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几团黑气从东暖阁的阁窗中冲了出来，李秀成可以隐隐感觉到浓郁的怨恨之气，在头顶聚成一层肉眼看不见的迷雾。这些气团形成一大团巨大的黑色气罩，把李秀成完全笼罩在黑气内，他拔出腰间的雁翎刀一通乱砍，起不到任何作用。从地面的泥隙中又出现人形的气团，这种气团看形状似乎是一个个人形。人形的气团被称为鬼立，这是由杨希童她们的怨气汇成的傀儡，鬼立专摄活人灵魄，缓缓朝李秀成踉跄着前进。

“快，去找鸡血和符禄来，陛下陷入法阵中，我要作法！”宋献策惊道。

忽然，李秀成的周身发出五彩光芒，有光与电缭绕在四周，说不出的庄严肃穆，甚至还有一股异香散发开来。这种光芒如佛法庄严圆融，如道经精微纯澈，汇聚成一种让人坦诚的莫名氛围，笼罩在大地之上。黑气被这光芒瞬间冲散，鬼立则立刻伏地顿首。

“陛下万福，这是天子之气啊。惟有天子之气才能抵挡这极夜大醮的极阴之气，当年燕王起兵靖难，国师姚广孝以相面之法笃定朱棣身上有天子之气，正是因为天子之气的加持，朱棣才能屡屡以极夜大阵大破南军，最后攻入应天。这天子之气除了朱棣的子孙后代外，二百年方出世一人，陛下正是这天选之人啊！”

“天佑陛下，我大顺必定开创万世基业！”宋献策伏地道。

李秀成大喜，连声道好好，接着又拿起葫芦将酒又猛灌一大口。

绕过在宫门上荡悠着的赵书君，李秀成清清嗓子，眼神里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气。接着他们走过抱厦，绕过正荡悠着的戴馨菲和金杨琳。李秀成一步步走坤宁宫里。殿内那朴素令李秀成难以置信，窗边一张花楠小几，上头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牡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今早刚换的。案头一支檀香正燃起袅袅青烟，香气飘到旁边一座祁阳石描蝴蝶的围屏前，便蜷聚在一处，久久不散。桌上摆放着昨夜的临别餐的甜点蜜三刀，原来昨晚殉国大计已定后：云气尽收，皎皎清月一泻千里，草木花影掩映朱墙内的重重宫门。坤宁宫里，杨希童养得猫儿正舔着猫饭。杨希童怜爱地望着它，却默默流泪了。

餐桌上摆着一盘蜜三刀，这是来自杨希童的故乡﹣﹣苏州府，有名的一道甜食，将面团炸好后浸入蔗蜜中，味道奇甜，因为样子很似刀鞘，故而得名。这东西老少咸宜，席间从来都是一扫而空，少有剩下。

“我们同年入宫，也算共过患难，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大家吃了好一起上路！”

众人半天没说话，只是各自默默吃了一个，泪水一颗接一颗地落在了蜜三刀上，很快，杨希童振奋了精神，浑然不顾仪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即使逢年过节，大臣命妇们入朝参贺，杨希童所给的赏赐完全按照礼节规定，从不滥加施予，今晚的蜜三刀已经算是逾制了。

王艺璇正往长桌上摆放着芝麻酱，酱油，蚝油，辣椒酱，韭菜花，花生碎，白芝麻，切好的葱花，芫荽等几味小料。另一侧的长桌上用瓷盘里盛着以竹签串好的牛羊肉，洋芋片，粉丝，还有各种牛羊的肝，鲤鱼片之类

另一旁的矮桌上一个鸳鸯火锅正咕噜咕噜冒着气泡，一边是辣椒油锅底，另一侧是猪骨汤锅底。

“大家各自去调自己喜欢的蘸料吧，幸好只有我们几个，我穷，不能请所有人。”

她们坐下吃起来，说说宫中人趣事，恋情之事，她们一起八卦了许多宫中的旧事新闻，旁边王艺璇、项鹿鸣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好似现场看到了一样。

之后杨希童最先吊死，然后张艺馨，接着项鹿鸣、张艺严、李欣芮。

这个锅底依然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简单的红木凤椅，室内悬挂福神、钟馗图，雪芦、门檐窗台插着芝麻秸、门窗贴着红纸葫芦。骇人的寂静在室内蔓延开来，空气变得沉重压抑。

