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根栏杆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能闻到某种正在接近的预兆。我们最好还是快搜集一些能够推进情节发展的线索，在雨水积满这里之前，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

等等，我的朋友，看那边。那个穿着黑色正装，戴着白色礼帽，撑着伞往这边走过来的身影，是不是住在三楼的那位女士？

以下内容取自F先生的日记：

还是九月二十七号。刚刚发生了一些事情，把我的思路搞乱掉了。我还想要写一些东西，于是，我将继续在下面记录我的想法。

刚刚隔着窗户，看到了住在三楼的L女士正打着伞往楼道里走。L女士是个痕迹鉴定的专家，在中心区工作，人长得并不丑，不过喜欢穿一套纯黑色的衣服，搭配一顶白色的礼帽，看起来难免有点儿不和谐。我开门跟她打招呼。她刚迈进楼道，正在整理着伞上面的褶子，只是白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便悻悻地退回到门里面，埋到我自己的世界里去。

这个世界真是可怕。时常，交流是不被允许的。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现实。幸好我还有她。

……

H先生隔着窗户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他的那张大脸，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玻璃上，足以让最无畏的人脸上失去血色。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我随便应了一声，他就走了。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下午。我不得不这样觉得。

……

以下内容选自F先生的剧本《苔与光》：

敲门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

“请进。我说过你会回来。”

“别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感到痛苦了，对吗？”

“……”

“人就是这样的。思想一旦脱离了肉体，就会感觉痛苦。我了解这种感觉。”

“……”

“我说过，你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我想了解更多，关于‘情感’的事。”

“我只是觉得……”

电流的杂音。

以下是住在F先生楼上的H先生于九月二十七日记下的日记：

今天是九月二十七日。这个日期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今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由于想不明白这件事，我要把它记录下来，避免遗忘。

上午十点左右，住在楼下的F先生听见了敲门声，打开了门，几秒钟之后又把门关上。看来有一位客人造访了这里。这件事本是不会发生的，因为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F先生家的门是损坏的，每次打开或者关上都会发出巨大的摩擦声，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得到。因此，绝对不存在F先生打开或关上了门而我们不知道的情况。F先生家的隔音做得倒是很好。他是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而我从来没有听见他在家里说过什么话。

下午一点左右，大概是一点零七分的时候，F先生家中突然发出了另一种噪声，像是硬物碰撞的声音，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外面还在下雨，其他的声音都被雨声覆盖了。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我想F先生可能遭遇了不速之客，就立刻下楼查看情况，在楼道里遇到了住在三楼的L女士。到了一楼，我发现F先生正趴在窗户前面写东西。我隔着窗户问F先生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什么事儿也没有，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就离开了。

我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第七根栏杆

……该死的。快点醒过来吧，我的朋友。

太好了，我的祈祷终于奏效了。你还记得吧？刚刚那位L女士走进楼道之后，没过多久，住在二楼的H先生便从楼道中飞奔出来，站在F先生家的窗户前面。你皱着眉头，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黑色的漩涡又出现了，把我们吸了进去。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

依我的经验，这里应该是一个错误的时空裂缝。不知是店家操作失误还是作者有意为之，总之我们来到了这个充斥着混乱与不确定性的地方。在你醒过来之前，我联系了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说如果想要尽快回到故事中，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前走，一直走到裂隙的尽头，否则只能等待工作人员的救援。万幸的是，在此期间，我们仍然能够接收到那些文本，而且他们承诺会保障我们的安全。

以下内容取自F先生的日记：

……

九月二十八日。

新闻上说雨可能还会接着下，很久。我希望雨永远都不要停下。

雨水的声音带来疲倦。当我像现在一样坐在桌前，想要记下一些东西时，美梦的风铃总会不遗余力地侵扰我的神志，让手中的笔变得不再任人驱使，只能在黄纸上留下沙沙的墨迹。那是些毫无意义的乱码。我想，我确实该休息一阵了。

今天摘录的内容选自薛立华的《无凭》，内容如下：

……

我们今天站在这里，新材总工西边的田垄上，看得见一里外的樟子林，三里外的大仇山，五里外望不到头儿的稻田，十里外更远的地方，出了咱们县，到处都是更好的地，更好的天。雪已经下下来了，稻子还绿着，绿得油光光，绿得喜人。田里的那些小径，没有雪的时候是土的颜色，雪积起来了，旁边变得白了，它也还是土的颜色，永远不变。因为人要踩在上面，我们要踩在上面。这里的每个人都曾经走过那些小路，那是我们来时的路。

