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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初华最近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在详细说这件事之前，我们要先说三角初音的故事。

三角初音住一间劏房里，楼龄一百来年，在某些地方是可以申遗的程度，但在这也不算什么。全屋面积九平米，刚好塞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一乘一的方台，中间两块砖是过道，三角初音最满意的是占了大概三平米的窗台，兼具晾衣服和堆杂物的功能，至于最后一平米，理所当然留着开门，门后面可以挂衣服、垃圾袋、清洁工具，门上还可以贴穿衣镜。

对于她一个人来说不会太小，毕竟她整个白天都在街市杀鱼（也可以叫劏鱼，她跟这个字过不去了），杀完鱼在楼下公共浴室冲个凉，去收费洗衣房把衣服洗了，等烘干的同时还能顺便蹭热气把头发也弄干，一来二去回屋就能直接睡觉了，第二天起来接着杀鱼。

听起来真不像人的生活，她是怎么过到今天的？我们都已知道三角初音是个不光彩、受尽唾弃的私生子，原本她和善良的养父一家，是的，养父一家，一共四个人住在船上，白天养父出海打鱼，初音和妹妹初华上岸去读书，母亲在一栋有空调的写字楼当文员，放学后直到船靠岸之前，初音和初华会在浅水湾旁边的公园里坐着写作业。

夜晚总是很闷热，只要天气晴朗，三角初音通常睡在顶层，铺一床凉席，从一串串鱼干的夹缝里眺望远海上的星星。

每逢周末，她会早起跟养父一起去批发市场交货，交完不合格的就带到街市门口去摆个小盆卖，初音就是那时候学会杀鱼，连桌子也不需要，一手拿刀一手抓鱼，敲晕后放血，三两下就把腮片扣掉、鳞片刮干净，剖开鱼肚子，剔掉骨头、内脏和腹腔的黑膜，腥线也一并去掉。

养父教了她第一次，她只用两条鱼就完全掌握，十四岁的三角初音初入此门已是一个杀鱼天才，广受顾客好评，当地小报还采访过这位卖鱼西施。

后来养父出海遭遇意外，船和人都没回来。那个夜晚三角初音和三角初华和无名姓的母亲睡在母亲工作的写字楼大堂沙发上，沙发比凉席软得多，也没有黏腻湿热的风，但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也许除了温度，阻止她入睡的还有母亲和初华的哭声。

母亲和初华走了，没带上她。那是当然的。离开之前母亲说：如果丰川家找到你，你就跟他们走。

母亲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过去的十多年，她说的是，你是丰川总裁的私生子，千万不要让人知道，千万不要去找丰川家，也不要被丰川家找到。丰川家就在这座岛的对面，和你同龄的还有一个比你大四个月的孩子，那是你的侄女。不要去找她，也不要被她找到。

噢，母亲，为何你净说谎话。如果这是一种二律背反，那想必母亲先后向她传达了耶和华和撒旦的旨意。如今回想起来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但那时候初音在她们离开前偷偷拿走了初华的身份证，用私房钱委托路人冒充家长去教育局说情，终于考到一所对面的高中。谁也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过好消息是，现在你可以像她的同学一样，叫她三角初华了。

好像往黑咖啡里加了点牛奶，彷徨徘徊地转啊转，搅啊搅，纯净而黑的液体在浑浊中变成大家都喜欢的样子，摩卡、拿铁、卡布奇诺。读完高中，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又回到了这边的岛上，重操旧业。

好了，此刻该思考关于跟踪的事情了。

三角初华在转角的阴影处停了下来，没等多久跟踪者就唐突踏进灯光。

噢，丰川。丰川祥子。

丰川祥子看着前方疑惑了一会儿，径直向阴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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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初华今天来得特别早，所幸老板没有把卷帘门锁上，她在浸着陈年血迹、布满白色刀痕的工作台边坐下，面不改色拿起手机，从黑色的屏幕上仔细打量额角的伤口。

隔壁粮油店的祐天寺打着哈欠过来招呼了一声，从兜里掏了个苹果扔给她，差点又砸在她的鼻梁上。

「啧，你咋回事？你这卖鱼西施毁容了我不赔的啊。」祐天寺吼她，然后钻进自己的店铺里开始刷短视频，不一会儿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角初华用棉球从喷壶里蘸了点酒精，可能是太浓了，碰在额角上疼得她直呲牙。那一块现在又肿又胀又发热，跳着疼。被她撞到的桌角都翘皮了，她当然也没好到哪去。