屏风后面，张艺严和项鹿鸣正荡悠着，宋献策往后一瞧，唬的暧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曹化淳身上。曹化淳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项鹿鸣和张艺严对着凤椅自在荡悠着，项鹿鸣的身体在瑟瑟的晚风中飘荡着，此刻她又一袭亚麻禅意裤裙飘荡在半空，像是飞翔，又像步行；像是拉立，又像斜倾，汗水粘住散乱在脸颊上的乱发，显出一种暗黑系的别样哀婉，像是雪夜的雪女一般，旁边的张艺严也自在荡悠着。这二人仅仅只能看见背影，宋献策便骤然变色，惊出了一身冷汗。李秀成轻轻燃起了灯烛，烛光照亮了项鹿鸣和张艺严半边狰狞的面孔，另外半边却隐没在黑暗中

李秀成先步入西暖阁书斋，眼前是一个有两进深浅的敞亮开间，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排柏木架阁，每排有十六座顶天接地的书架，每座书架分作八层，里面堆叠着密密麻麻的典册，俱是长一尺三寸、宽一尺二寸的厚纸簿子。一个人站在架阁之间的过道中，视野会被浩如烟海的典籍填塞，仿佛它们正从四面八方倾压而来，令人艰于呼吸。最深处是杨希童的书桌，杨希童将一看便常用的书放在手边，旧书和已写满批注的书放到里侧，其余书籍统一按照部首编排的方法进行排列，正预备离开，突然发现杨希童写了一半的文章，不由捧起来看，开篇是《移菊记》，李秀成翻开第二页，忍不住念出声来："移菊之时，根一有所伤，虽雨露均、培溉至，亦不得盛放如初。然则花根不可以伤之也，况于百姓乎？"

他看得出这篇文章中所蕴含的体恤民众之心，眼角眉梢处漾上笑意。乳白色的月光从宽大的窗口投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古朴册簿之间飞舞，颇有幽邃静谧之感。

李秀成手中持着蜡烛，穿过重重鹅黄色的纱帐，他吞咽着口水走到东暖阁的门前，看着梁上荡悠着的人影，他的脚步愈发沉重了。孙逸轩面朝着纸门正荡悠着，几缕乱发垂下遮住她翻白瞪大的眼睛，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嘴角露出苦笑的表情，泪水、口水沾满了面颊，螓首欹侧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肤色也被白绫分成迥然不同的两截，吊環之上是青紫色，吊環之下的皮肤依然白皙。琼臂无力地垂下，下身保持着断气前的姿态，双腿微微叉开，蹬得笔直，李秀成的手不免有些颤抖，他勉强绕过孙逸轩，东暖阁里一片黑暗，不见烛火，也没有声音，李秀成谨慎地把头靠近纸门，朝里看去，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情形。听到里面有隐隐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似带呻吟，又像在怒骂，但有一点明辨无误，那是张艺馨的声音。李秀成下意识地走向棱花窗前，只有那一片穹空依旧碧蓝如洗，不为人间福祸所动。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唇边滑出来

他双臂撑住门板，靠着腰腹之力狠狠向前推动。他脖颈处有青筋绽起，只听轴枢处发出吱呀声，把两扇轻便的纸门用了吃奶的力才生生给推开了。

打开门板，暖阁里干净整洁，一看就被用心打扫过。原来是在一间轩敞静室内，一张拔步床上。这床横铺三层锦褥，外头小银钩上挂着紫纱帐幔，遮住了外面的耀眼光线。

“哟～这双鞋把我好绊一绞！”

张艺馨和王艺璇脱下来的鞋子绊了他一下。

李秀成看过去，地下是一双脱下来整齐摆放的老爹鞋，杨希童尿液在裤裆部扩散开来，接着是她的狰狞幽怨的面貌，一旁的王艺璇也是恐怖狰狞，杨希童对面的张山更像是在比着谁更加狼狈狰狞。他又走到张艺馨的身旁看了看，风过，卷起一叶落地，叶上一枝两叶的山茶花悄然盛放，与张艺馨黑色臭黛丽长裙上亲自绣的山茶相映成趣，他蓦地怔住。这般景象，李秀成不免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把烛光靠近杨希童通红狰狞的脸，李秀成看着她狰狞恐怖的脸缓缓道：“呀～真是疹死个人！”

李秀成从杨希童地下的尿洼里拿起一张信笺，这是杨希童的亲笔手书，小心地用纸包着，还裹了一层防湿的油布。他缓缓打开，用烛火靠近一看：“臣妾德薄，不能辅佐陛下振兴社稷，致使流民围京，不能兼济天下，既当殉国，又不能率先为后宫之先。一次春和万景明，妾无面目见祖先于地下，所以和我妹妹散着头发，光着脚。我更无面先见妾之妹妹，我骗了她，我穷，把我的全款坐驾卖掉，之后妾请以后礼葬吾妹陵中，而任贼分裂妾尸，毋伤宫中一人。”

