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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祥】井字棋,2

小说: 2025-09-09 19:54 5hhhhh 5170 ℃

三角初华每天早上会比丰川祥子先醒,起来就把折叠床收起来靠在墙边,把她的拖鞋收过来放在窗台下,丰川祥子不多时就会醒来,两个人一起把方桌拉到中间,几乎是靠墙摆上折叠凳,简单弄一些热气腾腾的食物,比如煎蛋、午餐肉、西多士,具体是什么都由三角初华决定,反正总会配上现冲的咖啡。丰川祥子不怎么挑食,只偶尔说想吃些清淡的东西。为健康着想。邻居在这早餐时总大声外放晨间新闻,有时候是健康节目,可能是老年人在看。丰川祥子发现三角初华有时会突兀地提起健康,可能她就是这个节目潜在的观众,但是她听进去的只是健康很重要,具体怎样健康反倒是自由想象了。幸好她没有听到后面的保健品广告。她们两个怎么看都不是会把自身健康纳入生活目标的人,但三角初华提出来了,这就值得考虑。

早餐时间往往是如此度过:三角初华安静地嚼着食物,夹起碗里的食物后转头盯着丰川祥子,竖着耳朵听今天的新闻,一幅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模样,有点像狐獴。丰川祥子也贯彻食不言的礼节,只是眼神回过去时抬抬眉头,三角初华就会一五一十地转述她听到的,比如:「小祥,公园里有活动呢,还搭了戏台。要去看看吗?」或是:「小祥,海边会办音乐节欸,有没有小祥喜欢的艺人?」丰川祥子慢慢吃着,也不着急回答她,有时候会考虑好一会儿,不过考虑的并非是与否,而是什么时候,怎么执行,因为她听到的并不是一个「问题」。「那下班之后在公园门口见吧。」音乐节的出场名单她搜出来看,确实有她感兴趣的乐队,不过票已经售罄了,下次要提前才行。

短暂的早餐之后两人在街角相互告别,出门时丰川祥子要去对面,如果车迟到了丰川祥子会确认工作消息,抬头时三角初华一定看着她。她有点无奈地冲她眨眼,距离有点远,不过她看到三角初华也眨了眨眼,像对暗号一样。她冲丰川祥子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落下来一些,上下睫毛间隐约盛着清晨的阳光。她们每天早上都要反复演同一出年代剧,三角初华演依依不舍的主角,目送心上人;一个演心上人,深情款款地挥手作别。

晚上回来,屋里还保持白天离开时的布置,但不像白天那么明亮,在泛黄灯光的照射下总觉得要窄一些了。哪一个才是它真实的模样?丰川祥子会想起学校那些小孩课余时间的涂鸦,一些色调奇异的高饱和水彩笔画,背面还写着标题《我爱我家》,内容是床铺、窗、桌子、烟囱,奇形怪状的家人。人就是那么奇怪,被不同环境包裹时心情也会随之改变,景象广阔就觉得畅快,若是狭隘就如同受了压迫,难道也如变色龙一样是为了融入环境吗。那些画在明亮的灯光下看时觉得充满童趣,晚上回到房间再想起来时,就被扭曲成了诡异的场景,连房间里擦不净的斑块和瓷砖的黑线都张牙舞爪。这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感受。丰川祥子尽可能保持理智与自己脑海里出现的那些不好的想象相处,她允许自己适度保留偏见,为了更公正的审视。

兴许只是太轻松了,好端端地怎么会想起这些事,就因为灯光?那明天去买新灯泡。现在就好好准备晚餐,她一如既往去公共水房洗菜、打水,三角初华会负责把菜仔仔细细切成片、丝、丁,整齐地码在砧板上,十足十的贵价感,不过落到丰川祥子这个厨房初心者手里多半是很难完璧归赵。丰川祥子喜欢看三角初华完全投入做事,这时她不会注意到周围的东西,视线锁定目标,眼睛睁圆了一眨不眨。略长前发投下阴影将她的半张脸隐藏起来,充满危险气息,就像完全凭本能猎杀的野兽那样冰冷,与平时下眼睑微微上弯看着自己的彷彿是两种生物。丰川祥子不觉得害怕,还莫名有些兴奋,好在及时控制住了。不是现在。现在要做饭。

油热后丰川祥子把那些精心切好的虾仁、火腿粒、胡萝卜下进锅里炒熟,事情到这一步还有挽回余地;然后倒入隔夜的米饭,搅拌搅拌——晚饭的掌勺主厨几乎固定由她担任,因为早餐已经被初华占领,按理说她应该已经充分磨练了厨艺。但怎么说呢,仍有颇多不解,比如反复翻炒这个动作到底有什么意义?究竟怎样算炒好?其实这时候东西都是熟的,不该热了就能吃吗?

