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湖面和幸村預先想像的小水溝完全不同，碧色湖水在午後烈日下泛起金色波光，岸邊巨石嶙峋，是天然的釣魚座位，縫隙內探出些野花與蘆葦，偶有小魚圍聚在蘆葦底啃啃咬咬。

“嗚呼——這裏還真大！你從哪里知道的？”

“雜誌啊，醫院最近訂了些新雜誌，看了宣傳圖感覺還不錯。”

幸村將車放在停車場停好，兩人一同去服務台租漁具。

今天是萬里無雲的大晴天，頭頂的太陽又大又毒，幸村走了一會兒，鬢角便淌下汗珠，不禁慶倖出門時戴了帽子，不然恐怕會被曬傷脫皮。

所謂服務處，不過就是一座木制小屋，兩人走進去，只看見滿牆的釣竿，卻不見半個人影。

“您好？有人在嗎？”

櫃檯後有門簾，幸村猜測門簾後應該有人在，於是提高音量朝裏面喊了起來。

“打擾了？有人在嗎？我們要租漁具！”

幸村喊人的功夫，德川端詳起了室內陳設，牆邊一角有一處照片牆，他好奇地走了過去，只見牆上貼滿了形形色色豐收後的笑臉。不同於其他照片中裹得嚴嚴實實戴著防曬帽子的樣子，正中央最顯眼的照片中，是一個懷中抱著巨大金槍魚且鬍子拉碴的金髮男人，再仔細一看，他甚至光著膀子，渾身上下只有一條兜襠布。

雖然胡茬模糊了他的真實年齡，但德川還是從那雙鷹隼一般的銳利雙眼中看出此人應當相當年輕。

德川沉默了，他實在想不通這個年代怎麼還會有穿著兜襠布的年輕人。

“吵死了！需要漁具就自己從牆上拿！”

帘子一挑，罵罵咧咧的聲音和一個赤身的高壯男人一同出現。

德川回頭一看，金色的中長卷發，永遠像是剃不乾淨的絡腮胡茬，正是照片中的男人。只不過這人今天穿的是褲衩，並非兜襠布。

“話雖如此，還是要付錢的嘛。”幸村笑了笑，見他揉著眼睛，意識到自己和德川的到來大約是吵到了他睡午覺。

“出租釣竿1000，押金5000；場地費用是一小時1500，5000可以隨便釣一整天！不論釣上來多少都可以帶走，不限重量，聽清楚了嘛！”

“是……是……”幸村本想發火向他的服務態度質疑，但一見對方絲毫不遜於真田的強壯身材，還是忍氣吞聲假裝不在意。

德川上前問道，“場地使用時間是按照租還釣竿的時間計算的嗎？”

金髮男人笑了笑，用手一指院中停著的川崎摩托車，“我會騎上那個每一小時去巡視一次！絕對不會讓你們這些傢伙鑽了空子！”

德川：……

男人似乎剛宰過魚，渾身散發出濃郁的血腥與魚臭味，激得德川連連皺眉後退。

“你該不會是沒殺過魚吧？”金髮男人覺得似乎覺得面前這個細皮嫩肉的高瘦男人反應十分有趣，趿拉著木屐直接湊到了他面前，“剛釣上來的鱖魚，要嘗嘗嗎？”

“抱歉我吃過飯了……”德川下意識伸出手拒絕，沒想到正中對方的胸膛。

金髮男人也沒想到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人竟會有如此大的力氣，一個趔趄後退了一大步。

“你還挺有力氣的啊！”

“好了好了……”幸村擔心鬥嘴上升為肢體衝突，擠到了兩人中間，將他倆強行隔開，“兩根釣竿，釣一整天，算上押金一共22000！”

金髮男人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收下了幸村遞上的鈔票，“等等，我去給你們寫個押金條，憑條退錢。”

幸村倒是沒想到這個外表如此不修邊幅的男人也有細心的一面。

“我去拿漁具，押金就拜託德川前輩了。”

