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菌观察室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后，林屿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紧贴着冰冷的玻璃。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隔壁复建室内唯一的景象——那颗被精密支架承托着的、属于苏晚的头颅。几天前签署的协议如同沉重的枷锁，而此刻，他连靠近她的资格都被剥夺，只能在这片阴影里，做一个无力的旁观者。

复建室内一片纯白，只有维生基座运行的嗡鸣和液体流动的汩汩声。苏晚的头颅安置在特制的支架上，颈部断口处复杂的接口装置暴露在冷光下，几根关键的管线连接着旁边闪烁的仪器。张医生站在她面前，白大褂纤尘不染，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电子记录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探针，不带丝毫情感地扫描着苏晚的脸。

“苏小姐，意识清醒度确认。”张医生的声音透过内置传声器清晰地传到观察室，也传入苏晚的听觉神经。“现在开始神经运动功能适应性训练第一阶段：表情肌群控制。”

苏晚的眼珠转动，看向张医生，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顺从。

“尝试微笑。”张医生的指令简洁、冰冷，如同启动一个程序。

苏晚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她集中精神，试图牵动嘴角。这曾经是她最自然不过的表情，此刻却如同在泥沼中拖动巨石。脸颊的肌肉传来陌生的迟滞感和微弱的酸胀。几秒钟后，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形成一个生涩而脆弱的微笑。虽然僵硬，但轮廓清晰。

张医生在记录板上快速滑动手指，没有评价。“皱眉。”

苏晚依言，眉心微微聚拢，额头上出现细小的纹路。这一次似乎比微笑容易了些。

“惊讶。”

苏晚努力睁大眼睛，嘴唇微张。这个表情完成得更快一些。

“很好。”张医生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确认一组数据达标。“基础表情通路激活率符合预期。现在我们进入下一阶段，重塑你大脑对于新构建神经的控制与新肌群的运动。这对未来可能的语言功能重建和吞咽反射模拟至关重要。尝试伸出你的舌头。”

苏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轻轻张开了嘴。粉色的舌尖在洁白的牙齿后若隐若现。她尝试着，用意念驱动那条曾经灵巧的舌头向外探出。

痛！

就在她产生“吐舌”念头的瞬间，一股尖锐、撕裂般的疼痛猛地从她颈部断口深处爆发出来！那感觉并非来自舌头本身，而是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那片被手术切断、神经末梢可能还残留着痛觉记忆的肌肉残端！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不存在”的身体部位的剧痛，让她浑身（如果那还能称为浑身）猛地一颤，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收缩，刚刚做出的所有表情瞬间崩溃，只剩下纯粹的痛苦和生理性的惊恐。她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深处传来了气流通过开放气管端口产生的嘶哑声响，苏晚发出了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小动物哀鸣般的微弱气音

张医生冷静地注视着监测屏上瞬间飙升的神经信号波动图。“疼痛反应是正常现象。手术切断了颈部肌群与躯干的连接，但部分神经残端和本体感觉记忆仍在。你的大脑在尝试驱动已经不存在的颈部肌肉来辅助舌部动作。克服它。疼痛是神经重塑的信号。集中精神，只驱动舌部肌肉本身。”

苏晚的眼眶瞬间红了，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积聚，却因为泪腺功能的受限无法流下。她大口地“喘”着气（实际上是维生基座的气流在开放式端口进出），试图平复那锥心的疼痛。她看着张医生冰冷而毫无动摇的眼神，知道退缩无用。她闭上眼睛，努力屏蔽掉颈部那撕裂般的幻痛感，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口腔里那条真实的、尚存的舌头上。

动……只动舌头……

她反复在意识里命令自己。

慢慢地，那份源自虚无的剧痛似乎被强烈的意志力压制下去，变成了背景里持续的低鸣。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力”都凝聚在舌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那粉色的舌尖，如同初生的小动物般，带着迟疑和脆弱，从微张的唇瓣间，探出了一小截。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她就因疲惫和残留的紧张感迅速将舌头缩了回去，但动作清晰无误。

张医生在记录板上快速标注。“舌外肌群初步可控。首次尝试伴有显著神经性疼痛干扰，但已克服。下一步，”他调出另一个界面，维生基座旁边一台辅助仪器亮起了指示灯，“‘呼吸’训练。”

