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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的故事,3

小说: 2025-09-10 16:00 5hhhhh 3480 ℃

这些细微的变化,都源自于他上次在值事房前那无声的、冰冷的注视,源自于他后来刻意维持的、拒人千里的沉默和挺直的脊梁。

原来,“自重”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让别人不敢轻易再把你踩进泥里的力量。弘历体会着这种微妙的变化,像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了一面墙壁的轮廓,冰冷,坚硬,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至少,他知道边界在哪里了。

然而,这种“安心”极其脆弱。

秋意渐深,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临湖斋的炭火虽然勉强够用,但那份例里的棉衣,却迟迟没有送来。弘历身上那件破旧的夹袄,根本无法抵御日益凛冽的寒风。张嬷嬷拖着病体,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一件更薄、更硬的旧棉坎肩,勉强给他套在外面。

这天午后,阴云低垂,寒风卷着枯叶在园子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弘历裹紧了单薄的衣物,依旧坐在窗边看书。手指冻得有些发僵,翻动书页时发出簌簌的轻响。

突然,临湖斋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着寒风一起灌了进来!

弘历和张嬷嬷同时一惊,抬头望去。

只见王进保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脸色通红,眼神浑浊,脚步虚浮,显然是喝了不少酒。他身上的靛蓝棉袍沾着油渍和酒渍,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中衣。

“四……四阿哥!”王进保大着舌头,喷着酒气,脸上再没有平日那层虚伪的恭敬,只剩下一种被酒精点燃的、赤裸裸的恶意和放肆。他斜睨着弘历,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公公!你这是做什么!”张嬷嬷又惊又怒,挣扎着想从榻上起来护住弘历。

王进保却根本没理会她,踉跄着几步冲到弘历的书案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弘历身上那件破坎肩和洗得发白的旧夹袄。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书卷和那碟干硬的饽饽都跳了起来!

“哈!好一个四阿哥!”王进保的声音因为酒精和激动而尖利扭曲,“瞧瞧你这身行头!破衣烂衫,跟外头那些叫花子有什么两样?还装模作样地看书?看什么看?装给谁看?你以为你是谁?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弘历脸上,手指几乎要戳到弘历的鼻尖:“我告诉你!你就是个野种!没人要的野种!皇上连你的名字都懒得提!皇后娘娘赏你点东西,那是娘娘心善可怜你!你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上次还敢跟咱家耍威风?克扣你的炭火?呸!那是看得起你!给你脸了是不是?”

张嬷嬷气得浑身发抖,想冲过来,却被王进保猛地一挥手推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嬷嬷!”弘历惊呼一声,霍然站起身!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烧遍全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死死盯着王进保那张因酒意和恶意而扭曲变形的脸,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又是“野种”!又是这最恶毒的诅咒!而且,他竟然敢对嬷嬷动手!

王进保看着弘历眼中燃烧的怒火,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得意地狂笑起来:“怎么?想打我?来啊!小野种!你打啊!你敢动咱家一根手指头试试?咱家倒要看看,你这野种,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嚣张地挺着胸膛,凑近弘历,满是酒臭的气息直喷到弘历脸上,充满了挑衅。

理智的弦在弘历脑中绷紧到了极致!屈辱、愤怒、对嬷嬷的担忧……所有的情绪像沸腾的岩浆,要冲破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他想一拳砸烂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像对付那些小太监一样!不!比那更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甄嬛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和她那句“人贵自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眼前愤怒的血雾!

“人贵自重……”

这四个字,此刻重逾千斤!

如果他动手了,不管结果如何,他立刻就会坐实“暴戾无状”、“殴打管事”的罪名!王进保背后是刘太监,是这园子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们正愁找不到借口彻底踩死他!他这一拳下去,打碎的不仅是王进保的鼻子,更是他自己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那一点点“自重”的体面!他会立刻被打回原形,甚至比之前更不堪!成为所有人眼中真正疯癫、无可救药的“野种”!