“好。”

“你叫德川啊？”金髮男人突然饒有趣味地問道。

“嗯。”

“德川家康是你什麼人？祖先嗎？”

這個問題從小到大德川回答過無數次，敷衍道，“可能是吧……”

金髮男人唰唰點點寫好條子遞給他，德川悶悶地說了聲“謝謝”，仔細一看，流氓一般的男人竟然寫得一手漂亮的漢字。

他叫平等院鳳凰啊……真是怪名字。

幸村一早就覺得岸邊那些巨石是天然的釣魚碼頭，於是在石頭上鋪了墊子直接與德川席地而坐。

“真是抱歉，明明是我約的你，結果卻讓你付錢了，等一下晚飯由我請客好了。”

“別在意啊，你的實習工資也不多吧，我每月的工資姑且還算富餘。”

兩人一面說著話，一面掛好魚餌支上釣竿。

“你真的會釣一整天嗎？總覺得有點虧……”德川陪自家祖父和父親釣過魚，還算有耐心，但他聽說幸村很少釣魚，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無聊。

“沒關係啊，這裏的景色還不錯，即使釣不到魚坐在這裏吹吹風看看風景也不錯。”

湖中投放的魚苗不少，半個小時的時間就有不少魚聚過來咬鉤，可惜的是幸村經驗不足，每每錯過收杆的好時機，讓滑溜溜的小魚倏地逃跑。反倒德川收穫不少，只不過都是些巴掌大的小魚。

“如果一條都釣不到的話，回去還釣竿時會被那個老闆嘲笑吧。”幸村看著德川桶中幾條遊動的小魚不免有些洩氣。

“他是那樣的人嗎？”德川雖然差點和他起了衝突，但不知怎麼心底莫名有種對他奇怪的感覺。

“你覺得他不是那種人？”

德川思索片刻，“母親常和我說，字跡會反映一個人的品行，正直的人寫端正的字，品行不端的人寫歪歪扭扭的字。”說著，掏出押金條給幸村看。

“唔……看起來倒是挺瀟灑的，啊，他叫平等院鳳凰啊，真是奇怪的名字。”

一提到字跡，幸村幾乎是立刻聯想到真田填寫的那張入院登記表。幸村猜測真田的國文和漢語一定很好，畢竟在那樣匆忙混亂的狀態下，真田仍舊寫了一手雋秀靈動的行草。

這就是所謂的字如其人吧，真田本人也和他的字一樣透露著一種武士般的古樸。

“讓你想到了什麼嗎？”德川見他又神遊天外，不由得好奇道。事實上也不止今天這樣，德川約他出門的重要原因，就是常見到幸村神神在在心不在焉的樣子。

那個男人就這麼讓他失魂落魄？

“真田的字也很好看，他曾和我說過他有認真學習過書道。”

“劍道和書道啊？真是傳統的男人……對了，你之前有去問過他能不能接受同性戀的事吧，不過既然送給了你定情信物，那麼回答就是『yes』了？”

幸村不悅地撇嘴，他可不承認兔犬是什麼『定情信物』，如果還有機會能見到真田，他一定會把兔犬還給他。

“想不到吧，那個人竟然是男女通吃的類型。”

“男人女人他都交往過？”

“據他所說是這樣的。”

“欸……”德川撂在墊子上的腿不自覺地盤起，不禁扶著下巴思索道，“那個人看起來……若是和女性結婚，相方應當是大和撫子型的人吧，會作為全職太太料理好家裏的一切，就像那種傳統女性。”

幸村也對這個話題頗有興趣，“要是男性呢？”

德川想了想，“像他那樣的習武之人，或許更適配頭腦好有文人氣的男性？”

“你想說一文一武比較互補？”

德川點頭，難得彎起了眉毛，“你看，你是幸村，他是真田，連名字也很契合。”