眼看老板快来了，她赶紧掏出路上买的纱布垫上，把刘海放下来，把帽子压低点，戴上口罩。外面看不出来，里面疼得更明显了。

整个早上她都心不在焉，尽管没人看得出她心不在焉，毕竟她杀鱼总是那么快准狠，手起刀落活鱼变鱼块。意外发生在她给一条龙趸剔骨时，突然想到昨天晚上看到的、丰川祥子肋骨的形状，犹如晴天霹雳，惊的她一刀剜下一块不小的肉掉在地上。老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顾客来取鱼的时候往里面塞了只虾。不够称这生意就难做了。三角初华只一味道歉一味沉默。

收摊前三角初华摘下手套，划开line回了几小时前的消息。如果她想吃宵夜老板不会过问她自己偷摸带点卖剩的东西回去，不过她没有这个习惯，就从来没带过。

今天不知是哪路神仙显灵，三角初华破天荒地挑了点勉强能吃的鱼虾，还套了两个塑料袋。老板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了？」「没事，没事，可能有点饿了。」三角初华打着哈哈，匆匆地走了。

可能饿了？哪有这么说话的，老板想。她不会是养宠物了吧，养得起么？

三角初华往回走，她刚好错过一班公交。一路无视了三个红灯（并非有意），街景走马灯一样转三转，转进那条阴暗小巷，和拥挤刺目的霓虹灯互为表里。

拓扑以及命名上来讲，三角初华和这条叫做三角街的小巷都可以是甜甜圈。她们首尾接合自洽，然而无论怎么看都无法忽视中心的空洞。

现在一个空洞正在试图嵌入另一个空洞。房门压根就没栓上，半开的门后是一身艳红长裙的丰川祥子，半倚半瘫在窗台上，像墙角流出的血。干净的玻璃窗上倒映出她和霓虹灯交叠的影子。

三角初华安静地站在门口，地砖的黑线把她关在外面，她看一眼门口的垃圾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楼道的声控灯突然一下熄灭，不知哪个邻居鬼叫一大声又把它吼亮，三角初华的影子从门缝里一直延长到窗台的边沿，丰川祥子垂落的红裙边。

「怎么不进来。」丰川祥子先偏过头来看她。三角初华垂着头不应声，自从开始杀鱼她越来越少说话，社交能力变得低下。她的目光停在门把手的锈迹上，丰川祥子光着脚走过来把门拉开，右手像抗洪沙袋一样坠在身侧，左手拿走了鱼袋子，然后她搬出电磁炉和锅，蹲蹲站站倒腾了一会儿开始做饭。三角初华小声说，那我在外面坐着，不挡你。然后从门背后搬出折叠凳，靠着墙放好，在一片狼藉的过道很板正地端坐着。

房间里散发出一些焦香味，焦和香的比例略微失调，三角初华忧心地探出半个身子，越过房间和走廊的分界，看到丰川祥子左手拿着筷子在给鱼块翻面，筷子在她颤抖的手上总是力使不到一处。

三角初华生出些许同情来，一个健全人对残疾人的同情，社会规则教导她要对不幸的人心存善意，主动帮助；同时也生出些窃喜，这本不该，她要为这窃喜遭受道德的谴责，可她明白这窃喜从何来，忍住想去搭把手的冲动。帮与不帮的互搏如暗潮涌动，直到哐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铃响了，比赛结束了。她松了口气。丰川祥子又把自尊打碎了，现在她可以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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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进了那间狭窄的房子。

一个普通的、昏黄的夜晚，就此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梦境，套上一片又一片滤镜，叠成一个无比明媚的场景：连日阴雨后突然放晴，月光穿过重叠的阴云和森冷的高楼从高天降临，一袭长裙白得发亮，站在窗台上，身周镀着光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光尘纷纷扬扬，她来时的路上群星如信众叩首。

