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门时，已是零点过后。午夜的夏日不若白天那般酷热难当，空气也不再沉重得能把人压垮，变得略微清爽起来。然而即使如此，从远方吹拂来的热风还是止不住博士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脸上依旧感到有些发黏，他便不时伸手擦拭面庞。

听取蕾缪安的提议，博士带她来到附近一片还算辽阔的湖边散步。四下已是万籁俱寂，连同身后灯火寥寥的罗德岛一起陷入沉睡，唯有夜风拂过湖面时泛起的涟漪与树叶间隙的窸窣在低吟着生息的律动。他推着她慢慢走到湖畔，直到蕾缪安抬手示意，两人在滩涂边停下。湖水轻柔地抚摸着脚下的砂石，将干燥的地面濡湿、浸润，偶尔有几滴溅起的水花沾上他的脚跟，这才终于让他体味到一丝凉意。

“不过，没想到会被执勤干员拦住呢。”想起刚才的事，蕾缪安说道，“我还以为今晚没办法出来了，多亏博士你滥用职权哦。”

“别说得那么难听。你是拉特兰重要的来访者，要是在这边出了什么意外，罗德岛可负不起那样的责任……”不对，再这样下去，又要被她说怎么那么见外了。因此博士清了清嗓子，想让她别太在意自己的官腔，“……总之，出来散个步而已，不会有事的。这一带也还在警戒范围内，通融一下还是能做到的。”

“嗯。”蕾缪安却并没有一如既往地对他开玩笑，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恰巧罗德岛就停在湖边不远处，我来的日子似乎选得刚刚好呢。”

听了她的话，博士还是决定把心中小小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湖边？想散步的话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

“因为湖边很凉快呀。”她笑着说。

“就因为这个吗？”他撩起刘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怎么觉得还是很热。”

“你穿得太厚了，明明知道外面很热却还是把外套披上，好奇怪。”

博士被她的揶揄弄得哑口无言。“这……或许是出于习惯吧。外出行动的时候，总是要把这身制服都穿戴齐整。”他思忖了些许，接着说，“这样会比较像罗德岛的‘博士’。”

听了他的话，蕾缪安摇着轮椅转过身来，轮子在湖滩上划出一道圆圈形的车辙。“那把外套脱掉吧，我帮你拿着。”

“诶？”

“脱掉嘛，你不是觉得很热吗？来。”她伸出手催促道，于是博士有些迟疑地脱下外套递给她。“好沉……”从他手里接过后，她将鼻子凑到衣裳内侧嗅了嗅，让博士颇有些难为情地出声制止。她便打趣地笑笑，仔细将长长的外套叠成四方形，披在自己的腿上，就像一条厚毛毯。

“……其实，要你带我来湖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片刻的沉默后，蕾缪安缓缓开口。博士看到她将视线低垂，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修剪整齐的刘海服帖地垂至眉下，往她的脸庞投上一层浅浅的阴影，让他看不明晰她的表情。“……是什么？”他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与其说是原因……不如说是一个愿望吧。”她在嘴边低声细语，即便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博士也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到。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理由吗？博士心想，随后便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

“博士你知道的吧？我跟小乐……没有血缘关系。因为一些家庭的变故，我被她的爸爸妈妈收养。”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属于其他某个小女孩的故事。“一开始我很不适应……毕竟在已经懂事的年龄，要我认一对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为自己的父母，实在太过于艰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融入这个家庭，甚至想象不出与他们相处的画面。”

说到这，她顿了顿，并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们一边用轮盘决定晚饭的菜谱、一边偷偷往我房间里瞥；看到他们离开时，因为同时开了车门而兴奋地击掌……那时我的脑海里，忽然没来由地浮现出他们带我去城外湖畔散步的场景。他们会一前一后把我牵在中间，一起走在滩涂上，后面的人小心地踩上前面的脚印……直到夕阳西下，回头发现身后只有一串脚印，而那个时候我们就会像三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互相击掌。”她说着，用手指温柔地按在他的外套上摩挲，也许是在感受那里留下的余温。“就是在那时，我才有自信可以很好地与他们相处。而也是在那之后……我才第一次，叫他们‘爸爸’和‘妈妈’。”然后，蕾缪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咽喉般戛然而止。她微微缩起身子，博士隐约能够看到她单薄的两肩轻轻发颤。

