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姚静这样一个小小支行行长竟然也是……

这让她忽然觉得原来月亮也很近，一直在照着她的身体，晒得她有点被阳光灼烧的刺痛，仿佛被玫瑰的荆条裹住了身体再刺进肉里一样。

她感觉几乎是这样被这些拖着，身不由己地进入到那座装潢颇为华丽的“城堡”里面，甚至连自己的浴袍是怎么被脱下来，怎么走进那个镶满玉石的华丽浴池都不很清楚。

等姚静在稍显温热的池水浸泡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隔着池水里的一张漂浮桌与卫娜和万筱琴三角相对半坐在池水里，都是只露出了肩头和半个胸，而中间的桌上则放着一瓶打开的白兰地和三个装好琥珀色酒液的杯子。

四周漂满了血红色玫瑰花瓣，比金香玉包间里的要多很多，甚至连池水都是血红色，蒸腾起馥郁氤氲的淡红雾气。

当然，那不是血，而是红酒，整整一池子的热红酒。

“小姚，这是娜姐招待自己人的地方，一般人没资格进来的。”万筱琴得长头发披散着，发梢连同大半个白花花的身体都浸在红酒池里，那些玫瑰花堆在她的身周，只露出两个丰腴圆润的肩头和半抹胸口，端起面前的酒杯说，“来，咱俩一起敬娜姐一杯。如果不是娜姐，我万筱琴一个小女人，怎么有机会认识龚书记这样的大领导，又怎么可能有今天？还有，小姚你虽然很努力也足够优秀，但没有娜姐，你以为能进步这么快？”可能是已经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她的脸上全是绯红，鼻子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蒸腾的酒气也让姚静觉得有些头昏脑胀，她隐约觉得万筱琴前半句话的意思是在暗示她因为卫总才有机会爬到龚书记大腿上的，而如果万筱琴说的是真的，那卫总和龚书记之间……

还有，万筱琴那后半句的意思……

“提拔我……是……解行长……？”她有点迷糊地自言自语。

“傻丫头，不是解朴德，是娜姐。”万筱琴一脸郑重的纠正她，“解朴德又算个什么，如果不是娜姐，他现在怕还在市委办公厅耍笔杆子。你看他到现在微信不还是……”

“好了，小琴，喝酒吧。”

卫娜的声音有些散漫，右手举着酒杯做个了干杯的动作。

“对对对，怪我，直性子，就爱说实话。”满面红晕的万筱琴表情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用手背轻轻掩了一下嘴，然后扬起脖子自己杯里不多的那点酒一口喝光。

卫娜懒洋洋地倚在池边，除了头和双肩之外完全浸在水里，朝万筱琴随意地挥了挥那只瘦长骨感的左手，扬起一片血红色的水花。她并没有再说什么，薄嘴唇的一侧扯起，让单边嘴角微微上翘，从而使她的颧骨显得更高。她的表情让姚静知道这女人并不是觉得万筱琴说的话有什么冒犯解行长的地方，反而是认同的，甚至流露出了一种蔑视——在龙腾的那次她在聂总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但并没有如此清晰，甚至可以说是毫不掩饰。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分行的私宴上卫娜说是因为不甘心被解行长领导才离职自己创业时的表情，那个场景一直被她印在心里。现在想起来，虽然那时卫总满脸是笑，但是五官里露出的蔑视的表情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个时候姚静还没进修过微表情分析罢了。

还有，微信，万筱琴刚刚提到解行长的微信来着。

姚静当然是有解行长微信的，虽然平素不会打扰而且备注早在加为好友时就第一时间改成了解行，但她还是不会忘掉那个极有特色的微信名称的。

牧师。

当时他还自嘲说这来源于是他因谐音取的英文名字Shepherd，他家那位说这个名字是牧羊人也就是牧师，他就用了这个名字，虽然有点不讲政治但也不是太有所谓。

而这里，这间独属于卫娜的包房，它的名字叫做“主教城堡”。

牧师，主教……

“小姚谢谢卫总栽培。”她伸手拿起了漂浮桌上的酒瓶，倒了更多的酒在自己原本只装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杯里去。

