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入夜的时候，空气总是变得潮湿又闷热，让人食欲乏乏。因此在结束掉一天的工作后，博士只在食堂随意买了两块不那么油腻的面包和一小盒柠檬茶、再找了个挨空调最近的角落草草用完餐，就拎起披在腿上的外套，踏着大步匆匆离开。他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看着一个小时之前收到的那条消息——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我来了哟~”，尾巴后面附带一个傻傻的笑脸表情——大概又是直接到我房间去了吧，博士心想。毕竟，谁让自己把房卡给她的呢？事到如今，于情于理都没有再收回的理由。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加快了脚步回到宿舍，利落地刷开房门，耳边一下子响起浴室热水器低沉的轰鸣声。踏进门里，玄关旁搁着一双缀着三色花朵、华丽的绑带过膝长筒靴，样式繁杂的带扣连衣皮裙则被整齐地叠在床角。于是博士换下鞋子，穿过短短的玄关后，朝着屋内喊了喊。

“蕾缪安？”

他等待半晌，除了热水器的运作声和莲蓬头的水声以外，无人应答。因此他提了提嗓子，把声音也拖得长长的，以确保她能听见。

“蕾缪安——？”

“博士——？”从浴室里传来她的回应，甜美的音色在蒸腾的水汽中回响，听上去就像沾满泡沫一样模糊不清，“欢迎回来——”

什么“欢迎回来”啊，博士暗自叹道。确认过她在宿舍里后，他一下子安下心来，工作一整天积攒下来的巨大的疲惫感趁着他的松懈、后知后觉地袭上他的身体，他便泄了气般地瘫倒在床上，感到四肢被柔软的棉被和床单温柔地拥抱住。“虽说明天开始又要麻烦你帮我做助理，不过也没必要今天晚上就过来吧。”他呆然地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对沐浴中的她隔空喊话，“……当然了，就算不是为了这回事，你想过来倒也随时都可以过来。毕竟我们现在是……这样的关系。”他的话语因为羞涩而含糊不清，直到被水声所饮没，迎接他的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蕾缪安？”些许犹疑之后，他在嘴边念出她的名字，却发现浴室里的她正哼着愉快的小调，对这边的声音不闻不顾。原来她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我刚才就跟个傻瓜一样在对着空气讲话。他倏地从床上坐起并晃了晃脑袋，然后抽来一张椅子，在房间里的小桌边坐下，打算忘掉这档子蠢事。本来还打算问问她新买的洗发水用起来怎么样的，还是待会儿吧。他思索着在她用完浴室之前该怎么打发时间，却没什么头绪，便在百无聊赖之中，打量起了她捎带过来的东西，都被蕾缪安井井有条地陈列在桌面上——一些拉特兰特产的甜品、一些她的个人生活用品、一颗鲜红的苹果，以及放在这些东西中间的……

一盆土。

丰沃的土壤被满满盛在朴素的红褐色花盆里，与包围在四周五光十色的其他物品显得格格不入。博士盯着它发了会儿呆，然后恍然大悟地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绿色封皮的《泰拉花卉指南》，循着目录找到某样东西后，快速翻阅过去，一大一小的两张纸片从书页间仿若落叶一样飘落。他躬下身子拾起，大的那张是他自己做的笔记，而小的那张则只是用红色墨水写着一行字，字迹的笔锋优雅而有力。

“苹果要开花得等上很久哦。”

博士看着那行字，脑海中的思绪就如同手中的书本一样快速地翻着页。他回忆起去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自己在《植学综论》的往刊上发现了蕾缪安署名的文章。他本以为能天使口中所谓的“老姐知道很多冷门的植物”只不过是那种谁都会有一两个的业余爱好，可没想到竟是能够在专业期刊上发表文章的程度。惊讶之余，他向蕾缪安提起这件事，她却表现得意外的平静。“啊，我确实给那本《植学综论》供过稿。”她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怀念，“不是工作需要，只是卧床期间被送过太多种花了。莫斯提马最匆忙的一次，连开花的土豆都带来过……它们总陪着我，我怎么好不认识它们呢。”那时她才刚刚担任他的助理不久，本来是作为体验妹妹在罗德岛工作环境的一环。可那天以后，博士就不时地向她请教一些花花草草的知识，而她也开始愿意主动向他分享一些有关自己的事情，随着两人共事的时间一天天增多，彼此之间植物以外的话题也变得越来越频繁……直到身为七厅枢机的工作逐渐忙碌，让蕾缪安不得不搁下助理的身份返回拉特兰的前一天，好奇心驱使博士，让他问出了一个自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枪口上的那朵花，”在准备送蕾缪安回临时员工宿舍之前，博士向她问道，“是什么花呢？感觉不太常见的样子。”