“这就是我的想象、我的‘愿望’。”她的手指攥紧腿上的外套，本来折叠平整的衣裳被攥起一道道褶皱。“也是……我的遗憾。”光着的双脚从轮椅的踏板上放下，踩在湖滩上，细沙从趾间渗出，弄脏她白皙的脚掌。抬起后，滩涂上便出现了一对小小的印记。博士看着那对脚印，余光却注意到蕾缪安将外套搭上一边扶手，渐渐抬起头，正以期冀的眼神望向他。“博士，”她伸出两臂，就像是在向他索求拥抱，“牵起我的双手，好吗？”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不安的颤抖。

她在害怕，博士意识到。可他刚抬起手，就被她紧紧一把捏住，让他不禁因疼痛而轻声呻吟。“对不起，但……拜托你抓紧我。”她的话语前所未有地动摇，博士突然明白她打算做什么，便也握紧了她的手。

“小心。”

“嗯。”

她踩上沙地，借着他的支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腿发抖得仿佛不是在盛夏，而是寒冷的冬夜。还没等膝盖伸直，她就险些失去平衡，脚掌在地面上慌乱地摩擦、手也捏得更紧了些，好不容易才得以稳住身体。博士见状，一寸一寸徐徐靠近她，好让她在意外时用他的身体作支撑，从而不至于跌倒。在终于站起身后，两人在几乎同一水平线上四目相对。好陌生的光景。他心想，并反应过来迄今为止，像这样与蕾缪安站立着面对面，还是头一次。若不是因为没有穿鞋、且由于病痛而微微弓着身体的话，她看上去应该会更加高挑吧。

“那，要开始了哦。”博士说。

蕾缪安的双眸闪过稍纵即逝的惊讶，但很快就被盈满眼眶的安心的笑意所取代。“嗯。”她点点头。

于是博士稍稍将身子后倾，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两步。他站稳之后，蕾缪安也向前小小地迈出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踩在他留下的脚印上。两人就这样牵着彼此的双手，一步、两步，一步、两步地，沿着湖滩的边线慢慢行走，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湖畔和着风声轻轻打着拍子。时不时清冷的湖水会温柔地漫上岸边，亲吻上两人的脚踝，浸润脚下的砂石，将几处脚印冲刷浅淡。博士一边踱步后退，一边小心地注视着眼前的她，随着他们走得越来越远，她的身子也埋得越来越低，直到博士甚至可以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身后两人留下的一串长长的脚印。“蕾缪安。”察觉到她有些支撑不住，他轻念她的名字，可她却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自己的双脚笨拙又迟缓地前前后后。“……已经可以了。”他提高音量，停下脚步，然而她不打算开口，用紊乱的气息小声喘着气，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走。带着一丝不安，博士再次动起身，一步、两步，一步、两步。每走一步，就能感觉到手上她传来的颤抖愈发剧烈，喘息声逐渐化为痛苦的抽噎，地上的脚印也开始难以与他的相重合、变得杂乱无章起来。就在他终于按捺不住，打算松手扶住她的肩膀时，蕾缪安却一个踉跄失去了重心，朝他怀里倾倒过来，他仿佛听到她短促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心。他正打算这么说，胸中的空气却都被忽地挤出，接着后脑勺传来松软而泥泞的触感。回过神后，博士发现自己正凌乱地躺在被湖水浸透的滩涂上，而蕾缪安则扑倒在自己的胸口，喘着粗气。厚实的长发披散在沙地上，末梢被漫上的湖水些许濡湿，犹如粉红色的海藻。

“……蕾缪安？”胸腔的压迫让博士的声音略显沙哑，“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蕾缪安摇头，光环跟着在脑袋上晃动，炫目的白光让博士有些睁不开眼。“我没事的。”她抬起目光看向他，眼里噙满泪水，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下次不许再这样勉强自己了。”博士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愠怒。

“因为罗德岛负不起这样的责任吗？”她半开玩笑着说。

“不是。”

“我知道啦。”蕾缪安从他身上翻了个身，支起手臂试图从湖滩上坐起，然而方才的运动让她腿脚使不上力气，动作显得举步维艰。博士便扶了一把她的后背，两人肩并肩地坐在沙地与湖水的分界线上，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紧贴过地面的几寸衣裳连同肌肤都被沁湿，让他打了个寒颤。顺着身旁蕾缪安的眼神看去，长长的一串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缀在沙地上，在湖水的涤洗下时隐时现。

“这一次……走了好远呢。”她远眺向那串脚印的尽头，轻声说道。随后她转过头来，向博士伸出手，上面还沾着些许的沙子和碎石。“来，击个掌吧，博士。”她将身子靠近了些，“作为我们一起走了这么远的纪念。”