各位乡亲们，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新材总工的门口，是为了找另一条路，是为了看清楚另一条路的头儿，到底藏着什么，到底能不能通向我们自己的路通不到的地方，到底是一条长了野锯棘的荒路，还是一条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康庄大道。我们舍不下我们的稻田。我们不知道走上了这条路之后，我们的稻田，那些油绿的稻田，还有樟子林，还有仇山上的兰子和地丁，最后会到哪里去。我们安不下心来搞工厂，因为我们怕那些装着烧油的铁罐子跑到山上去，怕那些闪着光的小铁片长在地里。我们只要一个答案，或是一个保证。那些是我们这些俗人的命根子。我们不是守旧。我们只是怕活不下去。

……

怎么了，我的朋友？你想起来刚刚想跟我说什么了？

……你说，这几篇日记有点儿不对劲？不，我的朋友，一定是你太多疑了。要我看，这几篇日记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你是说那个女孩？谁知道呢？也许在F先生家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就回家了吧？毕竟在H先生的日记中，两次提到了开关门的声音，第一次是那位女孩来找F先生时发出来的，第二次大概正好能说明她离开了这里，去了别的地方。H先生是不会骗人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第二次门打开的时候，从门里应该会走出一位女孩，穿着浅色的外衫和小绒靴，右手拎着一把折叠伞。如果她是右利手，那把伞会被放在左手也说不定……

什么？你说从门里走出来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F先生？“我开门跟L女士打招呼”，我居然没有看到这一句话。真是令人恼火。你知道的，我的朋友，推理这种活计，还是你更在行一点儿，我只擅长观察和记忆，还有为你提供谜题。真是伤脑筋。我刚刚向这里的工作人员确认过了，这一次只是他们的失误，你大可放心。我们只要安心看故事就好了……

……

不对不对，重点是，那个女孩去哪了？

第二部分 一道裂缝

……别发呆，我的朋友。我们得快点走过这片空地。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沙子和流水。我们需要走得再快一点。

裂缝之左

小心一些，我的朋友。刚刚真是好险。如果你没有拉住我的手，那些水流应该已经把我们冲到不同的地方了。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时空折叠。你听说过这个名词，大概是在空间学的课上。在时空裂缝里行走，时不时就会遇到时空折叠的现象。这种折叠对于我们来说是无法解析的。它会让我们所处的时空与另一处时空重合，从而使我们的方位出现随机的变化。因此，我们必须不断向那些工作人员确认正确的方向，才不至于在这里迷失。

……在我们逃出这里之前，为了保证我们不被分开，请拉住我的手，我的朋友。

十一月十三日，中心区的法医在解剖F先生的尸体时，在他的咽部发现了一叠近乎腐烂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难以辨认，不过，利用动作复原技术连接纸的状态，我们还是得到了纸条上的完整内容。纸条上的内容如下，按从上至下的顺序排列。

其一

我不必记下今天的日期。我只知道，这将是一次伟大的实验，它将揭示理论的正确性，情感获取的可行性。当一切都结束后，我将用它完成一部史诗，然后把它丢进雨里，如果雨还没有停的话。没有人会发现它。还有我自己。

此时此刻，我的实验品正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香甜地沉眠着。我控制了力道，她的大脑还活着。在她醒来之前，我将把她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并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不会有任何影响。是的。世界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我。

……

古书上记录的那些情感，大多给了详细的注释，唯有爱这一栏，单是草草标了它“拥有神奇的魔力”，能够产生“迷恋，依赖，言听计从”的效果，“为对方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我需要她的一切。因此，她必须爱我。书上说，在双方都情愿的情况下，这样做就能感受到爱。

……

我给她喂了吃的，又给她念了几首诗。她看起来精神很好，于是我问她：“情感究竟是什么，你知道吗？”她摇头不说话，抿着嘴唇。真是可爱。我应该表现出这种情感。我伸手摸她的手肘，她的全身震动了一下，然后往旁边避开，却正好再次碰到我的手中。隔着一层绒布，一种柔和的触感扎在手上，我觉察到那是她的肌肤，便来回揉动。她看不见我的动作。铁链零散地响起来，像是外面的雨声，但比雨声还要好听。我感觉她想逃脱，不停地想要和我的手保持距离。这是本能，不是情感。