即使知道德川的話有開玩笑的成分，但幸村聽了還是有些開心，不過短暫的甜蜜後，又泛起陣陣酸楚。

“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這個年代怎麼還會有因這樣低級誤會擦肩而過的憾事呢？”德川至今也想不通，如此愛著真田的幸村，卻把自己帶離與他漸行漸遠的軌道。

幸村剛要回話，卻驚訝地看到德川的釣竿正在猛烈起伏。

“動……動了！幅度好大！可能是大魚！！”幸村幾乎抖著手指著釣竿。

德川立刻起身上前抓住釣竿開始收竿，幸村緊張地看著他的動作。然而，收杆過程並沒有預想的順利，德川使勁上提卻感到一股強大的阻力與他相抗，甚至將露出水面部分的魚竿也壓得彎曲。

“小心，注意腳下！”幸村高聲提醒道。

德川坐的位置本就在石頭的邊緣，如今心思都在魚竿上，根本沒注意半只腳已經懸在半空。

幸村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伸出手去拉德川，想要幫他一把，然而還是遲了一步，眼見著德川腳下一滑失去平衡落入水中。

“德川前輩——”

幸村還算冷靜，一手接住德川丟過來的魚竿，另一只手儘量伸長，下半身蹬住巨石，上半身則探向湖面，讓德川能夠抓住自己。

還好附近是淺水區，德川個子又高，湖水只沒過他的腰線，從淤泥中站起身，蹚著水走向岸邊，拉住了幸村伸出的手。

德川爬上岸，兩人合力終於成功收杆，看清了罪魁禍首是何等巨物。

巨大的破舊皮襖不知為何漂到了這裏，皮毛製品完全吸水後重得難以想像，幸村掂了掂，感覺足有十幾斤重，難怪德川這樣吃力。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說你們兩個人變成落湯雞，結果卻釣上來一件破皮襖？”

平等院給狼狽的德川拿來毛巾和烘乾器，然後便蹺著二郎腿聽到了幸村講述剛剛的離譜經歷，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掉下去的只有我……”德川認命地閉上眼。

他的腿上掛滿了黏稠的淤泥，只好和幸村一同找老闆補救，平等院好心地將浴室借給他使用，交換條件則是要在網路預定的平臺打一個五星好評。

還好現在是夏天，德川順手洗乾淨衣服等待烘乾，又借用了平等院的毛巾擦幹身體，只穿著內褲坐在板凳上靜靜等待。

“身材還不錯，平時做什麼運動嗎？”

“網球、滑雪姑且還玩一些快艇。”

“嘖，盡是有錢人玩的……”

“老闆！你這裏有急救箱嗎？”幸村打斷了他倆的對話。

湖底不只有泥沙，還有許多尖銳的碎石和碎玻璃、釘子等垃圾，德川只顧著清洗身體，一時沒注意腳底和小腿上早已傷痕累累。

平等院從角落裏翻出了落滿灰塵的箱子遞給幸村，“很久以前買的，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幸村吹了吹面上的浮灰，打開箱子找出碘酒和棉簽，認真看了使用期限，確認沒有問題後，便開始為德川清理包紮。

“這幾道淺一些的傷痕消毒一下就好了，不過你的腳底有幾處像是踩到釘子的痕跡，雖然暫時止住血，但保險起見的話還是打一針破傷風疫苗吧，畢竟湖水裏也不乾淨。”

“好的，我今晚回去就打吧，真是抱歉，明明是出來玩的，還給你添麻煩了……”德川滿面歉意看著蹲在自己腿旁忙碌不停地幸村。

“別這麼說，意外也是旅行度假的樂趣之一呀。”幸村笑了笑，順手又換了一個乾淨的棉簽。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看你處理傷口的手法很專業嘛。”

幸村晃了晃手中沾滿外傷藥膏的棉簽，“護理的工作，這些事是家常便飯了。”

“護士啊，男人做這工作還真少見……”平等院自言自語道，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看向德川，“難不成你也是？”

德川點了點頭，“我還是實習生，幸村才是專業的。”

“你們是哪個醫院的？”

