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们的世界就是这样纯粹地以音乐、戏剧来演绎就好了。

睡前三角初华用很大很深的折叠盆从水房打来热水，房间里收出一小块空地，铺上新买的防滑垫，丰川祥子脱了衣服，自己拿着毛巾将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洗头发就有点困难，需要坐在椅子上弓起背把头埋下去，丰川祥子直直垂落的右手几乎快把她拽到地上。三角初华缩在墙角，看出她为难，犹豫了一两秒还是靠过去：「小祥的头发很长，容易落到地上呢。」然后有点强硬地扣住丰川祥子的侧脸，指腹触上她后脑，一边询问，一边逐渐加大力度抓按、揉搓，细密而厚重的泡沫不时坠落在地面，随后用小杯子舀水冲洗，直到发缕摸起来既不涩也滑，就稍稍拧干盘在后脑，用干发巾裹起来。

一味任他人掌控感觉其实不差，甚至舒适到犯困，但她头发还没干。丰川祥子坐在窗台上看三角初华拖地，手指在膝盖上敲击，是蓝色多瑙河。猫为了抓老鼠学会弹奏，甚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被邀请到皇宫弹奏受人围观。它终究是猫，它不爱演奏，只是享受音乐和抓老鼠，这是它的天性。丰川祥子把手指伸直并拢，又从手背翻到手掌。指甲圆润，不超过且贴合指尖的弧度，是三角初华精心为她修剪的。她又觉得好笑：虽说弹钢琴和抓老鼠本来不矛盾，但为了弹琴把指甲剪掉，还能抓到老鼠吗？

丰川祥子其实也意外地是个话痨，三角初华惊讶地得出这个结论。不知是不是受领居们的影响：扎堆大声闲聊。台风季的一天，三角初华提前回家，正好能遇到丰川祥子在屋里和来客说话。

事情源于丰川祥子得到一柄宝贵的长剑，她带着剑，应邀穿过一扇红色的门，便沾上一身血色。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精致而洁白的女孩，正沉溺于与漆黑的乐器执手共舞。丰川祥子左手持长剑，从背后刺向女孩，剑切实地传递了刺破皮肤一瞬力度失控的感觉，两次。她拔出剑，没有流出任何东西，伤口边缘是那样的清晰、整齐、无暇。

丰川祥子不觉意外，她心怀愤怒，而非恨意地刺出这一剑，只为用不公呼唤一位泰坦神，去伪存真，求取平衡。黑暗中降下闪着金黄色辉光的天平，丰川祥子走上一端，泰坦将仍在弹奏的女孩连同钢琴一起放上另一端，缓缓地将天平提起。金色的链条一节一节升上空中，两边的称盘同时离开地面，女孩与钢琴上升，丰川祥子下沉。称盘微微摇晃着。

没有观众回应。丰川祥子面向那看不清面容的泰坦，浮夸大笑，蓝色长发蛇一样颤动：「这举世的公正，就是如此？」

泰坦：「事物不会比它自身更沉重；可被称量的必为真实，公正就是如此。」

丰川祥子：「什么是真实，这剑是真实么？这浸满血污的衣服是真实么？」

丰川祥子抛下手上的剑，连带着皮肉一起撕扯下，脱去血红的衣衫，称盘一动不动。

泰坦摇头：「真实。附庸。」

丰川祥子血肉模糊，她终于愤怒了，像一个常人那样，因遭受了不公大声控诉：「这称是属于一个威严的天神，还是狡猾的商贩？」

她抬头，将蓄满愤怒的目光射向泰坦，然而公正的女神不会睁开双眼，因她无需目视，心即是公正本身。泰坦将她丢上案板，齐整地切开，丢掉、刮去一些什么，留下的她又被放上称盘，既不过重也不过轻，两边竟奇异地形成了平衡。

「你丢掉了什么？」如果这二者本就无轻重之分，神圣与邪恶同有真实的重量。

「为何只是沉默？」神圣与邪恶——谁为它们命名？神会说自己是神圣的吗？魔会说自己是邪恶的吗？难道不是恰恰相反？

告诉我，「这一切是天道，是自然？」是无可更改的，我就能一直挣扎下去，无论扭曲成何种姿态。

三角初华关上门站在门边，屋里没开灯，窗帘紧闭，窗外风声大作。丰川祥子只着贴身衣物，踩在红色长裙上，半个脚掌的距离就是菜刀，旁边还有大片小片滚落的蔬菜。丰川祥子怒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三角初华看。

