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哭嚎，伴随着浓重药油和汗馊味儿，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在村里每一个角落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黑暗里，炕头油灯摇曳的光影中，一具具白花花的、沾着汗水的女体在翻滚扭曲。裤管卷到大腿根，脚丫子高高翘起，血泡混着浓血被粗针挑破，黄褐色的膏药带着粘稠的汗液甚至皮屑被揭下来，露出底下更鲜红脆嫩的嫩肉，新的膏药又烫乎乎地糊上去。脊背在炕席上蹭来蹭去，汗水淋漓的胸膛急促起伏，散乱的头发粘在潮红的脸上、脖子上。汗水浸透的粗布小褂紧贴着身躯，勒出紧绷绷的起伏轮廓，随着每一次痛苦的抽搐而颤抖变幻。那呻吟，不像人声，倒像是被踩住了脖子的狐狸，尖细、扭曲、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又或是低沉痛苦的呜咽，像冬夜里受伤母狼的呜鸣，在逼仄的土屋里盘旋、撞墙、最后从那黑乎乎的小窗格子里，蛇一样地游窜出去，汇入整个村庄无边无际的痛苦呻吟的海洋中。这一宿，北岗村的月亮，都像是被这些女人的血泪泡得发红发肿。

踩不了埂的脚，那还是女人？那是废人！山路伤脚伤魂，抵触自然生了根。十天后再次集合，村广场上冷清得能跑马，就剩二十来个光杆娘子军。要么是家里穷得真揭不开锅，豁出去了；要么是上次侥幸没伤筋骨、尝到了甜头的愣头青。

能来的，算是脚丫子结实的，进山还算顺利。饶是这样，回来时还是有两个闪了脚俏丽的小媳妇被同伴背了回来，哭成了泪人儿。幸而草药确实多，分钱时那痛苦仿佛被红灿灿的票子烫平了。此后每次进山，也就晃荡着二十来人，七八个是铁杆趟刀山的，其余的打游击，想来就来，纯粹赚点买花戴的零嘴钱。

吴佩玲的心可大着呢，这点小打小闹哪够填她那沟壑万丈的雄心？别的女人们养脚养得快蜕皮了，她那双铁脚板子却踩着烧红的炭似的，一趟趟往县城跑。真让她撞上大运了！半月前，居然让她遇到了一个外省大药商！

药商来了，要摸底，得进山看草药长势，得计算村里劳力。可这要命的时候，吴佩玲傻眼了——鬼影子都没一个肯去了！

为啥？开春踩埂的紧箍咒在脑门上嘞着呢！天塌了地陷了，也没有脚底板那一亩三分地重要！村里的女人这会儿宝贝自己的脚，比金疙瘩还甚，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磕着它，谁敢上山跟阎王殿的石头称兄道弟去？再说了，寒冬熬过来的草药稀罕得很，跑一趟很可能空手而归。钱没落着，再把脚交代了，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身晦气！

药商才不管你踩什么埂惜什么脚。没人干活？扭头就要走人！吴佩玲急得眼珠子通红，抓了瞎。脑子一横，眼光瞄上了村里那帮游手好闲的汉子们。心一狠，牙一咬，提出了“全村联动”：只要没正经差事的老爷们儿，管你愿不愿意，都给我上姑娘山采药去！

这念头就像往滚油锅里泼凉水，炸锅了！还没等她真动手，就被老支书一句话生生摁熄了火。老支书那张枯树皮脸硬得像姑娘山的石头，把“规矩”俩字看得比祖宗牌位还重：男人上姑娘山？你吴佩玲就是嘴皮子磨破了，露出里面带血的牙床子来，没门儿！

老支书虽然压下了这“荒唐”主意，心里也指望着这草药能成。凭着那张老脸，托人递了话给县里领导，算是暂时把药商按在了县城的招待所，答应先让药商偶尔过来，由吴佩玲领着在安全的、象征性的地方“勘察勘察”。算是用一张空头支票，暂时留下了财神爷。

“全村联动”这口风，却像炸了窝的马蜂，嗡一声飞遍了北岗村。那帮子闲汉们听了，恨得牙根直痒痒，后槽牙咬的咯嘣响，仿佛要把吴佩玲嚼碎了咽下去填肚子！幸好老支书当顶门杠，这事算是黄了。可他们对吴佩玲那股恨意，却像三伏天的狗尿苔，在阴湿背光处疯狂滋长起来。明面上不敢嚷嚷，背地里，那些“鬲咕话儿”可一句比一句毒辣，一句比一句下作：