……

她拒绝了。她拒绝了我，但没有拒绝情感。身体的刺激是存在的。只要身体的刺激存在，她的理性就会让她无法拒绝。理性是求生的，而不会找死。

其二

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她的形体。我想起来《林光的翠隙》中的那段场景。那尊女神的塑像。我无法描述，理性不支持我去解析如此复杂的思维。她完美无瑕，会让拥有至高理性的人都忍不住去触碰。触碰到她的人会变得特别，头顶的机械光环变得更光亮一些，即使那并不是圣光的幸临，而是机油的揩拭。我不得不触碰她，黑暗中的反射让她被张紧，来自原始森林的本能拨动她的肌肉，在收缩与舒张之间，她开始发笑，发糯的脸变得比哭还难看。在她开始爱我之前，她永远不会逃脱，因为她看不见阳光，只听得见雨的声音；她的理性笃定，雨还没有停，试图逃离是更不利的。而我将在圣照的光荫下，继续我的研究。

……

肢体的末端所受到的刺激，比起躯干来说，往往更加集中。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我在摸索时发现了这条真理。

……

她听到有人走过来，就会不自主地颤抖。但她离我越来越近了。就像是那些快要饿死的小白鼠，惧怕电击，却又不得不去舔舐电网中间的清水和食物一样。理性的枷锁正在逐渐瓦解。我有一种预感，实验很快就要成功了。

其三

我在她的全身写满有关雨天的小说。她的皮肤像纸的颜色，架子上压了几年的旧纸，并不是纯粹的白，而有一些氧化的明黄。那些爱的证明，不过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昏沉的墨色，将某一种属于大理石的美感破坏殆尽。

……

墨水的浑浊越来越多。不论她怎样挪动身体，怎样用抹了污迹的大腿去蹭地板，都无法祓除那些渗进去的肮脏。

她的眼罩已经完全湿了。我完全理解这一切，尤其是在我举起她的足部，想要在上面留下一篇文章时，她晃动头部的频率到达了新的极值。她的足底是那种好纸，诞生于清水的洗濯之中，不必加一点儿氯试剂就能知道它的本色，洇着木质的香气；任何价位的圆珠笔，在上面留下的，全然是顺畅均匀的墨迹，都能看得清楚明白。笔尖落下去，墨水侵进去，凹下去的地方先变红再变白，连带着周围的皮肤也一并变白，翻起来几层皱褶，便要像履平纸张一样扳住她的脚趾，才能在上面接着创作。这个时候，她笑得很大声，面颊上羞赧的通红一直向下，延伸到她的胸口。

……

此时此刻，她正试图用一些编作的语言唤起我的怜悯之心。可惜我并没有情感。实验还要继续。理性依然在她的血管中游荡，绷紧她的身体来逃避那些名为情感的物质。我没有回答，只是重申了我的要求。当我再次触碰她的足部时，她发出一种极为尖细的噪声。我笃定她是在向外面的世界求助。不过雨还没停，世界泡在水中，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发现这里，在雨停下之前。

其四

她终于承认了。她很快就能感受到最为纯粹的爱意。对她来说，那将是一种超脱于理性之外的享受。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义务帮她清洗全身的污垢。我打开倾斜房顶上面的天窗，雨水渗进来，把她的肩膀变成镜子。她的头发粘在脸上。墨水溶解在水中。她大口喘气。水变成黑色。我的作品，那些布满她腰腹与四肢的文字，那些工业理性生产的灵感巧思，在水中变成一团团黑雾，钻进木头地板下面的泥里，和一种理应被称作释然的情感一起，消失殆尽了。

毛刷抹了油，在润湿的足底带来的感觉与手指全然不同。手指落在那里时，笑声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她抿着嘴装出一副可以忍受的样子，然而足底皱动的纹理揭开了她拙劣的伪装。还有微微的汗意，把字迹晕开来，黏在手指上。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欺骗，这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伟大创造。毛刷则能够轻而易举地撕毁她的谎言，那些对我的谎言和对她自己的谎言，能够让她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喷洒出来，满溢整个房间。

清理她的足底是个需要力气的活计。刷子上那些油光发亮的鬃毛，必须要细致地划过每一寸藏在皱褶中的皮肤，不放过任何可能藏污纳垢的角落，如此重复几百次，才能把那些字痕移去十分之一。难以想象当初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在她不大不小的足底写下这样多的字。

