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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祥】井字棋,3

小说: 2025-09-09 19:54 5hhhhh 1680 ℃

如果搬家了,一定要有一个位置留给钢琴,或是电钢琴,她不太懂,小祥需要什么呢?一张大的书桌,配上台灯总是需要的吧。厨房应该通燃气吗?大一点的不粘锅会不会方便炒饭?在这一切之前,她还能做些什么多攒点钱?她这么想着,口腔里的空气慢慢被挤压进喉咙,舌面紧贴上颚,她开始咬牙。黑色的马车慢悠悠地从三角初华身旁经过。

丰川祥子最后检查一次行李箱,然后把它合上,立起来。她出门前又回头,清晨的房间格外静谧,纯白中缀着大大小小的色块,她能准确回忆起每一种颜色如何落笔,笔触是如何从一个格子流动到另一个格子。她确信自己没有忘记什么,锁上门。

行李箱并不重,只是几件衣服,轮子轱辘辘地响,她走到楼梯口又站住了,往回看了一眼。正要提起箱子往下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空旷的楼道里传上来,没走几步就和正跑上来的三角初华碰面。

「小祥,已经打到车啦。」三角初华跑这么快也不累似的,呼吸平稳得出奇。她刚刚去楼下拦出租车了,司机现在停在路边等着。丰川祥子点头:「走吧。不用着急,时间很充分。」听说的时候明明就舍不得,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去送机反而又变回行动派了,盾和矛都为一人。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丰川祥子要出差三天,带学生去比赛。今天中午飞机出发,下午如果有空可以带学生在周边逛逛,明天是预赛,后天下午半决赛结束后就回来,决赛名单半个月后公布,届时会有相关新安排。原本负责的老师不知怎么搞的把脚给扭伤了,于是临时换成她带队,学生们都很高兴,丰川祥子也没有异议。她只是在担心三角初华。学校的事,也和三角初华有关系吗?当然,当然。万事万物都构建、依附世界本身,神也不例外。

丰川祥子任由三角初华提起她的行李箱,如果这么做能让她安心,丰川祥子就不会执着于展示自己的臂力。三角初华告了半天假执意送机,她也没有尝试晓之以理,点点头说好。两人一边下楼一边聊天,丰川祥子主动说起学校里的事情,三角初华则是发出一些情绪各异的单音节回应,偶尔汇报她听来并精选的趣闻。楼道被天光打得很亮,瓷砖上还残留着水雾,丰川祥子看着上面模糊而明亮的两人的倒影,觉得生活还是像以往一样,也许比以往更好。

正赶上早高峰,市区里有点堵车,她们坐在后座分一个菠萝包,里面夹了叉烧,很奇异的口感和味道。袋子里还有昨天三角初华趁午休排长队买的布丁面包,伯爵茶味的,留着给丰川祥子当零食吃。如果有面包机三角初华也可以学着自己做,还能做其他味道。

出租车终于开上机场路,城市的景象变得稀疏,好像突然之间塌缩了一样,露出了大片的绿色和蓝色。丰川祥子坐在靠山的右侧,三角初华坐在靠海的左侧。司机拧开广播,晨间电台正在放怀旧金曲,是很经典的雅马哈DX7音色,。丰川祥子托腮侧目,看见三角初华与粼粼波光融为一体的金发、微微掩下的睫毛、面颊上细小的绒毛,很朦胧的感觉,好像那张脸变成一团硫酸纸后缓慢流动的光,熟悉又陌生。就像那首老歌莫名其妙多出的一段改编,丰川祥子掉进反拍的空隙里。犹昧感,丰川祥子想到这个词。

而此时此刻,丰川祥子只是因为叫出这种陌生感觉的名字安下心来,追究这种感觉出现的原因——三角初华的脸型确实有一点微妙的变化,源于一种不知何时养成的坏习惯。丰川祥子拿出了教师温柔的压迫感:「初华不要咬牙哦。」被点名的三角初华错不自知,还在神游,直到看见丰川老师在示范放松面部肌肉的按摩手法。