“这娘们疯了！”

“这是要把全村老爷们儿推进火坑啊！”

“她自己长了个牲口蹄子，就当别人也是铁打的？还想毁了老祖宗的规矩！”

“准是城里人把她睡糊涂了！”​​

在他们眼中，就是吴佩玲这“扫把星”、“骚狐狸精”无风硬搅三尺浪，让他们这些逍遥自在惯了的地头龙，差一点就成了钻山喂狼的倒霉蛋子。

这会儿有人点火，那李赶牛就成了打头的炮仗，一引就炸。

这李赶牛，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赛过犍牛，家里养牲口的，在北岗村年轻一辈儿里，是个拔尖的说理走正道的硬茬子。他恨吴佩玲，倒不是怕自己爬山钻林的辛苦，是心疼自家妹子银玉疼出来的。他家养着十几只山羊，平时就由那水灵又内向的妹子银玉，在姑娘山边前青草茂盛的平坡上放养。可自打吴佩玲鼓捣女人们上山，闲话就跟着羊粪蛋子滚了出来。有些跟着进山的碎嘴婆娘嫌弃山羊啃吃了山边上的草——那可都是能换钱的草药苗子！银玉脸皮薄得像豆腐皮，臊得慌，默默无言地就把那群羊赶到了山北陡峭人迹罕至的险坡上去放。这一来一回，不多不少，硬生生多踹出二十多里山路！那小嫩人儿每天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整个人都像被抽了筋剥了骨，散了架似的瘫在土炕上。最扎李赶牛心的，是银玉那双脚。每天脱下那双破旧的黑布鞋，两只原本玲珑小巧、白白嫩嫩的脚上，旧泡连着新泡，硬茧叠着血红。脚底板密密麻麻一层燎泡，被汗水泡了一天，又软又胀，脚趾缝里被汗沤得发白发皱，透着一股委屈可怜的滑腻。银玉不像其他女人那般嚎啕，只是咬着嘴唇，泪珠子无声地砸在哥哥粗大的手掌上。李赶牛每晚饭后最大的折磨，就是就着炕沿昏黄的油灯，捏着家里纳鞋底用的大针，凑到妹子那嫩生生的、被磨得通红发亮的脚掌前。针尖在灯苗上一过，烧得亮红。每挑破一个又鼓又亮的血水大泡，一股淡黄带血的液体就顺着针口飚出来，温热地溅在李赶牛粗糙的手指上。每挑一下，银玉那纤瘦的身子就猛地一颤，喉管里就滚出半声被死死咬碎在喉咙里的、小兽般的呜咽“呃……哥……轻点……轻点……疼……”那小脸惨白，额前的刘海被冷汗打湿，紧紧贴着皮肤，细密的汗珠粘在她微微颤抖的长睫毛上。那细若游丝的、压抑不住的抽泣，像一把蘸了盐的小刀子，慢吞吞地剜着李赶牛的心。他亲眼看着那原本莲藕样粉嫩的小腿肚子上，如今也布满了山石荆棘划出的红道子，在薄薄的裤管下隐隐透出来。他恨！恨毒了那个组织人上山、害他妹子遭这活罪的吴佩玲！这股恨意，比摔进姑娘山的酸枣刺笼子还要扎人。

此刻，瞎蔫提到女村长，李赶牛的怒火，可不就像干透了的荒草，噌一下就燎上了天？连带着他这北岗村硬汉心里那腔心疼妹子的苦水，都浇在吴佩玲头上了。

“嘿！嘿！耳朵都塞了驴毛啦？捻春捻的是脚底板子这片肉江山！一个个贼眼珠子往哪溜达？裤裆里那点热汤子，等会儿憋不住再放！”瞎蔫一看这帮犊子开始滴溜溜往娘们屁股蛋子上乱扯，话头子也往裤腰带下三路偏，立马像赶炸了群的老绵羊，扯着破锣嗓子吼了一声，硬生生把那些散出去的心猿意马勒回来。

