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茲收起地圖，將皮扣扣回腰帶，目光凝視著眼前的林徑。

這片森林距離勒斯頓城不過一刻半的馬程，但踏入其中，整個世界像是立刻與城市斷了連。樹木交錯、藤蔓低垂，泥地上佈滿厚厚落葉，光線從枝椏縫隙漏下，只能勉強勾勒出前路的邊線。沒有鳥鳴，沒有野獸，也沒有風聲，整片空氣都陷入某種黏稠的靜止感。

「這裡過於安靜。」雷茲低聲說。

「你是說……魔獸？」瑪依走在他後方，語氣一如既往冷靜。

「是。應該會有狼、蛇、低階獵獸。但這邊……什麼都沒有。就像一整片被掃過。」

雷茲蹲下檢查地面。濕土下方埋著一截整修過的石板，邊緣呈現人工切割痕跡，縫隙裡甚至還殘留古舊聖徽的碎片。他用短刀撬了撬，確認並非自然殘留。

「這地方……以前有人固定走動、定期清理。甚至可能是教會建設初期的通勤路線。」他抬頭望向右側山腰，「問題是現在這條路幾乎沒人再用了，卻也沒有完全遺棄。」

他知道這種地形的用法。與城市太近，難隱密；與野外太遠，不實用。但若是要在不受城管干涉的前提下做些“只限內部人員知道”的事情——這裡剛剛好。

這不是無人地帶，這是「管轄交界的灰色處刑場」。

魔獸少，是因為軍隊曾在這片區域設過防線，而後又由神職接手祭儀場地的維護，兩方勢力交替時便沒人再積極維護巡邏，但也不會主動清除——反而讓此處成了「無責任區」。

雷茲看向四周。泥地無新腳印，但落葉層很厚，其中幾處有細微凹陷，像是有人曾反覆踩過、再故意以自然方式掩蓋痕跡。

「這裡的葉層厚得太整齊，不是風吹的。」他指出一塊斜坡下的小陷痕，「是清理過、再撒回去的。」

瑪依閉上眼，呼吸變淺，銀灰色的瞳孔隱隱泛光。片刻後她開口：「空間沒扭曲，但前方某處……氣場不穩，有遮蔽結構。不是術式，是實體建築。」

她向東北指了指，「那裡，大概不到兩百步，有建物。」

雷茲點了點頭。他已確認目標。

他們調整步伐進入潛行狀態，腳下避開斷枝與易碎的枯藤，繞過一處覆苔的舊石柱，繼續朝森林深處推進。

越走越靜，周圍景物仿佛進入某種被凍結的時間帶——這裡不是遺忘的廢墟，而是被「刻意保留」的場所。

雷茲心中已經有了推測——

這裡不是被遺棄，而是被安排為「不需要證據的場所」。

穿過一段覆滿苔蘚的石板走道後，雷茲與瑪依來到教會分部的外圍。這裡不像其他廢棄聖所般雜亂無章，反而有某種刻意維護的秩序感。圍牆低矮，藤蔓攀附，但角落竟還保留一條清理過的空地。