三角初华直觉今天屋里并没有别的客人，或者说现在她是那个客人了。她尽量不去咬牙，轻手轻脚地在丰川祥子注视下把那把刀放回原处，从衣柜里重新找了一件宽大的旧短袖，这才去把地上的菜捡起来拿去丢掉。丢掉了什么？丢掉了胡萝卜丁和黄瓜丁。但小祥想要问的一定不是这个，她和自己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世界。三角初华回答不了丰川祥子的问题，只是很担心她着凉。

泰坦降下了一片白纱，变成一件短丘尼克，比平常的还更短些，将将盖过大腿根。零散的丰川祥子被重新包裹起来，变回原本的模样，连带着重量也恢复如初，称盘砰地砸在地面。她定要向这泰坦问个清楚，于是顺着链条攀上称杆，抓紧提着称的手指，小心地走过悬空的小臂，抱住大臂上起伏的肌肉手脚并用地翻上肩头，她所经之处留下浅绯色的痕迹。

这里已经很高了，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丰川祥子快要喘不上气，还是问：「为何不回答？」泰坦的态度突然变得很低微，丰川祥子惊讶地发现她并未完全闭上眼，她有着紫色的眼睛，雕塑一样边缘清晰的眉头皱起，睫毛轻轻颤动：「对不起…」

对不起？这尊天神所谓的智慧就是糊弄吗？还是说这是一种试炼，要她再往上爬？神就是这样捉弄凡人，丰川祥子已经看透了。再往上几乎是垂直的，无处落脚；但如果目的是抵达顶端，她自有办法。

三角初华被摁倒在窗台上，手上全是被紧紧抓握留下的红痕。丰川祥子半是攀附半是紧贴着她，附在她耳边质问，声音轻柔而残忍，三角初华不敢睁眼，她不知道丰川祥子究竟身处怎样的现实，不自觉便道歉，但是她心里其实一点歉意都没有，只有一个漩涡，自顾自地卷着。丰川祥子想要从她这里解读出任何的启示都是徒劳，三角初华更不会主动回答，她睁开眼，神情空洞。忒弥斯回答：「你应归还。」

什么意思？

语言文字可以承载的东西很多，却太粗浅了，像一节空空的竹筒，当它还属于某根长长的竹子、某片竹丛，尚且有些许意义，但如果你将它截下来只会发现内里空空如也。

但正是因为它足够空——可以塞下很多别的东西。归还，是说她持有某种不属于她的东西吧。与其说是答案，不如说只是参考思路。不过丰川祥子很满意，主动无视了这四个字的其他解法，以及这四个字究竟是何处来的。

台风仍未过境，天气时雨时晴。丰川祥子自顾自地将三角初华拉出门，坐上她曾经去上班要坐的巴士，二十分钟后经过了学校，三十分钟后开上了海傍道。三角初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四十分钟后她们在终点站下车，互相讲起故事来。丰川祥子一直用力掐着自己的右臂，指节和臂骨隐隐作响，发誓那些明知做不到的事情，与竹节一样徒有其表，随时可以填充进新的内容物。丰川祥子看见了黑色的海潮吞噬月光，于是不顾一切地拉着三角初华向城市而去，错过了三角初华为数不多不加隐藏的情感，仿佛是生命行至尽头吐出的丝线，如此孱弱。

不久前祐天寺若麦在街市对她说，别一直闷声吞气，什么都咽进肚子里，没有真正的撑死鬼，这么做最后只会得到一地狼藉。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就要立刻行动。这个刻薄的热心女人很少跟她说那么多话，三角初华很诧异，同时也难以认同，因为自己只是一个不知饥饱的黑洞罢了，抓到什么，就吞下什么。那根洁白的银丝消散在风里。

第二瓶安眠药不知何时见了底，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它仍被放在不顺手的位置，非常不符合丰川祥子一贯的实用原则。台风正在过境，不时有呼啸声从房间前后穿过，伴随咳嗽、关门、摔落的杂音。窗户贴上了纸胶带，窗台自然也不能睡人，这个地方本就不容人久留，丰川祥子无处可去。