那沸腾的怒火,在“自重”这两个冰冷的字面前,被强行冻结、压制!弘历的身体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牙关咬得几乎要碎裂,眼底的火焰熊熊燃烧,却硬生生被一层更深的、冰冷的寒冰覆盖住!他没有动!一步也没有动!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王进保!

那目光,不再有孩童的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压迫感!像淬了毒的匕首,无声地抵在王进保的咽喉!

王进保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那醉醺醺的狂笑戛然而止!弘历眼中那种极致的、冰冷的恨意,那种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挫骨扬灰的意志,让他被酒精麻痹的神经猛地一激灵!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嚣张的气势瞬间一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慌乱。

眼前的四阿哥,和他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可以随意拿捏的“野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这眼神……太瘆人了!

弘历依旧没有说话。死寂笼罩着小小的临湖斋,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和王进保粗重的、带着酒气的喘息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弘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王进保那张写满惊疑和残留酒意的脸。他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恐惧。这恐惧,让他心头那团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奇异地转化成了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力量。

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王进保,你喝醉了。”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滚出去。”

没有怒斥,没有威胁。只有冰冷的陈述和命令。

王进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看着弘历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再感受着那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想起了上次弘历那无声的注视,想起了刘太监后来隐晦的提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闯祸了!

“是……是!奴才……奴才该死!奴才喝多了!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王进保脸上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恐和狼狈。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甚至不敢再看弘历一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临湖斋,那扇破门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来回晃荡着。

寒风卷着枯叶,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吹得桌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弘历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因为刚才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他走到摔倒在地的张嬷嬷身边,沉默地将她扶起,搀到榻上坐好。嬷嬷惊魂未定,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老泪纵横:“阿哥……阿哥你没事吧?那个杀千刀的……”

“我没事,嬷嬷。”弘历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却异常平稳。他安抚地拍了拍嬷嬷的手背。

他走到门边,将那扇被王进保撞得歪斜的破门费力地关好,插上门栓。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窥探的目光。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刚才强行压制下去的屈辱、愤怒、后怕,此刻才像迟来的潮水,汹涌地反扑回来,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呕吐出来。

他赢了。用“自重”这把无形的剑,逼退了王进保的挑衅。他守住了自己那点可怜的体面,没有坠入对方设下的陷阱。

但这胜利的滋味,苦涩得让他想哭。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几个被指甲掐出的、渗着血丝的月牙印。这痛楚,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离失控只有一步之遥。也提醒着他,所谓的“自重”,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吞咽下所有的屈辱,将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压缩成心底最坚硬、最冰冷的一块石头。

窗外,风声呜咽,像无数幽灵在哭泣。

弘历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身体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更加沉甸甸的、名为“力量”的东西,在悄然滋生。那力量,不是来自拳头,而是来自克制,来自沉默,来自……将一切情绪都淬炼成冰的意志。

他知道,王进保绝不会就此罢休。下一次的试探,或者更恶毒的刁难,随时可能到来。

而他,必须让自己这块“冰”,更冷,更硬。

## 第五章 冰下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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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保那晚醉醺醺的闯入和狼狈逃离,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诡异地迅速平息了。临湖斋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沉寂。炭火照旧送来,不多不少,勉强维持着屋子不被冻透。饭食也依旧是清汤寡水,能数得清米粒。

但弘历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王进保再没在临湖斋露过面。送炭火、送饭食的,换成了两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眉顺眼,放下东西就走,连大气都不敢喘。偶尔在园子里远远瞥见王进保,对方也是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绕道走,仿佛弘历是什么避之不及的瘟神。那晚弘历最后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和那句“滚出去”,显然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这个欺软怕硬的奴才心上。

弘历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他依旧沉默,依旧每日坐在窗边看书,脊背挺得笔直。只是那沉默里,多了一种无形的重量和寒意。他不再刻意回避园子里那些或好奇、或忌惮、或重新审视的目光。有时目光相接,他会平静地回视过去,那眼神沉静无波,却让大多数接触到的奴才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避开。