「啊、抱歉…」是该抱歉的,咬牙真的对健康不好。三角初华呆愣愣地模仿她的动作。丰川祥子弧度柔软的圆脸被她自己毫不留情地挤压,连眼角都被折磨得一会儿上一会下,像逗小孩子做鬼脸似的,每次总觉得快要被挤破的时候又恰好回弹。软糯的食物难消化,但不容易伤牙。

三角初华掌根贴着颧骨往牙关的方向轻轻推动,一边反复地揉过僵硬的部位纾解酸胀,一边小声嘟囔:「是不是会变成方脸啊。」

「方脸也没什么吧。」

「不会更难看吗?」

「初华怎样都很好看。」丰川祥子很严肃地盯着她,好像是在陈述一个公理。

三角初华觉得阳光有些毒辣,她的脸烫烫的,像要融化了一样,顺着自然流动的、很温柔的某种情感,没有任何东西牵着或扯着。她没有再接着按,只是平稳放松地呼吸。丰川祥子看到她的浅笑,带着果木焦香味的浅笑,突然很想给她拍张照,但最终只是用目光轻轻拓下。她有时会觉得镜头记录下的东西很不真实,好像是现实的某种畸变。

如果时光从这一秒开始倒流就好了,某时的某人想。但不是为了更好的选择。

因为太过提早抵达机场,值机托运后两个人悠闲地在纪念品店散了会儿步,之后丰川祥子收到家长的消息,叮嘱三角初华回去不要在巴士上睡过站,记得按时吃饭睡觉,然后去和学生汇合。起飞前丰川祥子看着两个一本正经聊比赛,在小桌板上弹空气钢琴的学生,她们似乎对搭乘飞行载具本身兴致缺缺,想起三角初华大概还没有坐过飞机,拍下舷窗和窗外的跑道发给她,几乎是立刻收到了「一路顺风」和一个动画表情,星星眼小狗,看起来很期待,如果她本人在飞机上应该就是这样的表情。

飞行时间大致是三个半小时,落地时间三角初华正好在午休,拿着手机发呆。老板跑到粮油店那边去嗑瓜子聊天,祐天寺若麦朝三角初华那边扬了扬下巴:「她怎么回事?」

「谁?」

「杀鱼西施啊,真是越来越傻。我说她不会老年痴呆了吧。」

「她不是一直那样吗?」

祐天寺叹了口气,摆手示意跳过这个话题。她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即便她管的闲事已经不少了。三角初华平白无故长那样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却总跟块招牌似的立在那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旅游景点;过去几个月这活死人又突然回魂,招牌后面偶尔传出些颇有生机的动静,祐天寺直觉跟那个蓝发姑娘有关。说起来,祐天寺并不是第一次在街市看到那姑娘,但出现在鱼摊子前确实那天是第一次,三角初华突然一幅慌慌张张藏不住事的样子简直让她大跌眼镜,从此开始时不时关注杀鱼西施的动态。

相对地,三角初华全然不关注周遭发生的事,一颗心全挂在手机——换言之身处异地的丰川祥子身上。但很不凑巧的是,丰川祥子的航班遇到了云雨天气,可见度相当糟糕,飞机现在还在首都机场附近盘旋。那朵乌云相隔万里,将丰川祥子罩进去的同时,似乎也把三角初华罩进去了,即便她已经从机场网站上得知延误信息。

三角初华坐在小塑料椅上,浑浑噩噩,像在追思着什么。她把自己折叠起来,脸埋进手掌里隔绝了所有的光,屏住呼吸。丰川祥子得以出现在她眼前,她身边。她们坐在巴士上,车长是一个宇航员,巴士从云层中飞跃而出越过晨昏线,夜色倾泻而下,星星拖着尾巴向上洄游。丰川祥子突然探出半个身子去捞星星,三角初华被她吓一大跳,慌乱中双手紧紧圈住她的腰,担心她一不留神跌出去,不一会儿丰川祥子兴奋地合起手掌,捧出一颗亮闪闪的、活蹦乱跳的星星,她的衣袖和卷发上沾满了云朵。星星在她们眼前化作一只巨大的鹰,振翅长鸣将丰川祥子带去远方。三角初华心跳一滞。

