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跟一個沒喝過酒的大塊頭小酌，我到底在想什麼……！」

　　氣喘吁吁地將青年拖至床上，巴索羅繆一邊抹去滿臉汗水，一邊審視令他淪落如此下場的元凶。

　　無知即是最美滿的幸福。

　　陷入熟睡的帕西瓦爾，並未被沿路上的折騰干擾驚醒。白皙的臉頰因酒醉而遍布緋紅，卸去了素日的和煦穩重，毫無防備的睡顏，帶著一絲樸實無華的稚氣。

　　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的臨時起意，巴索羅繆只想穿越回過去，狠狠給自己幾個清脆的巴掌。

　　──一定是因為今天太過放鬆了。

　　閉館通知的廣播自身後響起，同時宣告兩人獨處時間的結束。

　　目送帕西瓦爾與路上巧遇的高文離去，巴索羅繆獨自返回了下榻的飯店。遊玩整日的疲憊加上過度飽足，剛回到房間，他便一頭栽進柔軟的床鋪死死睡去，再次清醒時，已是錯過晚餐時段的夜深人靜。

　　雖然從者無需進食，但他仍有種錯似飢餓的空腹感。

　　窗外一片燈光燦爛，入夜後的哈里發塔點亮燈飾，高聳壯闊的建築物陰影，讓他下意識地想起午後海洋隧道的光影……那個被擱置在內心深處，難以言喻的感覺。

　　巴索羅繆長吁口氣。

　　比起食物，他可能更需要一些酒精飲料。

　　……最好是那些濃烈辛辣，平時甚少接觸的種類。

　　拎起椅背上的煙粉色襯衫，簡單撥整好凌亂的頭髮，巴索羅繆便拿起手機離開房間。飯店的主要餐廳已結束供餐，寬敞的空間中杳無人煙，僅剩戶外泳池畔的酒吧還亮著燈光。

　　爵士曲風的鋼琴伴奏，慵懶地纏繞住他的步履。

　　半戶外的場所，隨意佈置著籐編沙發和附帶陽傘的躺椅。有些人於清涼的水中打鬧嬉戲，有些人則慵懶閒適地躺臥休憩。飯店的遠方即是一片遼闊的沙漠，從那處吹來的夜風，夾帶乾燥的氣息，輕撫過巴索羅繆的臉頰與衣物縫隙，同時掀起泳池水面的細微漣漪。

　　一圈一圈、一波一波。

　　這裡比想像中還要熱鬧許多。

　　與期待有所落差的現實，令男人感到些微失落。巴索羅繆本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放空，但度假勝地的深夜交際，卻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受歡迎。正當他猶豫是否要轉移陣地時，竟發現一道出乎意料的熟悉身影。

　　「帕西瓦爾……？」

　　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行動起來。巴索羅繆逕自來到吧台邊，在帕西瓦爾身旁的空位坐下。

　　水光蕩漾，輕柔描繪出青年深邃的五官輪廓。

　　他的鼻頭好像有點泛紅。

　　是因為晚風寒冷，還是微醺的酒意？

　　「巴索羅繆！」聞聲抬頭，帕西瓦爾臉上綻放的笑容，有種能將夜晚化為白晝的錯覺，「能在這裡遇見你真是太好了，晚餐的時候沒看到你出現……難道是身體還在不舒服嗎？現在有好一點了嗎？」

　　「我只是消化不良而已，沒那麼柔弱。」巴索羅繆無奈地輕聳雙肩，噗哧一笑，語帶揶揄地打趣道：「如果你真的那麼擔心，下次就別再逼我吃那麼多了。」

　　「咳、咳嗯，真的非常抱歉，但你實在是太瘦弱了……」

　　「這是正常人的身材體重！正、常、人！真是的，除了你以外，到底還有誰會說一個188公分79公斤的男人瘦弱──」

　　他單手托住下顎，餘光順勢瞥過帕西瓦爾手中的飲品。斜掛著小紙傘的玻璃杯，裡頭盛滿了橙黃色的液體，酸酸甜甜的天然果香，沒有一絲酒精的味道。

　　「你來酒吧，居然只喝果汁嗎？」

　　像是毫無預警地被正中要害，帕西瓦爾渾身一僵，銀髮後的耳根泛起一陣潮紅。青年侷促地輕搔臉頰，視線在琳瑯滿目的酒瓶與巴索羅繆間來回游移，最後下定決心，鄭重開口。

　　「其實……我不太會喝酒。」

　　我知道。

　　巴索羅繆在內心默默吐槽。

　　這種時候，你應該當個好寶寶，乖乖上床睡覺了。

　　「本來想體驗看看泳池酒吧的氣氛，但這裡的酒單種類太豐富了，我實在沒有頭緒……」深吸一口氣，帕西瓦爾一臉肅穆，似乎下一秒就要對巴索羅繆提出決鬥申請，「如果你方便的話，能給我一些建議嗎？」

　　「當、當然沒問題！」見對方如此認真，巴索羅繆也忍不住打直腰桿，眼神銳利，「圓桌第二席的第一次就包在我身上了！帕西瓦爾，你有想嘗試什麼類型的調酒嗎？清爽一點的？還是濃郁一點的？」

　　「那、那個……就來一杯跟你一樣的酒吧。」

　　意想不到的答案，令巴索羅繆頓時陷入沉思。

　　跟我一樣……跟我一樣……

　　說來慚愧，雖是一介惡名昭彰的小小海盜，但生前的自律習慣──扣除過於自由奔放的談情說愛──加上虔誠的宗教信仰，巴索羅繆並非擅長飲酒之人。即使成為從者，來到迦勒底享受第二人生，他也只會在同儕聚會時淺嚐幾杯。

