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

　　那像是氣泡破裂的聲音。

　　劃破寂靜的黑暗，自海底深淵翻湧起一連串泡沫。他陷入沉眠的迷濛意識被輕輕托住，最後隨著洋流的推送，終於浮出現實的水面。

　　甫睜開眼，映入眼簾的畫面，是猶如雕像精心刻鑿的俊俏容貌。

　　窗外月光伴隨繁華大樓的霓虹燈火，在靜謐的夜色中，悄然將眼前的青年包圍起來。他的軀體在床單下勾勒出優美結實的曲線，朦朧的燈光，柔和了男性堅硬的輪廓。

　　巴索羅繆不自覺地瞇起眼來。

　　……好刺眼。

　　深夜時分，他卻有種日正當中、正眼直面豔陽的錯覺。

　　甩了甩頭，這不太重要的感想被迅速拋置腦後。即使初醒的餘韻仍殘留暈眩，但巴索羅繆高速運轉的思考，仍接連浮現出另外兩個想法。

　　第一，太厲害了。

　　帕西瓦爾的那裡，簡直就是結合力與美的藝術品。

　　溫柔又激情的歡愉，為他帶來無數夜晚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第二，太糟糕了。

　　……他居然跟帕西瓦爾發生關係了。

　　想到這裡，巴索羅繆忍不住雙手摀臉，努力克制想從床上彈起的衝動──接下來該怎麼辦……他要怎麼對帕西瓦爾珍貴的第一次負責？去向其他圓桌騎士們磕頭謝罪？還是乾脆飲彈自盡讓自己先行退場？

　　無助、慌亂、苦惱──遺憾。

　　這可能是巴索羅繆在面對「戀人」時，第一次冒出如此陌生的念頭。

　　一如從者屬性定義的混沌與惡，作惡多端的大海盜從不對自己的人生感到遺憾。他不後悔度過那段墮落荒唐的戀愛生活，也不後悔處分掉許多犯錯後渴望挽回的對象。即使最後在感情中落得一無所有，他也甘之如飴地擁抱不完美的缺陷。

　　掠奪財寶、掠奪生命、最後是自己被掠奪得空空蕩蕩。

　　這就是每個海盜應有的下場。

　　但這次……這次不太一樣。

　　透過手指的縫隙，他細數起青年睡顏下的濃密睫毛。

　　一開始，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帕西瓦爾‧德‧加勒，源自亞瑟王傳說的圓桌騎士；巴索羅繆‧羅伯茨，黃金時代最後的偉大海盜。同為守護人理的從者，除了出生地相同，其餘皆是極端相異的兩人，原先是連點頭之交都無法產生的陌生存在。

　　因緣際會下，兩個沒有交集的名字，被選拔為御主夏日度假的護衛人選。

　　由BB精心安排的杜拜旅遊，在悠閒愜意之餘，亦不乏刺激精彩的體驗。在一次次的團體行動中，他們意外發現彼此不僅相談甚歡，在行動準則上竟也出奇神似。連同另一位男性護衛迦爾納，三人之間的默契日漸升溫，從一開始的生疏有禮，漸漸轉變成一種不言而喻的親近與信賴。

　　儘管「朋友」一詞，對海盜、騎士以及神話英雄而言，看似無稽之談。

　　不同於海盜同業間的暗潮洶湧，與新友人的相處，為巴索羅繆帶來了難得的平和安穩。尤其是在杜拜購物中心進行交換禮物後，帕西瓦爾總會拿著他所贈予的旅遊書，興高采烈地邀請兩人一同探索這座城市。

　　只是不知為何，隨著邀約次數增加，迦爾納總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與帕西瓦爾的互動，接著拒絕同行的提議──不知不覺間，巴索羅繆個人時間的空檔，幾乎都被那名溫柔敦厚、笑容可掬的青年給完全佔據了。

　　帕西瓦爾喜歡一手拿著寫滿筆記的旅遊書，一手自然而然地牽起他的手，在人潮洶湧的街頭中穿梭前行。有時是他抬頭望著青年高大挺拔的背影，有時則是在人群擁擠時被對方護在身側。每當巴索羅繆覺得過於親近，想要婉轉拒絕時，帕西瓦爾便以「避免走散」為由，緊緊握住他欲要抽離的手腕。

　　就當作是帕西瓦爾不懂人情世故的熱心善良吧。

　　巴索羅繆無奈苦笑，暗自說服自己。

　　──今日的他們，難得擁有一整天的自由時間。

　　在路口處和迦爾納告別後，他與帕西瓦爾朝著香料市集繼續前進。舊城區的街道蜿蜒複雜，歷經幾番迷途，他們終於找到旅遊書上記載的在地攤販。混合豐富香料的蒸騰熱氣撲鼻而來，新鮮出爐的街頭小吃，在炸得酥脆的黃金外殼上，淋滿了香氣濃郁的繽紛醬汁。