苏晚的眼中充满了困惑，她看向张医生，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知道你有疑问。”张医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依旧平淡。“你的气体交换由纳米血管网高效完成，理论上不需要自主呼吸。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定苏晚的眼睛，“人类的呼吸中枢与大脑的多个功能区，包括情绪、觉醒、甚至部分认知功能，存在深层次的生理耦合与节律同步。长期剥夺主动呼吸的神经驱动模式，会导致相关神经通路的废用性退化，影响大脑整体活性及未来可能的情绪反馈、环境感知等扩展功能的实现。简单说，如果你的大脑彻底‘忘记’了如何驱动呼吸肌，即使它们已不存在，你的大脑会变得更迟钝，更容易陷入低活性状态。”

“学会‘呼吸’，不是为了供氧，是为了维持你大脑的活力和可塑性。防止它加速‘生锈’。” 他用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比喻。

苏晚眼中的困惑被一丝惊恐取代。退化？生锈？她立刻集中精神，眼神变得坚定而顺从，无声地表示愿意配合。

张医生指向那台辅助仪器。“这台设备会模拟呼吸驱动信号。它会发出提示音。”仪器发出一个短促、清晰的“嘀”声。“这代表‘吸气’意念启动。”接着，是另一个稍长的“嗒”声。“这代表‘呼气’意念结束并放松。你需要用意念，通过植入颈椎的神经探针阵列，去‘驱动’这个信号。想象你在用胸腔吸气、呼气。开始。”

“嘀——” 提示音响起。

苏晚努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是用肺，而是用尽全力去想象胸腔扩张、空气涌入的感觉。同时，她拼命地向颈部深处那些看不见的神经探针发送“启动”的意念。

仪器毫无反应。

张医生面无表情：“意念强度不足。神经信号特征未匹配。重新开始。”

“嘀——” 提示音再次响起。

苏晚眉头紧锁，再次尝试。她调动起所有的专注力，仿佛整个意识都沉入了那片虚无的胸腔，用力地“扩张”。颈部的神经探针位置传来一阵微弱的、类似静电的麻刺感。

仪器屏幕上的一个指示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但提示音“嗒”并未响起。

“有微弱信号，但未达到驱动阈值。持续时间不足。再来。”张医生的声音像精准的节拍器。

“嘀——”

“嗒——”

“嘀——”

“嗒——”

提示音规律地响着，如同无情的倒计时。苏晚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微弱的汗腺功能尚存）。每一次“吸气”的意念都像在推动一座无形的大山，每一次“呼气”的放松都伴随着精神上的虚脱。那植入颈椎的神经探针传来的麻刺感越来越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灼痛。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神疲惫，仿佛意识本身都要被这徒劳的“呼吸”抽干。但她不敢停，张医生那句“防止生锈”如同鞭子抽打着她。

“嘀——” 又一次。

苏晚几乎榨干了意识深处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将所有的意念疯狂地灌注到那个“吸气”的想象中！这一次，颈部的灼痛感骤然强烈！

“嘀——” 仪器上的指示灯猛地亮起！紧接着，“嗒——”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代表一次完整的“呼吸”驱动完成！

苏晚如同虚脱般，眼神瞬间涣散，刚刚凝聚的力气消失殆尽，连维持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但仪器屏幕上，代表神经信号成功驱动的绿色波形清晰地跳动着。

“很好。首次完整驱动达成。”张医生在记录板上快速书写，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信号强度和持续时间达标。休息十分钟，然后重复十组。目标是建立稳定的神经通路反射。”

他走到维生基座旁，开始调整几个参数，不再看苏晚。

单向玻璃后，林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哽咽。他的脸颊早已被汹涌的泪水浸透，视线一片模糊。他看着她因为剧痛而颤抖，看着她因恐惧而顺从，看着她为了一个毫无生理意义却关乎“存在”本质的“呼吸”而耗尽心力，看着她疲惫得连眼神都无法聚焦……

他看到了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脆弱，以及那份在绝境中依然燃烧的、不肯放弃的坚韧。每一幕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看到她成功驱动“呼吸”时那瞬间的虚脱，看到张医生那冰冷记录板上跳动的绿色信号——那不是生命的喜悦，而是生存的残酷证明。

他多想像从前一样冲进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不用再努力了，告诉她他不在乎她会不会“呼吸”，不在乎她的大脑会不会“生锈”……但他不能。那道单向玻璃，那冷酷的协议，那维系着她最后一丝“存在”的冰冷机器，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他只能在这里，像一个无能的幽灵，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在别人冰冷的指令下，一点一点地、痛苦地、徒劳地……重塑着早已被剥夺的本能。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紧握的拳头上，烫得惊人。那颗被强行续写生命的头颅，在惨白的灯光下，进行着一场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无尽痛苦的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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