三角初华睁圆眼在三步之外仰望，走道上刮起好大一阵穿堂风，房门砰地砸出巨响，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唤醒她。丰川祥子的嘴唇张张合合，三角初华根本什么也没听见，只记得好刺目，好刺目，但是不想也不能移开视线。

神明要求三角初华献上两样东西：一张纸和一支笔。三角初华面露难色，翻遍每一个角落，只有一支快要断水的黑色水笔，她一手捧起笔，一手翻过来手背并向上，往前伸了伸，殷切地看着丰川祥子。

丰川祥子先摇摇头，叹气，又点点头，牵过三角初华的手放在膝盖上，很认真的在上面画了一个正方形，分作九个格子，顿了顿，又在正方形里一笔一画填上圆和叉。

九宫格？数独？井字棋？笔尖划过微微有些痒，三角初华不敢乱动，小心地歪着头看，原来是这间房子的平面图。神明对设计颇有心得，想要让这间房子焕然一新。

「这个是初华。」丰川祥子在第二排画上两个圆。「这个是我。」第一排被打上两个叉。随后另外四个空格也被分别填满，四个叉四个圆，一个空位是门。三角初华哪里有什么意见，只管点头，像个小孩对着灯光看油墨在手背上变换颜色。

神采熠熠的丰川祥子摇身一变当起搬运工，靠墙的折叠床要逆时针转九十度，和窗台平行；窗台上原本的矮架搬到折叠床旁边充当床头柜，收纳箱似乎利用率不高，可以放在方桌底下，绿植就没办法了，容许它和自己共享窗台；门后的空间不太好利用，要是推拉门就好了。

丰川祥子大张旗鼓的搬运 ，一边搬一边把放不下的小玩意塞进三角初华怀里，三角初华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不知不觉抱的东西已经堆过头顶，好不狼狈。她也第一次发觉有这么多零碎的小东西。手机支架、月亮小夜灯、杂志…

「初华居然会有咖啡壶。」丰川祥子拿起咖啡壶看了看，内部被浸得泛黄，颜色很均匀，旧旧的，但是很干净。老实说她觉得整间房子都有这样的感觉，连微微的苦味也一模一样，她一进来就闻到了。「我天天都会泡…喝吗？」三角初华的声音从怀里那堆杂物后传出来。

「初华不要那么客气，刚刚不是说了吗？现在开始我们就要一起努力啦。」

——现在开始我们就要一起努力啦。

我们、一起。她脑中泛黄的胶卷飞快转过无数个模糊过曝的画面后定格在眼前一幕，重复播放，播放，再播放，嗡嗡声变成了咚咚声，那是她的心跳，鼓动成了一首舞曲的前奏，渐近渐响。

噢…原谅三角初华吧，她什么也不过问就答应了一切，直到现在才有一点点实感，她有点想哭了：「…嗯！我会和小祥一起努力的。」这个称呼特别顺口，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每当她呼唤丰川祥子就轻轻在心里跃起。

两人在舞曲中忙碌地转着圈，奇迹般地把单人间变成双人间，折叠床和收拾了三分之二的窗台构成一个有着奇妙落差的双人床，能同时享受到并排躺和上下铺的乐趣，衣柜和置物架经过一番精妙的收纳又空出不少位置，虽然丰川祥子带来的只有身上的衣物和一个小挎包，但她提前占领了一半的地方，要把她的未来塞到这个小房间，填满三角初华生活的空隙。

直到窗外霓虹灯全都熄灭，不夜城也将入眠，两人才从公共水房洗漱回来，丰川祥子穿上三角初华的旧短袖，在她身上变成了睡裙，她躺在铺上冬被的窗台上自顾自地说着什么，渐渐地越说越小声，孤独的月光悄悄伏上小窗台，倾听那犹如梦呓的絮语，以温柔的目光送上晚安。

第二天醒来，三角初华拿出咖啡壶，自信满满地泡一杯咖啡，两人就着一个玻璃杯喝完，直奔家居店，一路从各式收纳看到床上三件套，几度往返堆玩偶的架子。仔细挑选了三个小时，最后买了一份肉丸和两个成对的马克杯。

两个杯子辗转来到房间的置物架上，当然，考虑成本，置物架是丰川祥子自己买铁丝扭的，性价比极高。她那一米五的身高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三角初华开始抱着手机敲敲打打，列下一串购物清单。同一时间，她和备忘录进入了蜜月期，乘着翻飞的日历一点一点偷偷敲下足以撑起一生的回忆。

