脱。热水是给了,但这只是最廉价的安抚。太医?药?那是他触碰不到的资源。嬷嬷的生死,在这些管事太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甚至可能巴不得嬷嬷早点……省得伺候他这个麻烦。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以为自己能来争取,结果只是被轻飘飘地挡了回来,还受了一番软钉子。他高估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威慑力”。在王进保面前或许有用,但在刘太监这样更老练、位置更高的人眼里,他依然是个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敷衍的对象。

弘历沉默着。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更刻意的刁难。他看着刘太监那张看似恭敬实则油滑的脸,忽然觉得无比厌烦。他来这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有劳刘公公。”他最终只是吐出这四个字,声音干涩。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推开门,重新走进了冰冷的雨幕中。

身后,值事房的门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暖意和低声的议论。弘历没有回头。他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在湿滑的石径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棉袍,寒意刺骨。他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污秽的东西在追赶。

回到临湖斋,张嬷嬷依旧在昏睡,咳嗽声断断续续,呼吸急促而灼热。那个小太监倒是送来了两壶热水,放在冰冷的桌面上,壶口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弘历倒了一碗热水,小心地扶起嬷嬷,一点点喂她喝下。滚烫的水似乎让嬷嬷舒服了一些,紧皱的眉头稍稍松开。

看着嬷嬷痛苦的样子,弘历坐在冰冷的脚踏上,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他不仅保护不了自己,甚至连身边唯一关心他的人都保护不了。他的“皇子”身份,在真正的权力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一戳就破。刘太监那番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开他之前因“震慑”王进保而生出的一点点虚幻的自信,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怕死,而是怕这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怕这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敲打着屋檐,发出连绵不断的、令人窒息的声响。夜色,正从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

接下来的几天,对弘历而言是种煎熬。他守着张嬷嬷,用热水一遍遍给她擦拭滚烫的额头和手心,试图用这点微薄的温暖驱散病魔。嬷嬷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总是挣扎着想爬起来伺候他,被他强按回去。

园子里,除了每日定时送来的、依旧清汤寡水的饭食和勉强够用的炭火,再无人过问。太医?药材?如同石沉大海。刘太监那边,更是再没半点消息。

弘历第一次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白天,他强迫自己坐在书案前看书,却常常半天也翻不了一页,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那个昏睡的身影。夜晚,嬷嬷痛苦的咳嗽和呻吟声,像钝锯一样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雨声,心也如同浸泡在冰冷的泥沼里。

恐惧、焦虑、无力、愤怒……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交织。他开始真正理解书里那些帝王将相面对困境时的抉择。他理解了“隐忍”二字背后需要吞咽多少屈辱,也明白了“力量”的重要性——没有力量,连保护所爱的能力都没有。

这天午后,雨终于停了片刻。惨淡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弘历正用温水给嬷嬷擦脸,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不是送饭的小太监那种轻悄的步子。

他警惕地抬起头。

门被轻轻叩响了,一个略尖细但还算客气的嗓音响起:“四阿哥在吗?奴才是九州清晏殿的,奉皇后娘娘懿旨,给阿哥送些东西来。”

又是皇后的人!

弘历的心猛地一缩。上次那盒沉入脏水的点心带来的阴影还未完全散去。他放下布巾,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隔着门板问道:“何事?”

门外的太监似乎顿了一下,才道:“回阿哥,皇后娘娘听闻阿哥身边的老嬷嬷病了,甚是忧心。念阿哥年幼,身边无人妥帖照顾,特命奴才送些药材过来,给嬷嬷治病。另有些滋补的食材,给阿哥和嬷嬷调养身子。”

药材?弘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太监,穿着比上次那个李太监稍次一等的宫服,但同样整洁。他手里捧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看到弘历开门,立刻躬身行礼。

“阿哥万安。”太监将包袱递上,“这是娘娘的心意,有上好的人参须、川贝母、陈皮,还有些燕窝和银耳。娘娘吩咐了,阿哥和嬷嬷的身子要紧,让奴才务必送到。”

包袱沉甸甸的。隔着布,弘历似乎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药香和食材的甜香。这香气,此刻闻起来不再是危险的诱惑,而是……一线生机!