手机铃声又响了。

三角初华先是睁眼,然后慢慢抬头,摸索兜里的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是丰川祥子的消息:「稍微延误了一会儿,刚刚落地。初华吃午饭了吗?」三角初华视线有点模糊,将这条消息来回看了几遍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回复,然后端起旁边早就凉透的盒饭来拍了张照传过去。她象征性地挑了两口饭还没来得及再配点菜,就见一条鱼飞落到工作台上,该开工了。她默不作声地放下筷子拿起刀。

之后周末的三千六百多分钟她都是如此在两条平行时空中往返,大多数时候是在掌心中的那个世界,每当铃声召唤又匆匆地赶回来。她越来越不清楚:丰川祥子在哪?去了哪?即便丰川祥子第一天走出机场后就发来和学生的合影,大概是要给学校交差找路人帮忙拍的,三角初华还感叹机场好大,像太空站一样。可她哪里见过太空站呢,不过是想象。三角初华不知为何将这句话里的太空站替换成丰川祥子,又默念了一遍,在窗台上慢慢地蜷缩起来,刚洗过的被子上只有洗衣粉人工香精的味道,和她自己衣服上的完全一样。

所有的三角初华都来到房间里,打开衣柜,抬起碗筷,把头探进冰箱,翻找每一个角落,她们热切地讨论是否有任何证据能确切地证明此处曾存在丰川祥子,其中一个说,除非这里有三角初华自己绝无可能留下的痕迹,另一个突然想到:身上,尤其是后背有什么痕迹吗?她们相互撩起衣服裤子检查全身上下,甚至一些难以启齿的部分,仔细去摸是否有任何细微的痕迹,然后同时摇摇头。没有,没有。不存在,不存在。为什么她买了成对的马克杯;为什么窗台上多出一张床垫,还舒适得过分;为什么厨具上添了很多糊渍?她竟然不记得了。她感到眩晕,像从海上刚刚踏足陆地。

她可能该好好休息了。每天要睡够八小时,按时吃东西、吃药,你的症状不严重,年纪也不大,轻松点吧。把做过的事情记下来,休息时可以做做回忆练习,尽可能多的回忆过去的事。医生和社工都是这么建议的,医生还给她开了安眠药。她去角落的架子上找,但那里除了陌生的生活用品之外并没有别的,放在哪里了?她不自觉地按揉太阳穴,然后是牙关,开始梳理最近的回忆:她下了班从街市走回来,正在做着回忆练习,路上好像一直有人盯着自己,这让她有点困扰,决定先让明天到来,看看会否发生任何意外,于是暂时没有去找那三瓶安眠药,只是坐在窗台上看外面的红绿灯,绿色小人闪烁几下,红色小人出现。为什么不是白色?三角初华重回她清醒的梦中,这是一个没有红色的梦。

丰川祥子的钟表在工作时总是越走越快,让它慢下来并不比继续加速容易多少。现在是她出差的第二天晚上,刚刚结束预赛。学生们表现都很好,却又明摆着是在压抑什么,好像有人不允许她们高兴似的。丰川老师复盘了她们今晚的表现:没有失误的前提下即兴增加的演绎也可圈可点。既不是天花乱坠的夸赞也不是没由头的打压,这实际是非常委婉体贴的认可。两个小孩逐渐原形毕露,显现出贪吃贪玩的性格来,丰川祥子顺水推舟提出带她们去买点好吃的作为奖励。

路上丰川祥子打开置顶的聊天框,上一条消息是自己发的,三个半小时前,告诉三角初华稍后要进入会场,消息还是未读状态。丰川祥子在担心,不知道担心什么,她想象不出(亦或不敢想象)究竟会有什么意外——三角初华是一个健康强壮的成年人,对人温柔体贴,生活两点一线。丰川祥子连日来总觉异样,可能只是多心,但当下她还是无法对心里的疑问视而不见,给三角初华拨了电话。嘟声不断重复,无人接听,拖长的嘟声在接线员提示后变得短而急促,她的心跳也是,她默不作声地一次又一次拨过去。学生感受到老师突如其来的冷气压,在一旁安静地站着。

大概拨了十来次,丰川祥子重复拨号的动作已经变成肌肉记忆,电话不期然地被接了起来。

丰川祥子呼吸急促,一时很多思绪暗自涌动着,当下的,过去几日的,还有更早之前的,岩浆不断从深层涌入浅层,如果海面的冰川继续融化,又或者海底的高压终于沿着缝隙撬开岩盖;甚或只是月球再近一点,或许就只差那一点点的引力,都足以让岩浆喷涌而出。

