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準時熄燈。

　　這是羅伯茨船長嚴格戒律中的著名條款。

　　經過嚴謹全面的研討，他自信地認為過往的戒律已近乎完善。但事到如今，或許應該針對自己，再增加新的補充條款──面對現下的狀況，巴索羅繆如此思考。

　　──深夜時分，不得跟初心者把酒言歡。──

　　一杯黃湯下肚，像是觸動了無形的開關，沒有了白天護衛御主的謹慎，兩人漫無邊際地閒聊起來。美食、趣聞；日常、冒險；今日的旅行、往昔的逸事……話題一個接著一個，手中的調酒也一杯換過一杯。當微醺感攀上大腦時，巴索羅繆才赫然想起一件被忽略的重要事項。

　　調酒雖然順口，但其酒精濃度也不容小覷。

　　而正與他對飲的帕西瓦爾，是個酒量未經鍛鍊的新手。

　　戒慎恐懼地抬頭看向對方，只見青年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目已變得迷離渙散，注意到自己的視線時，還咧嘴露出燦爛的傻笑。看著帕西瓦爾臉頰熟透的薰紅，巴索羅繆不禁想起餐廳中總是大排長龍的龍蝦吃到飽。

　　不妙、這經典的反應，太不妙了……

　　「帕、」

　　他剛一開口，帕西瓦爾便「碰」的一聲，醉倒在吧台上。

　　──幸好他是個擅長面對重物與大風大浪的討海人。

　　「如果換做別人，要怎麼把你搬回來呢？」

　　脫去充作外套的粉色襯衫，男人長吁一口氣，沿著床邊順勢坐下。

　　面對帕西瓦爾舒適的睡臉，巴索羅繆撇了撇嘴，忍不住伸手拉扯對方的臉頰。在自己的「施暴」下，俊俏的面容被扭曲拉長，柔軟得像是一盤彈牙的果凍，按下去的時候，還會慢半拍地回彈起來。

　　「……這手感還真有意思。」

　　看上去與雕塑如出一轍的硬朗輪廓，揉捏起來卻有著奇妙的延展性，為了確認手感，巴索羅繆又忍不住多扯動幾次，一個不注意，便在青年臉上留下好幾道紅痕。

　　眉頭微蹙，帕西瓦爾嗚咽幾聲，伸手撥開作亂的來源。

　　糟糕……好像有點過頭了。

　　意識到踰矩，巴索羅繆連忙停止動作，只是消停不過幾秒，帕西瓦爾又忍不住將臉貼在男人的手上，來回磨蹭。銀色髮尾輕搔虎口，有種大型犬在撒嬌的錯覺。

　　均勻流瀉的吐息，噴灑在掌心深處。

　　「好燙──」

　　累積在肌膚上的潮濕，不知是來自帕西瓦爾酒醉的熱氣，還是自己緊張的汗水。同樣受到酒精的影響，他反倒變成消暑解熱的冰塊了。

　　或許是想緩解持續攀升的灼熱，巴索羅繆將被佔據的手抽離沒有隔閡的親密接觸，僅有指尖如微風吹拂，騰空劃過青年的臉龐。

　　耳垂、下顎、恰好遮住眼角的瀏海。

　　……還有，漾起水光的唇角。

　　這個傳說中的圓桌騎士，此刻卻擁有跟活人……跟自己同樣的觸感。

　　「沒想到你喝醉之後，臉會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

　　帕西瓦爾的臉頰……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圓潤飽滿？

　　圓潤如嬌豔欲滴的蜜桃。

　　飽滿似含苞待放的粉嫩花蕾。

　　恍惚之中，巴索羅繆聞到了甘蔗與柑橘的氣息。

　　──酒精的味道、自己身上香水的味道。

　　視野被白霧吞沒，朦朧的月色，幾乎溶解了帕西瓦爾的五官。身下床鋪發出了彈簧擠壓的悶聲，他與他的距離近得讓視線難以聚焦，就連體溫與逐漸急促的呼吸，都纏綿相交於一體。

　　明明已是深夜，但周遭的動靜，卻讓巴索羅繆覺得異常吵雜。泳池畔晃蕩的水波、鋼琴的旋律、酒杯和冰塊碰撞的聲響。每一種聲音，都令悶熱的身體泛起更多的刺痛與麻癢，似有若無地撩撥著神經。