“听！听你的！”闲汉们如梦方醒，咕哝着咽了口黏涎，脖颈子像被人提着的鸭，又都齐刷刷转向了瞎蔫那张吐沫横飞的嘴。

瞎蔫得意地咂咂牙花子，喷出一口浓重的老旱烟臭气，继续开讲：“这捻春的活计，是手上过活，眼上留神！瞎闯可要栽跟头！别看着有的娘们脸蛋子抹得跟仙女儿下凡似的，脱了鞋袜，嘿！那脚丫子可就不一定了！拿秋蓉那丫头片子说吧，你们谁上她家捻过春？模样俏不？水灵得能掐出水儿，城里的那些搔首弄姿的戏子，见了她都得找个地缝钻！是不是？可那双脚呢？嘿！脚腕子上头是仙子，脚底板子下来就是孽畜！那大脚骨，愣是从边上鼓出来一疙瘩硬骨头，又青又紫，大脚趾头更是离谱！歪得像犁地的破犁头！蹬在炕上，脚心离地，脚背弓着，五个脚趾头勾勾着使劲儿，那大脚丫子！我是看不上！”

他唾沫星子喷得老远，目光在人群里扫，像把带勾子的篦子，专门勾出些下作回忆：“还有村东头那尤寡妇，知道吧？小腰扭得像三月河边的嫩柳条，胸脯子鼓得顶破两层小褂！走起路来奶子直尥蹶子！是带劲儿！可有回她脚后跟疼得没法，请俺老蔫去给拿捏。上了炕，俺让她把那裹脚布似的鞋袜一扒，嗬！好家伙！” 瞎蔫把两手张得老大，像捧着个看不见的骷髅头，脸上做出个极其夸张又带着点淫邪的惊悚样儿：“那双脚！又长又窄，薄得跟快刀片儿似的！捏上去，硌手！都是硬骨头！脚心凹进去的沟壑，深得能藏住麻雀，脚背上青筋绷得像盘在瘦羊腿上的麻绳儿，一棱一棱顶着手心！光秃秃没几两肉，脚趾头都细溜溜干巴巴！啧！跟摸着一副能刮肉的骨头架子有啥两样？哈哈哈……李垮子！看你个驴日的咧个大嘴叉子笑！美着了吧？捻过尤寡妇没？那滋味儿，是硌得手骨头疼吧？哈哈哈……”

李垮子在人群里缩着脖子，脸上臊得像抹了猪血，又忍不住嘿嘿怪笑。

瞎蔫笑得前仰后合，喘匀了气，脸上那点油光更亮了：“咱北岗村的大闺女小媳妇啊，脸盘儿漂亮的不少，可要说脸蛋子和脚片子齐着俊的，掰着手指头数得出来！爷们儿今晚高兴，就给你们这群饿鬼开开荤，数叨数叨这几对养人的‘骚蹄子’！”

一圈脑袋瓜又往前凑了凑，眼睛像饿急眼的狼崽子瞅着肉。

“要论脚上的福相，生得周正、勾魂、让男人上手就能酥半截儿的，还得是郑大脚那对宝！别看她脚大啊，那脚上的肉长得多是地方！该长肉的地方鼓胀胀、软乎乎，像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该瘦溜的地方，脚背那弓起的弯儿，啧啧，像画里描的虹桥！脚趾头一根根排得整整齐齐，圆圆润润像剥了皮的嫩笋尖儿，指头肚儿粉嫩透亮，脚脖子更是，粗细刚好，白生生光溜溜，摸着有劲儿，又透着股温软的韧！赵老三！赵老三！你个狗日的别装蒜！憋着笑，脸都憋成紫茄子了！前些天郑大脚那双大白脚扎了刺，成天脱了鞋晾脚，你个大骡子没少往人家院里头钻吧？咋样？摸着那热乎肉没？给老子说说，那脚底板上的茧，是不是也有点软乎乎的意思了？哈哈哈！”

蹲在人堆最外沿儿，一个瘦得像晒干豆角、眼珠子贼亮的中年汉子，被点了名，身子扭捏了一下，嘴里含糊地“嘿，嘿”两声，猥琐地搓着布满老茧的手，算是回应。那模样，活像个偷了腥又怕挨揍的老猫。

“呸！瞅你那损色！郑大脚那爆仗性子，眼里能揉你这把沙粒子？”瞎蔫不屑地啐了一口，眼珠子一转，又放出钓饵：“郑大脚那泼辣蹄子不算绝，要说真正能让男人软了骨头、酥了筋的一汪嫩水儿啊，你们猜是谁？陆清宁！”