“自重”带来的威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他感知和掌握。这力量无声,无形,却比拳头更有效。它源于一种对自身处境冰冷的认知,源于一种将屈辱和愤怒压缩到极致后形成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弘历像一块被投入寒潭深处的石头,表面沉默冰冷,内里却在无声地积蓄着某种力量。

张嬷嬷的身体在寒冷的侵袭下时好时坏。那件迟迟未到的棉衣,成了悬在弘历心头的一根刺。他几次想去值事房询问,最终都按捺住了。他不能主动去“求”。那会打破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他只能等,用沉默和挺直的脊梁去等。

这天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的呼啸。临湖斋里,炭盆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弘历裹着那件破坎肩和旧夹袄,手指冻得有些发僵,翻动《韩非子》书页的动作也变得迟缓。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不是送东西的小太监那种轻悄的步子。

弘历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被轻轻叩响,一个带着几分谨慎和讨好的声音响起:“四阿哥在吗?奴才是值事房的,给阿哥送冬衣来了。”

弘历的心猛地一跳。棉衣?终于来了?他放下书卷,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送东西的小太监,而是刘太监本人!他脸上堆着和煦得近乎夸张的笑容,手里捧着一叠崭新的、靛蓝色的棉袍和棉裤。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手里抱着一个包裹,看形状,似乎是配套的棉鞋和帽子。

“哎哟,四阿哥!奴才给阿哥请安!”刘太监一见到弘历,立刻弯下腰,声音比平时热情了不止一倍,“天儿是越来越冷了!这冬衣份例早该给阿哥送来,都怪下头那些惫懒的奴才办事拖拉!奴才已经狠狠责罚过了!这不,一办好,奴才就亲自给阿哥送来了!都是新棉花絮的,厚实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衣物往前递,脸上笑容可掬,眼神却飞快地在弘历脸上和身上那件破坎肩上扫过,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弘历的目光落在那叠崭新的靛蓝棉袍上。厚实的面料,细密的针脚,簇新的棉花隔着布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份暖意。这是他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待遇。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他审视着刘太监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那笑容太热切,太刻意,反而透着一股虚假。亲自送来?责罚下人?弘历一个字也不信。这突如其来的殷勤,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示好?或者说,是对那晚王进保事件的某种……补偿?或者,是忌惮他可能存在的、某种未知的依仗?

弘历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想起皇后送药时芭蕉叶后的窥探,想起那句“病榻之侧,更显心性”。眼前刘太监这反常的举动,是否也源于某种更高处的授意?还是仅仅因为王进保被吓破了胆,刘太监为了息事宁人而做的姿态?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交织。弘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样子。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叠沉甸甸的棉衣。指尖触到柔软厚实的布料,一股暖意似乎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有劳刘公公。”弘历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刘太监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盛了,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阿哥快试试合不合身!若有不妥,奴才立刻叫针线房的人来改!” 他身后的那个小太监也连忙将包裹递上。

弘历没有当场试穿,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放着吧。” 他抱着棉衣,侧身让开了门口的路。

刘太监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弘历如此冷淡。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更深的狐疑。但他很快又堆起笑:“是是是!那奴才就不打扰阿哥读书了!阿哥若还有什么短缺,只管吩咐一声!奴才告退!” 说完,他带着小太监,躬身退了出去,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弘历关上门,将那叠崭新的棉衣放在书案上。厚实的衣料散发着新布和棉花的淡淡气味。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靛蓝布面。那触感,温暖而陌生。

张嬷嬷挣扎着从榻上坐起,看着那簇新的棉衣,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涌起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阿哥……这……” 她欲言又止。

弘历明白嬷嬷的担忧。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背后是福是祸?他拿起最上面那件棉袍,抖开。靛蓝色的袍身,镶着石青色的绲边,样式是宫里皇子常服的规制,虽然用料算不上顶好,但针脚细密,厚实保暖。