“到现在还我叫卫总？”卫娜用黑眼睛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没有否定栽培这句话，也没有阻止她给自己添酒。

“卫……不……娜姐。”琥珀色酒液几乎与杯口平齐的时候，姚静才迟疑着说，而卫娜终于“嗯”了一声满意地勾起薄嘴唇，用手里的酒杯向姚静的轻轻撞去。

姚静慌忙把沉甸甸的杯子放低了一点，让卫娜的杯口碰在她的酒杯膨起的腹部。

“小琴是我可以穿一条裙子睡一张床的好姐妹，我可不会让随便一个人和她合作。”卫娜收回酒杯，放在薄嘴唇边象征性地抿了一小点，然后把酒杯向姚静再次举了举。

到了现在，那句“穿一条裙子睡一张床的好姐妹”姚静听来已经很明白了，她看着酒杯里那一满杯酒因为卫娜碰杯荡漾的层层涟漪，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把那一满杯都灌进了自己喉咙去。酒液热辣辣的，让她瞬间感受到了自己食道和胃袋的位置。

“娜姐的眼光好，那么早就看出小姚是棵好苗子。”万筱琴恰到好处地轻轻鼓了两下掌。

“这丫头和我年轻时有点像，聪明，有闯劲，所以我才打算帮她，就好像在帮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这世道不公平，咱们女人想闯出条路不容易，明明自己很优秀，可坐在那些位置上总是那些色鬼和废物。”卫娜用那双锐利的乌黑眼睛看着瞬间已经盯着满面通红，勉强向后靠住浴池边才没有完全滑进水里的姚静对万筱琴说，“我因为看不惯，所以才想着要帮小姚，就像我帮小琴你一样。我希望你们有一天都能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不是别一直被那些废物压着，更不用委屈自己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这没我自己什么事，但我卫娜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卫娜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有些激动，原本苍白的瘦削脸孔微微有些晕红，不自主地挥了两下手，池子里的玫瑰花瓣和热红酒随着她的肢体动作荡出一波波的涟漪，这让姚静觉得胃里刚刚灌下的那些烈酒也跟着波涛汹涌起来，一如她的情绪——这么多年，夸她好的人天天都有，可是目的不同，而且她知道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知心话。

只有同样经历过这些的人才会知道，卫娜说得没错，她们是一样的，不管是性格，目标还是走过的路。

那些辛苦，那些夜，那些委屈，那些酒，那些算计，那些她实际并不喜欢的男人……所有这一切一下子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

原来她一直都有被看到。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以自控，就像小时候在学校受了委屈，本来想瞒着家里但是一回家就得到了妈妈一个温暖的抱抱一样。这让她不得已捧了一捧水泼到脸上，希望把那些流出来的眼泪遮住。

可是她的眼泪太多了，所以她只能双手遮住了脸，埋下头，双肩微微耸动，尽力把呜咽声压在喉咙里。

不知过了多久，姚静觉得一个女人搂住了她的肩膀，用湿漉漉的手在她脑后抚摸她已经湿透的短头发，然后索性把她搂进怀里了。那个身体很湿，不像万筱琴那样丰腴，甚至可以说很瘦，但姚静感觉到的只有温暖。

那种很久都没有过的温暖。

不在人前掉眼泪原本是姚静的底线，对于她来说这甚至比在人前裸露甚至发生些别的事情更私密，那些事情在她觉得值得的时候她并不介意被人看到，比如和马志宏之类的人上床，比如当着万筱琴但哪怕喝再多的酒她原本也可以控制住不当着别人哭的。

她从不愿意别人看到她柔软的那一面，这是她最后的隐私和尊严，和这个比起来，金香玉包房里可能的摄像头简直什么都算不上。可刚刚卫娜的这些话，以及这种很久都没有过的温暖……

“唉，小姚不容易，最近她压力太大了，说起来我们女人啊……”一旁的万筱琴略带哽咽地叹了口气，而这让姚静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娜姐……”