……

光从侧面照过来，照亮了她的一面。当我的手指碰到她的脚心时，她的脚踝下意识地回缩。我坐在她的脚腕上。从上而下看，她的两只脚在胯下蠕动，足底光洁而清晰，让人生发一些创作的欲望，而且想要立刻付诸实践。手指开始活动。她的笑声被塞在嘴里，只听得见呜呜声，是刚长出乳牙的犬发出的那种声音。绳索全然没有断开的意思。她的脚趾挣扎着伸张，偶尔戳在手心里，也不会带来显著的疼痛。

如果突然停下来，你能看见她的脚底喘息的样子。盯着那些明暗相参的皱褶，伴随着身后被节制的哈气声，你将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它们晃动起来。如果她晃动起来，你看着她足底颤抖的折痕，就像是在看晴河里落进一滴雨水升起的波纹。就像是在看海。

……

脚趾间的缝隙是她最抗拒的地方之一。我曾在那里写下她的名字，笔尖让那块软肉凹下去，变成白色。我无法留下哪怕一条平整的直线，只能以锯齿状的墨迹完成它们，好在并不失形，只是耗去了更多的笔墨。清理的时候更是麻烦，需要用粗麻布条在每一个脚趾缝中来回拉动。这时她的力气几乎能把拘束她的铁架掀翻。她小腿的颤抖尤其剧烈，笑声中显露出更多的痛苦，相较于脚底的其他区域而言，那笑声会显得更加响亮，比起外面的雨声，似乎也差不了多少。有这种笑声相随，整个过程倒也不算无聊。

其五

以下内容节选自安晓筝《她在鱼缸之中》：

……

四周黑漆漆的。外面的雨沙沙作响。目之所触，到处是暗淡的色彩，她感觉很不舒服，便想起了客厅里的小鱼缸中那条金鱼。她觉得它或许不会同她所想的那般脆弱，不过她被关在这里之后，确实已经有很多天没人给它喂东西吃，鱼缸也有很多天没有换过氧气了。窗户在左边，门在右边，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便摆着细而短的四肢，嘴里啵啵地吐着泡泡，假装自己是一条金鱼。她和金鱼其实差不了太多。她比金鱼好的地方在于，那个男人会喂她吃东西，还会定时打开窗户通风；她比金鱼差的地方在于，金鱼的身上有鳞片，而她身上什么也没有。

当那个男人脱下陆生动物的鳞片，露出全身的皱纹时，便要让她打赤脚下床，跑过去把窗户关上。脚和地板接触的感觉很陌生，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一些油润润让她脚底变滑的灰尘，几根她心烦意乱时扯下来的长头发，以及数个表面红色而里面会反光的的包装袋。每一次用完之后，男人把包装袋丢给她，她就无缘无故把它撕开，露出里面的金属层，然后顺着床沿把它丢出去，听它落地发出的那一种轻微而美好的声音。然而这时她感到恶心，便踮着脚走。放晴的时候，窗户旁边总会趴着几只懒猫，看见她的身体，便兴奋地叫起来。喵嗷，喵嗷。她啐它们一口，把它们赶走，下次它们还会聚过来。男人问她在干什么，她就说是在赶猫。

外面是完全不同的。外面是明亮的彩色，能让黄色的菜苗变成绿色，也能让绿色的树叶变成黄色。其实男人不在的时候，她随时都可以跑出去。她确实这样干过，而且次数已经多到了她不愿再试一遍的地步。开始的时候，她会跑到很远的地方，比如城外的野地里的那所祠堂，祠堂里住着一位好心的姊姊，收留过她不止一个夜晚；比如城里最高的那座土山，她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不过她记得山顶有很多歪斜的长石碑，上面写着很多她不认识的名字；还有小城另一端的那个公园，她也到过很多次，她喜欢那里的湖，如果有风吹得她很冷，湖面上动起来，就会挤出弯弯曲曲的波痕，像是在对着她笑，让她的心情很好。后来她再出去，就是去客厅里喂鱼。金鱼会吐泡泡，泡泡在水面上啵一声破开，凉丝丝的感觉就蹦到她的脸上，逗得她咯咯地笑。到了现在，她连鱼都不想喂了，只想躺在这里，摆动着无力的四肢，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分出精神想一些别的事情，同时感觉到自己仍然存在。