三角初华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她为什么不帮忙?其实忍住不帮忙远比帮忙更难,所以她只是适时提醒可以加点酱油调味。酱油炒饭是对厨房杀手很温柔的菜,仅凭颜色是否均匀就能判断口味和出锅时机,再不济,就算忘记开火了搅拌均匀捏一捏,也能当寿司吃。丰川祥子有点迷茫,已经是陷入迷思的程度。加一点,是多少呢?一毫升?一勺?语意不明,可怕的敌人。

嗯?好像有股香味…….已经糊了。她想这些的时候,手上的酱油悄然倾入锅中,丰川主厨匆忙铲铲又翻翻,挽救不了三角初华精美刀工切出的配菜,它们和米饭一起煎熬得灰头土脸,与楼下三分钟起锅的铁板炒成色相差无几,只怕味道还远远不及。丰川祥子很是懊恼,三角初华只顾单手托着脸傻笑。「初华再笑就没有你的份了哦?」「怎么这样…小祥一个人吃不完的…」看吧,就说不是同一种生物。还是说其实是非常善于伪装的那种?丰川祥子又不自觉琢磨起三角初华,一个过分轻盈且难以捉摸的人,越想越有寻根问底的冲动,但那许多问题需要她一点一点用时间去解答。吃进嘴里混着焦糊味的酱油炒饭也变得耐人寻味,嚼出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三角初华最终还是吃到了这盘炒饭,吃得相当开心。她后知后觉这其实是一种通感。

吃完饭她们分别抱着锅和碗筷去水房,三角初华麻利地把两对碗筷和一个盘子各冲洗六遍,沥干擦净,看到丰川祥子还在和炒锅里的顽固糊渍较劲,想了想又把刚擦干的碗筷放下开始洗第七遍。水从泡起皱的指尖慢慢流过,在老灯泡下星星点点的橙黄色高光跳动着,三角初华的声音混在水流里:「小祥,明天早上想吃什么?」丰川祥子顿了一下,稍作权衡,然后回答:「榨菜米线吧。」「要煮荷包蛋吗?」「好。」荷包蛋要比煎蛋清淡些,对健康好。那咖啡对健康好吗?健康又对什么好?她往前想了很多,不过并不会改变早餐要有荷包蛋和咖啡的结论。

丰川祥子继续专心刷锅,致力于洗脱那块糟心的糊渍,为了祛除它甚至把附近的部分也刮花了。她拿出手机搜索除污小妙招,准备之后买些醋和小苏打试试,暂且先容忍。

两人又返回房间里。各家有各家的饭后消遣,大多数住在劏房的人只在睡觉时才回来,平日他们偏爱在公共空间享受私人生活,也有独居的人饭后敞开房门站在门口聊天,或者边泡面边外放各种声音,总之是一段乌烟瘴气的时间。

丰川祥子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里开始预工作,跟学生预习是相似的作用,不同的是学生会把预习当作一种额外的努力而感到满足,丰川祥子并没有得到什么,只是习惯不断把发条拧紧。没有哪个老师会像她这样专门复印学生的学习纪录在收工后翻看,记错进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劳动法能够保护业余生活,但丰川祥子的工作是工作,生活也可以是工作,这种时候让她劳逸结合就如同在剥夺她的生活。夹在a4纸里的广告折页被她抽出来,她有意地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户型平面图,把它放在一边,也许某天作餐垫用。

三角初华一边在备忘录里敲敲打打,又停下来去听戏曲,她不怎么喜欢这种表演形式,总觉得一口气久久抒不尽,不过听多了也知道现在放的大概是《鹊桥会》,织女在村中教妇人们织布,有些热闹的动静。她闭眼一瞬调整呼吸,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手机屏幕上。某时开始她每天总需要写很多东西。