她感觉自己被搂得更紧了些，那只瘦但是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背脊。情绪不再受到控制时，酒精便涌上了她的头来，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万筱琴似乎开始和卫娜絮絮地说一些事情，关于白塔门，关于死去的老金和乔凉，等等等等，似乎还提到了龚书记、廖市长，提到了彩虹桥，还有……

“娜姐，老聂这个人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次我真怕他会……”

姚静很想把接下来的话听清楚，她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她又应该做些什么，所以她用力睁开眼睛试图看清周围，似乎这样可以有助于她的各种感官恢复一点点敏锐似的。

可是她没成功，只看到了一团弥漫的淡红色水雾——那是温泉池里的热红酒蒸腾出来的雾气，弥漫着湿润的玫瑰花和葡萄酒的混合香味通过鼻腔进入她的血管，把李曼那些尚未被代谢掉的酒精分子再一次勾动起来，让她感觉那种绯红雾气在她所有感官内弥漫开，无论听到的闻到的看到的都是一片绯红的颜色。

她的皮肤是，她的眼底也是。

那绯红越来越浓重，弥漫进了她的脑子。姚静在失去意识之前，视线最终定格在墙壁上的两幅巨大油画上。

其中一副是骨肉匀称高挑，稍显瘦削苍白，姿态优雅但不太年轻，全裸但遮掩住关键部位的中年女性人体，另一幅则是穿着三层长短不同，两血红一素白相互交叠的袍子，头戴小帽的威严女人坐像，看起来像是红衣主教，只是胸前垂挂的金链底端不是十字架，而是一朵盛放的金色玫瑰花。

姚静觉得那两个女人的脸都很熟悉——脸庞清秀，眸子乌黑，充满神采，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十足的美人，只是因为略略上了年纪，颧骨稍高，有一点点浅浅的法令纹，显出了一点冷峻和狠劲。

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龙腾孟总老了以后的样子，但又不完全一样，比之孟总，画中人的额头稍窄，嘴唇更薄，更重要的是多了几分雍容，像是发出指令的上位者而不是执行指令的管家。

还有，那双乌黑而锐利的眼睛……

那是卫娜。

（四）苏醒

“受累了。”看着办公桌前白洁递过来的蜂蜜柠檬水和车钥匙，姚静朝她笑了笑，向后靠住椅背，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疲惫。身在营销一线，喝断片是常有的事。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静行，我先出去了，车还停在地库老位置了。您注意身体，上午我不下户，如果您出去就招呼我一声，别自己开车，不安全。”年轻的女客户经理说着倒退出去时，语气里的关心与其说这是下属对领导的尊重，不如说是有过类似经历之后的感同身受。

白洁自己喝吐的时候也不少。

姚静知道这个城府不深的女孩演不出来这么复杂的情绪，所以她心里不自禁地柔软了一下，于是眯起眼睛朝她笑了笑，“知道了，忙去吧，把彩虹桥项目的贷后和资金监管档案整理一下，这几天可能会有外部检查。”

“嗯，好的静行，您放心。”女孩退到门前，“我把门给您带上。”

“好，谢谢。”姚静点头，不经意间她发现花瓶里那束已经枯萎的金色妖姬被换成了一束漂亮的粉色玫瑰，让整间办公室的色调都温柔了一些。她没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白洁。

“那个……”年轻的女客户经理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今天……我结婚纪念日，王申买的放我车里想给我惊喜的，然后我来接您，没来得及再拿上去。我想起您办公室的花旧了就让保洁阿姨帮您换了……静行您要是不喜欢的话我……”

“蛮好看的，也很香，我记得这款花叫‘苏醒’，和今天也很配，而且比起金色妖姬那样处理过的人工花，更真实也更自然，以后我也可以买给自己，不过今天就谢谢你的借花献佛。它的花语似乎是心动，看来您老公对你蛮用心的，真羡慕你们。”姚静的眼神更柔和了一点，而白洁原本有点局促的表情也变得松弛。