弘历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皇后娘娘……她知道了?她竟然……送来了药材?是为了收买他?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丝怜悯?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间有些懵懂,甚至忘记了戒备和怀疑。几天来积压的恐惧、无助和此刻骤然看到的希望,冲垮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堤防。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

“多……多谢皇后娘娘恩典!”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和一丝哽咽。他第一次对一个代表着“皇权”的人,产生了一种近乎感激的情绪。

“阿哥客气了。”太监似乎笑了笑,“娘娘还让奴才带句话给阿哥:**‘稚子孤弱,尤需自惜。病榻之侧,更显心性。**’ 望阿哥善自珍重,好生照顾嬷嬷。” 说完,他再次行礼,也不等弘历反应,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弘历抱着包袱,呆呆地站在门口。那句“稚子孤弱,尤需自惜。病榻之侧,更显心性”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咀嚼着,觉得这话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深意,是告诫?是期许?还是……另一种试探?

他分辨不清。此刻,他满心满眼都是包袱里那些能救嬷嬷命的药材!他顾不上细想,也无力去分辨皇后话中更深的含义。他抱着包袱,像抱着救命稻草,快步走到榻边。

“嬷嬷!嬷嬷!有药了!皇后娘娘送药来了!”他急切地唤着,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张嬷嬷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又看向弘历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微弱而悠长的叹息,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深深的忧虑。

弘历并未留意。他手忙脚乱地解开包袱。里面果然包着几个油纸包,上面贴着红纸,写着药材的名字:人参须、川贝、陈皮……还有两个小匣子,装着品相不错的燕窝和银耳。

他拿起写着“川贝母”的纸包,如获至宝。他记得以前听嬷嬷说过,川贝母化痰止咳最好!他立刻起身,想去小炉子上煎药。

然而,就在他拿起纸包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不远处一丛湿淋淋的芭蕉叶后,似乎有一个身影飞快地闪了一下,消失不见了。

弘历的动作猛地顿住。一股寒意,比刚才淋雨时更刺骨,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后的人……还没走?或者说……还有别人在看着?

他看着手里珍贵的药材,再看看窗外那片空寂的、滴着水的芭蕉丛。刚才那点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迅速地冷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稚子孤弱……病榻之侧……更显心性……

皇后娘娘送来的,究竟是救命的良药,还是……另一面照妖镜?

## 第三章 汤碗里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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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嬷嬷到底还是熬了过来。

那包皇后送来的川贝母,在张嬷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被弘历笨拙地煎成一小碗浓稠苦涩的药汁。他小心翼翼地喂嬷嬷喝下,不知是药力起了作用,还是嬷嬷命不该绝,高烧竟真的在几天后慢慢退了,咳嗽也渐渐平缓,虽然人依旧虚弱得下不了床,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重新有了点微弱的神采。

弘历悬着的心,这才算真正落回肚子里。他看着嬷嬷喝下最后一口掺了燕窝碎末的稀粥(那是他省下自己那份,偷偷匀给嬷嬷的),紧绷了多日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皇后送药的事,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完全平息。弘历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反而更深了。那日芭蕉叶后的身影,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这份“恩典”背后的监视意味。那句“病榻之侧,更显心性”的话,也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桓,带着一种审视的冷光。他变得更加沉默,行动也更加谨慎,像一只在猎人视线边缘徘徊的小兽,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然而,当嬷嬷终于能靠在榻上,虚弱地对他笑一笑,说一句“阿哥瘦了”时,弘历心底那块坚冰般的地方,还是悄然融化了一角。嬷嬷活着,这园子,似乎就没那么冰冷彻骨了。