她们走上街道，和游客争抢人行道，穿过花墟和金鱼街，见到了漂亮的永生花和斗鱼。花在玻璃球里，鱼在袋子里，丰川祥子和三角初华无拘无束地走在阳光里。

当然，三角初华仍然要去街市工作，并且动作越发干净利落。她处理好一条鱼后会主动走到前面和老板一起揽客，笑容让最牙尖嘴利的客人也不再挑挑拣拣，这样她就能早早地收工，赶在超市特价结束前和丰川祥子一起买晚饭的食材。

丰川祥子白天去做兼职，她加了一个兼职群组，无论扮玩偶还是演唱会场务，她每天都能规划好时间抢到两三单，同时在寻找一份待遇优厚的长期工作。结束得早她就回家休息一阵，做家务或看书。

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初华打工的「好平靓海鲜」，三角初华害羞极了，哪怕有帽子和口罩遮挡，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也出卖了她。丰川祥子说，老板你这鱼死了有一会儿啦，便宜点卖，我全部带走。老板正想按套路讨价还价，三角初华已经把鱼全部包好双手奉上，然后迅速脱下围裙手套一阵风似的消失，留下老板看着空荡的店铺陷入迷思。

一切的一切都无比流畅悦耳，偶尔有一些小小的不协和音，比如突然出现的某些小昆虫，引发三角初华的惊呼。丰川祥子抄起一沓没发完的传单与之战斗，虽然谈不上优雅矜持，却收获崇拜的目光。那当然，丰川祥子会从方方面面撑起这个家，和三角初华一起。

讨论未来规划是晚饭后的惯例，也是丰川祥子最爱的余兴节目，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三角初华手背上画下井字，优化她的设计。三角初华笑眯眯的说：「小祥，你多画一点叉也可以哦。」她指着那几个圈：「这个，这个，全部都给你。」全部都想给你。

啊啊——什么是幸福呢？有人在心中发出一声很长的喟叹。大概这就是吧？堕至这城市最逼仄的底层，由此引发的触底反弹，揭开了向上的、美好的梦，有爱意，像豆芽似的见不着光也拼命向上萌发；有情欲，如同随手抛下的苹果核长成果树，越置之不理越沉甸甸，主动降下枝头将醇美发酵、烂熟的果实送到不解风情的幼童口中。

夜里，清洗掉一天的疲惫，三角初华轻轻梳开丰川祥子纠缠的长发，用松厚柔软的毛巾吸干水分。丰川祥子从玻璃窗里看她的半个倒影，不知想着什么，突然背身向后倒下，稳稳落进三角初华惊慌的怀里。她掀起三角初华微微湿润，完全遮住眼睛的前发，清澈的紫色潭水惊起涟漪，丰川祥子投身其中，要用火焰点燃这不安的深潭。

温度顺着胸口烧至全身，三角初华感到自己快要烧成一堆炭灰，丰川祥子将膝盖抵在三角初华腿间，连日来她们形影不离，她知晓三角初华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她自己也是，她并不介意被隐瞒，但如果这个解不开的秘密是限制她们的铁索，那她就有义务正视它、接受它。此刻三角初华呼吸急促到几乎要窒息，她将自己紧紧地收缩起来，腕骨无力地抵住丰川祥子的肩膀，丰川祥子自然不肯退让，强硬是她的温柔，她反过来搂住三角初华，抚摸她的金发，将那些扎眼睛的理到耳后。

三角初华不愿看她，丰川祥子有点生气，紫潭亦是她的容身之地，她双手强硬地捧起那张漂亮又过分忧郁，还不肯正视前方的脸，鬼使神差地冲着鼻尖咬了一口，三角初华下意识闭上眼闷哼一声，听见丰川祥子的声音从眉心传来：「如果长着这个东西的是我，你会拒绝吗？会讨厌吗？」

三角初华从没有过这种设想，深深埋没她、她深深埋藏的，又何止是看的见、摸得着的东西呢？只是当下，那确实存在之物正在变成她欲念的具现化，成为被丰川祥子牢牢掌握的罪证，在步步紧逼中她嗫嚅着：「不会！怎么会…我…」话还未说完便被唇舌截住，那样不容拒绝的柔软。丰川祥子吞下了未知的答案。