“好了忙去吧，还有，以后没人的时候喊我声姐就行了。”姚静最后补了一句。

“嗯……谢谢姐！”白洁怔了一下，仿佛有些受宠若惊似的，连眼睛都亮起来了三分。

关上门的时候，她甚至俏皮地朝姚静眨了眨眼睛，然后微不可察地捏了捏拳头。

姚静则报之以一个倦笑，然后用手指揉了揉两侧太阳穴，直到办公室的大门完全关上，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凝固。

……

姚静是在早晨六点被morning call叫醒的，头有点宿醉的疼，而肉体却充斥着一种懒洋洋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很熟悉，同样熟悉的还有很多——床头柜的位置，水杯的位置，电动窗帘按钮的位置，浴衣和拖鞋的位置，包括洗手间垃圾桶里那个打好了结的冈本003，除了这次里面的精液比以往稍微少了一点。

这是一间没有挂星但是条件相当不错的酒店，距离她家步行只要十分钟，自从几年前她在一次和万筱琴的应酬里醉到失联之后，每次她喝多了万筱琴都会派人送她来这间酒店开一间房，然后设定早晨六点的morning call，让她有时间洗漱之后吃个早饭，再步行回家换了衣服去上班。

一开始送她来的一般是司机，而在她们第一次去过蔷薇之后，更多的时候则会是蔷薇的男技师——这可以充分保证姚静睡得很舒服，而且从内而外地彻底放松开。

喝醉了之后总会想要，身边有个靠谱的人总是安全一点，特别是还干净体贴有技巧。

后来，姚静自己也习惯上了这种状态，甚至晚上自己应酬晚了有时也会回这里过夜，她自己当然不会去找什么男技师，但能够有个地方洗个澡调整一下状态不是坏事。

有时她会自慰，有时则不会，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间酒店也有一个还算可以的健身房可以晨跑醒醒酒，早餐的清粥小菜吃起来也很舒服。

最重要的是这里离她家很近。

所以每逢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在早晨会给白洁打电话，让她打车来她家楼下再开上她的车接她去行里上班，以免万一自己开车被查酒驾——虽然马志宏说过如果出了这类事情他可以摆平，但是姚静并不想把这些她用那些水磨工夫换来的日久生情消耗在这些有的没的上，何况作为分行中层，这种事情的影响也不好。

从本心讲她是很烦马志宏这类人的，每次他的手碰到她皮肤的时候她都会禁不住起一片鸡皮疙瘩——当然她会对他解释成自己敏感而对方太有男性魅力。

实际上，她每次骑在这男人身上时都想着他只是一块踏脚石而已，踩上去走过去就好了，或者换个比方——韭菜。

她记得在她这里托管的海阔基金曾经有个美女合伙人对这类难啃又不能不啃的骨头做过类似的比喻，但那美女似乎早就财富自由然后离开金融圈很久了。就像那位美女的名字一样，远航，洒脱地扬帆远航，从此饮马劈柴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说实话姚静每次很疲惫时都真心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如此，但是每每转念一想到之前付出的辛苦或者说沉没成本，又会觉得这样急流勇退是件很傻也很不划算的事情。

所以比起远航，她更想成为卫娜。

不，要比卫娜更优秀才可以。当站得足够高的时候，之前的那些苦，什么马志宏之类，最多也是一块臭石头或者一个小土包，过眼云烟。

不只是马志宏们，甚至连龚书记和……

想到这里，姚静把背挺得直了些，一口喝掉了杯里剩下的柠檬蜂蜜水，然后调出了马志宏的电话。

想要走到那个位置，首先是要走稳当下的每一步，不能出差错才可以。

所以她必须从万筱琴以外的渠道印证一些事情，而这位S市当下一把手龚正安在市公安局任上时的秘书，现在即将走马上任的政法委书记当然是她最好的信息渠道。

为了这个，哪怕……

……

早晨在酒店醒来之后，姚静先是去健身房慢跑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简单冲了个淋浴，到吃早餐的时候她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