盛夏的蝉鸣,像永不停歇的潮水,淹没了圆明园。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蒸腾出的浓郁气息,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湖里的荷花倒是开了,粉白嫣红,亭亭玉立,远远望去,像一片绚烂的云霞,落在碧波之上。但这生机勃勃的景致,与临湖斋里的沉寂格格不入。

弘历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史记·项羽本纪》,汗水顺着他清瘦的鬓角滑落,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墨痕。他心不在焉。窗外,隐约能听到远处湖边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子娇俏的笑语——那是皇阿玛带着新近得宠的几位妃嫔在九州清晏殿附近的水榭乘凉避暑。那声音,像一根根细小的芒刺,扎在他心上。

皇阿玛来了。就在这园子里,离他如此之近,却又隔着千山万水。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在他心底疯长,再也压制不住。他想见皇阿玛!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这个渴望,在嬷嬷病愈后,在听到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皇家笑语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想知道,那个赋予他生命却又将他彻底遗忘的父亲,究竟长什么模样?他想问问他,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运?还是说,仅仅因为他的出生,就是原罪?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火燎原。他放下书卷,走到榻边。张嬷嬷倚着靠枕,正闭目养神,脸色依旧苍白。

“嬷嬷,”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去给皇阿玛请安。”

张嬷嬷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担忧:“阿哥!不可!万万不可!”她挣扎着想坐直身子,“皇上……皇上他……不会见你的!你去了,只会惹皇上不快!万一……万一再冲撞了哪位贵人……”她急得咳嗽起来,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堵住了。

弘历抿紧了嘴唇,倔强地看着嬷嬷。嬷嬷的恐惧和劝阻,像冷水浇头,却没有浇灭他心底那簇灼热的火焰,反而烧得更旺了。为什么不能?就因为他是“耻辱”?就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配?他偏要去!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他也要亲眼看看,那扇将他拒之门外十几年的门,到底有多冰冷!

“嬷嬷,您歇着吧。”他没有再争辩,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径直推开了临湖斋的门。外面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阿哥!回来!阿哥——!”张嬷嬷带着哭腔的呼唤被关在了门内。

弘历没有回头。他挺直了单薄的脊背,朝着九州清晏殿的方向走去。脚下的石板被烈日烤得发烫,隔着薄薄的鞋底灼烧着他的脚心。蝉鸣声震耳欲聋,像无数人在他耳边尖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园子里的宫人看到他,眼神里都带着惊诧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远远地避开。

越靠近九州清晏殿,守卫越森严。持刀的侍卫身着甲胄,像一尊尊沉默的铁像,矗立在朱红的宫墙下和通往主殿的甬道两侧。他们锐利的目光扫过弘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夏衫,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弘历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几乎要撞破胸膛。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又痒又难受。但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不适,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殿群。

他绕过几处回廊,终于来到通往九州清晏殿正门的主甬道。前方,一座精致的八角凉亭映入眼帘,那是通往主殿的必经之路。凉亭里,此刻正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宫装丽人,在宫女的簇拥下摇着团扇,谈笑风生。脂粉的甜香和冰盆散发出的凉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弘历的脚步顿住了。他知道,那些是皇阿玛的妃嫔。他一个被厌弃的皇子,贸然闯入,是极大的冒犯。但他顾不上了。他看到了!就在凉亭斜对面,一座更巍峨的殿宇前,明黄的龙旗在烈日下招展,那是皇阿玛的仪仗!

皇阿玛就在那里!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弘历不再犹豫,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向那象征着天子居所的殿前广场!他要跪在那里!跪在皇阿玛看得见的地方!他要让皇阿玛知道,他弘历,也是他的儿子!他就在这里!