窗帘把霓虹灯关在世界之外，丰川祥子脱下自己和三角初华身上所有的衣物，两人赤裸相拥，杂乱的呼吸和心跳上上下下，慢慢变成和谐一致的声音。丰川祥子现在一点也不着急，拇指抚过三角初华的唇线，接着描出眉骨、鼻尖、耳垂，三角初华被赋予了形貌，从无形的黑暗中重生。她终于获得睁眼的勇气，去注视丰川祥子的眼睛，没有她想象中的厌恶，或强装的垂怜，不是高高在上的审判，一双明明白白写着野心和欲望的金色眼睛，不容违抗，充满诱惑。

来吧，来吧，三角初华，献上你的一切，向我索求满盈。

低语声声交错，青蓝的蛇尾勾住三角初华的手腕，引领她开始一场巡礼。她没有见过雪，触及时却想象傲立的山峰覆着新落的雪花，冰凉而松软，渴水的信徒行至顶峰，轻捻小小的果实，期望能从中汲取乳白的汁液，山峦便难以自抑地颤动起来。信徒实在诚心，久久徘徊不前，蛇挂在她身上，无奈地在肩头咬一口，质疑她是否不知方向。信徒急切而不知所措。太笨了。蛇于是紧扣住她，领她一路向下，掠过平原的薄露，终点是紧闭着的温软甬道，有着鹅绒布的触感。

丰川祥子等了太久，等到更深露重，这场巡礼根本就是仅为三角初华而设的陷阱，蛇将她完完整整吞没，因同时降临的疼痛和快慰而骤缩，绞住她、缠住她，拖入最深处，三角初华每一次出入都需要与之对抗，指节上握刀生出的茧此刻正带给丰川祥子锐利的快感。意识到这点令她诡异地进入忘我状态，五感无限放大，能够感受到或缓或急的收缩，不经意刮过某处时敏锐地捕捉到丰川祥子的气息有一瞬紊乱，仿佛不是她侵入丰川祥子，而是名为丰川祥子的毒素顺着她的血液经由心脏奔走，几近疯狂。丰川祥子在这样的疯狂中被快感淹没。

「小祥…我…」三角初华看着自己满缀着银丝的指尖，莫名声音哽咽。丰川祥子尚未平复呼吸，窗帘透出的光照亮她面上潮红，胸膛剧烈起伏着。见三角初华一幅委屈模样，觉得可爱又无奈：「你不会觉得这种程度就能让我满足吧。」

啊？金色脑袋歪了歪，她哪里做得不好吗，没有让小祥舒服吗？丰川祥子撑起身子跨坐在三角初华上方，凑过去含住她干燥的嘴唇，趁三角初华晕乎乎地与她交缠，又以掌根覆上结实不失柔软的腹部，四指向下抚去。三角初华瞬间烧红了脸，缩起腰往后躲：「小祥接受我，我已经很开心了…！」然而躲避反而让弱点直直落入魔掌，在抚弄中愈发得意起来，完全不受三角初华的意志控制。眼看三角初华又想要钻进地洞，丰川祥子知道今夜必不能让她逃走。「尽是在说自己呢？」丰川祥子强硬地扣住面前人的下巴，让她只能看着自己，微微抬腰，缓缓地下沉，不留余地，不容拒绝，以进攻姿态将三角初华再度卷入疯狂。

这是一场噩梦，还是美梦？在清醒之前，无人能认清它的全貌，身在其中亦无法自控。何况于容器而言，透露出何种色彩并不完全取决于自身。

深深刻下的伤痕，除了毁灭再无方法愈合；沿着伤痕浸入的污浊，恐怕一生也无法消去。

一滴小小的、漆黑而纯净的泪透过滤纸，丰川祥子不解它缘何而来，只是轻轻将它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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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初华安详地睡着了。

她很喜欢在双层巴士的最后一排睡觉，那是从前的事。车身浮浮沉沉，如在波涛之中，她在沉眠中随波逐流，但终点总是固定，司机会没好气的叫醒她去等回程的车，她在站台上孤零零地坐着，光照不到她的面容，只有黑漆漆的剪影，和淡淡蓝紫色的晚霞。