以往她捧着手机不知道做什么时会关掉灯,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抱着她的枕头看老电影,很多是默片,文字直白地打在屏幕上,她可以自己在心里配音,然后躺在黑暗里远远地看着什么东西忽明忽暗。丰川祥子来后两人也这样看电影,不过三角初华越来越难专注于影片本身,何况那些她都看过了。她其实微妙的,是个话痨。还是在心里。此刻只有一人的放映厅里,画面里镜头聚焦丰川祥子的手,然后是那张备用餐垫。观影的三角初华们讨论起来:丰川祥子想要一个大的房子吗?一个戴着眼镜的打扮干练的三角初华面无表情地提议,现在的存款用来租一间更大的房子绰绰有余。荧幕中丰川祥子优雅地坐在椅子上,记者们在防护线外仰视她,三角初华也在其中,丰川祥子情难自抑地回答了一句发言稿之外的话:“罗马,当然是罗马。”丰川祥子与媒体一一握手,与三角初华握手,然后永远地消失在大厅深处。另一个三角初华蹭地站了起来,她身上满是血和鳞片,从别处沾上的混着本就有的。荧幕被这妖怪般漆黑尖锐的剪影遮住,然后倒带,一样的构图,丰川祥子孤身坐在窗台上,她说…她说什么?三角初华又没有听见,为什么要说又?只看见她眼里的光清晰动人,不知是回忆还是向往。影片永远停在这里,放映结束。

三角初华张了张口,又闭上,开始咬牙。问问吧,等小祥休息的时候问问吧。这句话打进她的备忘录里,成为里面最可能被刻意遗忘的一句。

此刻丰川祥子忙着在学习纪录上写下总结和分析,安排之后的授课内容,具体到哪首曲子该着重练哪个部分,什么时候还课,一直往后写了好几个月。她无师自通地,或者说天然地对他人的未来产生极富善意的控制欲。写完后又开始记账,理所当然连带三角初华的一起。预期开销和储蓄也早就算到了好几年后。丰川祥子突然想说点什么,聊聊账本?还是不了。她想起不久前她每天还在打不同的兼职,三角初华和她在超市推着购物车,三角初华慢吞吞地回忆工作时干了什么,想了半天说,今天有一个买了很多很多鱼,要剁得好碎好碎的客人。丰川祥子就会分享发传单的小技巧,站在垃圾桶附近更容易发出去,因为方便接的人立刻丢掉。她知道这些会被三角初华记进备忘录,三角初华正在创作一本史册。丰川祥子不希望某段无趣的历史一直重复,故而沉默。好在环境足够嘈杂,嘈杂到令人松一口气。

时间很快来到十一点,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三角初华说有点困了,丰川祥子遂关灯在窗台上躺下。床垫躺起来异常舒适,何况于身体层面而言她本就不觉疲惫。窗外的灯光整夜都亮着,街面人影和红色出租车拖出长长的影子,她追着红色的轨迹从玻璃上抹过,直到道路尽头,恍然觉得一切在下沉,又或是自己正在上升。总觉得有什么在从体内蒸发,四肢变得些飘飘然,她顺畅无阻地飘到地平线以上,只见一栋正在覆着绿色网布和脚手架的高楼,上面是一个巨大的羽翼图标。

她突然决定拒绝,拒绝结束这一天。

若丰川祥子不承认,即便零点的钟声敲响,即便清晨太阳升起,明天也不会到来。这一切真的如此坦然?只向一人伸手,只回应一人的目光,她便无条件的得到爱、理所当然地脱离重力?灵魂诘问身体,只得到想要重重摔落、倾听碎骨清鸣的渴望。自然而然地,她拽住折叠床上的三角初华,她知道她并不困。

或许是美梦,粘稠的,酸胀的。

三角初华的身体被幸福充满,如同一个气球,深深呼吸,膨胀,肋骨撑开到发痛,痛得发痒,于是溢出混着鼻音的微喘。有什么不断侵入她,她的生活,她的身体,她无暇思考任何为什么、凭什么之类的问题,只一味感受,想要分清快乐和痛苦。异物与蠕动挛缩的黑暗纠缠,她越是想要铭记就越惧怕它抽离,然而此刻它只是肆意地磋磨她,如一支燃烧的鱼叉贯穿她,将她的灵魂挑至高天。钝痛消失了,因为她的感知终于在顶点变得麻木。