这名字一出，连抽烟都忘了，几十只耳朵竖得笔直。

“那小丫头片子，平时眼睛长在头顶心，瞧谁都带着股子仙气。可她那双脚，哎哟我的亲娘祖奶奶……”瞎蔫砸吧着嘴，眯缝着眼，像是在回忆人间至味，“那小脚板儿，摸着才真叫个滋味！跟捧着两团刚出锅的水豆腐似的，又软又滑腻。嫩得呀，都不敢使劲，生怕一使劲给掐出水来！脚心滑溜溜一片，那嫩皮儿细腻得能捏出丝绸缎子的感觉来。最要命的是，金贵！娇气得厉害！碰一下浑身抖三抖，像被电着的雀儿！就上个月，她小脚趾头磨出个泡，请俺去给看看。俺就上手那么一搓一捏，”瞎蔫做势用手揉捏着空气，动作轻柔又带着说不出的亵玩意味，“哎哟喂！她那反应！平时那么个傲气的主儿，眼泪刷就下来了，小脸憋得通红，哭得跟梨花带雨似的！身子在炕上拧麻花样儿打滚，骨头缝里都透着娇气！最后干脆一把搂住俺的脖子，把汗津津的小脸贴俺膀子上，小嘴对着俺耳朵眼儿呵热气：‘蔫哥……求你了……轻点……再轻点……’那小动静！啧啧啧！像羽毛在你心尖尖上扫！骨头都能给她哭化了！那滋味……”瞎蔫猛地吸溜了一下口水，仿佛那销魂的瞬间就在眼前，口水真能解那心底的馋虫。“真他娘的……比睡娘们还舒坦！”

一圈子闲汉听得口水真快要流出来了，喉咙里咕咕作响，像一窝刚灌了半肚子凉水的癞蛤蟆。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黧黑的脸上眼神迷离，神游天外，魂儿都飞到了陆清宁那热炕头，仿佛自己那双粗粝大手，已经按在了那传说中一捻就哆嗦的嫩脚窝儿上。

“听傻了吧？裤裆里都顶起来了吧？没用的货！还有呢！”瞎蔫瞧着这群人的怂样，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愈发来了精神，像揭开一个又一个装满秘宝的匣子：“捻春这活儿，可不光是手上活。耳根子也是享福的！那叫唤声儿，可大不相同！要想听解恨的，听那撕心裂肺跟杀猪似的！去找萧五娘！她那脚气病犯得是时候，年年就在踩梗的时候来！那脚板子肿得像白面馒脚趾缝那水泡儿，跟人结了仇似的。一碰就嚎，嚎得房梁上都能震下二两灰来！那动静！解气！”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股子下流的怂恿：“可要想听……嗯哼，让人裤裆里着火的那种……”瞎蔫拉长了调门，吊足了胃口，贼兮兮地压低声音：“那就去找乔锦儿！”他脸上做出一种极其猥琐的表情，仿佛在回味什么：“那小浪蹄子，天生一副贱骨头！她那脚也长得特别，脚心肉薄，穴位紧，一捏准了地方，那叫一个酸爽！从骨头缝里一直麻到头发梢！俺上回给她捻崴了的脚脖子，手指头刚搭上那片细皮嫩肉，她就忍不住了！起先是‘哎哟’一声，又娇又颤，像猫爪子挠心；越按下去，她那哼哼声就越往下沉，变得粘粘乎乎的，拉丝带勾，像三伏天里闷在罐子里的蜜糖！还扭身子！那小腰在炕席上磨蹭，薄裤子蹭得裤裆那里都湿了！嘴里一会儿是‘要命了’，一会儿又成了‘蔫儿使点劲，里面痒’。那哼唧声，跟窑子娘们真刀真枪干起来时那快活的哼哼一个调调！听得人……嘿嘿，恨不得拿烧红的烙铁头按自己心窝子里！才叫一个要人命！”