　　當帕西瓦爾揮灑著象徵成就感的汗水，從漫長的排隊人龍中脫身而出，近乎虔誠地將一大盤堆疊成小山的食物推到自己面前時，巴索羅繆突然感覺眼前一陣發黑。

　　「帕西瓦爾，這個份量……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真的……不行嗎？」

　　「唔……！」

　　不要用那種像是大型犬被主人拒絕時的委屈眼神看著我啊……！

　　無視腸胃傳來的聲聲抱怨，巴索羅繆乾嚥一下，露出赴死沙場的壯烈表情，開始逐步消滅高聳入雲、似乎永遠無法清空的食物尖塔。

　　……人果然不應該逞強。

　　抱著沉重的下腹，在青年滿是歉意與擔憂的關心陪伴下，他們臨時改變行程，前往杜拜購物中心的附屬水族館。

　　「要是現在進行水上運動的話，我的肚皮可能會像擱淺的鯨魚一樣，直接爆破呢！」

　　寬闊的場館寧靜悠閒，只有幾道零星的人影穿梭其間。即使如此，帕西瓦爾仍舊習慣性握住他的手，配合著他消化的步調，默默放慢行進的腳步。

　　午後陽光自穹頂引入，在碧藍的海洋隧道中留下一抹金黃色澤，波光粼粼。透明的水母恣意舞動，絢麗的熱帶魚成群而過，還有鯨鯊自深處愜意游來，短暫遮蔽住上方的明亮光線。

　　在龐大陰影的籠罩下，青年天藍色的雙眸，有種格外鮮明的錯覺。

　　此時的他們並肩而行，漫步至海洋隧道的中心。

　　「啊，那條魚還滿好吃的呢。」

　　「……那條魚還滿好吃的？」

　　「以前被流放到無人島時，為了生存下來，什麼都得嘗試看看。」巴索羅繆踱步到水缸前，指尖輕觸玻璃，引來那條被他提及的海魚，「本來以為這種顏色亮麗的傢伙肯定有毒，結果不只能吃，味道居然還意外地不錯！後來只要航行經過那片海域，我總會忍不住想抓幾隻來解饞──」

　　說不定這傢伙的毒素，其實是令人上癮的類型？

　　他半開玩笑地做出這樣的結語。

　　「海洋的世界真是奧妙無窮……不過，多虧了你當時的勇氣和膽識，才能在那樣嚴酷的環境中存活下來，讓我們有機會在這裡相遇。」

　　帕西瓦爾輕聲感嘆。

　　「──真是太好了。」

　　……嗯？

　　「你想品嘗看看嗎？騎士先生。」停頓片刻，他轉頭望向身後的帕西瓦爾，唇角勾起玩味的曲線，「這可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祕密美味呢。」

　　「真的？我能有這份榮幸嗎？」帕西瓦爾有些驚喜，充滿期待地問道。

　　「當然可以，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得請你付出一些『特別的謝禮』，才有可能讓海盜慷慨解囊。」比出一個金錢的手勢，巴索羅繆俏皮地眨了眨眼，「這可是難得的好條件呢，怎麼樣？成交？」

　　「如果能有機會吃到你親手準備的佳餚，那還真是求之不得。」帕西瓦爾向前走了幾步，站到他的身邊，「至於謝禮的部分……」

　　水族箱的落地玻璃，清晰反射出了兩人的身影，乍看之下，他們就像置身於魚群環繞的深海之中。

　　海水搖曳的流光、玻璃透射的微光，圍繞在帕西瓦爾的周身，他只是站在那裡，卻讓巴索羅繆不由得想起返航歸港的景色──深夜的海港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碼頭零星的燈火，為漂泊者指引方向。

　　有什麼東西，在看不見的隱蔽角落暗潮洶湧。

　　直到海魚失去興趣，轉身遊走，他們的視線才重新交會。帕西瓦爾又一次執起他落單的手，只是與往常不同，他的手背被引導至對方的面前。垂落的銀髮搔癢皮膚，在柔軟的輕撫中，青年落下了一記禮儀的親吻。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還請儘管吩咐。」

　　巴索羅繆詫異地微瞠雙目。

　　這是……什麼……？

　　「你也太認真了吧？帕西瓦爾。」他乾笑幾聲，接著說道，「不過就是荒島求生的野味而已，算不上什麼特別的美食。如果之後有機會，我一定會讓你跟迦爾納享用看看的。」

　　筆直凝視著自己的溫柔目光，似乎黯淡了幾分。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呢。」

　　「到時候就算想要推辭也來不及了，我可不會給你機會逃跑，你就洗好脖子等著吧！」

　　「聽你這樣一說，感覺越來越有海盜的風情了。」

　　「唉呀，難道我不小心教壞圓桌騎士了嗎？」

　　「有可能喔──」

　　似有若無地握攏十指，兩人繼續在水族館中遊覽觀賞。這座展示海洋生物的設施意外龐大，穿過一個又一個的主題展區後，時間已進入薄暮時刻。

　　微弱的光線穿梭魚群，灑落斑駁的光影。

　　──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異樣微妙的感覺，搔癢著巴索羅繆本該平穩的內心。

　　他不知如何形容這種薄弱的突兀感，猶如滲入口鼻的水流，幽暗海底一閃而逝的螢光，即使有所感知，仍無法準確捕捉形狀，更不明瞭它究竟為何。

　　不曾體驗的陌生情緒，該如何以文字定義？

　　當下的他，也只能將疑惑暫時擱置，與帕西瓦爾一同朝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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