丰川祥子没能在手指与琴键间构建出的,柔软的大地与涌动的洋流,藉由将三角初华从内至外分拆完成。三角初华像偷喝葡萄酒直到烂醉的牲祭,将祭台错当做婚床,露出痴情的眼神。谁又知道那是葡萄酒还是葡萄汁呢。丰川祥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三角初华的眼神让她感知到欲望彼此呼应,但这远远不够,离今天结束还早。

有些被忽视的东西,用一副狰狞的模样傻愣愣地呆站着。它注定就是为了丰川祥子存在的,所以只能由丰川祥子来宽恕它。至少丰川祥子这么想。多么诚实,多么易于掌控。因其正体是披着层层伪装的三角初华,反倒令人怜爱。

于是丰川祥子附至三角初华耳边说了什么,将她浸湿的金发别到泛红的耳后。这低语的温热远比其他更能刺激三角初华,几乎要将她击溃,她的舌尖紧紧抵住上颚,抿住嘴角发出顺从的呜咽。小祥让她忍耐,她会听话的。这份没有底线的顺从换来的是丰川祥子的两条发带,一根系在柱体冠部靠下的位置,系得颇紧。什么人能想到把发带用在这种地方?另一根盖住三角初华的眼睛,这还稍微正常些,随后又指示三角初华把手背在身后不准乱动。三角初华对她反常的小情趣显得极为不安,但又极为顺从。

丰川祥子安抚着部分的三角初华,从根部到顶端摸清脉络,由小腹收缩的程度判断力度和轻缓。虽有些不合时宜,丰川祥子想起了晚餐的炒饭,在她一板一眼难得要领的动作下,三角初华身体起伏幅度和频率都有了变化。丰川祥子想象到发带下的紫色眼睛是否也会煎熬至焦灼。

湿漉漉的眼神总是很可爱,那是被驯服的家犬的眼神。博爱如丰川祥子,自然也索求野性,她指腹擦过三角初华死死抿着的嘴唇,察觉干涩,从置物架上拿起马克杯啜一小口,先确保口腔足够湿润,余些许水盛在舌底,捏住三角初华面颊示意她张口,将水一股脑渡过去又很快分开,还没反应过来的三角初华茫然咽下一半,另一半顺着唇角滴落在胸口,蜡油似的边灼烧边滑行。丰川祥子何尝不是在忍耐,却坚持依照计划实行下一步,喝水实则是为此准备。她怀着些许谨慎,舌尖先触及光滑的冠头,尝到些许极淡的咸腥,为了不让牙齿刮蹭到又放松些再缓缓向深处含入。

三角初华几乎要跳起来:“小祥…!”惊恐夹杂着快感,她又开始咬牙,快感催生更大的罪恶感。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埋首她下身的丰川祥子抬手轻掐一下她的腰,是不要说话的意思,然后微微收紧腮,投入吞咽与吐出的重复作业。

忍耐之所以是忍耐,当然是因为始终有限度,先到这个极限的却不是三角初华,她不知不觉脱离了形体,在恍惚间委身于另一个踏空而行的丰川祥子,一起飞上九重天去了。无疑,这是一种背叛,或者直白而言,是精神出轨,但这完全是丰川祥子的错,她明知道回归地面的方法。丰川祥子跪坐起来紧贴三角初华向上攀游,双手穿到三角初华背后扣住肩胛,肋骨以碾压的重量挤在一起,她将扭曲湿软的粘液涂抹在三角初华的腿心、小腹,在摩擦中不断满足着自己,沉沦,并化身一滩泥沼,那些亲手系上的发带就这样慢慢松动,她也不在乎。