丰川祥子几乎不会让睡着坐过站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醒着，左手无意识地捏着右臂。

在司机生气之前，她冷静地叫醒三角初华。三角初华满脸歉意与疲惫，没有什么在意料之外，同样也都在情理之中。丰川祥子不喜欢这样，她主动提出沿着海边走走。

飞速运转的城市好像短暂地忘记了这个偏远的角落，卸下繁华。

站在陆地的尽头眺望，风车、货轮、渔船、三角初华。她的目光慢慢收回来，三角初华背对夕阳的余晖，以平静的口吻跟她说一个故事，一条挂在甲板上的鱼看星星的故事。这读给幼童的故事，从淡淡的水彩底下透出模糊的血色。

丰川祥子也有一个故事，不过不是咸鱼，是一朵篱笆墙里的玫瑰花。听起来真是毫不相关的两样东西。玫瑰自肥沃的黑土中盛开，是真诚与坚强的种子，纤细的枝叶能够扛起沉重的期望，挺直向上。

但你知道那抹血色是相同的。

丰川祥子的母亲死了，她的父亲疯了，她母亲的父亲要拔净她的刺将她插在花瓶里 ，虚与委蛇陈词滥调直至枯萎。这一切，或早或晚，或有不同形式，但无论在哪个世界都会映射出相似的命运。

她听到父亲与祖父争吵，而后父亲便逐渐失去理智。而丰川祥子，她本就是将死之星，想要挽救她的人只能在仰望中见证她漫长的死亡。

新年那一天，喝得烂醉的父亲被送进疗养院，丰川祥子学会的爱与责任没能感化他，黑色的迈巴赫幽灵马车一样带走父亲的灵魂，留下丰川祥子难以瞑目。她游荡在暮雨里，在往来的人群中。她不愿再回到那个弥漫着死亡的漆黑大宅，如若她的魂魄在新年中死去，她将要成为下一个车夫，收割他人的灵魂。

她漫无目的地走到陆地的尽头，远海上是一轮新月。这块小小的、被海水环绕的土地，人们称之为岛屿，它是封闭的，是开放的，人们随时到来，随时离去，可以留下什么，可以带走什么。

也许在几万年以后，这片岛屿会高高的浮出水面，在剧烈的震动中，人们走出破碎的废墟，重建新的乐园。

丰川祥子看着三角初华，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定会住进更大的房子。」

三角初华沉默地看着她手臂上蔓延的乌青。

海潮规律地拍击山崖，往往复复，破碎的浪花弥散在阴云施舍的光线里。

丰川祥子没有回头，步伐越来越快，直到三角初华看不清她的影子，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快一点，快一点。不要让黑暗追上我们。

可是黑暗就在这里啊，三角初华的心哀戚地喊到。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这个小小的被白墙围成、被黑线分割的空间，初华称之为家。也许再过不久就被拆除。如果几万年后它注定倒塌。然而此刻，她只希望丰川祥子能在上面打满小小的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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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哒，哒，哒。叮，哒，哒，哒。叮……节拍器停了。练琴的小孩逐渐乱了节奏，五线谱上的音符开始在前后小节里串门，丰川祥子没有叫停他，只是默默把节拍器的发条一圈又一圈拧到再也拧不动，节拍器又开始叮哒叮哒地响，小孩却停了，怎么也不肯接着弹了，丰川祥子严厉地抱着手臂，不自觉眼角翘得老高。小孩被她吓得脸都皱起来，呜一声开始以四三拍嚎啕大哭，并伴随撒泼前后摇摆，动作颇有摇滚风格，琴凳腿嘎吱作响。

课程主任和另一位老师闻讯赶来，四只皮鞋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踏出整齐的步伐。来得真及时，及时得像在唱双簧。哪怕是消防警报响了也未见消防员会反应得那么迅速。