“站住!”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一个身着高级太监服饰、面容冷峻的中年太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前方,挡住了去路。他身后,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也迅速上前,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冰冷如霜。

弘历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惊得一个趔趄,险险站稳。他抬头,对上一双毫无温度、充满审视和鄙夷的眼睛。那目光,像在看一只误闯入华堂的肮脏老鼠。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处乱闯!”太监的声音尖利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我是四阿哥弘历!”弘历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我要面见皇阿玛!给皇阿玛请安!”

“四阿哥?”太监眉头紧锁,上下打量着弘历,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皇上正在殿内与大臣议事,无暇召见。阿哥请回吧!”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驱赶的意味。

“我就在这里等!等皇阿玛议完事!”弘历的倔劲上来了。他绕过那太监,就要往殿前那片空旷的、被烈日灼烤得发白的广场上跪。

“放肆!”太监猛地提高了音量,一把攥住了弘历细瘦的胳膊!那力道极大,像铁钳一样,捏得弘历骨头生疼!“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惊扰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来人!把他给我架出去!”

那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弘历的胳膊!他们的手劲比太监更大,带着冰冷的铁甲气息,像拎小鸡一样,不由分说就要把他拖走!

“放开我!我要见皇阿玛!放开!”弘历拼命挣扎,嘶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而变了调。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扭曲晃动的光影。他看到了凉亭里那些妃嫔投来的、或好奇、或讥诮、或漠然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他看到了侍卫们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连同身上那件破旧的衣衫,一起被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原来,这就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靠近的父亲给予他的回应。不是厌弃的眼神,不是冰冷的斥责,而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是这些奴才毫不留情的驱赶和羞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座辉煌宫殿最大的亵渎!

巨大的绝望和灭顶的屈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弘历。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任由那两个侍卫粗暴地拖拽着他,离开那象征着权力的中心,离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父亲。世界在他眼前旋转、褪色,只剩下白花花刺眼的阳光和耳边嗡嗡作响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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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到一处偏僻的树荫下的。那两个侍卫像扔垃圾一样把他丢在地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他瘫坐在滚烫的石板上,手臂被攥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他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小小的、扭曲的影子,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就蒸发了,只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旋即又被新的泪水覆盖。

无声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憋得他胸口剧痛。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不能哭出声!不能!这园子里,连眼泪都是廉价的,只会招来更多的嘲笑!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在他头顶响起:

“这是怎么了?哭得这样伤心?”

弘历猛地一惊,像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面前,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那是一位极年轻的宫装女子。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装,只在衣襟和袖口处绣着几枝淡雅的玉兰。头上梳着简单的两把头,簪着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子,再无多余饰物。她的面容清丽绝伦,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沉静,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此刻正带着一丝温和的探究,静静地看着他。她身后只跟着一个同样衣着素净、神情恭谨的宫女。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周身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周身似乎自带一股清凉沉静的气场,与这园子里的喧嚣浮躁格格不入,也奇异地抚平了弘历心头那翻腾的戾气和绝望。

弘历呆呆地看着她,一时忘了哭泣,也忘了回话。他从未见过如此气质独特的女子,不像那些凉亭里笑语嫣然的妃嫔那样浓艳张扬,却自有一种让人心折的沉静力量。

女子见他不答,目光落在他手臂上那几道刺眼的红痕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侧头对身后的宫女轻声吩咐:“流朱,去取碗解暑汤来。”

“是,小主。”宫女流朱应声,转身快步离去。

女子这才重新看向弘历,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像夏夜里拂过荷塘的微风:“你是……四阿哥弘历?”