光来了,天国却远去了,三角初华因剧烈的灼热而坠落,云层和圣歌变成泥沼和喘息,染血的蛇正在她身上忘我地起舞。三角初华不敢正视,她觉得自己的头一定会被拧到后面去,直到丰川祥子用指节钳住她,前额相抵,耳鬓厮磨。她注视丰川祥子的眼睛,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就在受罚,因此只能望向身后,或低头对一切视而不见。而丰川祥子又为她施加了一重罪,令她只能看向丰川祥子。她不止一次与丰川祥子真诚的欲望对视,不仅限于此时。她究竟看着什么?三角初华希望是自己,又害怕是自己,有时她宁愿想象丰川祥子是一个捉鬼人,这样才可以解释丰川祥子为何来得突兀又及时,她定是看到附在三角初华身上的鬼魂。将这个鬼魂除去,三角初华的厄运会结束,丰川祥子会离开,一切会欣欣向荣——绝无可能。至少在这一刻。这种信念将她牢牢锁在这个房间中。

三角初华一言不发,抱起丰川祥子放在窗台上。而在丰川祥子的感知中,她是摔落到一块砧板上,被三角初华从上方审视,三角初华的意志粗暴不失精准地捅入,将她切开,一下,又一下,她先是被拦腰斩断,又变成一块一块的水润的肉和白骨,肉块跳动,白骨作响,如愿以偿。日出不会让她化为泡沫,这一天在丰川祥子的挣扎和愉悦中落下帷幕。

城市有恒常的夏日,一年中无论何时都有人穿着短袖短裤出门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人们不说夏天来了,而是说春天走了;说春天也不对,春天也是没有的。总之,回南天走了,房间里不再有因为冷热交锋产生的湿热感,只剩单纯的闷热,这种感觉在上午不那么强烈,而到了午后热空气会像升华成气态的沙漠把人埋起来。

这时候丰川祥子才意识到以人力改变气温是多么伟大的逾矩。这个房间是没有预留管道和空间的,窗外也没有放外机的地方,这些都属于分割墙另一侧的邻居。丰川祥子一口气喝完整杯冰咖啡,当然,半杯是冰。稍微冷静地思考安空调的可能,冷气机本身不贵,但开管道和装外机支架要多方商议,施工时她们还得在外面住上几天。一旁的三角初华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后颈已经冒出汗珠,她本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只是咬牙,沉浸在抢兼职的紧张中。

自从脑袋里面产生了搬家的念头,她就很难再像之前那样专心做一个冷酷的杀鱼师傅,她甚至会不小心把手套切破。老板和隔壁的祐天寺讨论,这是否是新媒体时代对当代青年的负面影响,祐天寺反驳说自己也天天刷短视频,没见得会记错价钱算错帐。三角初华走神当然是有正当理由的,她在学着像丰川祥子那样考虑事情。丰川祥子会在每个周末审视屋内的布局,看看是否有不符合使用习惯的,以及是否能更节省空间,每一次优化都是为了以后做打算。三角初华认真研读房地产广告,不只是看美轮美奂过度曝光的宣传照,也看平面图,有时候还会搜房屋装修短视频来看,如果她足够有经验还应该再看看丰川祥子的账本。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小心翼翼地试探:小祥,我们要不要换一个大点的房子?

彼时冷热空气还没分出胜负,丰川祥子扎着围裙和头巾,刚刚用去霉剂擦完四面墙一面窗和地板,正开着门在过道上用生料带填充桌脚松动的防滑套以及拧铁丝,好给置物架再加一层,显然是处于休闲时光。

三角初华的声音很小,但落在耳中很清晰,丰川祥子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回到房间里。她不知道三角初华为什么这么问,她自己还没想过。真的没想过?在她所预言的那么远的未来里,难道没有一平方、哪怕一厘米的期望从地面延伸出去?她需要好好想一想,于是她也掏出纸笔和账本,三角初华心领神会地递上广告页,丰川祥子接过来第一次细看,不多时放下,在纸上打了一个方格,方格中间写上9,然后开始从四条边往外延长:双人床,1.5*2;窗台/阳台,1*3;灶台,0.9*0.6;冰箱,0.9*0.5;餐桌,1.4*0.8;沙发,0.6*2;浴室,1.8*3……算出这些丰川祥子才发现,原来早在家居店她就留意过这些数字,那张传单早晚会被接下。一个极为矛盾的想法随着笔尖在丰川祥子心里划过,很快,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她停下笔,给出了一个模糊而确切的答案:可以先换一个35平米左右的一居室,租就可以。三角初华看着那个变得臃肿的正方形,拼命想象它如何存在于现实中。