三角初华把折叠床也收在一边，在窗台底下打起双人地铺。三角初华和丰川祥子躺在一起，没有任何落差，也不是交叠，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轻轻松松就能吞吃入腹。丰川祥子的左肩贴着她的右肩，只是这点微弱的触感和呼吸声就让她无法逃进另一个世界。她害怕极了，睁开双眼，丰川祥子也同时偏过头来看着她。两个人都察觉到对方的躁动不安，丰川祥子打开那瓶安眠药，里面只剩一个人的剂量。她正要拆最后一瓶，三角初华拉住了她：「小祥，先不要睡，好不好？我们做点别的事。」

丰川祥子停住动作，外面开始下雨，先是几滴打在窗户上，几秒内就倾盆而下，雨雾弥漫，什么也看不到了。

「初华想做什么？」

隐约滚动的雷声越来越近。三角初华微微动唇，闪电骤然炸开，如同整座城市崩塌，人造铁骨接连在轰鸣中倒地。丰川祥子浑身一颤，连耳后的皮肤都绷紧。三角初华站起来，她看起来远比丰川祥子印象里更高大，将丰川祥子笼罩在阴影中，她拉着丰川祥子的手很冷，触碰丰川祥子指尖的嘴唇很冷，掩在长睫下的笑意很冷，但她说：「小祥，是不是很热？」然后拉着丰川祥子重新坐回被褥上。丰川祥子着了魔，顺从地脱下睡裙、贴身衣物，三角初华温柔地替她整理头发，「也帮帮我，好吗。」

丰川祥子最喜欢听这个，自然乐意效劳。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三角初华，一切莫名其妙回到她最开始设想的样子。

台风掩盖了所有细碎的声音，谎言却一目了然。

到了后半夜，雨点不断地敲击玻璃，即便浑身快要散架，丰川祥子也无法入睡。三角初华摸黑去替她倒水，起身不小心撞到桌角上发出一声闷响。没事，没事，她安慰到，看着丰川祥子把最后三片安眠药吞下去。过了一会儿后三角初华坐到窗台上，抱着膝盖看向天花板。

如果年初那天丰川祥子没有踏入阴影中，三角初华本打算至少吞掉一整瓶安眠药，就是丰川祥子刚才服用的那瓶。三角初华很难不去关注其中的因果。

高中三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这不意味着她什么也没有做。在她尚且年幼时心智已被过分催熟，却始终难褪天真。她想象自己被吊在尼龙线上细数繁星，也曾幻想一座天上的宫殿，好吃的零食，有趣的绘本，庭院里种满美丽的花，也许还有一只可爱的宠物，开心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欢声笑语一直一直围绕在身边。一定都是因为她妄求而不被允许的东西，连同她自己。

她远远眺望城堡，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死神，只要求她不要靠近这座山，尤其是山上那个孩子。回到海边去吧。母亲说的话，原来是善意的谎言啊，她想。正是那个故意设下的干扰项，让她自作聪明地追逐海市蜃楼，短暂填补空落落的某处。

人无心会如何呢？她不知道她想要听见哪个答案，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平安夜，街上挂满彩灯和槲寄生花环，这座城市从不下雪，人们为主题乐园里人造的泡沫而狂欢。三角初华在街市，如往常一样一刀将鱼开膛破肚，手上抓着的鱼如惊喜盒子般不断改变样貌，母亲，养父，初华，生父，殷红的腥血逆着刀尖飞溅，从她面颊上滑落。

她浑身发凉，鬼使神差地在房间里烧炭，未等暖意眷顾，邻居已然报警，她又给别人添了麻烦。警察将她带走做笔录，将她无意识的举动说得像犯罪意图，质问她知不知道这样做会令家人心寒。