弘历浑身一震!她认得他?这个看起来如此不凡的女子,竟然知道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理解,还有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她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很快,流朱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碗回来了,碗里盛着清亮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汤水,上面还漂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女子接过碗,亲自递到弘历面前:“天热,又受了惊,喝碗汤定定神吧。”

那碗汤递到眼前,清甜的香气钻入鼻端。弘历看着碗里澄澈的液体,看着女子那双清澈沉静、毫无杂质的眼睛,又想起皇后那盒沉在脏水里的点心和芭蕉叶后的窥探。他迟疑了,手指蜷缩着,没有立刻去接。警惕的本能再次抬头。

女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并未收回手,只是温声道:“放心,只是一碗普通的酸梅汤,加了点甘草和枸杞,清热解暑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弘历看着她坦荡的眼神,又看看那碗清澈见底的汤。那里面,似乎没有阴谋的影子。而且……他确实渴极了,喉咙干得冒烟,刚才一番挣扎嘶喊更是耗尽了力气。一股强烈的渴望压倒了他残余的警惕。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只温润的青瓷小碗。指尖传来的温度不烫不凉,恰到好处。他低下头,小口啜饮着。酸甜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一路熨帖到胃里,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心头的焦躁和屈辱的火焰。那滋味,比记忆中任何食物都要甘美。

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了,混着酸梅汤的滋味,又咸又甜。

女子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树荫下,目光平和地看着他。那目光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沉静的包容,像一泓深潭,无声地接纳了他所有的狼狈和委屈。

一碗汤喝完,弘历混乱的心绪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放下碗,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才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女子,声音嘶哑地问:“您……您是谁?”

女子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容清淡如水面漾开的涟漪:“我叫甄嬛。”

甄嬛?这个名字在弘历空白的认知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叫甄嬛的女子,在他最绝望、最狼狈的时刻,给了他从未感受过的平静和……一丝微弱的暖意。那碗酸梅汤的滋味,那沉静如水的目光,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

“刚才……是苏公公拦你吧?”甄嬛的目光投向九州清晏殿的方向,语气平淡,“他是御前总管,最重规矩。你贸然闯去,他自然要拦。”她顿了顿,目光转回弘历脸上,那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了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弘历心上:

“**人贵自重。** 你越是如此,他们越是轻贱你。”

人贵自重。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弘历心头弥漫的阴霾!

他呆呆地看着甄嬛,咀嚼着这四个字的分量。刚才的愤怒、屈辱、绝望,那些几乎将他撕裂的情绪,在这四个字面前,忽然变得无比苍白和……愚蠢。

他豁然明白了!他像个小丑一样,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乞求那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垂怜,换来的只能是更彻底的践踏!他的不自重,正是那些奴才轻贱他的理由!是皇阿玛无视他的根源!

一股强烈的羞愧感猛地涌了上来,烧得他脸颊发烫。他看着甄嬛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不堪的眼睛,第一次为自己的冲动和狼狈感到了无地自容。

“我……”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甄嬛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眼神温和了些许,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轻轻颔首:“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便转身,带着流朱,沿着林荫小径,朝着远离九州清晏殿的方向,翩然而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后,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

弘历依旧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个空了的青瓷小碗,碗壁上残留着一点汤水的微凉。树影婆娑,蝉鸣聒噪。

“人贵自重……”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一遍又一遍。心口那块被绝望和屈辱压得几乎窒息的地方,仿佛被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一缕微弱的光,伴随着那碗酸梅汤的清甜和那女子沉静的目光,艰难地透了进来。

那光很微弱,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让他看清脚下——看清自己刚才跪在烈日下乞求的姿态有多么卑微可笑。

他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瓷碗。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一点点沉淀下来。

他抬起头,望向九州清晏殿那金碧辉煌的飞檐斗拱,眼神里不再有愤怒和乞求,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沉甸甸的、刚刚萌芽的决心。

他转身,朝着临湖斋的方向走去。脚步不再虚浮踉跄,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挺直。

## 第四章 自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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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留下的那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弘历死水般的日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人贵自重。”

他坐在临湖斋冰冷的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染上秋意的园景。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铺满湿漉漉的石径。他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听到远处九州清晏殿传来的丝竹笑语,就心如刀绞、坐立不安。那碗酸梅汤的清甜似乎还留在舌尖,而甄嬛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更像一盏微弱的灯,在记忆深处亮着,驱散了些许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开始咀嚼这四个字的分量。