就在那片空地中，他們看到了——幾個近乎裸體的身影，蜷縮、躺倒，像被棄置的貨物。

雷茲眼角一凝，腳步頓停。他的視線穿過草影，鎖定其中一人。

她。

即使臉上污泥斑斑、髮絲凌亂，他也不會認錯——那是在勒斯頓中央廣場被以火刑處決的女子。

她曾被釘在柴堆上，眾目睽睽之下燃燒，眼瞳變色，嘴角帶笑，像是完成了某種儀式的先知。

那一幕，他記得太清楚。

但現在，她正縮成一團，身體裸露，上身僅有破布遮住半邊胸部，下體則是一塊皺折的短布，看起來像是從什麼舊袍撕下來草草裹上的。

她的胸口與女陰，仍插著火刑時常用的釘子——那是行刑人為了「強調罪孽部位」所設下的象徵式酷刑。

雷茲蹲下觀察，確認她仍有氣息，膚色雖蒼白但並未出現大面積燒傷，連疤痕都不明顯。

這不是燒過、撲滅後的倖存者，而是——從未經過焚燒的「複製現場」。

他輕拍她的臉頰，女子眉頭微皺，口中發出微弱的嗚音，緩緩睜眼。

「妳聽得見嗎？」

她看著他，卻沒有反應，只是低聲喃喃：「……灰……封印……痛……」

語言斷斷續續，記憶像被割碎的紙頁。她無法報上姓名，無法說出為何在這裡，也不記得雷茲。

雷茲按住她肩膀，以探測術輕觸她體內。結果讓他眉頭皺得更緊。

空的。

不是魔力封閉、不是壓制，而是——「抽離殆盡」。

她的體內空無一物，連基本的魔力流動都不存在，像是一具已完成提煉後的容器，剛被擱置等待下一階段。

「這不是未遂火刑，也不是偽造屍體。」

雷茲低聲說，「這是祭儀後的『殘件』。」

瑪依蹲在一旁觀察，沒有出聲。

她知道雷茲此刻的判斷已經趨近於結論。

雷茲抬頭掃視四周，又檢查了旁邊幾名同樣昏迷的女子——狀態雷同，穿著破碎、語言混亂、魔力全無。

若非他來得快，下一步，這些人就會被塞進馬車，蓋上奴隸印牌，送往南方或某個拍賣港口。

這不是「拋棄」，這是「回收再利用」。

他不打算讓這些人現在就醒來。

他用手刀在打暈她後，輕聲對瑪依道：「幫我找個夠深的樹洞。這裡太開闊了。」

「你要留她們？」

「暫時。我不確定她們會不會清醒。但還是留……這幾個人。」

幾分鐘後，他們把幾名女子藏入老樹根下的空洞，結合泥與遮蔽術偽裝。

應該不足以引起追蹤者注意，但能在他們回程時順手帶走。

收尾前，雷茲回頭看了那名女子一眼。

「從火中出來的東西……有時比死的還要安靜。」

他拉起兜帽，語氣冷然，「等我弄清楚是什麼情況，再決定該怎麼處理。」

沿著空地旁的石階向上，雷茲與瑪依抵達了森林教會分部的主體建築。

那是一棟二層高的灰磚屋，外牆斑駁，屋角微崩，然而與這片林地的其他廢墟相比，這棟建築保有異常的整潔感。

雜草雖仍滋生，但被明顯修剪過，圍牆邊的石板步道也無苔滑，反映出這裡曾有穩定的出入與日常維護。

門未鎖，輕推便開，無聲地晃開一條灰塵懸浮的縫隙。

空氣裡混著舊木與淡淡的符油味——是聖徽保養時會使用的油膏殘留，但氣味過於稀薄，像是已經刻意揮發掉的最後殘餘。

「這地方……不像被廢棄，像是被『暫停使用』。」雷茲輕聲說。

進入後，他們發現裡頭陳設完整，甚至桌面還擺著帳冊與筆硯，但椅子全推進桌下、櫃門緊閉，像是所有使用者在某一刻收到命令，迅速而有秩序地撤離現場。

他們巡過會客室、供祀廳、小型文書間與神職休息處，皆無人影。

窗戶緊閉、帷幕拉妥，每一處都像是留給「定期檢查者」看的樣板。

直到來到建築後段的儲藏室時，瑪依忽然停下腳步。

她閉眼半秒，額心的神選印記微微泛光。「……空間不對稱。」

她指向後牆，「這牆後面，有壓縮過的立體結構，尺寸約兩米寬、一米五高，疑似有『二次空間接合』。」

雷茲摸上那片牆體，磚牆冰涼，表面無魔法封印痕跡。

他用指節敲了幾下，聲音沉實無異，但從地面傳來一點幾乎不可察的震動回響。

「下面是空的。」他說，蹲下檢查牆腳，注意到角落地磚比其他部分稍微下陷，周圍木料邊緣微翹，像是曾被打開過又草草復原。

更令他警惕的，是這棟樓的魔力痕跡——幾乎為零。

沒有警戒咒，也沒有常駐加持，不符合一座聖職據點應有的魔力結構。

唯一的例外，是這面牆後方的一段「魔力回流」。

那種現象通常出現在管道交會處，或者是儀式場中「灌注點」的殘餘位置。

「但應該是轉運站或儲存室。」雷茲沉聲說。

他看過舊時教會處理獻祭者的紀錄，有些分部負責『標記』，有些則負責『儲存與傳送』。

這裡的建築規模不大，但功能精確，空間隱密而可擴展，像是被用來暫存「儀式品」——無論是器皿、文件、還是活人。

雷茲緩緩直起身，語氣低了幾分。

「他們把這裡清空，不是因為用完了。而是因為要開始下一輪。」

瑪依則站在密道處前，右手輕貼牆面，神情嚴肅：「這扇牆有波動。它不是建築的一部分，是封印的一部分。」

他們交換眼神。

眼前這堵牆，不只是藏著通道——它藏著的是整件事的下層結構與核心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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