手机响了,是兼职群有新消息,三角初华回过神,已经抢到一个去开盘典礼冒充客户的好差事,唯一的要求是着装得体,一天700块,看看表演摇摇号,参观样板房。现场还有零食饮料,可以组团报名,依旧是先到先得。三角初华本想叫上丰川祥子,可惜丰川老师下午还要去学校监督学生练琴,不然这一趟岂不是1400块,两个人还能难得的吃点甜食。大概甜食还是对健康不好吧。

三角初华向丰川老师打报告,说要出门打兼职工,大概六点回来,她们约好晚上回来做凉拌菜吃。这一次换丰川祥子目送梳洗后穿着职业套装匆匆出门的三角初华,体验很新奇,职业套装和目送的部分都是。实际上那是丰川祥子的职业套装,三角初华穿上稍显尴尬,像缩水了。丰川祥子和学生约好午后到学校,离出门时间早太多了,但房间里的空气实在沉闷,她于是打算现在去学校练练琴,吹吹冷风。她其实觉得

丰川老师的地位在学校一路水涨船高,近来已经发展到备受尊敬、敬而远之的程度,表面看不过是从助理教师摘掉助理,实际收入加上奖金已经翻倍。此前她成功驯服小皇帝,一展帝师威严,这固然是她向校长夫妇报恩的方式;之后又在学校季度汇演令一众师生和家长热泪盈眶,极受校长赏识。没有乖乖读到大学毕业的丰川祥子自然很难申请考取教师资格证,于是迫不得已又欠下校长的恩情。一无所有的人总是要背上很多东西才可以前行。

主任塞给丰川祥子几个考级和竞赛的学生,平时上课还是其他老师负责,加练的时候再由她来把关。这些学生平时练琴还课就垮着小脸,听说要比赛更是一进琴房就心事重重、死气沉沉,好像所有的情绪好像都回到了家长身上,故家长们脾气格外火爆,学生就成了老师抛来抛去的烫手山芋。

丰川祥子坚信只要解决了问题核心,也就是帮助学生调节心态、提高水平,再烫手的山芋凉下来都是美味的。依她的理念,实行快乐教育的前提是要先学会享受适度痛苦,这肯定没错;但这个月以来她忙着带学生比赛,见了太多心里藏着其他东西却被按在琴凳上的小孩,她们嘴里尝到的学琴的苦味一定会放大百倍,于是把那个适度的的度又上调许多。无论违心与否,老师和学生在学校相遇就要尽各自的责任。

今天来的两个学生下个月第一次参加比赛,还是要去首都,丰川祥子会尽可能对她们严厉,她打开门,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小兵一样抱着谱子紧跟她身后来到琴房,先练一个小时车尔尼。为了不让她们紧张,丰川祥子坐在略远的地方听,听到错音、力度不够或节奏乱的地方也不打断,记下来稍后再纠正。她会按学生的水平复现一遍错的,再弹一遍对的,然后让学生模仿她多弹几遍。这还只是基础练习。

多数老师做不到她这种程度,即便这是最普遍的教学方法,落实在细节上出入却很大。先不说热身时间一般不会听太仔细,只说纠错方式,如果学生一遍遍错又不知以自己的水平该弹出什么效果,只盲目地以老师的水平为标准,那怎么努力都离正确很远。筷子打手已列入体罚被明令禁止,家长也以为不存在惩罚。小孩对落在信心上无形的抽打只字不提,只是对钢琴日渐畏惧。

相比之下,丰川老师虽然态度严厉又要求严格,却足够温柔,甚至足够叛逆。她带着两个小孩打算从消防门溜进平时不开放的汇演厅,为了去弹那台三角钢琴。

「丰川老师,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提前习惯上台就不会害怕了。」

小孩觉得老师不大聪明:「不会被主任骂吗?」

「别想那么多,你们是来练琴,怎么会被骂。」

两个小孩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走在前面的丰川祥子,脑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都发誓绝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害丰川老师被骂。