昨天晚上她喝醉之后，万筱琴和卫娜似乎说了很多话，但大部分她都记不清了，只有三个字还在她脑子里。

彩虹桥。

这是S市获得了“神匠杯”的重点项目，龚书记上任后亲自主抓给老百姓办实事的主要政绩，对于姚静自己，无论是分行的业绩还是总行的重视，无论是与万筱琴的合作还是和龙腾的合作，这个项目都无疑是一抹亮色。

可是现在这三个字却总是让她有点心绪不宁的，所以她索性放下碗筷拿出手机来搜索。

“市委书记龚正安同志亲自参加彩虹桥通车仪式并为大桥提字。”

“PPP助力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五百天一道彩虹飞架南北，民心工程再展S市速度。”

“力与美的结合，技术与设计的创新，彩虹桥工程喜获神匠杯大奖。”

“从彩虹桥说大跨径中承式钢管混凝土提篮拱桥的实际应用研究，作者：T大桥梁工程系肖国昌，褚力……”

一条条已经不新的搜索结果几乎占满了整个搜索引擎的屏幕，这让姚静稍微松了口气，但她的手指却还是本能地把页面再向下拉了一点，让更多的搜索结果弹出来。

而她的目光也停在一条标题上。

“看见真相：彩虹桥异响究竟因何而来，应力调整还是安全隐患？”

下面那两行预览显示这是个署名“月季”的独立调查记者三天前的一篇blog，说的是三个月之前彩虹桥曾经发生过剧烈异响，“月季”就此进行了调查和走访，后面就被省略掉。姚静用僵硬的手指点进去，看到的却只是一串冷冰冰的404。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姚静不甘心，又根据预览中提示的链接去看“月季”的博客主页，结果却依然是无法访问，似乎那个博客已经被封掉很久了。

“嗯，看来是假新闻。”

姚静这样告诉自己，终于把手机浏览器关掉，发现面前的白粥都已经冷了。于是她起身想去装一点新的，却不小心和一个身量很高但后背微驼，大约六十多岁的灰发老人擦身而过。

她把餐盘举过头顶侧身试图躲开，但胸口的最高处却还是尴尬地擦到了那人的手臂。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道歉，然后姚静就走开，那余光却老男人却似乎呆住在那里，似乎在盯着她看。

那一瞬间姚静觉得这张皱纹深刻的脸有一点熟悉。她心里感觉怪怪的，但终于遏制住了再去回看的冲动，直到重新坐下，才借着喝粥的动作看回去。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但姚静却也忽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所以她马上再次抓起手机搜索彩虹桥，然后点进了那篇T大桥梁工程的论文去看——她上次看这篇文章还是在做贷后的时候浮光掠影地浏览了一下，因为专业隔得太远所以根本看不进去，所以印象只剩下了第一作者，也就是T大桥梁工程系博士生导师，彩虹桥的设计者肖国昌教授的照片。

那张照片比刚才看到的老人显得年轻不少，眼睛更亮，皱纹少得多，头发也还是乌黑的。

这让姚静有点后悔没去打声招呼，这种巧遇并不常有，聊一聊有时就会有新的业务机会，至少可以知道一点彩虹桥的信息。

不过错过了也就错过了，一男一女这样开始聊天也有点尴尬。

她想着，想要关掉这篇论文时，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在预览没有显示完全的作者署名列表：

T大桥梁工程系，肖国昌，褚力，易海英，乔凉……

……

和马志宏的通话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他似乎是有重要会议或者别的事情，所以他没有同意马上和姚静见面，甚至在听完姚静对于彩虹桥“贷后检查”的要求后都没有说太多就匆匆挂了电话，只是简短地说会安排政法委办公室的人和她对接，此外就只有三句话：

“没事别往那地方去”，“自己看看心里有数就好”以及“明天忙过龙舟大会之后找时间见面聊”。

之后几分钟，政法委的人就来电话，给了她一个网址，让她可以借此查询一些已经被官方删除的非法内容的备份，另外则是一些关于白塔门项目的内部材料。

姚静并没有因为今天不用当面应酬马志宏就简单达成了目的而松口气，而是马上打开笔记本开始忙碌。

马志宏的三句话都指向了同一个位置——彩虹桥。而这个他话里“没事别去，自己看看就好”的地方在本周末，也就是明天将举办一场全市瞩目的龙舟大会，庆祝彩虹桥竣工通车两周年。