自重。不是骄傲,不是目中无人。是……不把自己轻贱地扔在别人脚下,任由践踏。是守住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体面。

弘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夏衫。以前,他只觉得寒酸,是皇阿玛厌弃的铁证,是奴才们嘲笑的把柄。此刻,他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衣衫再旧,也是他的皮囊。他不能让它沾上更多乞怜的灰尘,不能让它因为自己的不自重而显得更加卑贱。

他开始更刻意地打理自己。每日清晨,用冰冷的井水仔细净面,哪怕冻得手指通红。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用张嬷嬷省下的半截旧缎带扎紧。读书时,坐姿端正,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坐在金銮殿上听政,而不是缩在破败的临湖斋。他不再允许自己像上次那样,因为奴才的几句恶语就暴怒失控。愤怒是野兽,而不自重的人,只会被野兽撕碎,或者……自己也变成野兽。

张嬷嬷的病好了大半,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下床做些简单的活计。她看着弘历的变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也带着更深沉的忧虑。

“阿哥……长大了。”她一边缝补着弘历那件破旧棉袍上的口子,一边低声念叨,“只是……这园子里,光自重……怕是不够啊。” 她没敢说下去。自重,能换来炭火吗?能换来太医吗?能换来皇上的垂青吗?嬷嬷心里清楚,在这地方,没有力量支撑的自重,就像冰做的铠甲,看着漂亮,一碰就碎。

弘历似乎听懂了嬷嬷没说出口的话。他放下手中的《战国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秋风中萧瑟的荷塘。残荷败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出几分狰狞。

“嬷嬷,”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光等,是等不来的。”

张嬷嬷缝补的动作停住了,抬头看他。

弘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眼神却像穿透了眼前的萧瑟,投向一个未知的远方。“皇阿玛看不见我,是因为我站得不够高。”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粗糙的边缘,“或者……是因为我还没有让他不得不看见的理由。”

嬷嬷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少年清瘦却挺直的侧影,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渴望或绝望,而是多了一种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像冰层下涌动的水流,表面平静,内里却酝酿着力量。

“阿哥……你想做什么?”嬷嬷的声音有些发颤。

弘历没有立刻回答。他收回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几本被他翻得卷了边的典籍上。“读书。”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拼命地读。”

这一次的“读书”,不再仅仅是为了“皇阿玛总会看见”那渺茫的希望,而是变成了一种武器,一种积蓄,一种自救。他不再满足于泛泛而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饥饿的求知欲,开始有意识地梳理、思考。

他重读《史记》,目光不再只停留在那些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上,而是死死盯住那些关于权力更迭、阴谋倾轧的段落。陈平六出奇计助刘邦脱困,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在他眼中活了过来,带着血腥味和硝烟气。他试图去理解,一个微末之人,如何在权力的夹缝中周旋,如何借势,如何自保,又如何……攀爬。

他看《资治通鉴》,不再只关注疆域变迁,而是仔细揣摩每一个帝王驭下之术,揣摩那些臣子在君前应对的微妙措辞和姿态。他试图从字里行间,抠出那些史官未曾明言、却暗藏杀机的潜台词。他不再把自己代入那些光芒万丈的胜利者,而是更多地去体会那些在风暴中挣扎求存的失败者,体会他们每一步的如履薄冰。

他甚至开始留意园子里的人事。王进保最近送炭火明显勤快了些,但眼神躲闪,送完就走,生怕弘历再提什么要求。刘太监在值事房门口遇到他,那脸上的笑容依旧堆砌,眼底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重新掂量这个被遗忘的“阿哥”的分量。连那些远远看到他的小太监,虽然不再敢当面议论,但眼神里那种混合着好奇、轻蔑和一丝忌惮的复杂情绪,都被弘历敏锐地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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