　　穿插在呼吸空檔中的微弱低吟，既規律，又混亂無序。

　　帕西瓦爾斷斷續續地呢喃，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像夢囈般含糊不清。破碎的音節從唇間溢出，即使側耳仔細傾聽，也難以辨認出真正的意思。

　　──就在那麼一瞬間，空氣突然凝結。

　　「……巴索羅繆。」

　　唇瓣相貼的觸感，柔軟得令人恐懼。

　　「──！」

　　猛地回過神來，巴索羅繆狠狠拍打自己的臉頰。

　　但不斷湧起的悸動，仍在胸口死纏爛打。

　　黏膩濃稠的思緒像是汙染的黑泥，不斷挑動心底危險的慾望。他無法維持呼吸，理智也搖搖欲墜。只能摀住嘴轉過頭去，不敢再看床上的人影一眼，胡亂地替對方蓋上棉後，狼狽不堪的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回到房間，男人緊握門把的手，依舊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顧不得形象，巴索羅繆煩躁地撥開額前碎髮，渾身癱軟仰躺在地板上。他的外套被留在帕西瓦爾的身邊，腳上的涼鞋也在奔跑時遺落走廊。而頸項上的十字項鍊，正緊緊勒住脖子，冰冷得發出某種無聲譴責。

　　「Fuck，太糟糕了。」

　　什麼暴虐無情的黑色準男爵！什麼黃金時代最後的大海盜！

　　……現在的自己，就只是個擔驚受怕的膽小鬼而已。

　　蜷曲起身體，男人聆聽著忐忑的心跳，一夜未眠。

　　早餐時間，當同伴們關心他眼底下的陰影時，巴索羅繆立刻擺出浮誇的肢體動作，一邊用高亢的語調讚美瑪修與徐福的遮眼之美，一邊輕描淡寫解釋昨晚只是飲酒過度而已。

　　「你沒遇到帕西瓦爾？」

　　「什麼？帕西瓦爾居然去喝酒了？」驚訝眨眼，面對迦爾納那對能夠洞察人心的銳利眼神，巴索羅繆依然面不改色，「真是可惜啊，我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就算帕西瓦爾想要學壞，大概也敵不過睡魔的誘惑，一早就乖乖回房睡覺了吧？」

　　「……酒精讓你變得愚昧了嗎？巴索羅繆。」迦爾納略微詫異地挑起眉毛，「即使是你，竟也有如盜賊般目光短淺的時候。」

　　「說什麼呢，迦爾納。」巴索羅繆漫不經心地擺手，眼角帶著縱容的笑意，「我本來就是個海盜啊。」

　　「──真是愚不可及。」

　　孔雀藍的眼眸光芒閃爍，迦爾納雖面露不悅，最後也只是低聲嘆氣，朝友人的後背重重一拍。比平常強烈的力道，令他霎時失去重心，踉蹌退後。

　　搖晃與震盪，微微偏移了男人精雕細琢的完美笑容。

　　不久後，帕西瓦爾終於現身，一如往常地與眾人互道早安。他來到提前保留的座位，精力充沛地對迦爾納展開盛飯攻勢，看來對於昨晚醉倒後的事情，完全沒有任何印象──觀察至此，巴索羅繆懸掛整夜的緊繃神經，才終於得以安心放鬆。

　　不可告人的秘密火花，就像惡夢一樣，隨著晨光升起而灰飛煙滅。

　　微笑旁觀圓桌騎士與太陽神之子的用餐攻防，手指撫過瓷器杯緣，他低頭飲盡熱氣騰騰的早餐茶。殘留在口腔中的高雅清香，將欲言又止的心思包裹起來，連帶夜晚脫序越界的瞬間，毫無痕跡地封存在緘默的暗處。

　　什麼都沒有改變。

　　沙漠都市的夏日假期，仍然持續進行。

　　巴索羅繆越來越習慣帕西瓦爾牽起自己的手──雖然總是招來旁觀者的複雜目光──，掌心的紋路、指腹的粗繭，十指交握時傳來的那道暖流，逐漸與自己的脈動產生共鳴。

　　他們一直維持同等的距離。

　　在令人安心的曖昧氛圍中，沒有人主動出手改變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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