一些金融机构组成了S市金融系统联队共同划其中一条龙舟，而她的支行则是出人最多的，包括从高中起就是长跑健将的白洁在内，出了两男一女三个员工，而姚静也理所应当地成为嘉宾，会和分行领导一起陪着龚书记等市委领导一起在主会场观礼，据说作为市政协委员、商界代表和社会资本方的龙腾聂总也会出席。

这本来是姚静很期待的一次活动，可现在她却隐约有点不安，因为而主会场的位置正好在彩虹桥上。

……

“小白，我还有点头疼，你中午受累替我跑趟人民医院送束花……还有，走之前把彩虹桥的档案拿来，我下午再过一遍。”接近中午的时候，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抓起电话打给白洁。

“好的姐。”听到电话里女客户经理干脆甜美的答应声，姚静把目光从打印机里新吐出的两张打印纸上移开，转到花瓶里那束鲜艳的粉色玫瑰上，眼神渐渐失去了焦距。

（五）彩虹

彩虹桥，桥如其名，那两道涂装成橙红色的主拱仿佛一道跨江的长虹，一根根吊杆从拱顶垂下来，连接着钢筋混凝土的桥面，仿佛把桥面上的所有人都装在了一个以桥拱为把手的巨大篮子里一样。

只不过，今天桥面上那些原本应该川流不息行人和车辆都被两端的栅栏临时截住，人群只能在江两岸隔着保护用的隔离栅栏好奇地观看。桥面上则铺了红毯，红毯上摆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和桥下江中那几条龙舟映衬着，给原本有些发灰闷热的天增添了几道亮色。

一身得体商务装扮的姚静就站在桥上的人群中，看着对面话筒前面那位人高马大原本很精神但稍微有点发福的领导，今天其实颇为炎热，但他依然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装，打着领带，把四肢和胸口白皮肤上的那些粗重体毛完全遮住，浓眉大眼仪表堂堂的卖相相当镇得住场面，更是比两侧的其他领导都高出了半个多头。

那是她的熟人，受龚书记和廖市长委托为本次龙舟赛发令的市委政法委副书记马志宏，他两侧是宣传部交通委体委等有关单位的领导，在他两侧犹如众星捧月。

大概是因为看惯了这个男人的另外一面，面对现在他这样衣冠楚楚的领导形象时，姚静忽然觉得他有点陌生了。还有，虽然他在尽力维持，但她可以清楚地从他的微表情中看到一点点不安，比如他的脚总是会转向出口的方向然后再转回来，还有他总是抬起袖子似乎要去看手表然后再放下或者掩饰性地揉揉鼻梁之类的。

可能是他在这样闷热没法吹空调的露天环境里还要穿着西装，所以有点难受。

姚静没有在观礼的各界代表中找到万筱琴，虽然她到场时在那个大红的签名簿上清楚地看见过她那个用金色马克笔龙飞凤舞的签字。

现在桥两侧都已经被拉起来的栅栏封闭了，所以姚静猜万筱琴应该是在签完字之后没有来现场就提前离开了。她对此并不奇怪，甚至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

反而是对于能在现场看到龙腾那位聂总有点意外。

他那匹扬州瘦马就在他身边，换了白衬衣配黑马裤，长头发依旧脑后梳得一丝不苟，而他另一边则是一个皮肤有些黝黑的短发黑衣女人。姚静依稀记得这女人姓蒋，是武警总队一位支队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的任务都是贴身保护聂总的安全。

可今天最安全选择的不是应该到彩虹桥上才对吗？

龚书记因为另有重要接待所以没有亲临现场，而廖市长自然也没有出席，来的最高领导只有马志宏。甚至连电视台的记者也不再是以往那个那个瘦骨伶仃，头有些大，眼里总是放着光，烫着得体小短发，一副正能量满满的名记薛羽，而是换成了一张新面孔。

