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或许将要发生什么。我又闻到了那种预兆。来吧，我的朋友，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她马上就要来了。

十一月十四日，负责解剖F先生尸体的法医将那一叠从F先生咽部发现的纸条递交给了最高行政区。当日晚住在东外区。

次日，那名法医在去往中心区的路上遭遇桥梁坍塌，不幸溺亡。

次次日，江城晚报刊登了那叠从F先生咽部发现的最后几张纸条上的内容。这些内容一经发表，便引发社会各方的广泛关注。有人说，F先生的死，正好喻示着实验的成功，F先生对情感认知问题的贡献应当得到历史的肯定。

江城晚报上刊登的有关此事件的内容如下：

十一月十五日晚八时报。

今日晚六时十五分，中心区与东外区连接处的晴桥突然坍塌。晴桥经多日的暴雨冲刷，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已经出现了四次类似的坍塌事件。此次坍塌距上次坍塌仅不到一周时间。根据现场的闭路电视图像，晴桥桥身从正中央处开始断裂，两侧桥体同时向两端翻折，高架平行折损。这样的过程共持续了五分钟。五分钟后，晴桥与地面连接处因承压能力超限而断裂，整座桥的桥身残骸轰然坠入晴江中，被晴江的怒涛吞噬殆尽。

晴桥是东外区通往中心区的五大钢架悬索桥之一，横贯晴江东西两岸，距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晴桥在一开始其实并不叫晴桥，而是叫做青苔桥，取自东外区的古名青苔埠。在青苔桥建成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心区没有下过一次大雨。经理性的观测，当时的群众认为这座桥的建成就是少雨的原因。因而大多数人称其名为晴桥，象征着幸运降临的漫长晴天，也代表着他们对于没有雨水的世界的美好期冀。后来每次雨水落地，让晴江的波浪激荡起来，五大外区的代表就会来到晴桥之上，将写满圣洁祷告的纸张投入晴江，请求雨害的停息。

经查实，此次事故的原因是新桥体关键零件丢失。一周之前对于晴桥的修缮采用的是楔形架构，即将桥体分割成四段，每两段之间使用穿插式的零件进行契合，在节省支出的同时能够保证桥体的稳定性。在晴江下游捕获的晴桥遗骸中，只找到了三块楔形组件中的两块，因而可以初步认定，是某种抽离的力量提前取走了桥中部的组件，才导致了这场事故的发生。痕迹学专家L女士认为，应该是雨水的冲刷使桥中部的钢制部件老化，进而使中部的楔形组件被冲出。如今那块引发了巨大事故的组件，可能由于提前的抽离逃过了晴江下游捕捞网的捕获，随着淙然抟逝的江水一并汇入罗合湖的支流，最终流向中心区内部的废水处理厂。具体事故原因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

此次事故已造成一百三十余人遇难，其中包括一名负责处理F先生事件的中心区法医。根据中心区科学院提供的脑电波区域图像，自六时整，即坍塌事件发生的前一刻钟开始，桥上开始出现脑电波的异常活动。那种异常活动是一种未知的异常。未知异常个体在桥上游荡了五分钟左右，最终自东外区一端离开了晴桥。六时十分左右，那名法医走上了晴桥，而后在晴桥的中段停住了脚步，直到晴桥坍塌都没有再挪动一步。期间检测到其脑电波的已知异常，那是一种自理性生发的震惊与恐惧的混合型异常，具体原因不明。如果这名法医在上桥之后一刻不停地走，则他恰能够避免这次事故，安全到达目的地。

第二块楔形组件

刚刚你有看到吗，那个女孩？她在桥身上写下了什么字，你能看清吗？我想那就是她。她从桥上走了下来。她一离开，那座桥就塌了。

我怎么知道她在这座桥上？是那些预兆告诉我的。它们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映射着她独一无二的精神。那种精神，比雨水的温度还要更低。

H先生十一月十七日的日记如下：

如果他们真的把注意力放在中心区的那座污水处理厂上，他们将永远无法明晰晴桥倒塌的真正原因。因为那块丢失的楔形组件，并非经雨水冲刷而脱落，而是被她取走的。在那之后，那块组件已经被她放在了F先生的故居里，那个浸泡着雨水的地下室中。

我看到报纸上有关F先生事件的新闻时，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不过我并没有太过在意。然而当我观看案发时晴桥上的闭路电视时，我所了解的一切突然联系在了一起。

