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莱塔伸出手，用指尖作势要触画布，这却给了你画中女人向珂莱塔伸出的手微笑致意的感觉。

“他疯了——后来大家都这么说，毕竟他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作画，一个外人都不乐意交流，有人说他跟修会严厉禁忌的存在做了可怕的交易，从而换取所绘之画的灵魂，有人还声称经过他破败不堪的屋子时，能听到他在和画聊天，一聊就能聊上一整夜。不过，直到他最终还是倒霉地惹了修会，被不可避免地押上朝圣船，由家族出面处理变卖他的财产以清偿他的各种债务前，没有他以外的第二个人见过这幅画。看来他一直期待着亲自把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作品交给那位知音，只可惜那人再也没有踏上拉古那城的土地。”

“她就没有让过来交易的人打听点消息吗？”

“怎么会呢，你会记得你给过一点小小帮助、把它扔回海里的行将干死的鱼的样子么？她当然结婚了，过日子了，衰老了，拉古那街头被她抛过鼓励的善意媚眼的穷小子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要是她还记得把买下的那几张画好好裱起来挂在自家豪宅里，那也算不错啦……祖父说最后一次在码头看到那个疯疯癫癫的画家时，他早不成人样了，后来我也和愚人剧团打听过这号人，好悬找到一两个年事已高的同船客，说他刚上船不久就害病死了，连被搭救都没撑到。

“但艺术品就是艺术品，它可以发端得十分随意，随意到一个眼神就给足了诞生的理由，一份情感就凑足了塑身的材料，即使当事人都忘了，老了，疯了，甚至都死绝了，只要它足够优秀，也得以长存世间，甚至连‘灵魂’这种东西都好像受了时间的浸泡而生了出来。你说，画家最终爱上的究竟是当时一面之缘的女人，还是这个呕心沥血塑造出来的画中人呢？”

“那得取决于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对方的了……”

你又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

你没有问过珂莱塔这个问题，珂莱塔也没有问过，但你对夏空，对着眼前这个已经披着一件薄衬衣、正倚着包间的窗台，透过窗帘缝隙看着拉古那船来船往的港口的女人出了口。在那渗进房间的一缕阳光中，你看到她乳房上的抓痕、吻痕与咬痕，尤其在那颗始现红润的乳头上，还留着道醒目的牙印。

“……这很重要吗？”

“你不愿意说吗？”

“诗非要一个理由才能开篇么？但如果你真想知道……”她的睫毛闪动了几下，“那天在山崖上，你抱着我弹鲁特琴的时候……

“看着你的手时，我就在想，多么漂亮的一双手！看看它修长有力的手指，看看它们按动琴弦的样子，看看它们连着手背挺立的样子……你肯定很会弹钢琴，对不对？”

“如果是过去……也许吧。”

“那就一定有个被你教会钢琴的女人，她也一定说过和你在一起很幸福，对吗？”

的确存在这样一个人——虽然从最普遍的定义来说她连“人”都算不上。毫不夸张的说，她的人格就是浸润在你提供的幸福与陪伴中而成长起来的，夏空一定不认识她，乐器的共通性却能让夏空能嗅到她的存在。

但关键不在这里。

关键在于，这好像并非她第一次接触你的手。你回到记忆里，终于找到了那段对于做惯英雄的你而言并不稀奇的重要片段：那时的夏空·托卡塔正要进行她人生中最惊险的一次公开演出，她要以成为修会通缉犯为代价，以她的诗歌为武器，用歌唱驱走笼罩在故乡上的谎言阴云。她需要你，需要你英雄地低空掠过拉古那中央广场，英雄地抓住她的手，英雄地把她带到拉古那的天空中，做一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演出谢幕。你在天空中牵着她的手的时候，有过片刻回头来瞧一瞧她吗？当然没有，你要盯着前方，盯着让她安全落地的目的地，你不知道她感受你手心里温暖时砰砰的心跳，即使落了地，正眼对着她，你恐怕也略过了她耳尖的火红与不安分的小动作。你太习惯了，习惯于做不用解释的正确的事，但正确的事并不意味着美好的结果。

于是她来了，用一个虚假的“委托”得到了你的十天，那她得到想从你这儿得到的东西了吗？你只忽然觉得自己玩乐性质的恶趣味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傲慢，你想到一些可怕的事，女人的眼泪如果划过脸颊，就会变成足够击碎心房的流星。你也在乎她，你用十天时间，把她从开始时那个时时羞怯的小姑娘变成了惯于同你性爱的情人，你的心也留下了她的印记，且与脖颈和肩上那些终会消散的痕迹大不相同。

“那你呢？”夏空问你。

你答不上来，你只能说些想说的。

“……跟我走吧，我迟早要离开拉古那，到其他地方去的，说到底，吟游诗人也是要四海漂泊的……”

“你忘了我肚子上的诗了吗？”

夏空朝你转过身子，以一个合适的角度让日光正好射到她的身子中央，在她转过身来时，日光中又浮现出珂莱塔的身影，她在半身肖像画前结束与你的舌吻，在你的怀里伸出手来，用作势抚摸那张画同样的手势抚摸你的面庞，梳理你的鬓发，她说：

“是人的最后不像了人，不是人的反而像了人，你看，爱情真可怕。”

你念出夏空肚子上的诗句，那是她为你而作的赞美诗的终篇之句：

“大海可以晨吻太阳，夜拥月亮

却永远做不到把它们同时占有。

即便是桂冠的伟力，

故事的最后也当如此结束，

这里便是拉古那的英雄之歌。”

夏空·托卡塔紧紧抱着诗稿，端正而毫无保留地站在你的面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忧虑、悲伤、痛苦与失望，用十天享受了与你同在的幸福后，足以宽慰人生全部的杰作已掌握在她的手中，此时此刻，正式完稿的吟游诗人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别担心，我可是太阳，而太阳是没有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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