博士踌躇片刻，半推半就地将手举起，蕾缪安便利落地凑上来，两人脏兮兮的手在半空中轻轻击掌。夜风就像是懂得风情，回应般地抚过他们身边，将她的刘海与鬓发吹碎，脸上绽放出的满足的笑容在头顶光环的映照下格外灿烂。

“谢谢你。”

说完，蕾缪安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并倚靠上他的肩膀，两人在湖滩边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细腻的指缝间夹带着粗糙的泥沙，冰凉却又温暖，肩头温热的呼吸拍打在他的脖颈间，让他有些发痒，感到扭捏而不知所措，便只好望向头顶的夜空。夏夜的银河流淌在漆黑的云层之间，闪耀着宝石般细碎的光芒，显得分外惹眼。随着云层的移动，其中一些星星被黑影所隐没，可不一会儿又再度探出头来，像是在跟谁玩捉迷藏。星星是不是也是某人在天空中踩下的足迹呢。望着亮暗各异、忽隐忽现的漫天繁星，博士的脑海里冒出这样蠢笨的想法。他在心中尴尬地自嘲，埋下视线，却感到夜风一阵猛烈的呼啸，吹起身边蕾缪安的长发，粉色的绸缎在风中翩翩起舞，拂过他的脸庞、他的胸口，还有他的手掌。他便下意识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向她凑得更近了些，而她也如同冬日里受凉的幼兽，正渴求着母亲的温暖一般，将脑袋几乎埋进他的怀中。那一刻，世界忽然亮如白昼。

流星宛如巨大的火鸟，燃烧着降临在天空，一边低沉地啼鸣，一边振翅穿过云层的间隙，在两人头顶划出一道能把天空撕裂的光路。缠身的火焰时而变得更加旺盛，引燃的闪光亮得让群星都为之逊色，叫人睁不开眼，仿佛是祂在借此夸耀自己的权柄。他猛然回忆起蕾缪安的话，说今晚会有流星。“蕾缪安，快看！”博士大喊，但话语却几近被火鸟的嘶鸣掩盖。于是他看向蜷缩在怀里的萨科塔，却发现她早已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赤红的流星，火光在她桃红色的双眸中熊熊燃烧。不足短短数秒后，那火光开始黯淡了下去，火鸟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消失在夏夜的天际。四下再度变得一片黑暗，唯有身旁她的光环与光翼静静地照亮他们所在的一方湖滩，好似坠落其上的星星。

“好壮观啊……”博士叹道，“这么近的话，说不定会落在泰拉的某个地方啊……”

“真的，好近……”蕾缪安低声呢喃，仍然凝望着重归平静的云海，仿佛那里还留存着火鸟的残象。“……或许天空，也并没有那么遥远呢。”说完，她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诶？”

“不，没什么。”她从博士怀里抽离，回过头冲他微笑，“今晚就先回去吧？”

“啊……也是，时候已经不早了。”虽然仍有些许的疑虑，但博士还是点了点头。要是再不回去休息的话，明天的工作恐怕不会太好过。“我帮你把轮椅推过来，你坐在这里稍微等等。”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却发现蕾缪安不肯松开攥紧的那只手。还没等他问为什么，她就抢在他之前开口。

“牵起我的双手，好吗？”她的声音清晰而明亮，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博士愣了愣，发觉到她的意思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了，不许再勉强自己。”

“我没问题的，你看。”她说着，上下摆动自己的双腿。

“……那你要答应我，当我说停的时候，你就得坐下来休息会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于是博士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将蕾缪安从湖滩上牵起来。她的头发和身上已经有几处湿透，泥沙也让衣服脏得不成样子。回去还得帮她洗干净。这种时候要是说她果然是能天使的姐姐，不知道她会觉得高兴还是生气啊。博士想着，稳住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拍去身上的尘土，让她尽可能看上去干净一些。而她也借着姿势，擦干他被水沾湿的皮肤，并拂去黏在他背后的砂石。在互相都为对方打理得差不多后，他跟她再度牵起双手、稳住脚跟。

“记得要抓紧了哦。”

听到他的声音，蕾缪安默默点头，眼中带着安心的笑意。于是博士便像一开始那样，小小地后退了一步、两步。待他站定，蕾缪安也循着他的脚印，小小地迈出一步、两步。偶尔会有湖水漫上岸边，带上一些湿润的泥土，又冲走一些干燥的砂石，滩涂上留下的脚印随着潮起潮落一点点改变着轮廓与深浅，却始终也不曾消失。两人就这么沿着寂静的湖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温柔的晚风与树叶的窸窣为他们的脚步声伴奏，在夏夜星空的幕布下，宛若一场生涩的双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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