明明接通了,却比没有接通还要安静,谁也不说话,谁也不问为什么不说话。她觉得过去了一个世纪,电话那头才传来三角初华鼻音很重,有一点沙哑的声音:「抱歉,小祥……」三角初华轻轻咳了一声,「刚刚不小心睡着了。小祥那边怎么样?」她的语调很温柔,丰川祥子知道她在说谎,三角初华向来浅眠,整个夜晚只有不到两小时是真正进入深度睡眠的,其他时候她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稍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警觉。丰川祥子不在意她说谎,她只是想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

到底应该怎么做,三角初华才会停止织造假象?

「我这边刚刚结束,学生表现都很好,现在正要去买吃的。」

「嗯…太好了呢。」声音被拖长到变调,穿插着滋滋的电流声。

「初华?」

「怎么啦,是不是信号不太好?我换个位置,小祥等我一下哦。」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邻居发出的各种噪音近了又远,没一会儿丰川祥子听到熟悉的轮胎碾压沥青路、泊车钟,隐约还有便利店迎客铃的声音,知道三角初华站在平日早晨她们告别的路口。

「我到楼下来啦,今天外面好热。首都是不是凉快一些?」

丰川祥子抬头,首都的夜晚很空阔,无星无月,房屋的剪影和亮灯的窗贴在地平线上。她回答:「是呢,空气也很干冷。完全像不同的世界。」

「小祥还好吗?是不是累了?」

「我也只是坐在一边听,虽然确实有点提心吊胆。不过学生反而比我还精神。」

那边传来三角初华的轻笑声:「毕竟还是小孩子呢。小祥刚刚不是还说要去买吃的吗?」

丰川祥子这才想起来自己站在原地,两个学生坐在旁边的花坛上看着她,她往前走了两步示意要接着出发。

「确实呢,差点忘记了。还好初华提醒我。」

「嘿嘿,小祥也有发呆的时候。那小祥先去忙吧?之后我会注意看消息的。」

三角初华又絮絮叨叨了几句,小心不要着凉、不要太累之类的,横七竖八地织成一张紧密舒适的网。

「…好。」丰川祥子挂断电话,缓缓呼气。

她终究还是被绕了进去,好像真的只是错觉,三角初华依然温柔体贴,显得她如此疑神疑鬼。她什么也没有问,顺着三角初华的话把精神放回学生身上。

你看吧,她还是像之前那样,工作时不经意想到三角初华,然后又跳回工作。那三角初华是什么,叠在一起的两个三角形,加速键吗?

时间又重新流向狭窄的河道,以无比锋利的流速划过小吃摊的长队、酒店的浴室、演奏厅的琴键,不断加速,留下飞机跑道灯以及进城车流尾灯的红色拖影,来到一条平平无奇的分岔路。

选项很简单:丰川祥子应该接受家长和校长的晚餐邀请,还是直接回家?

任何人都会选直接回家吧——那就大错特错。如果你深信家不会自己长腿跑掉,家里的人无论如何不会弃你而去,那你就会选前者。

丰川祥子多少也有点这样的想法,她征求了所谓「家里的人」的意见,对方依然很体贴,先是劝她太累的话最好改天,来回几句后又改口:那早点回来。丰川祥子总是有很多自己给自己搭的条条框框,比如还清那些人情债,比如实现三角初华搬家的愿望。

她没办法犹豫太久,来不及看清这个选择的前方和背后隐藏了什么,刹那间已做出选择,做出选择的同时那辆载着她的夜间小巴已撞上人行道,她在玻璃的裂纹中看到无数个能够选择的时刻,但没有一块玻璃掉下来。小巴翻了一下,把护栏和自身撞得变形又弹回来,玩具一样,向斜前方冲一截横跨双实线停在了路中间。

丰川祥子只是感觉像被篮球砸了脑袋,嗡嗡钝痛。她庆幸自己总会系安全带,还坐在最后一排;更庆幸提前给三角初华发了消息让她早睡。丰川祥子的右手卡住了,其他乘客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没醒,前排有人伤的很重,司机可能更凄惨。她挣扎了一下,很干脆地放弃,左手掏出手机叫救护车。大概有路人报了警,四五辆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闻讯而来,太平门猛地被一众救援人员拉开,离得最近的丰川祥子最先被从座位里拆出来。