……

她的眼睛被男人蒙上。一股粗暴的风扑到她的脸上，让她细而短的躯体不住向后倒，落在床上。像是写字的时候用腻了纸的一面，她被轻而易举地翻过来，然后，毫无征兆地，一种电流从她的指端绕过来，缓慢地贯通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腐蚀着那些用于思考的神经。她感觉很难受，于是忍不住战栗起来。那种难受会让她想起看见水缸里的金鱼时的感觉，很乱，像是突然被它背叛了一样，不过这次背叛她的是她自己。她的白肚皮朝向天花板，她不知道那里的灯有没有打开。大概是没有的。她想知道金鱼在这个时候会想什么，是想想为什么自己突然看不见了，还是想想为什么水会变得忽冷忽热？金鱼会想这一辈子自己是怎么活的，还是会想来世它要游到哪儿去？她的眼中被撞出泪水。她想到了金鱼，所以哭了。她又开始想那些彩色的铅笔，铅笔会在纸上作画，画下她只能被记住七秒的狼狈的样子。如果她抓住那些可恶的铅笔，她就要用它们画男人和窗外的猫，让它们沾上污染的色彩，然后把他们全部泡在水里，看着他们被水一点点吃掉。她还要画金鱼，金鱼的头上有彩色的光环，旁边站着她自己。她也会被水吃掉，头顶浮现出彩色的光环，身后长出彩色的翅膀，可她不想要做一只鸟，她想要做一只鱼。她想象着自己在小河里欢快地游动，河水从她的眼睛里漫进来，又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她不时上浮换气，如果游不动了就翻过身去睡一觉。她可能不会成为游得最快的那只鱼，但她一定是最快乐的那一只，最看得开的那一只，最不需要保护的那一只。如果撞上了渔网，被捞起来了怎么办？她冥思苦想着，于是明白了鱼总是会被捞住的，她在哪里生活，哪里就会有捕鱼的大网，是怎么躲也躲不掉的。就算被捞起来了，也不过是一个鱼缸的问题。

电流变得更加强烈，她嚎叫着，大笑着，希望有谁能来救救她，最好是金鱼，就算是野猫也好。她如此想着，一切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男人取下来蒙住她眼睛的花布条，解开她手上系着的绳子，开始吸烟。男人递给她一片红色的包装袋。她接过来，便感到四肢麻木，只能躺在床上，纵容那种令人反感的无力吞噬掉她的意识。她顺着开口撕开了那个用过的包装袋，然后看见了银白色的内表面。她笑了笑，顺着床沿把它丢出去。微弱的声音，“叮”的一声，在地板上溅起水花，很好听。

听着这种声音，她感觉到安心的水花正在慢慢包裹着她。她突然感觉困了，就侧过身子，沉沉地睡过去。

裂缝之右

谢谢你，我的朋友。我根本没有看到这里还有一条河。如果你没有把我拉上来，恐怕我已经被迅疾的流水冲走了。

……是的，我也发现了。河水中漂浮着的那些画面，似乎正对应着实验的过程。除此之外，还有女神雕像，彩色铅笔和破碎的鱼缸。它们分别有什么含义呢？虽然我们只能看到那些纸条上的文字，好像无法得知故事的进度，但是这里的种种迹象都表明，F先生的实验已经结束了。

还是那些纸条：

我难得感到疲劳。刚刚结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器官正在衰竭，现在倒是好一些了。这种器官衰竭的体验是极其糟糕的，因为在它的逼迫下，我的躯体会发了疯似的要逃离理性的控制，最终进入一种匪夷所思的状态。用任何现存的专业术语都无法精确地解释它，用她的话来说，就好像受了电击之后，全身的肌肉痉挛又突然脱力一样。这是一种无可避免的理性上的牺牲，然而为了实验的顺利推进，这种理性上的牺牲无疑是值得的。

三十分钟以前，她就在身后这张床上躺着，胳膊被拉到头顶，拴在床尾的金属立柱上。灯光照在她的全身。她的眼睛被蒙上，只能看见光的晕影，而看不见光的全貌。外面有雨声。头顶上有走动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她躺在那里，深重而急促地呼吸，肌肉分明的小腹一阵阵地隆起又落下去，上面均匀铺开的汗珠，随着腰部的起伏凝集滚动，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涂抹着发亮的水痕。我则躺在床头，捧起她歇憩着的一只脚，掰开她努力蜷缩的脚趾，仔细观察着上面的纹路。那是些交错的纹路。我这样做时，她的脸比先前更红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鼻息喷在脚底会很痒。