他脱下身上那件磨得发亮、棉花板结的旧夹袄和破坎肩,将那件新棉袍穿在身上。温暖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他冰冷的身体,驱散了刺骨的寒意。衣服略有些宽大,但长短还算合身。

他走到那面唯一能勉强照出人影的、有些模糊的铜镜前。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崭新靛蓝棉袍的少年身影。那身影依旧清瘦,但挺直的脊梁和沉静的眼神,让那身代表着身份的新衣,似乎不再显得那么突兀和……讽刺。

弘历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那崭新的蓝色,像一片小小的晴空,短暂地覆盖了他身上那层灰败的底色。然而,他心底却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清醒。

这棉衣,不是恩赐。是代价。是他用那晚冰冷的眼神和极致的克制换来的。是刘太监(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对他这种“变化”的忌惮和……暂时安抚。

他脱下新棉袍,仔细地叠好,放在书案的一角。他没有立刻换上。他重新穿回了那件破旧的夹袄和坎肩。冰冷的触感再次袭来,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嬷嬷,”他转向担忧的张嬷嬷,声音平静,“这衣服,收起来吧。不到最冷的时候,不穿。”

张嬷嬷愣了一下,看着弘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颤巍巍地起身,将那叠崭新的冬衣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箱底。

弘历重新坐回窗边,拿起那本《韩非子》。手指依旧冰凉,心也如同屋外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他翻开书页,目光落在冰冷的字句上:

“**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

藏之于胸中……潜御群臣……

他咀嚼着这冰冷的权术箴言。刘太监的示好,王进保的恐惧,皇后若有若无的关注……这些看似无关的碎片,在他心中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冰冷的轮廓。这园子里的风,从未停止过吹拂。而他,这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头,似乎终于被某些人……看见了。

是福?是祸?

弘历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让自己更冷,更硬。必须像书里说的那样,将所有的想法和情绪,都深深“藏之于胸中”。这身新棉衣带来的短暂暖意,无法融化他心底那层厚厚的坚冰,反而让它更加凝实。

窗外,寒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不知要飘向何方。临湖斋内,炭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少年挺直的背影映在冰冷的窗纸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无声地对抗着窗外无边的寒冷和……那更深的、看不见的暗涌。

## 第六章 浮木与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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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监亲自送来的那身崭新靛蓝棉袍,终究还是没能压住箱底。深冬的圆明园,滴水成冰,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密的砂纸在打磨着人的神经。临湖斋里,炭盆的火苗挣扎着跳跃,却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张嬷嬷咳得更厉害了,蜷在厚厚的旧被里,像一片风干的叶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弘历看着嬷嬷灰败的脸色,听着那揪心的咳喘,最终沉默地打开了箱子,将那身厚实的新棉袍穿在了身上。温暖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如同裹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隔绝着外界的酷寒。他小心地系好每一颗盘扣,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当他再次站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时,镜中那个穿着皇子常服的身影,似乎真的褪去了几分旧日的灰败,显出一种沉静的、近乎冷峭的轮廓。

这暖意,是代价换来的。弘历心里清楚。王进保的恐惧,刘太监的忌惮,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来自九州清晏殿方向的目光。他穿上这身衣服,就穿上了某种无形的约束。他必须更小心地维持着这份“自重”带来的、脆弱的平衡。

日子在酷寒中缓慢地爬行。弘历读书的时间更长了。临湖斋的窗纸被风撕开的破洞,他用浆糊和废纸勉强糊住,依旧有冷风丝丝缕缕地钻进来。他裹着棉袍,伏在冰冷的书案上,手指冻得通红发僵,几乎握不住笔。但他依旧一笔一划,在粗糙的草纸上抄录着艰涩的《商君书》和《管子》。那些关于富国强兵、驭臣牧民的法家箴言,像一柄柄冰冷的凿子,在他心头的坚冰上刻下深刻的痕迹。他不再只为“皇阿玛或许会看见”而读,他在为一种模糊却强烈的渴望而读——渴望力量,渴望摆脱这砧板鱼肉般的命运,渴望……掌控些什么。