夜越来越深，露水寒气重了，可围着瞎蔫的这一圈儿火炭似的欲望，却越烧越旺。瞎蔫的唾沫星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把北岗村各家媳妇姑娘私藏在鞋袜里的秘密，连同那些隐秘的呻吟、扭曲的哭喊、粘腻的哼唧，一股脑地泼洒出来，涂抹成一道又一道沾着泥巴、汗臭、情欲与疼痛的污浊景观。一群闲汉把他簇拥在中央，像围着圣坛供奉神谕的信徒，如痴如醉，沉溺在那荒腔走板、却又无比刺激的“脚经”里，一张张粗糙的脸上，只剩下被原始欲望彻底点燃的茫然与灼热，仿佛一群在暗夜里疯狂嗅闻母马气味的野驴。

这踩埂的热闹，远不止瞎蔫那张喷唾沫星子的破嘴。退伍兵喜贵那贴着崭新红瓷砖的小屋里，也正为这事儿滚油锅似的闹腾。

​​

喜贵的媳妇儿彩英，是外村有名的美人胚子，去年开春嫁进北岗村，正赶上那场踩埂的杀威棒。一场踩埂，踩没了半条命，踩出一肚子永远化不开的黄连苦胆水。此刻，这俏娘们儿裹着碎花薄棉袄，叉着腿盘坐在滚烫的炕头上，一张雪白娇艳的小脸绷得像结了冰的琉璃盏，可那通水似的杏眼、红艳艳的桃花腮，依旧美得扎人眼仁儿。她男人喜贵，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像个闷嘴葫芦似的戳在炕沿下头的地面上。

喜贵嘴里像含了块热铁砣子，声音又涩又闷：“彩英……不去……能行？咱进了这个村的门，就得守这村的老规矩。你没听咱娘打去年腊月起，那嘴皮子磨得就没停过，唠的全是踩埂的大道道！家里头没个踩埂的主儿，出门人家唾沫星子都能把你脊梁骨钉弯喽……咱爹妈在村里……前些年头都没抬起来头过……”

彩英一听，猛地把脖子一梗，那委屈劲儿像炸了窝的马蜂，裹着蜜也带着毒刺，一股脑全喷出来：“你们这叫什么缺了大德的规矩！头一回嫁人，踩着高跷上轿，让俺去‘开埂’，俺还当是顶顶风光的美差呢！好家伙！那青石埂子，冰凉梆硬，俺那嫩脚心儿，油皮儿都没受过屈！那一脚踩下去哟——” 她眼睛瞪得溜圆，仿佛那剧痛又顺着脚底板窜上了天灵盖，“嗡的一声！疼得俺耳朵眼里蜜蜂炸了营！鼻涕眼泪当时就跟放开了闸似的飙出来！腰眼子都麻了半边！那帮子挨千刀的闲汉子、二流子，就站在道边上看西洋景儿！指指点点，龇着黄牙哈哈乐！人堆里那个天杀的李跨子，扯着破锣嗓子嚎：‘新娘子喜脚踹破天！彩头好！哈哈哈！’那笑声扎得人心疼啊！我咬碎了牙！才把分的那一拢地踩到了头，那双脚疼得都不是自己个儿的了！俺长这么大，头回没皮没脸！抱着脚坐地没了命的嚎！边上还有一堆不是人的在那哄！你倒是疼媳妇儿，把俺背回这炕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尖利，“可你那个背法儿！俺那伤脚耷拉着，一路被那些腌臜的眼珠子舔过来舔过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到家一看——”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哆嗦着比划，“那脚儿肿得跟倒扣的发面饽饽似的，鼓溜溜直放红光！脚心那道本来弯得好看的内窝，愣被蹂躏成一张大平板！肉都挤平了！疼得俺啊，上辈子造的孽一股脑从骨头缝里嚎出来！嗓子眼儿都嚎出了血丝！你个没心肝的呢？把俺往这热炕头一撂，撒丫子就奔了别家捻春儿浪去了！把俺一个人扔给……扔给那群饿红了眼的野狗！”