四十分钟以前，刚一开始，她就求我放了她。我从后面拢住她的腰，用几根手指在侧腹那片浸润了汗液的滑腻皮肤上轻抓。她叫了一声，然后笑起来，也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求饶，转而开始求爱。某种力量促成了她的转变。她的腰肢有力地贯动着，开始主动迎合我的动作，用腰部的软肉蹭我伸出的那些停滞在空中的曾给她带来痛苦的手指。当理性开始逐渐崩塌的时候，我的手再不局限于腰部，而是在她的全身游走。当我抚摸到她的大腿根部时，她的全身颤抖得剧烈，口中发出的声音也愈加让人沉醉。我猜她并没有在想金鱼，而是在想我告诉她的一切。她在想她所遭受过的和正在遭受的一切。她在想她的理性正不断抗拒着的一切。我祈祷一切的一切，都能在她的思想中，融合成真正的伟大。

以下内容，节选自符若兮《林光的翠隙》：

……

他折断了那几根交叉的树枝，一个足以让一人通过的空隙出现在他的眼前。枝尖在他的手臂上留下划痕，让紫黑色的血渗出来。森林苏生了，血的味道引来了狼。他来不及处理全身的伤势，便钻进了那个空隙。狼嚎很快地逼近。然而当那些狼就要接近他时，却立刻被另一边疯长的藤蔓吸去了精神，在棕黑色的泥土上留下折回的脚印。

头脑的昏聩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往阳光的背面看过去。阳光照不到那里，门之后，树的中央。他已经能看见黑暗，而在黑暗里找光并不难。于是他感到惊喜。他看到了那片围在树中央的空地。那正是林地的心脏，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捞起一根折断的树枝，用手指抹了些断面渗出的绿色液体，在小腿的伤口处搽了搽，伤口周围的皮肤就开始变绿，也不再流血了。心脏即是终点。他的路已经不长了。

突然，神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眼前变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神殿坐落在中央，披着青苔石砖与黄铜齿轮。太阳明晃晃地落在天空中。自那远处的光球为发端，朝空地边上的古树射出弯曲的光色纺线，整个把他罩了进去。他奔向神殿的入口，渐渐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来时的路，忘记了身上的伤，忘记了他该忘记的是什么，不能忘记的又是什么。

神殿中的女神接纳了他残破的身躯。在幻觉中，他看到了一个极美的女人，她的皮肤比他见过最好的绸缎还要白。她高高地站在神殿的中央，傲然俯视着脚下的一切，左手秉剑，右手提灯。她裹着白纱的左臂显得健美而有力，挥舞着剑锋，指向神殿之顶，右臂则缓缓垂下，自神殿侧壁的小孔穿进来的日光凝聚在灯上，让人怀疑那盏灯真的在发光。

他虔诚地跪拜，然后走上高台，想要抚摸涌动在她身上的神圣，便将手掌贴在她的腰肢上。大理石的触感，他却分明听到了心跳的震颤。接着他又听见一阵轻笑。她的头顶亮起光环。圣金色的光环奖赏着他的虔诚。他再也感受不到那些烙在他心中的孤独与创痛。她放下手中的剑，微笑着拉住他那只放在她腰上的手，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他也一块儿飞了起来。旋转的光线照进他的眼中。他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轻飘飘的像是一根鸽子的羽毛。他永远留在了神殿的正中央，那尊雕像的身旁。他向下扎根，枝条与叶芽生出来，直到他长满了神殿，他于是成为了神殿的一部分，构成了散布在这片林光中的，完整的神性。

……

女神雕像，彩色铅笔，破碎的鱼缸……画面，我知道了，是画面。破碎的鱼缸代表漏雨的地下室，彩色铅笔代表易溶的笔迹，女神雕像代表那个女孩。

在地下室中，最后的画面应该是这样的：雨水渗进破碎的鱼缸之中，鱼缸里的水位逐渐升高；用彩色铅笔画成的F先生伏倒在女神雕像的脚下，一点点溶解在积聚的雨水之中。

第三部分 三块组件

真是一段难走的路。不过现在我们还不能停下来；我能感觉到，虽然距离终点只有一小段路了，但终点所隐喻的结局并不会尽如人意，而且这段路上的时空间隙将会拉得很大，甚至还有环形的箭头在那里飘着。环形的箭头意味着时间的回溯。这是我最讨厌的感觉。我相信你也不会喜欢的，我的朋友。如果你不拉紧我的话，我可说不准你会被甩到哪里去。为了你的安全，请抓紧我的手，我的朋友。

第一块楔形组件

……这里又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桥。很多人要从桥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天色昏暗，到处都在下雨。

我感到头晕，我的朋友。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们会到什么地方。我们能做的，只有一直往前走。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们仍然在时空裂缝之内。而我们来到这里，或许正是那些时间回溯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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