丰川祥子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小孩眼里已经从老师变成老大,打开舞台照明,三角钢琴咔地一声出现在黑暗里。她走上前去打开顶盖,先把前半部分翻折到后面,再连同后半部分一起支起来,长杆卡进靠里侧的凹槽。小孩不大推得动琴盖,但仍探头探脑地左右看里面的构造。汇演的时候大家都弹过,只是那时谁也没心情看,只觉得面前是一座山。仔细看的话,就算是最大的三角钢琴好像也只是跟小汽车差不多大。丰川祥子试音的时候两个小孩跑到琴侧面去,看琴槌是怎么敲击琴弦,琴弦又是怎样跳动。

「不要把头伸进去哦。」丰川祥子叮嘱,然后招呼她们过来自己调琴凳,这也是要注意的,太高了手腕会压着,太矮了手臂又得悬着,很影响发力和跑动。第一次去比赛,因为这个小差错失利就不好了。

两个小孩各自在家练了一周,谱子都能背下来,丰川祥子示意从候场开始演练流程,她叫了第一个小孩,学校、名字,曲目是海顿的D大调奏鸣曲和肖邦的玛祖卡,第一首是比赛规定范围内的,第二首是自选曲目,都由之前的老师挑好。

丰川祥子走到观众席第一排坐下,聚光灯下的的一切是那么清晰明亮,连飞舞的每一粒灰尘都在发光。轻盈。丰川祥子又一次挥散某个想法。她绷直腰背,双脚平放在地面,提醒自己全身心投入,她只是导师、观众、评委。

与此同时,扮演客户的三角初华正在售楼部抱着一堆东西发懵。大概一个半小时前她到了联络人指定地点,售楼部是栋外形很有现代感的建筑,环山绕水,主体部分是木质的,正门和房顶中间是大片的玻璃,还有一些类似铜管的结构穿插其中作为点缀。到场的客户大多西装笔挺,对着身边人侃侃而谈。

三角初华没有加入排队签到的人群,之前在门外联络人已经把单独准备好名牌号牌楼书等道具发给她们,叮嘱她们进场后保持自己是来买房的信念感,稍后跟着流程走就可以,叫到号了就去选房。叮嘱她们选的都是内部已预订的房子,不影响销售,目的只是刺激真正的潜在客户早点拿主意,以及让老板看见人多开心点,散场后报酬会现金结付。她和另外几个群演面面相觑,好像其他人并不是很紧张。

三角初华总觉得哪里不对,把衣服下摆又扯了扯,然后贯彻所谓信念感拿出楼书,封面的模拟图美轮美奂,阳光明媚绿意盎然,商业区热闹非凡。往后翻是地图,标注了周边的学校、交通、医院、公园之类的设施,还专门拿出一页强调那所私立学校会配备多么优质的硬件设施,以及模糊其辞的师资。

这些对三角初华多少有点冲击,买房子需要考虑这么多事情吗?随后翻到样板房和平面图她才又缓过神。无意或有意,她今天接下这单兼职,大概正是因为她对搬家格外上心,即便她眼里能清晰看见的依然只有丰川祥子,但背景里的房屋轮廓迟早会显现。

三角初华长久以来都以为自己自己本身就是棋盘,是为了那颗从天而降的棋子存在的载体,然而当她产生让这个棋盘再大一些的想法时,当她还抱有自己能控制这一切的错觉时,一束聚光灯打在她身上,骰子从她身侧滚过,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躲藏在阴影、不得不站上棋盘的另一颗棋子。而真正要走的远不止是九个格子。丰川祥子在前进,她必须要跟上。实际上,几乎所有棋盘游戏的乐趣都在于博弈,真是恶趣味。花花绿绿的钞票买下花花绿绿的地产,机会伴随风险。三角初华对这个游戏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破产,而是被一张机会卡莫名其妙打入监狱。

时间过得很快,开发商讲了会儿话,之后是魔术和一个本地组合的演唱,再然后是摇号。中途三角初华出去看了看样板间,拍下客厅发给丰川祥子,感叹原来35平米有这么大。丰川祥子应该是正忙着,没有读消息。三角初华忽然想,她还没有现场听过丰川祥子弹琴,丰川祥子给她发过一段录音,她在公交车上反复听,听着听着跑动的手指好像就从琴键上跑到她身上,她下意识压低帽檐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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