　　該如何選擇，才能照顧到帕西瓦爾的初次體驗呢？

　　觀察酒保身後的各種酒水，眼花撩亂的斑斕色彩中，一抹眼熟的墨藍，驟然勾起巴索羅繆不算久遠的回憶。那是出自於「蜘蛛之巢」主人的傑作──一杯環繞著深海氣息的調酒。

　　迦勒底中屬於成人的秘密角落，尋找各種藉口作為消遣的樂趣，由混沌惡人們定時召開的愉悅聚會。這次的主題是巴索羅繆的新人歡迎儀式，酒吧主人為了慶祝惡黨的成員再添新血，便以男人的意象為基準，端出自創的作品。

　　像是午夜，像是漆黑的墨水。

　　就連眩目的陽光也無法觸及，深不可測的海底。

　　猛烈辛辣的酒液，甜到發苦的濃稠糖漿，混合藥草苦澀及辛香料的嗆鼻刺激，飲入口中後，燃燒喉間的酒精，竟還散發出火藥與海潮交織的懷念氣息。

　　「你的外表看似冷靜，但其實內心挺躁動的啊，新人君。」

　　面對他五味雜陳的表情，擁有「犯罪帝王」美名的酒吧主人，只是撫摸過精心打理的鬍鬚，滿足地點點頭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杯酒，反映了自己的人生寫照。

　　……但絕不適合帕西瓦爾。

　　滿懷期待看向自己的青年，擁有一雙純淨明亮的藍色眼瞳。

　　來自威爾斯的血統，跨足百年的歲月，至今仍流淌在他們的體內，帶來同樣的藍色。但與巴索羅繆不同，帕西瓦爾的眼睛既不是海淵的幽靜，也不是深夜的濃重。他像是一片晴朗無雲的天空，純粹的天藍色，沒有一絲多餘的雜質。

　　不被陰霾蒙塵、不因苦難挫折。即使生命走向末途，面對絕望的煙硝戰火與同袍情誼的分崩離析，愚直的圓桌第二席，仍堅信並讚頌世間的良善美好──或許巴索羅繆也曾擁有這樣的信念吧，但隨著人生不斷變化的波濤洶湧，幼年懷揣的理想，早已消逝在風雨飄搖之中。

　　只是那樣無瑕的純真，在面對自己的時候，竟染上一絲情慾的悸動。

　　……好像，不小心窺探了不該察覺的秘密。

　　本是無人能夠發現的風景，卻在因緣巧合的奇蹟下，讓巴索羅繆幸運地瞥見了一角──帕西瓦爾對自己的起心動念，隱匿在專注目光下的湧動，他既克制有禮，同時也渴望比友情更加親密的索求。這份只能存在於夏日限定的回憶，燦爛、夢幻、閃閃發亮，洋溢著令人不可置信的難忘美好。

　　這個男人，就連心底最深處的秘密，都如此單純清澈。

　　所以……夜色的晦暗，並不屬於你。

　　注意力轉回酒單上的文字，在種類繁多的品項中，他猶豫的手指，最終停留在藍柑橘香甜酒和鳳梨汁的組合上。

　　「那就來兩杯『這個』吧。」

　　經過酒保的調製，為帕西瓦爾完成的調酒，與巴索羅繆的預想分毫不差。

　　碎冰反射出的浪花光影，是一片象徵夏季海洋的清澈蔚藍。富有熱帶氣息的雞尾酒，在杯身邊緣妝點著飽滿多汁的鳳梨切片，以及幾粒晶瑩剔透的晶塊與珍珠糖霜。

　　「太美了……」帕西瓦爾低聲讚嘆，「簡直、簡直就像你一樣──」

　　巴索羅繆的心跳毫無預警地慢了一拍。

　　「咳！」咳嗽幾聲掩飾突然的慌張，他開口催促：「快點試試看吧。」

　　帕西瓦爾點了點頭，謹慎地淺嚐試飲。可能是不習慣酒水特有的滋味，青年的眉間困惑地微微蹙起，眼底也隨之閃過一絲訝異。但他並未拿開杯子，而是一口接著一口，將半杯的雞尾酒默默飲盡。

　　「……味道還可以嗎？」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巴索羅繆從旁詢問，視線不自覺地追隨帕西瓦爾微妙的表情變化。

　　「很特別的滋味。」猶豫地斟酌詞語，帕西瓦爾彷彿還沉浸在嶄新的體驗裡，一字一句的拼湊感想，「雖然一開始酒精的味道有點刺鼻，但喝著喝著，就被一股清爽的柑橘香氣取代了，然後又漸漸轉變成怡人的甜味……」

　　青年放下杯盞，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這是一杯很美味的調酒，謝謝你的推薦，巴索羅繆。」

　　夜幕低垂，鑲嵌在眼眶中的寶石，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氤氳濕潤，染上了沉靜深邃的灰藍。在酒吧靜謐的鵝黃燈光下，隨著笑意上揚的弧度，帕西瓦爾的眼底隱隱泛起水霧，將夜空中的點點繁星，細密地收入囊中。

　　……太好了，看來他還挺喜歡的。

　　達成任務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巴索羅繆的身體也跟著放鬆了下來。初訪酒吧時的疲憊已然消失，原本略感浮動的思緒，似乎也被帕西瓦爾的喜悅感染，平靜了下來。

　　他愉快地舉起杯身，透過同樣的湛藍，回望與自己共飲的另一人。

　　「為你的第一次，乾杯？」

　　兩只酒杯輕輕碰撞，相視一笑，發出悅耳的聲響。

　　「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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