德川微微皺眉，心中不快，總覺得第一次見面的人就對自己刨根問底，令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平等院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又補充道，“我也想試試被男護士護理的感覺。”

德川：……

“高橋綜合病院，歡迎您隨時光顧。”幸村回答得乾脆俐落，溫和的笑容也讓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德川正想埋怨他，可略一思考平等院先前說過的話，差點繃不住撲克臉笑出聲。

“切……”平等院一時語塞，轉身去打開電視，想假裝無事發生。

電視螢幕亮起，剛好是體育頻道，幸村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剛好看到了劍道比賽的場地。

“您在看劍道比賽的直播？”

“嗯，我對劍道空手道之類的東西還挺感興趣的。”

『暴力狂』德川心中暗暗想起這個詞。

『對於真田選手來說也是苦戰呢，畢竟對手是上一屆的衛冕冠軍。他會採用什麼樣的戰術破局呢？』

真田？

德川與幸村兩人均是一愣。

全日本姓真田同時也會劍道的人有很多嗎？幸村這樣想著抬起了頭，仔細地看起了電視直播。

鏡頭對準戴著護具的臉一閃而過，雖然只有短短半秒，但幸村一眼認出了那對眼睛。

張揚上挑的丹鳳眼，細長的雙眼皮，最重要的是，那對棕黑色的瞳孔，永遠閃爍著銳利堅定的光芒。

是他！

鏡頭切換至計分欄，選手名字上赫然顯示著『真田弦一郎』這幾個漢字。

“這是……”德川也發現了電視中的真田。

“是今年的全國劍道成年組的比賽，現在轉播的是決賽，不過你們看起來對劍道不太關心吧？”

幸村仔細一看，果然在左上角看到了決賽的字樣。

“好厲害……”幸村喃喃自語，他猜測真田或許是劍道高手，但從未想過他是佇立於這一領域頂尖層次的男人。

電視中的真田又一次步入場地內，步法乾淨俐落，出手如電，長長的竹刀仿佛和身體融為一體一般，眼神射向何處刀尖便一同閃現，短短幾秒內就拿下一分。

“狀態不錯啊！”平等院讚賞道，“這個真田我曾經和他交過手，好像是大學的全國大賽時，那時他的出刀速度遠不如現在。”

“咦？”德川側過頭問道，“您大學畢業不久嗎？”

這麼說和自己是同齡人？

“大概四年了吧？怎麼了？看起來不像？”

“我不是那個意思……”

幸村不是那麼在乎真田的過去，他更震驚於當下自己親眼所見。真田曾和他說，想給他看健康的自己，到如今幸村才幡然醒悟——這個男人豈止是健康的，根本就是強大到超群！

幸村突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躺在病床上的真田，和自己在花圃談心的真田……道道身影似乎如昨日重現，那樣清晰地顯現在眼前，如今卻被他本人接二連三的劈砍一一擊碎。

幸村心跳得厲害，鬢角脖頸積滿了汗水。自己一直以來喜歡的愛著的究竟是誰？為何拼盡全力追隨他的身影卻從未捕捉到過去與現在身影重疊交織的刹那。

或者說，這才是他一聲不吭退出自己世界的理由？

德川見他看得聚精會神，然而臉色卻不太好，趕忙拉了拉他的衣襟，將人從痛苦思慮的深淵中解救。

“距離真田君做手術的日子還不到兩周吧？他這樣劇烈活動真的沒問題嗎？”

幸村經德川提醒也如夢初醒，心中雖然擔心，但一開口還是忍不住安慰自己，“只是闌尾炎的手術應該不打緊吧……”

“田村醫生說過，他的病還挺重的，而且沒有完全恢復就擅自出院了。”

平等院在一旁聽著兩個人的對話，雖然沒頭沒尾的，但也猜了個大概，“我看今年的冠軍就是他了，什麼闌尾炎啊根本不在話下！”

幸村也希望如此，但不知怎的還是握緊了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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