救护人员说她真是命大有福气,全车好像就她没什么事又格外清醒,丰川祥子嗯了一声。她的手被前座和变形的车身夹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但她还是乖乖躺在担架上,直到她第一次清醒地横着进电梯,被推进影像室。医生说没有明显伤口,检查不出什么,暂且先用夹板固定住、回去自己多观察,有需要可以开介绍信转院;警察留下她做笔录,她看了一眼手机,已经过了十一点,于是简短回答大概是司机抢道吧,她坐在后面看得不大清楚。警察把她送回三角街,确认她上楼后就离开了。

丰川祥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半天没掏出钥匙,只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拿出钥匙后不太熟练地拧开门,站了一会儿,就着走廊昏黄发绿的光线看清折叠床上的人影。十一点五十九分她终于走进去,越过折叠床轻轻爬上窗台,想了一会儿,掂了掂置物架最底下的三瓶安眠药,其中一瓶明显轻了很多,她跪坐在窗台边沿,伸出两指轻轻按在三角初华的颈侧。释然。倦意席卷而来。

校长和其他老师知道了这个事故,很难不知道,并且隐约有觉得学校是不是风水不好,怎么接连有人肢体受损的风声传开。丰川祥子收假后右手裹着纱布和夹板返工,全校上下都为之侧目,劝她好好休息。丰川祥子解释说只是观察期,不一定有什么,她可以先用左手示范和打字,绝对不影响工作。过了快一周,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大臂和肘关节似乎没什么异样,除了右手手掌没什么感觉,冷或热、痛或痒,都没有。亦或只是感到麻木。

去医院拆了夹板,医生说不影响生活的话她可以慢慢恢复;如果很严重最好再检查,可能需要手术。丰川祥子又观察了几天,试着用力,大脑像和右手肘关节以下失联了一样,总是意想之外的肌肉在发力,丰川祥子尝试提握背包,里面装了一小叠A4纸、钱包和雨伞,掌侧肌肉终于正确地发力,却很快就不受控地痉挛,连带着手指也一起抽动,在泛黄的墙面投下盆栽青松枝干一样的影子,说得上诡异、扭曲甚至惊悚。

三角初华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清楚发生了什么,丰川祥子坚称是自己走夜路摔的,很快就能恢复。于是到了第三周,三角初华陪丰川祥子去做肌电图,大臂、小臂、手掌内侧扎上针,通电的时候丰川祥子痛得皱眉,医生提醒她手用力,她只好极力重现那个令人不适的姿势——结论是尺神经和正中神经受损,得做松解手术。

手术预约在早上十点多,三角初华签的字,她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整份手术须知,眼神反复聚焦又散。丰川祥子安慰她说会打麻醉,一点也不痛,不要紧张,这是个常见的小问题,就像拔牙一样。三角初华没做过任何手术,就连蛀牙也没有,她甚至没去医院打过针。丰川祥子只好又说,初华睡一觉吧,醒了就结束了。害得护士差点搞错手术对象。

丰川祥子侧躺在台上,右手打直平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医生用记号笔在她手肘前端、后端打上点,连接起来不时将她小臂屈起来打量,确定好后又在腕部、大小鱼际之间靠下的位置打上点,同样连接起来。肘部和腕部分别对应尺神经和正中神经。先做尺神经的:在线上两个位置打入麻醉剂,第一针几乎没感觉,第二针扎进去时竟然有点痛。过了一会儿医生捏了捏手肘附近,向她确认了没有任何感觉,拿起手术刀顺着线平稳切开。

丰川祥子看不见那里在发生什么,也感觉不到,有些失落,或许应该尝试不打麻醉,她想。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医生拿着纱布按压窗口清理血,颜色比想象的淡,也不多。医生从手术刀换成剪刀,镊子,剪开什么挑出什么,她想起三角初华处理鱼的方法。不过应该没人会把鱼缝回去。