她胸口剧烈起伏，丰满的胸脯在薄袄下直颤，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砸：

“那半宿，叫阎王爷抽了脚筋都不为过！天刚擦黑儿，一个黑塔似的影子，闷着头就撞进了屋！二话不说，抄起俺那只肿得没模没样的伤脚就攥手心里！一股子冲鼻子的葱蒜汗臊味儿呛得俺头晕！是前村那个活牲口二虎！他那双蒲扇大的爪子，又糙又厚，全是裂口老茧，摸着像砂纸搓树皮！俺肿得跟水萝卜似的脚心儿，哪经得住他那股子蛮牛劲！嗷一嗓子就嚎出来了！那牲口不管，从怀里掏出个油腻腻的小葫芦，往手心倒了点红得发亮的油，还凑鼻子前深吸一口，怪叫着‘好料！’两把就抹在俺那火烧火燎的脚背和肿得发亮的大脚趾疙瘩上！那哪儿是油啊，是他娘的烧刀子淬了辣椒面、花椒水！沾了皮肉‘滋啦’一声，像烙铁烙上了生肉！俺疼得浑身筛糠，差点一个跟头从炕上折下来！这还不算完，那混蛋玩意儿！他认准了俺脚底板被硬石埂子生生咯出来的那个紫红色的大血筋包！俺哭着喊着：‘那儿！那儿碰不得！轻点啊！’他是聋了还是瞎了？专门伸出两根铁柱子似的大拇指头，死死顶住那个软嫩嫩、一碰就跟心尖挨了攮子似的筋包，使足了吃奶的牛劲，连旋带揉地搓压！每一下，都像有烧红的锥子顺着筋包钻骨头！俺疼得嚎破了喉咙，在炕上疯狂扭动打滚，身上那件红底黄花的新娘子薄袄被汗水浸得透透的，胸脯子上的软肉都快蹦出来了！那杀千刀的二虎，看我嚎叫扭动得越凶，他那蒲扇大手搓揉得越疯！脸上龇牙咧嘴，鼻孔喷着粗气，眼睛瞪得血红，死死盯着俺疼得变形打滚的样子，下面那个鼓囊囊的裤裆也跟着俺哆嗦的节奏直蹦跶！……俺疼得晕晕乎乎，感觉有热烘烘、硬撅撅的东西蹭到了俺光溜溜的大腿外侧——是他贴得太近！俺哭得岔了气，泪眼朦胧，只觉得那只在脚上肆虐的油乎乎大手，不老实！借着揉搓脚踝，又滑又狠地往俺小腿肚子往上溜！指头带着火辣辣的油腥子味，像爬满了黏腻腻的肉蛆，在那滑腻滚烫的大腿皮肉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俺尖叫一声，他又像没事人一样缩了回去，还嘿嘿两声！他搓完了，心满意足‘啪’地一巴掌拍在俺肿得锃亮的大脚趾上，骂了句‘娘们肉嫩皮儿薄，欠盘！’这才喷着满嘴臭气抬腚走人！俺呢？光着肿脚抱着擦油蹭得油乎乎的大腿根，瘫在热炕上，像条被抽了筋的鱼，眼泪和冷汗把炕席都洇湿了一大片！连哭的劲儿都没了！”

彩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还残留着那夜的灼痛与恶心：“没消停多大一会儿，呼哧带喘的李赶牛来了，倒还算个人样，瞧俺哭得都不成人形了，潦草抹了两把辣油，胡撸两下脚板子，算是意思意思……后半夜，俺这屋子就成了破庙！什么牛鬼蛇神都钻来了！探头缩脑的，扒着门框往里窥的，装模作样说几句可怜话扭头就走的……也有那不晓得爹妈积了多少阴德的贱种！明知俺疼得只剩一口气儿吊着，还腆着脸往炕沿凑！又掏辣油！那油糊糊的指头往俺肿脚上摸，火辣辣又钻心！俺哭喊着要了命了，连爬带滚往炕里缩……最……最可恨的是不知哪个天打五雷轰的畜生！他……他不是冲着脚来的！” 彩英的脸煞白，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惊恐，声音尖得像要刺破屋顶，“那油手……油乎乎的、又滑又腻，抹了辣椒油的手，趁着俺疼得撕心裂肺翻滚躲避时……竟……竟一下子钻进了俺薄裤的裤腰里！冰凉火辣，油滑得就像一条刚从泥塘里捞起的毒蛇！一路往下滑……滑进了裤裆深处……狠狠在俺……俺的腚沟子里……抹了一把！那感觉……火烧火燎！麻嗖嗖又钻心地辣！俺像被滚开油泼了屁股的猪，嗷一声蹿起来，头狠狠撞在了炕头的墙壁上，咚的一声！眼冒金星！那混账王八蛋却像得了趣儿，嘴里发出一声野猪发情似的低吼，还狠狠在屁股蛋子上捏了一把……俺疼、羞、臊、气、恨！整个儿炸了！抱着撞疼的脑袋，撅着火辣辣的腚沟子，哭得都背过气去了！嘴里只能模糊不清地咒骂，喉咙里像堵着血块儿……俺盼啊盼啊，就盼你个狼心狗肺的滚回来……你个挨千刀的，不定抱着哪个浪娘们的臭脚片子搓得正过瘾呢！等到天都亮了，你……你个冤家才推开这门！”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俺抱着那只沾着油污、沾着汗、沾着说不清道不明腥臊味的臭脚丫子，哭得整个身子都抽成了一团！缩在炕角……像只被几十条恶狗扒了窝的小奶猫……俺这只脚，养了整整半个月，才敢沾那黄土地的凉气！受的那份活罪！俺现在做梦都怕！怕那黑灯瞎火的屋，怕那油乎乎的手，怕那钻了裤裆的恶心玩意儿！再来一回……再来一回俺宁可吊死在门前那根挂红绸子的松木杆上！”

