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到坤宁宫之间的广袤区域，仿佛被一个灰黑色的蒸笼大盖牢牢罩住，久久不揭。正应了《岳阳楼记》里那八个字：“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在宫中过往的人非但不觉清凉，反而油然生出一种“不复见天日”的压抑与恐慌。

坤宁门前，曹化淳上前拽着门环拍了两下，不料它似乎带动着什么机关。只听门内先是传出"嘎啦嘎啦"的声音，随后一阵"当啷啷"的铜铃响动，在幽深的宫巷里回荡许久。随着"咣当"一声，两扇厚重的朱红色宫门打开。曹化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来。李秀成紧握刀柄，朝左右望去，环顾四周，觉得附近缭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李秀成迈过门槛，正要往里走，忽发现这位曹公公原本推在门上的手一松，那两扇门便自动"砰"地弹回了原位，不由得"咦"了一声

紫禁城实在是太大了，建筑鳞次栉比，诸多宫墙与门廊错综复杂。坤宁门与正殿之间靠一条拱月形廊道相连，两侧皆是灰白高墙。但廊道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拐了数道羊肠急弯。这叫作肃心道，倘若有人欲要观星，一踏上此路，外界纷扰便被彻底遮蔽。穿过长廊，如同洗了一遍心思，才好心无杂念地与皇后沟通。

李秀成走了半柱香功夫，终于到了坤宁宫前的广场上，广场上一大堆垃圾一一土垒、石块、破旗、门板、推车、箱笥、家具，什么都有，甚至夹杂着花花绿绿的被褥，好似乞丐一般。

他一掀袍角，迫不及待的走进坤宁宫的庭院。这个来自西北的大汉同样被江南的风韵浸透，坤宁宫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屋顶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面宽三十丈，高二十丈，端坐于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乃是整个后宫最高的建筑，气魄雄浑。李秀成近前抚摸着金丝楠木的大梁，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霾云终于尽数散去。西去的日头仿佛为了补偿缺席，迟迟不落。浓郁到化不开的暮色斜照在坤宁宫上，泛起一片黏滞的琉璃虚光。高大的台墩半边青白，半边配红，轮廓虚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

“走，进去看看！”李秀成开口说道，

“禀陛下，崇熙的皇后宫妃们早已吊死在殿内，模样可怖，还是……还是不要看的为好！”曹化淳立即打断。“此话怎讲，咱只是进宫去看看崇熙的婆娘们生了个怎得模样，竟能迷糊的皇帝把自己的朝廷都丢了！”李秀成开口道，他浓重的西北口音一时让人难以应对。

曹化淳犹豫再三，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坤宁宫中被王少施了极夜北斗大法，只有真龙天子的天子气运才能凭气力进这坤宁宫中，倘若是旁人恐怕会命在不测！”他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额头开始有汗水沁出。

李秀成身后十来名亲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曹化淳，俨然是打算随时杀他祭旗。李秀成站在坤宁门前，来回踱步一阵，宋献策在一旁劝慰道：“陛下勿忧。这极夜北斗大法臣知道，乃是当年燕王起兵造反，对外宣称自己得了北方真武帝君保佑，以此蛊惑人心，由于靖难形势所迫成祖不得不重金把武当山的妖师方士找来，当年这些妖士们以真武帝君之气与战士幽灵怨气相融，最后打造成一支亡灵军团，他得了天下之后，给真武帝君加了一个封号，叫作‘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还发动了三十万民夫重修武当山宫观，在天柱峰顶立起一尊真武大像。据说那尊神仙的面孔，跟朱棣是一模一样。当年的妖师方士被他召入宫中修炼不死金丹，而这极夜之术从此被茅山术士销毁，音迹全无。不曾想今日仍有高人布法，但只要绕开坤宁宫不进，便不会被这阴气袭扰了。”李秀成斜着看了他一眼：“你可是在说，咱没有天子气运？”

宋献策一阵沉默，只得施揖谢罪，口称疏忽。牛金星此时又过来劝道：“陛下万金之躯，而坤宁宫中阴气太炽、阳气太弱,按阴阳相生的道理，好教陛下知道，天子之躯乃是国本啊，您万万不能以身入险啊。”

李秀成短眉一骤，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他慢慢开口道：“燕王起兵靖难翦灭暴虐，天下皆知，现在咱起兵诛灭朝中宵小，燕王用得极夜之阵，咱岂能用不得！”