比起薛羽，这个叫做岳喜的新现场记者看起来要更年轻也更活泼一点——皮肤比较白，个子有点矮，长得比较甜，翘鼻子，鼻梁不高，让面孔有一点缺乏立体感，脸颊上甚至看得到几点没有被化妆品遮住的小雀斑，整体都显得随意很多，薄嘴唇总是带着三分笑，显得颇有一点让人卸下防御的亲和力。

姚静觉得她记者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邻家女孩，比起今天这样颇为正式的场合，她可能更适合做一些生活类甚至儿童类的节目。天知道电视台的人是怎么想的，或者是薛大记者忽然生了疾病，又或者她也知道今天……

——那位政治过硬的薛大记者现在也应该是处级了，所以也来了一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姚静没有再往下想，想再多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她忽然觉得岳喜那条绑在脑后一荡一荡的小马尾看起来有一点点不舒服。

她想起了昨天通过马志宏协调才得以访问的那个被屏蔽的Blog的主人“月季”——这位匿名的调查记者也是女性，在博客上刻意隐匿了自己的身份和照片，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调查记者本身就是个高危行业，何况“月季”的Blog很是犀利，只要是她调查出的“真相”就什么都敢说，而这自然是其被封掉的原因。

月季在博客上的头像图是一张穿牛仔服扎马尾辫的矮小背影，而姚静觉得那条马尾辫和岳喜的有点像。

当然她觉得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

在姚静出神的时候，女记者岳喜已经把话筒举到了马志宏嘴边，笑容洋溢地请他给在场群众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讲几句。

但姚静并不关心马志宏在讲什么，无非是秘书写好稿子的一些套话而已。她的脑子开始已经不可控制运转，沉浸在对昨天那些信息的回忆里。

……

那篇被删掉的博客里，“月季”提到彩虹桥的第一次异响应该是从通车后不到一年就开始的，她为此采访了不少周边的老百姓，里面有个老工人说自己是几十年的老钢筋工，在这桥建设的时候去偷偷看过，说这桥的吊杆钢筋施工不地道，这样的看着吓人，他说他去找过政府，但没人理他，所以他只能让家里人宁可绕几里路也不许过这座桥。

在报道里，她甚至引述了老人的一句话：“据说这还是获奖的提篮拱桥？天知道有一天会不会轰隆一声送哪位官老爷进提篮桥去！”

“月季”表示，根据她查询的资料，彩虹桥属于中承式的钢管混凝土吊杆拱桥，桥的主要受力结构来自于飞架江面的那两条彩虹式的橙色主拱，而混凝土质地的桥面是靠那些提篮式的吊杆连接在主拱上的，一旦主拱出现问题，或者吊杆的连接结构松脱，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月季”说，那段时间，市政府对于彩虹桥异响还是表示了一定关注的。为此，S市市政工程管理局做了专题调研，甚至市委副书记、市长廖平同志在市政府办公会上也关心了彩虹桥的情况。而后，在几个月前对彩虹桥例行养护时，有关部门委托了有资质的专业公司，会同T大桥梁工程系的专家团队一起对彩虹桥的异响进行了检测，检测结果显示桥梁异响的原因是累积的应力调整，属于正常现象，不影响桥梁安全使用。

在那篇报道的最后，“月季”表示，在那次检测之后，这种“应力调整”的异响仍旧在彩虹桥时有发生，甚至有行人感觉到桥面的异常震动，但桥梁始终在正常使用，而且被定为了当年龙舟大会的主会场。“月季”希望这篇报道可以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如果情况属实，应该尽快采取措施，确保安全。

同时，“月季”还表示已经联系到了桥梁的主设计师，T大的肖国昌教授，希望肖教授近期可以再对彩虹桥进行一次实地检查，如果成行，届时她会全程陪同并对彩虹桥的安全隐患问题进行后续报道，尽快还原事实真相。

姚静当然知道，“月季”报道里提到的那家有资质的单位正是万筱琴与金满寿的公司，而那次检测正好发生在白塔门项目施工过程中。作为两笔项目融资的资金监管行的行长，当时她很快就从贷后档案里找到了那份检测报告的扫描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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