窗外,九州清晏殿的方向,偶尔会有更盛大、更喧嚣的丝竹管弦之声传来,那是年节将近的预演。皇阿玛大概又在宴饮,与新宠的妃嫔,与得势的臣子。弘历听着那隐约的欢笑声,心湖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剧烈翻腾。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层传来,遥远而模糊。他学会了将那点被遗弃的痛楚,也压缩、冻结,成为心底冰层的一部分。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张嬷嬷压抑的咳嗽声响起,那冰层深处,依旧会传来细微的、无人听见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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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晌午,雪停了片刻,惨淡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弘历刚放下书卷,准备喝口温吞的茶水润润干涩的喉咙,临湖斋那扇破旧的门,又被轻轻叩响了。

不是送饭的小太监。那叩门声带着一种谨慎的节奏。

弘历的心弦下意识地绷紧。又是谁?刘太监?还是……皇后的人?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流朱。甄嬛身边那个眉目清秀、神情恭谨的宫女。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藤编食盒,看到弘历开门,立刻屈膝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四阿哥万安。”

弘历的目光越过流朱,下意识地投向远处。没有看到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我家小主惦记着阿哥,”流朱的声音清脆,带着宫中训练有素的规矩,“前几日新得了些上好的血燕和川贝,想着嬷嬷身子弱,阿哥读书辛苦,最是滋补润燥的。特地让奴婢送来,给小厨房炖了,给阿哥和嬷嬷添点暖意。”她说着,将食盒双手奉上。

又是甄嬛。

弘历看着那藤编的食盒,比上次皇后那个红木盒子朴素许多,却透着一种内敛的雅致。血燕?川贝?都是极好的东西。他想起上次那碗清甜沁心的酸梅汤,想起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想起那句将他从绝望泥沼里拉出来的“人贵自重”。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复杂的情绪,悄然漫过心田。不同于穿上新棉衣时那种冰冷的、带着交换意味的暖意,这暖流更柔和,更……熨帖。像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太久的人,突然触碰到了一捧温热的泉水。

他沉默地接过了食盒。藤条的触感温润,似乎还残留着甄嬛殿里淡淡的暖意。

“替我……多谢莞贵人。”弘历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知道甄嬛的封号了。这些日子,他有意无意地从园子里那些压低声音的议论里,捕捉着关于她的零星信息——莞贵人,甄氏,新近得宠,才情不俗,性情……似乎有些不同。

“阿哥客气了。”流朱又行了一礼,并未多言,转身便离开了,脚步轻快,像只灵巧的雀儿。

弘历关上门,提着食盒走到榻边。张嬷嬷挣扎着睁开眼,看到食盒,浑浊的眼中先是惊讶,随即又化作了更深的忧虑。“阿哥……又是那位贵人?”

弘历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两盏温热的青瓷炖盅,盖子掀开,一股清甜馥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一盏是晶莹剔透、炖得软糯的血燕,一盏是川贝炖的雪梨,汤汁清亮。

香气钻入鼻腔,弘历的胃不受控制地轻轻抽动了一下。他小心地端起那盏川贝雪梨,坐到嬷嬷身边,用瓷勺舀起一小勺温热的汤水,吹了吹,喂到嬷嬷嘴边。

“嬷嬷,是莞贵人送的,川贝雪梨,润肺止咳。”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张嬷嬷看着弘历眼中那点不易察觉的柔和光亮,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再看看那盏精致温热的炖品,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顺从地张开了嘴。温润清甜的汤汁滑过喉咙,那剧烈的咳意似乎真的被抚平了一瞬。

弘历自己也端起那盏血燕,小口小口地吃着。燕窝滑嫩,带着一丝天然的甘甜,温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这滋味,比他记忆中任何食物都要美好。不仅仅是因为味觉,更因为……这背后没有芭蕉叶后的窥探,没有那句冰冷的“病榻之侧,更显心性”。这似乎只是……单纯的善意。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暖意,随着这碗血燕,在他冰冷的躯壳里弥漫开来。他捧着空了的炖盅,感受着掌心残留的温度,久久没有放下。