“不必理会，你只管开门便是！”李秀成猛喝一声，宋献策又问他可有打算。李秀成没好气地喝了一声“闭嘴”，然后从拿起葫芦把里面的酒，直接往嘴里倒去。曹化淳谄媚道：“冷酒伤脾，陛下最好加热再喝。”李秀成瞪了他一眼，骂了声聒噪，咕咚咕咚又是一大口。

此时，紫禁城已被暮色浸得越发深透，一层层黯淡帷帐笼罩下来。几人抬起头来，看到尚有最后一丝明亮还在墙头藤隙之间纠结，仿佛一根细弱的绳索，牵扯住即将沉沦的白昼。可惜这个努力终究失败了，只是转瞬之间，整个巷子便彻底落入暗夜的井底。

何止是紫禁城，整个皇城的彩楼画栋，骚动不已的京城内外厢坊，也同时沉沦入夜。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也无法让光阴多留驻哪怕半刻，残存的暮色在飞速后退。

李秀成一只绸面皮靴踏住最后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在天光彻底消逝的同时，它从容迈进了坤宁宫的门槛。

坤宁宫的庭院此时已经失去了江南的生机，李秀成先看到那棵柳树竟然几乎萎死，枯槁的枝条半垂半展，有如一具骸骨在拼命挣扎，翻露出鬼爪一般的树根。所有的奇花异草均已经凋零枯落，从泥土隙中缕缕黑气升起。这里感觉和外面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篱相隔，就连气息都不太一样。曹化淳带着他们步行了约莫两刻的光景，终于停下脚步。头顶突然传来数声哑哑叫嚷，十几只乌鸦从东暖阁上飞出，越过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其他三人才看到，前面阴森森的坤宁宫竟然散发出瘆人的青光。

宋献策的肩头始终挎着一个布包，从布包当中一枚罗盘腾空而起，上面的指针胡乱飞舞着，他的脸色变得惨白、额头又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开口道：“陛下，这里阴气旺盛，令这罗盘……都……都快爆了！”李秀成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着。

“后宫中到底共有多少人自尽？”李秀成转头问曹化淳道

“宫女的总数大约上万人，西华门投水自尽的有三十多人，琼苑里上吊的约二十多人，逃散的约三百左右。留在宫中和西苑、北海各宫的总共有七八千人，其余的分散在昌平各皇陵与西郊的皇家陵墓中侍候香火，多是年纪较大的女子。”曹化淳像报账目一样像他回禀道，接着他手忙脚乱地翻开准备好的簿子，开始向李秀成汇报：“尚食局尚食高依璇，年二十七，自缢于尚食局中，翊坤宫宫婢张慧尧，年二十，自缢于翊坤宫右厢……”簿子上十分详细，每一名自尽的宫女、女官、太监的年龄，自尽方式等一应倶全，这个簿子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台阁体。

台阁体的后面是一条条原本鲜活的生命：琼苑里一道红色高围墙后一座不大不小的宫殿，上覆黄色琉璃瓦，从红墙中露出巍峨的宫殿和高大的古松，这里正是尚食局的厢殿。

宫殿中烛影明灭，高依璇正坐在梳妆镜前，她扎着高马尾，一袭轻纱桃红色天丝外套，里面是米白提花吊带，腿上是柳绿花苞灯笼裤，既能用来拉长身材比例又能秀出纤瘦的长腿，用它来中和桃红色外套的甜腻感再适合不过，是集时髦和少女感一身时尚单品，无需过多装饰。这是一个气质清冷靓丽，瓜子脸蛋，弯月眉，杏眼，肌肤白皙若凝脂的美人。

她正手拿碳笔仔细描摹着她的弯月眉，之后又轻抿胭脂，往面上补些白粉

钟、磬和梵呗之声携着坤宁宫里的丧钟声传到她的耳畔。

“皇后娘娘！”她立即跪下顿首，对着坤宁宫的方向再拜。“娘娘！等着奴婢！奴婢深受后恩，决无偷生失节之理！”她凄凉的厉声喊道。

她从容的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轴画卷，这是杨希童的一幅画像：画面上杨希童身穿白色长连衣裙，打扮精致。

高依璇显然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场景，因为就在今天下午去给杨希童送她最喜欢的四层榴莲果肉芒果奶油千层西洋蛋糕，每年杨希童的生辰，杨希童都会选择这个甜点。她把蛋糕用托盘端到坤宁宫中，杨希童仅仅吃了几口，便忍不住哭了出来。高依璇问她发生了什么，杨希童看了看托盘里织好的白绫，开口对她说：“只希望一会儿吊死的时候不会很丑。”