谁？三角初音的灵魂漂浮在半空，看着那具躯壳平静点头、认错、签字。警察将她转介给社工，转介给防止自杀会，转介到天主教堂，她听了很多讲座，听得懵懵懂懂。牧师说，现实里有太多太多的悲剧和遗憾，不知何时突然降临，毫无征兆、没有原因，但人们深信一切都能追溯到源头，若非如此，悲伤将永远无法终结，那个不为人所知却切实存在的缘由就称做神。牧师说，一切都是由神决定的，神站在漫长的时间与空间里，坐在众生的时针之上，祂洞悉一切过往未来，知晓人犯下怎样的罪过，但只要信守祂的道，祂将宽恕，替人承受一切的罪。

三角初华还是没太懂，但她不感到抱歉。那时她烧那盆炭，真的只是太冷了。她只是知道了原来一切都有始有终，有因有果，那座确实存在的大宅，其象征什么是三角初华自身去赋予的，若她看不见听不见，感知不到一切，那她心里就仍有那座天上的宫殿，有最纯真美好的东西。她尝试从现实逃进心里，她发现那里多了很多巨大的裂痕，是她还在感受痛觉吗？可是她的身上并没有伤啊。她走上前去看，那些裂痕里只是漆黑一片。

她知道答案，人没有心就会死，她认可，并想要以自己的意志贯彻这个答案。但最后没有，因为丰川祥子住了进来，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跳动。

你应归还。她对自己说。

接二连三被打碎的不是碗，她没办法保全这颗心了。那个蓝色马克杯清脆破裂的声音宣告了三角初华的死亡。

▸

启程前，三角初华泡了一杯红茶。

「还有其他选择吗？」

「小祥不想喝红茶？」

「嗯。我想喝咖啡，能拜托初华吗？」

三角初华看着她，忘记五官该怎么做出表情，在丰川祥子的注视下很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可以哦。」

她拿起咖啡壶出去了，留丰川祥子一个人。丰川祥子知道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还有其他选择吗？

她一向喜欢红茶，而初华喜欢泡咖啡。其实哪一个都无所谓，只是饮品而已，哪怕今天放在她面前的是明晃晃的毒药，她也甘之如饴。

还有其他选择吗？

如果她没有去那场饭局，如果她阻止初华去兼职，如果她没有没有拿回那张宣传单，从没有踏入这扇门，如果她从未逃离那座大宅。这是假设吗？这有意义吗？呵。

为什么不去想些更出格的东西？丰川祥子伸手探了探，红茶还是温热的，三角初华总是很体贴。丰川祥子从窗台的角落里找出一样东西塞进右手，然后坐回方桌前喝了一小口茶。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红茶应有的味道。

三角初华还没有回来，或许本就没过去多久。丰川祥子迷失在更为宏大的时间里，双眼难以聚焦，一只看到索然无味的海市蜃楼；一只看到天地混沌，神魔一体，人形一边愈合一边撕扯。这幅景象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合。她愤怒地闭上双眼，继续思考。

还有其他选择吗？

她看到丰川祥子和丰川初音，一对被圈养的，穿着可爱洋装的女孩，日复一日欢笑着，直到变成两尊大宅中带着幸福微笑的铁处女，连手脚也失去，只是被贴上各自的价签，在展示柜里相顾无言。同样称不上是假设，想要得到幸福就会变得血肉模糊，这件事情几乎已经发生过了，并且仍在发生。

无论身处何处，那个姓氏，一条血红的绞线，总会勒进某个无名者的脖颈，令其在烈日和狂风中失去重量，只能很轻很轻地悬在上面。

这根线缠绕的人太多太多了，有的还活着，有的只是活着，有的幻想被重力救赎。丰川祥子摸索到其中悬得最高的那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血亲。她是多么傲慢又卑微地在远处审视着，将她每次手起刀落都收进眼底。那是一个漂亮的、彷徨的，有着忧郁眼睛的存在。丰川祥子知道她的姓名，却难以用其指称。

她开始了观察，以24小时为一个循环，重复九次。早上七点半离开去街市工作，工作内容是杀鱼，丰川祥子混在挑拣的人群里看她，她在档口最里面的角落，杀鱼杀得认真利落，鲜少有其他动作。偶尔走到灯光下将鱼递给顾客，嘴角似乎是上扬的，黑色的鸭舌帽投下假面似的阴影，丰川祥子看不清她的上半张脸，但始终想象那双紫色的眼睛有着怎样的悲伤。若她的笑意真实，为何整日游荡在街头，漫无目的地回到目的地？丰川祥子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走进黑暗，似乎有一刻目光相接，仅一触就错开。那九个夜晚丰川祥子反复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吗？丰川初音，三角初音，或三角初华是幸福的吗？