她听罢，看向手里那把以她的体格而言显得过于沉重的狙击枪的枪口，纤细的手指轻巧地捻起绽放在冰冷钢铁的小小花朵，白色的花瓣中透着丝丝淡粉色的纹路，浅黄色的花蕊为它平添了一分可爱。“这个，是苹果花哦。”她把花凑到他胸前，博士隐约能闻到清新甜蜜的花香。“或许是因为小乐最喜欢苹果，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受了她的影响呢。”在博士因此追问这是不是她最喜欢的花时，蕾缪安微笑着点点头。而今年五月份，在他不得不回绝蕾缪安生日邀请的那天以后，博士便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做点什么来补偿她——可他朝思暮想，也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答案。直到前些日子，在考察植生园排水系统的优化成效时，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蕾缪安的话，便急急忙忙从工作人员那里借来那本《泰拉花卉指南——从入门到有点小精通》，带回自己的房间。

博士从回忆中抽身，目光再次聚焦到手中这张写有蕾缪安字迹的纸条上。最初他计划参考那本书，种下一株苹果花送给她，如果赶得上的话，说不定可以作为明年的生日礼物。即便书本上并没有记载太多有关种植方面的知识，他也依然认真读完了那一页、在纸上做好笔记，并在笔记的一角备注了“明年蕾缪安的生日”，好让自己铭记在心。本打算瞒着她、好给她一个惊喜的，怎么却忘了笔记还一直被夹在书页里。他在心中埋怨起自己的疏忽大意，随后听到浴室方向传来的开门声。循着声音望去，蕾缪安已经穿好那件宽松的淡粉色条纹睡衣，摇着色泽犹如大理石般的轮椅从浴室缓缓驶出，白色的雾气在身后如梦似幻地蒸腾，让她看起来好像行走在云海间。她似乎本打算说些什么，可看到他手里的小纸条，她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然后她意味深长地开口问道：

“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是啊，他想道，早知道就不告诉她自己借了这本书了。“我当时说我早晚也会读到……”他把纸条递给她看，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原来已经读到过了。”

“那么，就没有特地‘对答案’的必要了吧？”她接过纸条，笑着说。“谢谢你哦，博士……总觉得自己最近老是在向你道谢呢。”

“等我真的把花种好送给你，你再谢谢我也不迟。”博士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可是看你的说法，明年应该是来不及了，对吗？”

“……嗯，没错。那本书上没有写，从种子种下开始算起，需要四年以上、甚至更久的时间，苹果才会开出花来……因此明年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蕾缪安摇着轮椅凑到他跟前，将桌上那颗苹果和那盆土壤移到他视线里最显眼的位置，“所以，才需要我们一起种下。”

“……一起？”

“博士你还记得吗？我喜欢苹果花的理由。”

我当然记得，博士心想。但被她这样问，反而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是因为能天使……蕾缪乐的影响吧。”他有些踌躇着说。

蕾缪安点点头。“没错。面对小乐，总是会不自觉地爱屋及乌起来，那孩子……对我而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可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另外一个？”

“当然就是开花所需要的时间呀。”她说着，将轮椅靠到桌边，并示意博士与她并肩而坐。“从种子埋进土壤的那一刻开始，就要细心、长久地栽培和打理，看着它从泥土里探出稚嫩的幼苗，呵护它一点点生出主干和枝杈。而在青年时期，还要让它离开这小小的一方土壤、踏向更加辽阔的天地，让它得以顺利地茁壮成长……直至时光荏苒，小小的树苗终于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大到我们可以在它的荫庇下乘凉，等到那个时候，苹果花才会开满枝头。”说完，她牵起博士的手，体温沿着指尖传递到掌心和手腕，如一股暖流涌上他的肌肤。“像这样参与并见证一个小小生命的成长，你不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博士？”

博士看向她，发现她的脸上泛着若有若无的潮红，不知是因为羞涩，亦或只是因为刚刚才洗过澡。“可是，你这样说的话，简直就像是……”话语到了嘴边，他却说不出口。耳边传来低沉的咚咚声，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所以我说了呀，要我跟你‘一起’种下。”她用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苹果，捧到他面前。“吃掉它，种下它。等到它开花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摘下花朵送还给我。”她稍稍歪了歪头，“好吗？”

博士接过她手中的苹果，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颗果实中所蕴含的生命的力量，在温暖的屋灯下仿佛显出鲜活的脉动。些许的迟疑过后，他将苹果捧到嘴边，试探着看了看身旁粉色的萨科塔，发现她的双眸中明晰地映照着他的倒影。注意到他的目光，她也含笑着轻轻点头确认。于是博士微微张开嘴巴。

“啊，对了。”在他就要咬下去之际，蕾缪安忽然再度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嗯？怎么了？”

“差点忘了说了，”她拨弄起自己厚实的长发，柔顺的粉红色发丝有如溪水在她的指缝间流淌、倾泻，花田般的气息也随指尖的动作萦绕上他的鼻尖，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你帮我买的洗发水，跟我现在用的是同一款。”

那时她脸上绽放的笑容，与渗入齿间苹果的甜味一起，在之后的每一天，都时刻沁润着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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