高依璇拿出找内官监订好的一枚空白木牌，往木牌上用毛笔规整的写下：大明故皇后杨氏希童之神位。由于眼下宫中大乱，礼部为杨希童拟定谥号简直是痴人说梦，在没有庙号、谥号的前提下，这个神位仅仅只能草率如此。按照规矩皇后去世之后，宫中有一整套规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发更衣，并将尸身停放在钦安殿内，谓之小殓。接下来，要把皇后遗体移入梓宫，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嫔妃、百官致奠，谓之大殓，这些杨希童根本享受不到。至于灵位进入太庙，这处天子祭祖之所，在享殿里和供奉着历代天子、皇后牌位摆在一起，左右配飨宗室、功臣，更是想都不用想。尚食局日日都要焚柴烧炭做饭，牌位摆在附近，就当是降香拜祭了，这个亡国的用白绫吊死的皇后，邋遢失禁，全无国母风范，这样的待遇已经是破格了。

高依璇将画卷悬在对面的石灰墙上，然后把牌位摆在画卷前的木桌上，又对着画像和牌位拜了几拜。

她把白色的纱质窗帘裁下来，用剪刀剪了几下，再顺势一扯，把窗帘抛到朱红的梁上，高依璇将一把黑白巴凳橡木梯凳正好放在窗帘的下面，然后将她的高马尾散开，任一头黑的长发自然飘荡。她蹲下脱下网面透气百搭白色老爹鞋，再脱下白色的袜子。露出一双脚趾匀称玲珑，趾型圆润，脚底呈淡淡的粉色的，脚面则微微可见血管的玉足。

“爹！娘！女儿不孝，今天尽节，我决不能将自己留给贼兵！”高依璇凄凉的喊道

高依璇的玉足缓缓踏上了梯凳，她抚摸了几下飘荡着的窗帘，然后双手握住，掂起脚，把窗帘比着咽喉的位置打下一个文昌结，又调整了一下窗帘的位置，把长发从窗帘里拿出来。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那双玉足像荡秋千一样把梯凳彻底踢远。

她的喉咙里发出"呃～啊"的一长声，玉足像划水一样的在空气中踢蹬，双手攥紧脖颈上被窗帘勒住的位置，眼角流出一行清泪，眼睛猛的瞪大，让额头上皱起些抬头纹，又浮出几根青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

她的美丽的大眼睛已经染上了死灰的颜色，向着斜上方茫然地望去。眼泪和唾液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在她圆润的下巴上混成水滴，缓缓的打湿了格子上衣的前襟。高依璇抽搐已经变慢了、变弱了，逐渐变得不容易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颤栗-﹣接近死亡的颤栗。在这颤栗中，双脚的脚跟轻轻地互相碰了一下，便分开双腿，脚尖很自然的朝下绷下去，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暂而轻微的、好像叹息的声音，然后全身就恢复了平静，神态中依稀带着一点羞涩。

高依璇松松地挂在白绫下，五官恢复了清丽，美目圆睁，朱唇皓齿微启，略施粉黛的妆容盖不住被吊成紫色的娇艳面颊，那是一双精致的裸足，白皙细嫩，晶莹剔透，青青的脉络也看得清楚，脚形非常纤美。白嫩的脚指头、纤细的脚掌、肉红色的脚后跟，高高隆起的脚弓和纤细的脚踝形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胸前挺立起高傲的双峰，她魔鬼般诱惑的高挑身材在半空飘荡。

李秀成接过簿子简单翻了翻，略微扫了几眼，开口道：“紫禁城中太监众多，有的逃散了，没有逃散的任其回家。宫女们一个不许出宫，要找到花名册，等候数日，按册点名，分赏给有功将士。这紫禁城中，千门万户，你们下午要继续清查！”

“是！”曹化淳跪地顿首。

“历代皇后很多都是不幸结局，或因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或因受皇帝宠妃谗害被打入冷宫，或在失宠之后被废黜，被幽禁，被毒死，被勒令自尽……皇宫中夫妻无情，祸福无常。”牛金星叹道

“陛下，后宫中应该还有尚未自尽的嫔妃，我们应当妥善安排。”宋献策走上前道。

“崇熙的妃嫔们，凡是还没有死的，娘家住在北京的，都送她们回娘家去，愿自尽的听便，不愿自尽的由我朝优养终身。”李秀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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