说来，那几乎是丰川祥子的单相思——她陷入种种假设，假如三角初华需要她，她们可以在一无所有中陪伴彼此，直至消亡。将死之星在坠落中怀着涅槃的希望，那并非是第欧根尼的选择，只是一场天灾，一场不可抗力，只有如死一般才可留存一息。

还有其他……闭嘴！没有，没有！开什么玩笑？丰川祥子怒视杯中的自己，右手攥得死死的，用力到整条手臂都在发抖。更好的选择？她假设了一个未来，拥有后却又假设它从未发生？

说到底，这一个个如果才是她真正拥有的，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坚定吞下的恶果。

丰川祥子亲自作出的选择，那就是最好的选择！看来她有必要好好给三角初华上一课，不能总惯着她。

丰川祥子很想去取出她那柄长剑，不，不能依靠暴力取胜。她推开门，三角初华抱着空咖啡壶站在那。丰川祥子揉揉眉心，把咖啡壶放回房间，环视一周，退出来把门锁好。

「走吧，去初华想去的地方。」

这是最后一个可以调头的路口，司机不愿往前，再往前就没有返回的机会。路牌证明了这是切实可查的规则。三角初华从前座下来，将后座阖着眼的丰川祥子背起来。

丰川祥子如同被绑上十字架，三角初华背着她；过一会儿，逆流向山顶的河漫过了丰川祥子的胸口，她变成三角初华，背着年幼而心安的丰川祥子。

山上很安静，像与城市断绝了一样，只有鸟虫的鸣声，偶尔吹过一阵风将树海吹起波澜，树叶摩挲的声音像是雨点落下。今天仍是台风天，或许不该出门。

翻过一个山头后几乎都是平缓的上坡路，绕着圈螺旋向上；若是站在最底部从被环绕的中心抬头向上看，会觉得被从外侧向内卷入。类似构造似乎天然存在令人肃然起敬的吸引力，神性，自然性。可是人类的基因里就有通天塔，有西西弗斯，注定是要触犯神明、徒劳无功的。这种向上的渴望根本就不是虔诚，除非人信仰的是自己。

位于山顶的大宅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印象中相去甚远，有点破旧，外立面被连日的暴雨冲得灰扑扑的。三角初华对它本身并无兴趣，无论是宫殿还是山洞，心中一潭死水掀不起什么波澜，一片漆黑。她不是小孩子了，她走上这条单向的道路全凭本心，这是她跟死神的交易，三角初华必须背叛，必须不复存在，丰川祥子必须幸福。这就是三角初华给至今为止一切的答案，是她目之所见、势必要前往的未来。丰川祥子拿到这个答案，批注两条评语：愤怒。于她而言并不公平，要让三角初华受到惩罚才能消解愤怒；爱。如果她被背叛，那她就成为自己的敌人。丰川祥子的敌人，支配自身命运、做出了一切选择的她自己——神。

神依附在信徒肩头：她的信徒没有咬着牙憋着气，只是回归了纯粹的漆黑，没有任何光和声音能够到达，一任混杂在一起的欲望和本能引领。事到如今还是很难描述她，她的样貌熟悉而陌生，心藏在晦暗的深林，有时在星夜下又散开一圈光晕，似乎很温柔…..

这或许亦不是真正的三角初华，丰川祥子停止用某个形容词或名词剥夺这个存在的完整，尽管她自己也鲜少真正清晰地感受过，落不下的眼泪、穿过她胸口的心跳、金发干燥冰冷而柔软的触感。丰川祥子在这一瞬，以及过去很多的一瞬，都只是想要沉沉睡去，再不醒来。