正中神经松解也类似,不过做的是微创,大概开了一个两厘米的口,然后把内窥镜伸进去,似乎是在切割什么,反复进进出出,很可惜监视器在丰川祥子背后,她看不到这种如同在自己身体里穿梭的画面。手术结束后丰川祥子的手打上石膏,挂在脖子上,还开了甲钴胺和其他一些维生素、止痛药之类的。

术后几天丰川祥子有点失眠。她其实从未真正看到那个创口,说不定石膏底下并没有狰狞蜿蜒的伤口呢?不是也有安慰剂这种心理层面的治疗策略吗。没准那种找不到源头的痒和些许蚁噬感、烧灼感,都是她幻想有那样的伤口才会出现。话又说回来,丰川祥子很怀疑自己是否越来越恋痛,为什么没人说过痒是如此残酷的刑罚?它把感觉引至一个金字塔尖端,前后左右摇摆不定却始终不向某处彻底落下,所以人们对待痒的方式总是抓挠,痛是痒的解药。

即使伤口是假的,闷热总是真的,哪怕没打石膏。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手术完当天她们就买了一个壁挂式的风扇。早该买了。

丰川祥子身心都积极地配合治疗,一日三次饭后服药,能静养就静养。她那时不知道,即便在两个月后也只能恢复到食指和中指能够略微弯曲起来的程度,强行用力指关节就会朝相反的方向弓起,相当可怖。她无暇预言任何未来。若她知道,她肯定不会被三角初华哄骗着躺在那被喂饭。

虽说请了三个周病假,因为三周后才可以去拆线,一天多的假都没请,但丰川祥子只在家躺了一个周,就按捺不住要去上班,医生也说了只是坐办公室的话可以上班,反而通勤更危险。

三角初华暗自琢磨考驾照的事情,电车的价格显然比房子的更容易让人接受,她还没考虑到充电和停车。私立医院手术的价格并不便宜,小巴公司正在和受伤乘客家属代表打官司,赔偿还没下来,丰川祥子几乎不剩多少积蓄,她确实有一份意外险,整理好材料发邮件过去就能报销掉大部分,但她没打算这么做,不是不在乎钱,是别的问题。

就算天天打车她也得上班。她心里还在挂记两个参加比赛的学生,两个人都进了决赛,转交回原先那个扭伤脚的老师。决赛三个月后才进行,丰川祥子很希望自己仍然有机会担任指导工作,主任叹气,状似不经意地瞟一眼挂在脖子上的右手,只是安排她监督学生练琴,和家长电话沟通情况。不过是短短几天,周边所有人都在慢慢变成洁白的圣母像,甚至学生也是如此,她闭上眼时那些低垂的眼睫和回避的视线乍然浮现,像注射器针尖那样锐利,只是迟迟不肯扎下。她安慰自己:倒霉的也不是只有自己,等拆了石膏就好。早知道还是把假放完。

倒霉,说白了就是运气不好,命啊运啊什么的,丰川祥子恨极了这些字眼,但没有这些,一切就只能是自己的错了。是因为她的某个决策出了问题,所以她不是伤到脚或者其他地方而是伤到手,且不是左手,是右手。

石膏拆下后似乎好了一些,只是一些。她还是不得不只做一些单手就能完成的工作,在社会层面上她的右手彻底断了。丰川祥子思虑许久,留下打印的辞呈,校长挽留她:之前也请过特殊需求人士(他说得委婉,但依然伤人),政府有相关补贴,或许丰川祥子可以考虑申请残疾证,不一定能成功,她就继续现在的工作也没关系。

本来没有什么,可校长这番真诚的话正正地砸在丰川祥子眉心骨上,她现在真的觉得自己需要好好休息了。无可奈何,从一开始就是意外收获,她以偷奸耍滑的方式受惠于人,最终以同样的方式中断了恩情的债务。这节外的枝条被谁修剪了,可她反而觉得有什么在发了疯地从每个关节往外钻,任凭她抓挠都难抑制新生的痒意。