甄嬛。莞贵人。

这个名字,连同那沉静的目光和清甜的汤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进了他冰封心湖的最深处。虽然微弱,却在坚冰之下,悄无声息地燃烧着,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和……光亮。

他不再是完全的黑暗。他抓住了一块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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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浮木之下,必有暗礁。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弘历穿着那身靛蓝棉袍,正坐在窗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书,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是刘太监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油滑腔调的声音:“四阿哥在吗?奴才有事禀报。”

弘历放下书,心绪微沉。刘太监亲自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他起身开门。

刘太监站在门外,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幸灾乐祸?他身后没有跟着小太监。

“给阿哥请安。”刘太监打了个千儿,不等弘历问,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口吻说道:“奴才刚得了信儿,想着这事……得让阿哥您心里有个数。”

弘历沉默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是这么回事,”刘太监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今儿个晌午,莞贵人……在御花园里,冲撞了华妃娘娘的步辇!”

弘历的心猛地一沉!华妃?那个以跋扈善妒、手段狠辣闻名的宠妃?

“听说啊,”刘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像是在为莞贵人担忧,又像是在渲染事态的严重,“华妃娘娘当时就动了怒!步辇都停了!当着好些奴才宫女的面,斥责莞贵人不懂规矩,目无尊上!那话……说得可难听了!莞贵人当场就跪在了雪地里请罪,冻得脸都白了!后来还是皇后娘娘路过,才勉强劝住了华妃娘娘……唉,这大冷天的……”

刘太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弘历脸上的表情变化。他看到弘历那原本沉静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发白,虽然极力克制,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还是清晰地闪过一丝震惊和……担忧!

刘太监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更显忧虑:“奴才想着,莞贵人一向对阿哥……颇为照拂。这事闹得这么大,华妃娘娘又是那个性子……奴才怕……怕莞贵人这以后的日子……唉!”他恰到好处地住了口,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弘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屋外的风雪更冷!冲撞华妃?跪在雪地里?那个月白色、沉静如水的女子?那个给他送来温润汤水、用一句话点醒他的人?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幅画面:甄嬛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周围是华妃刻薄的斥骂和奴才们或同情或讥诮的目光……风雪无情地打在她单薄的身上……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该是怎样的屈辱和冰冷?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担忧瞬间攫住了他!他想立刻冲出去,冲到那个御花园去!他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华妃会不会继续为难她?皇后所谓的“劝住”,又有几分真心?

然而,就在这冲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甄嬛那双沉静的眼睛,和她那句“人贵自重”,再次如同定海神针般,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人贵自重!

他现在冲出去,能做什么?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被厌弃的皇子,拿什么去对抗盛宠在握、心狠手辣的华妃?除了给甄嬛带来更大的麻烦,除了暴露自己这点刚刚萌芽的、可笑的“关切”,还有什么用?

他冲动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只能死死地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内心的震荡。

刘太监将弘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更加笃定。他脸上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阿哥……您也别太担心了。有皇后娘娘在,想必……想必华妃娘娘也不会太过分的。奴才就是……就是觉得该跟阿哥说一声。” 他目的达到,见好就收,“奴才告退。” 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隔绝了刘太监那令人作呕的表演。

弘历依旧僵立在原地。窗外,寒风呼啸,雪粒子敲打着窗纸,沙沙作响,如同无数冰针扎在他心上。

刚才因为那碗血燕而升起的暖意,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愤怒,是沉重的担忧,还有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甄嬛……那块他刚刚抓住的、带来一丝暖意的浮木,此刻正被卷入惊涛骇浪!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甚至连表达一丝关切的资格都没有!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走回书案前。那本翻开的《韩非子》摊在冰冷的桌面上,墨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

他伸出手,指尖冰冷,触碰到书页粗糙的边缘。那上面写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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