轰隆、轰隆隆——

回响的雷鸣如此遥远，是祈祷：如同一体、相互缠绕的两个声音，一个简短的祈使句，混杂着某个重复的副词。神听从那个声音将信徒圈得更紧。

她干脆不装睡了：「把我放下来吧。」

信徒摇头：「就快到了。」

「我走得动。」

看来信徒不想给神行走于世的机会。三角初华总是默不作声地用行动和丰川祥子对抗，她真倔。丰川祥子想，又笨又倔。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挤压她，她都不会破碎，不经意就恢复不可名状的模样，总有一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不行，不允许。想到这，丰川祥子突然挣扎起来，张口就在三角初华肩上留下一个凶残到见血的牙印，趁她吃痛跳下来，险些没摔一跤。三角初华赶紧扶住她，两个人对视，丰川祥子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神会带信徒去她不期望的地方：这座建筑物里什么都没有，既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只是一些家具和一些人。

丰川祥子看着自己蜷缩的右手手指，僵硬的肌肉捏着一样东西，三角初华或许以为这是她打碎的自尊，是也不是，这不过是马克杯的碎片，蓝色的，刚好是有星星的那部分。无论它是否象征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丰川祥子现在只希望握紧她，她用上整条手臂以至全身的力气，终于令掌心中的碎片刺穿皮肤，又刺激肌肉更加用力，血渗进掌纹，顺着褶皱流下，从指缝中溢出。她没有失去过紧握的力量。

两个被锁在一起的囚徒，不知犯下了什么罪的魔法师和骑士，走进了世界上最最危险的古堡。从天而降的吊灯印入眼帘，细看竟以骸骨搭就，粘附其上燃烧的油膏颜色可疑。石墙壁龛里摆有全身雕像，姿态各异，好像都背着、抱着什么，五官相当粗糙，手脚上的锁链却被雕刻得很细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雕像无一完整，或无头或断臂，虫群不时从雕像中空的残肢里涌现。

骑士害怕得不敢动弹，魔法师与她并肩同行，拴住她们的锁链正好扣在她施法的右手上，火焰顺着锁链传递到骑士的左手，骑士握住剑，剑也包裹上一层金色。四处游荡着死神的仆从，独眼蝠、石像鬼、蛇发妖。怪物们纷纷靠拢过来，冒险家要开始战斗了。只见魔法师握紧拳头、默念咒语，她的掌心中就流出血液，化成数道金光击向怪物们。骑士不会光魔法，因为她穿着的是黑色的盔甲，背着的是漆黑的剑和盾，好在有魔法师借给她的火焰，她们一边破敌一边前进，手忙脚乱中穿过很多一模一样的房间，经过古堡中庭的楼梯，到达最上层。最后一只怪物也被击退，两个冒险家站在空旷的阁楼，正中间放着宝箱。

魔法师正要走上前，一道红光从破碎的屋顶外打向她们：「擅闯者，你已触犯法则，还不俯首认罪？」

魔法师反问：「你说的是哪条罪？我犯过的罪可比你的肋骨还要多。」

红光原来是从巨大骷髅眼眶中发射出的，随着它视线的移动打在花窗上，花窗上绘着人物，与最下层壁龛中的形象一致。红光停在一面空白的玻璃上。

「回到你的位置上，既往不咎。」

魔法师大声反驳：「我来或我去，你凭什么责难。」

「无知无畏。你，你们，都属于死亡。」黑袍白领的死神终于打破整个天花板现出全貌，它故作威严地站起来，接连不断地说着什么，什么丰川家的黑暗、一个人无法生活、父母的期望。随它一同被牵扯出的还有扣在骨头上的无数条铁链。

「你看，它也一样。」魔法师捂上耳朵，冲着骑士摇了摇锁链：「早就跟你说了，往后我们都要一起生活。你到底听没听啊？」

「算了，笨蛋。」她扶穩帽子拽着骑士从顶楼直接跳了下去，落在入口处，将手中施术的星型宝石擦干净，放在一个空壁龛前，这里曾经摆放了雕像，以后也可能会有新的。

丰川祥子也没想好，她会以什么方式成为壁龛中的「丰川」。回来这一趟，她发现自己没有当初那样抵触的心情，她看看母亲的遗像，又转头看了一眼三角初华，走过去和她一起靠着窗坐在地板上。三角初华在翻她的旧相片，丰川祥子很大方的把中学的作文本也一并交出去，自己百无聊赖地靠在三角初华肩上仰望床帘上的白纱，觉得很超现实。