这正是杨希童的绝笔，正是杨希童在上吊前写下的，杨希童在上吊之前交给了王艺璇，吊死后，王艺璇恰好把它放在板凳下面。

“真是一干壮烈贞节的婆娘啊！”

“你们吊死殉节，落一个流芳百世！成为皇家的节烈之妇！尤其是杨希童，张艺馨，你们死得好，不愧是皇家的女子！”李秀成说道。

“这些女子当中，听当时的宫女说起，最先吊死的是皇后的妹妹杨梦琦与她的宫女！”曹化淳禀奏道。

“哦？皇后身为国母，为何不作表率为先？”李秀成问道，“杨希童又安排了许多事，先与诸宫娘娘会合，又有出走的念头，最后自己才吊死的，但也是最先的！”曹化淳慢慢说道。

“为何这些婆娘们死这许久，仍与刚刚断气时一致？”李秀成问道。

“禀陛下，她们吊死前先服了冷香丸，这丸香可使她们永驻断气的一刹！”曹化淳说道，他又介绍说这冷香丸乃是宫中的秘方神药，是当年黑衣宰相姚广孝留下的方子，成祖崩于榆木川后，为防汉王作乱，故成祖秘不发丧。正是以冷香丸服下保驻容貌，使其容貌如方断气死时。随后悉熔军中锡器为棺，停棺数月，方运京发丧，入葬天寿山长陵。世宗皇帝正是欲以此方为基，研作长生不死药，遂沉缅于道教，不问朝政。却终究未成。乃是从武夷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白云观道士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叫殿上炮制配合者也。白云观位于京师城附近的香山之上，或者准确地说，香山就是白云观本身。经过清风道长多年经营，整个香山已经被挖空了。别看香山表面郁郁葱葱，幽静繁茂，其实白云观的本观就隐藏在巨大的山腹里，京师里很少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大，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东暖阁中杨希童她们光脚的脚味，身上的汗味，失禁的尿的味道，小穴里的高潮液和淫液味，体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淫靡又窒息的气味。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赶忙冲出殿外去透了口气，他望向远方的宫巷。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宫女，太监的尸身，这些人正是张新阳和孙英硕的刀下魂。他又想到杨希童吊死后的景象，使他忍不住干呕起来。“陛下，懿安皇后一干上吊在太真宫里，咱们还…….”曹化淳走过来问道，“罢了！罢了！”李秀成呕吐着摆手说道。

“聚明，张元璋因为生活没有办法，到皇觉寺里当小和尚。后来皇觉寺也穷得没有饭吃，他到郭子兴的手下当兵。这故事你知道么？”李秀成问道，“臣听人们谈过张洪武的'小出身'，知道他的出家故事。”牛金星凑过来回答道。

“张元璋从当开始，出生入死，历尽千辛万苦，费了十五个年头，终于夺取天下，建立明朝。咱自起义至今，你说巧不巧？也恰是十五个年头！”李秀成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牛金星道

“张元璋身经百战，驱逐胡元，建立大明，功业远远超过宋代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只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只有二百六十年就亡国了。我大顺朝决不如此！”

“自古没有不亡之国；周朝虽说有八百年，但是平王东迁之后，过了两代，周天子徒有虚名，十分可悲。孤只愿大顺朝能够享国四百年就够了。”李秀成道

“奴婢请旨，宫中宫人们身后事该如何打理？”

众人听后，皆面面相觑，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这些官员们此刻不知 如何安排这些前朝的可怜女眷们的尸首。

“自太祖至今，凡官人年老及罢退废者，多发浣衣局居住。若宫外无亲属，死后也依例由净乐堂焚化落葬。”宋献策说道，“将宫女太监们的尸身妥善按例葬了吧，他们也都是些穷苦人家，你问问太监们，宫中的库房中一定有好的棺材，将宫女们装殓，要小心保护她们的尸体！至于皇后宫妃们的，日后再议吧！”李秀成道。

夜晚的宫殿如同一头巨大的怪兽，阴沉噬人

尚食局的大厨房里，锅上正在炖煮着鱼羊汤，放入枸杞、生姜调味后，雪白的汤很快开始咕嘟嘟冒起泡来。孟孜萱尚食正率一众女官专心制膳，偌大的厨房，除去切菜煎炒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陛下，臣等于平台设宴，特地慰劳一众将士们！臣等请陛下移驾平台！”朱纯臣一脸谄媚的走过去。

“好！传我的话，移驾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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