在闭路电视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她逆着人群走，蓬乱披散的长头发淋湿了雨水，被剪烂的脏衣服穿在身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扎眼，手腕和脚腕格外纤细，四肢显得有些不协调，或许是长时间没有活动导致的。她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鞋。雨水流过她的脚下，而后不间断地流进河里。她的双眼与监控对视了一瞬，然后露出某种奇怪的表情，很像F先生之前被刊登上报纸的那种表情。她在笑。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她与我不同，与F先生也不同。哪怕是与她只有一分相似的人，也单存在于那些脱离理性的上古传说中。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窥得她神秘的全貌，理解她怪异的行为。

昨天我去了F先生家。房间里很黑，灯已经坏掉了。我在走廊上发现了新鲜的脚印，在卧室中发现了没有发表的剧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那个失踪的楔形组件。

F先生的死亡时间在十一月五日至十一月八日之间，死因是流血过多。十一月十三日晚上，我们都听到F先生家的门被打开了，L女士则透过窗户看到了她，那时她刚好从房间中冲出来。L女士报了警。警局的人来了，门没有被关上，他们也没有找到那个女孩。F先生的尸体在地下室中被发现，浸泡在污染成黑色的雨水中。

第三块楔形组件

这里似乎就是时空裂缝的尽头了，我的朋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从这里就能够看得见那幢住宅楼的剪影，F先生家的门封上了黄色的警戒条，门前的空花盆在水中浮浮沉沉。她似乎已经离开了这里。H先生刚刚躺下睡觉，L女士正打理着自己的头发。一切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谁也不会记住F先生。谁也不会记住她。消失的人们，名字都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最后的纸条其一：

我们再一次一起经历了那种感觉。她令人沉醉，像雨水，像完美的夜色。我们都在变得愈发虚弱。

她的脸色红润，眼罩在那红润上显得不和谐，我就把它摘了下来。她眨眼睛适应着房间里微弱的光线，眼泪顷刻便流了下来。她的眼泪显得很廉价，每一滴都是大颗的，一粒一粒流个不停。我让她别哭，她便用手背把脸上的水珠抹掉。然而她的眼睛就像关不住的阀门，眼泪流得畅快。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泪水。我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可以慢慢问她。

……

这一次，她显得更加单薄。她的睫毛一抖一抖的，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没有给她说些什么的机会，便扑向她的双脚，拾起在旁边严阵以待的毛刷，在她的脚底飞速抽刷。她笑得局限而失控，口塞堵住了她的求饶，纤毛不遗余力地打理着那些大理石般的纹路。而我明白，这正是她想要的。

我的理智无法阻止我吮吸她足趾的洁白与修长，足心的柔软与温和。一种清新的余韵让我的精神复生。我感觉很好，而她笑得大汗淋漓。直到我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声音也变得不再尖细，而是有些嘶哑的时候，我终于停下来。

……

最后的纸条其二：

雨仍然没有停下来。天与地与空中的雨和灰尘，都一起跳着茫然的舞蹈，茫然地跳向这边，又跳向那边。在雨中，我的理性，正抱着自己的身躯痛哭流涕。它无法帮我分辨清楚，在这个世界中，我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每当我询问它，为什么我会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它会一如既往地说，你要活下去，因为这是人类的本能。我问它我究竟是谁，它会一如既往地说，你是人类，是所有人类的一部分，是那些混合的复杂结构中的一粒污点，是虚伪与傲慢的介质，是如同灰尘一样的微不足道又自恃清高的纸页，是房屋中间的黑暗，是卑劣中最卑劣的那些残次品，如果不假借研究情感的名义来宣扬自己的独特，便会被更加精明的复制品完全取代，便一刻也活不下去。它不愿意承认我的伟大，它不愿承认我的实验的伟大，它不愿承认她的伟大，因此，我抛弃了它。这就是情感的诞生。

……

时间已经紧了。实验就要结束了。她还躺在那里，睡得沉沉，一种新的枷锁已经锁住了她的理性，使她不得不重拾那种痛苦。那将是一种每时每刻无休无止的痛苦。在那种痛苦中，晴天和旱季将不再美好，雨水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踽踽独行将不再美好，同行与攀谈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生命的的短促将不再美好，死亡的漫长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统治这个世界的理性将不再美好，而推翻理性的行为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意识的清醒将不再美好，无意识的沉眠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行为的价值将不再美好，思想的永恒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黑砖头中的土壤将不再美好，鱼缸里的金鱼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利益的持有将不再美好，彩色的铅笔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齿轮和铁罐子将不再美好，故乡的樟林将富有魅力；在那种痛苦中，单单成为一个人将不再美好，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将富有魅力。这一条路，我已经替她走过了。她已不必再走一遍。