彩英这个性子泼辣爽脆的外乡姑娘，一口气把这浸满了汗泪、辣油、羞耻和疼痛的苦水倒了个罄尽。

去年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喜贵家门前那根光溜溜的门梁上，红艳艳的绸子一匝一匝，挂得密不透风。绸子鲜红得耀眼，像刚被泼上去的猪血，在春日寡淡的太阳底下泛着一种油腻而狂喜的光。​

​

喜贵在部队上耽误了好些年，家里没人踩埂，他爹娘在村里走路都佝偻着腰背，人前人后矮三分。彩英这一脚踩下去，还是开梗的彩头，这名分算是立住了！老两口脸上那沟沟壑壑的愁苦纹路，被这红绸子映的，全都笑开了花，舒展开来，每一道褶子里都塞满了扬眉吐气的欢喜，活像老树皮上钻出了簇新的肉芽。喜贵心里拧巴着——他见过媳妇儿脚伤后的惨状，疼得心都揪成了铁疙瘩。可不去？这话堵在嗓子眼，硬是像块烧红的铁蛋子吐不出来。爹娘那低了大半辈子的头好不容易昂起来了，他舍得再给他们踹趴下？他能忍心让刚绽开的笑，又变成那抬不起头的苦瓜相？

“任你说下个大天来，”喜贵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这几个铁钉似的字，“这埂，也得给我去踩！” 声音闷在胸腔里，嗡嗡的带着回声。他不忍心再看媳妇儿那绝望惨白的小脸和泪汪汪的眼，一狠心，猛地一拧身，撞开门帘子冲出了屋子，把彩英凄厉的哭喊甩在了身后。

“哐当！” 屋里炕上那个牡丹鸳鸯绣花软枕头，紧随其后，狠狠地砸在了糊着报纸的木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像一块被屈辱浸透了的裹脚布摔打出的哀鸣。​​

炕头的油灯光芯跳了两下，映着彩英独自坐在热炕中央的身影。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像是被辣油烧灼过的心口，渗出了永远止不住的苦涩汁液。去年红绸子那刺目的血红色，仿佛透过纸糊的窗棂，冷冷地照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寒风像带刺的舌头，舔过村支书新盖大瓦房的窗棂纸。屋里灯火昏黄，炕沿边、椅子上歪斜的人影，搅动着一屋子浓得呛鼻的旱烟辣雾，在污浊的空气中沉沉浮浮。​

​

老支书斜倚在那把吱嘎作响的破摇椅上，椅身上斑驳的暗红色油漆，像凝固的陈旧血痂。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被烟气和疲惫熏得更皱了，眼皮半耷拉着，听着村长吴佩玲用沙哑的嗓子，念那份踩埂请假的名单，每一个字都像沾着露水、带刺的荆条。

副村长、村会计老郝，民兵队长二虎，这三个男人，像是生根在了炕沿上，屁股只沾着一点点硬木头边。人手一根旱烟袋，铜锅子里烧着劣质烟丝，吧嗒吧嗒地嘬着，粗大的骨节关节凸起着。每一次吞云吐雾，都从鼻孔和胡茬浓密的嘴角溢出来，将对面三个女人模糊在朦胧的烟雾里，只隐约看到她们裸露在外的脚踝和小腿。