「丰川，你没必要这么严厉，这孩子就是来陶冶情操罢了。」课程主任说。「是啊，丰川老师，你作为助教已经足够尽责了，孩子开心比什么都好。」另一位老师说。丰川祥子暗自深吸一口气，不到一秒返回初始设置，自认为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弄臣：「是。我知道了。」假哭的小皇帝被他的两个弄臣带去休息室，不一会儿就传出逗乐声。丰川祥子把散落的书全部捡起来理平，摞起来对齐边缘，放进琴凳的书箱里。离她的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也不知道海鲜店生意如何。她想到三角初华，就想到工作，于是又把那个小皇帝的学习记录本拿起来放在膝盖上，勉为其难又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良好，有进步，还需努力。这句话她已经写了几个星期了。

琴房的布局和她的住所很相似，方形的，有窗，有阳光从外面打进来，地面被清晰地分隔开。这是一家音乐特长学校，面向中小学生教授包括古筝萨克斯钢琴竹笛在内多种常见的乐器，高中生和成人来也照收不误。教学质量有待考证，数量无可置疑。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是三个月前某天，丰川祥子运气极好地在兼职群抢到了钢琴代课的单子，替一个老师去上门教课，说明是「只需认识五线谱即可，要陪小孩和家长聊天，有意速来，先到先得。」五线谱，她当然认识，她认识五线谱远早于认识杠杆率或去化率，但她还从未如此直观地看到它被放在天平一端，以金钱称量——两小时就可以赚600块。丰川祥子眼疾手快，后来知道这份劳动原本的价格是2000块。

600块的丰川祥子让家长很满意，从谈话可知那对夫妇是名校的校长。校长夫妇指名优雅端庄、谈吐大方的丰川老师成为她儿子的音乐启蒙者。学校一头雾水，临时顺着层层外包找到了丰川祥子，要请她当助教。她用演技而非演奏赢得了一份长期工作，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连五线谱也无需认识，谁来都可以。但她收到录用信的时候想到可以换掉三角初华那张松垮的折叠床，就像三角初华偷偷买了一张很贵的床垫放在窗台上那样，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打电话去告诉三角初华今天不去超市，晚餐要出去吃。好像是从那天开始她就不怎么光顾超市了。

丰川祥子觉得自己呆坐了太久，实际也许不到两分钟，手指不自觉摁响的琴音把她惊醒，于是踩下了静音踏板——三角钢琴是没有这个东西的，但她最近竟觉得它很实用。

夕照令丰川祥子手掌染血，踉跄着追逐月光，触及边界，攀升，回落，又回到中央，如此往复。丰川祥子觉得琴音不是她奏响的，她只是机械地追逐。用指尖在琴键上构建一些小小的世界，她曾经的乐趣，也许有不自觉的骄傲，在她踮起脚去看琴内部结构的时候，母亲温柔地替她调高琴凳，于是她想把这份骄傲的能量传递出去。未曾想也有人会觉得琴音是吵闹、需要被过滤的声波。她在第三章第四小节被迫终止了弹奏。是不忍亵渎，因她深知这组无名奏鸣曲不该被冠上忧伤或温柔的名姓，但她突然不知若抛开这些，又该以何种情绪去投入它。

她把静音踏板又抬起来，擦了擦琴键，盖上，一切收拾好后已误了收工，其他学生老师早就不见踪影，幸而她保管钥匙，她大概是唯一早来晚走练琴的人。走去巴士站的路上顺手接下一张广告折页，只瞥一眼就塞进包里。

巴士开到三角街，却是以外面的大道命名，又黑又小的街不具有成为车站名的代表性，但是无论它叫什么，丰川祥子明白自己要去的就是此处。三角初华刚好出现在马路对面的车站，她们上下班是反方向。其实谁都明白没有那么多刚好。三角初华从街市回来大致是七公里，丰川祥子知道她更喜欢走回来，节省时间的理由不必多说，理由的理由她无需多想。手上胳膊上挂满红色袋子的三角初华视线很快锁定丰川祥子，两人隔着车流对望，丰川祥子没有刻意停下，慢慢地往转角走，三角初华则在泊车钟叮叮的催促中小跑起来，两人很快在黑暗处汇合，丰川祥子顺手接过半数袋子，拎起来沉甸甸的，这稍微压实了她不宁的心绪。这一小段路总这么黑，让人觉得说什么都有种奇怪的氛围。其实也并非坏事，丰川祥子想，只是每天听着钥匙叮当作响，脚步慢慢一致就足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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