……

最后的纸条其三：

……接下来就是实验的最后一部分，可我还不知如何表达我对她的爱。

纸条在这里戛然而止。

这张纸条上，共写了两百多个“爱”字，每个“爱”的字形都有细微的差别。从前往后，字迹越来越像上面那句话的最后一个“爱”。最后的几个“爱”，从字形到笔画的软硬度，都与上面的最后一个“爱”别无二致。

最后的纸条其四：

这是一张用F先生的字迹写就的纸条。

他的尸体在我身后腐烂。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感到难过。

故事到这里应该就要告一段落了。前面就是那个黑色的漩涡。拉紧我的手，我的朋友，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世界去吧。

第四部分 一份游玩记录

我是生活在高维世界的一个普通居民，居住在文化街388号。收藏故事是我的爱好。因此，当得知家门口新开了一家以“沉浸式超真实故事体验”为噱头的故事店时，我马上拉来了我的朋友和我一起体验。

朋友是一名新故事的狂热爱好者。推理是他的弱项，而他比较擅长的则是记忆与观察。他一直很可靠。每当我收藏故事时，总是会想起他来。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当我们走进那家店时，我清晰地听见了一声“贵宾两位”。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居民笑着走过来招待我们。他指引我们来到了挑选故事的地方。那是一片开阔的空间，许多扇不同形状的门围成一个很大的圆周。每扇门上都贴着有关剧情的介绍和一些注意事项。

我的朋友伸手要触碰那些门中的一扇，却立刻被那个年轻居民拉住了。他一边颇为抱歉地摇晃着朋友的手，一边说：“两位客官，本店做的是没有利润的生意，而且故事都是原创的，没有备份。还是要小心一点才好。”

我们两个点头示意，那个年轻居民便识趣地站到一边，不再说话了。

很快，我们就选定了一个故事，叫做《那个在雨天踩水的女孩》。

“这个看起来……好抽象的样子。真的要选这个吗？”我有些担心。

“没有关系啦。其他的之前都有收集过差不多的，只有这个……”朋友倒是乐天派，贴近了我的耳朵小声说。

“那好吧。”已经相信他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我想。反正他总是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那好。老板，过来开门。”他嚷嚷道。

那个年轻的居民很快就走过来，拍了拍手，门就打开了。打开的门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我直视着它，突然，一股冷气从里面叹出来，让我皱了皱眉。

“不太对劲儿……”我低声说道，回过头去。

那个年轻居民已经站在了我们的身后，脸上的笑容在当时的我看来，嗯，显得有点儿诡异。他向我伸出手，我的朋友拦住了他。

“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朋友笑着说。

“防止你们反悔。”老板加重了手上了力气。朋友也不示弱。

话未落音，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回过头，看到了一双手，不对，是许多双手，许多双惨白的人类的手，正不紧不慢地从黑色的漩涡中伸向我们。我吓得不轻，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那些手拖了进去。

“怎么了，拍我肩膀干嘛？”朋友正和老板较着劲，便头也没回地问道。没有听见我的回答，他感到有些奇怪。一回头，他便脱口骂了一句，一个没站稳，手上就消了劲。老板趁势把他推向了那个黑色的漩涡。最后一刻，他的手伸向那扇门上的门把手，没有抓住，手指从门把手中穿了过去。

“祝您旅途愉快。”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

“哎呀呀，是两位客官。”

我们一从门里走出来，便看见了那位年轻的老板翘着腿坐在那里。他满脸堆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我们身上的那些湿漉漉的雨气，全都扭了扭身子，咻一下退回到门里。一只惨白的手从漩涡中伸出来，握住了门上的门把手，关上了门。

“怎么样，玩得还算愉快吗？”老板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呃……还算……愉快吧？”我和朋友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眼神，冷汗从额角冒出来。他稍稍后退了一点，同时握紧了我的手。

“评价的话，如果能给一些……”我看着老板搓着手向我们走近了一步。朋友又后退了一步，一点点靠近着我们进来时的入口。

“咳咳，倒也不失为是……”朋友停顿了一下，说道，“一种故事。”

压着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朋友拉着我，没命似的跑起来。

自然是很快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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