丰川祥子挎着包,左手抱着右臂,缓缓走出学校,大厦地面的自动门退避开,她如一片裹挟水汽的云,淅淅沥沥,游荡在百年前的老楼下,从昏黄的落日时分一直走到深蓝色的夜幕沉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学校走回三角街。她总觉得每一步都踩到了什么细小的东西,从她身上掉落,被她自己碾作尘灰。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慢到模糊,一开始她还耐得住寂寞,无非是白天三角初华去街市,丰川祥子坐在窗台上目送她离开,挑一本书看上一整天,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尽量把右手打直,这个动作真的很别扭。

她比以前更喜欢盯着三角初华,几乎快成本能。一方面是她得朝着窗外或平躺着睡才不会压到手,不像以前那样睁眼可见;另一方面,那双眼睛里经年累月的寒霜,触在她身上,让她不至于被自己燃尽,甚至突然冷静得想笑。

丰川祥子或许没有意识到她自己越来越像三角初华。

她专注于书的时候连吃饭睡觉都会忘记,三角初华的书都有些年头,大概是智能手机时代前的产物,童话、神话、绘本、儿童诗,她从其中借来只言片语,和自己的倒影拼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温柔而浪漫的幼童。她找到一种搭积木似的乐趣。

直到三角初华给她发消息,她提前从窗台上下来准备晚饭——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打算放弃的、现在几乎是她赖以生存的工作,从备菜到起菜全由丰川祥子的左手包揽,右手也只能靠重力辅助固定。她搞砸过几次,但最终都能在三角初华回来前收拾准备妥当,碗和盘子全部换了一轮,两个二十多岁的人用上了花花绿绿的儿童餐具,防摔。

确实也算童心未泯,晚饭的时候她们甚至脑袋凑到一块开始看猫和老鼠,剧情来来回回无非是几只动物竞争或合作,内斗或一致对外,不过音乐和画面配合总能让人轻松一笑。饭后她们有时去附近公园消消食,天气不佳就把方桌收拾出来玩点游戏,你画我猜或者下棋。比起游戏更像训练。

三角初华其实不那么喜欢后者,她看着那些格子时常走神,然后昏昏欲睡。丰川祥子的左手已经能很熟练地画画了,写字还有点勉强。她一次性在一张纸上画许多个井字格,整整齐齐保持间距,然后她们从第一个开始下,总是三角初华先行,画圆圈,丰川祥子很利落地打叉,好像回到她上小学那几年,刚开始接手工作的父亲和她坐在窗边,也是这样随手打下格子,一边聊天一边下棋。

这就是她最早学到的博弈,最初感受并不糟糕。先手总是占据巨大的优势,只要不下在中间——这样会给后手留下巨大的机会——就总是能获胜,在有效的两万多种终局里,先手的获胜局数大概是后手的两倍。因此在其他棋盘游戏里,先手多半有特殊的限制规则来保证双方公平。所以这个游戏真正的意义恐怕不只是分出胜负或是建立某种模型。当年幼的丰川祥子开始有意往中间下时,父亲将笔放了下来,揉着她的前发笑了:「真好啊,祥子以后一定会是很优秀的企业家。」

三角初华一开始就把圆圈落在了中间,最初三个对局中,丰川祥子都以后手获胜:「初华很厉害呢。」

「嗯?不是小祥赢了吗?」三角初华错愕。

「后手很难赢的,只是这么说也不够直观。交换试试吧。」

丰川祥子先手,仍是画叉,她依常规思路先占据左上角,圆接在正下方,叉向右延续,圆堵住右上角,叉落在正中,圆出现在最下正中,叉在右下角连成三个。丰川祥子赢了。

「诶,还是小祥赢了嘛。」

丰川祥子没说话,只是又在下一个棋盘中间落子。这一次是三角初华赢了。

「小祥是不是故意在让我?」

「初华刚刚不就是这样的吗。」

「……」

「我…希望初华也至少找到一点乐趣。」丰川祥子察觉到自己有一点失控,但她想要表达的不会改变。

三角初华如同受了责骂一样,可怜兮兮的,丰川祥子越看越过意不去,最终还是又打开猫和老鼠。三角初华不太喜欢有人声的影片,但是音乐她好像不排斥,且比起直接引用的各种古典和爵士乐,小老鼠滴溜溜地搬着东西走时的马林巴琴琶音,追逐时急促的小提琴震音这类模拟音效的乐声更吸引她。气氛放松下来,三角初华慢慢靠上椅背,好像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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