不过几个月时间，她的外祖父比想象中衰弱得多，像座危楼摇摇欲坠。丰川祥子以己度人，察觉他确然对过去未来都无比恐惧，掌控一切的欲望愈演愈烈，几乎让所有不安都裸露在外。到头来，支配这样庞大而复杂的企业，也不知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暂时掌握的小部分社会财富和地位有哪些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哪些是从别人那借来的。这就是所谓的社会地位，捧得起却摔不下。太无趣了。

那三角初华这几个月以来又有什么变化吗？好像还没有。大概，三角初华是一种习惯，或是一种瘾，你不能期望她自己改变自己。无需避讳，她们都知道对方产生过多少次死亡的念头，三角初华却始终有很强的生命力，她有多想死，就有多想活，长期反复，比起习惯更像对生活上瘾。丰川祥子知道自己是她生活无可或缺的大部分，反过来也成立。叫人感叹真是好一对瘾君子，听起来离健康很远，离犯罪倒是很近。

她拿过三角初华的右手放在膝盖上，顺着的掌纹描过去。如果她热衷算命，会知道横着的代表生命和感情，竖着的是事业、健康，长短昭示命运。丰川祥子不懂这些，但无形中她也多次在账本里实践玄学的真理，固执地考虑许多，数字谈不上吉凶，只是让她做好准备面对数字预示的未来。她在三角初华掌心里戳戳点点地自己和自己下棋，「小祥，这样很痒诶。」「是惩罚。因为初华偷偷咬牙。」「真的？」三角初华有点小小惊恐地捂住脸，她完全没感觉啊。丰川祥子的笑顺着肩膀传过去，当然是逗她的。「好过分啊。」

三角初华突然说：「小祥什么都能做到呢。」

「可是我需要你。」

「我…我也想能帮上忙…」

「好啊，那我们走吧。」

「啊？」

「回去做饭啊，初华不是想帮忙吗。」

丰川祥子转头看她，见她眼睫是湿润的，嘴角的弧度像树叶的边沿一样自然地上翘。

回去走的是另一条路，那条不让调头的只是车道，丰川祥子第一次逃走就是从现在这条山道走的，更靠近海边，而且能看到货轮和灯塔。

晚霞的颜色有点暗沉，云也灰扑扑的，一点也不鲜艳，也不明亮。

丰川祥子继续那个日常话题：「今天回去吃炒饭怎么样？」

三角初华遗憾道：「可是家里刚好也没菜了。」

「那今天回去买楼下那家？」

「嘿嘿，逃过一劫。」

「…初华也挺过分的。」丰川祥子佯装不满。

「诶，不是这个意思？」

「我炒的就那么不好吃吗？」

「不是啦！我想小祥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去超市，然后小祥来炒饭，好不好？」

三角初华摇了摇她们牵着的手，丰川祥子叹气：「拿初华没办法。」

走了很久，终于回到山脚下，路灯一个接一个打开，在她们回家的路上延伸。这时丰川祥子才明确感觉到，她真的要带着三角初华回到她们共同的家了。

又一次离开这间大宅，丰川祥子其实在心里预感到终究有一天她必须要承担这里的责任，不过这一次她既不是逃跑，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的目的简单明确——和三角初华一起。这个目的现在就只是一个点，究竟要指向多远的哪里，她愿意停下来，慢慢等三角初华和她一起决定，或者决定不做决定。那个下午她和父亲的棋局之后，她弹琴给母亲听，琴上盖没有完全打开，母亲倚在上面轻轻打着拍子哼唱。她记得曲调，却记不清词了，大概是说世事难料，不要多虑的意思吧。她小时候从来没有机会提出「将来的我会是什么样」这种问题，她已经读出了很多个或一个答案：企业家、商人、演奏家。

没想到丰川祥子也不认识路，她边看导航边领着三角初华往公交站走，突然换了话题：「其实我高中的时候有想过搞乐队。」

「搞乐队，小祥吗？」

「很难想象吧。」

「什么样的乐队呢？」

「摇滚，金属摇滚。」

「噗。」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有啦，意外的有种华丽感，很特别哦。」

「干脆我和初华唱作组合出道好了。」

「！？」

这件事情听起来实在太有可能，以至于有些吓人。

「现在很流行的。初华愿意我们就立刻准备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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