那三个女人，早已脱了厚棉鞋。村长吴佩玲、妇女主任乔绵儿，还有那个嫩葱似的大学生村官韩晶，都歪在靠墙的暖炕上。火炕烧得滚烫，隔着褥子也蒸腾出燥热的气息。

“李秋蓉……说是市里舞蹈队有演出任务，赶不回来。”吴佩玲皱着眉头念道，嗓音因为脚腕钻心的疼痛而微微发颤。她自己盘着腿，一只细腻白皙的手，正死死掐住红肿得锃亮、仿佛发面馒头一般的右脚踝，指节都掐得发白，似乎想用疼痛对抗疼痛。她咬肌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不中！”老支书眼皮都没抬，沙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这点小花花肠子……”简短，却带着千钧的威压，像铡刀落在麦秸上。

吴佩玲喉头动了一下，没抬眼，目光重新落回名单：“尤秀秀……垒猪圈把脚面砸了，肿得沾不了地。”

老支书还没开腔，蹲在炕沿边、像个黑铁塔的民兵队长二虎先哼了一声，仿佛鼻子塞满了火药：“又是这骚寡妇！年年踩埂前都能整出点新由头！去年？嘿！自己个儿往自家门槛上硬戳脚趾头！愣是把自己那根大脚趾头杵得比猪尿脬还鼓！那肿得透亮溜圆，隔着布都晃眼！踩着埂时，在地里蹦着哭嚎，嗓子都嚎劈了！那动静，跟挨宰的骒驴没两样！捻完春，疼得在炕上死命蹬腿打滚，裤腿都滚搓到腿根，那白晃晃的大腿乱踢腾，差点把给帮她搓脚的孙老婆子踹个四脚朝天！到了后半夜更是精彩，”二虎猛嘬一口烟，烟雾从他鼻孔凶猛地喷出，“自己个儿疼得实在熬不住，爬着出屋，撅着个浑圆的腚，像条离水的白鲢鱼一样趴在冰凉的门槛上，撕心裂肺地嚎！要不是几个老不死的婆子过去照应，给她那肿脚丫子又敷又揉，她能在门槛上嚎断肠子！”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鄙夷和不耐烦，“这种贱骨头，不拾掇不行！疼死也是她自己作的！活该！”

烟雾缭绕中，村会计老郝慢慢悠悠地咂摸着烟袋，烟雾在他布满细碎皱纹的脸前缭绕：“话呢……也不能这么说。尤家这女人也忒是不易。守寡都七、八年了吧？没公公没婆婆帮衬，就一个寡妇家熬日子。踩埂捻春之后那几天，哪回不是瘫在炕上哼哼唧唧？自个儿抱着那又青又紫的伤脚掉泪珠，炕头连口热乎气都难寻。那份孤零零的苦楚，瞅着是让人……哎……”

这话像根针，直接扎在了炕上妇女主任乔绵儿的耳朵眼儿里。她细长的眉毛猛地一挑，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哟嗬！老郝叔，您这话说的，字字句句都戳我们妇联的心窝子啊！”她原本娇软的声音此刻像淬了冰碴子，尖利起来，“咋？合着我们这帮娘们都是白吃饱的？你问问去，这些年，村里但凡是独自一个过活的女人家，哪回捻春之后晾在炕头上没人管了？饿死冻死疼死过谁？还就她尤寡妇金贵？”乔绵儿猛地半坐起身子，薄薄的小袄紧绷在丰满的胸脯上，勾勒出肉感的轮廓，脸上气得飞起两片潮红，“你是不晓得！这泼骚货！踩埂过后往热炕上一挺，除了伸着那双臭脚丫子干嚎喊疼，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我们管着？就说去年，”她伸出手指，差点戳到老郝鼻尖上，“老娘自个儿这脚肿得像灌了油的油果子！每走一步都跟针扎刀子剜一样疼，硬是一瘸一拐，一步一哭，咬着牙蹭到她屋里伺候！给她做饭，捏着鼻子给她那臭脚丫子抹药膏！她倒好，嚎得跟活剥皮似的，眼泪鼻涕甩我一身新做的碎花衣裳！我找谁说理去？我的脚不疼吗？我揉她脚的时候，她疼，我不疼？”她的声音越发拔高，带着哭腔和怒火的颤音，“到头来，还落得个她可怜巴巴没人管？她苦捱？呵！你是光瞅见油灯底下人家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儿了吧？哪年捻春儿那天，不数你老郝头往她那寡妇门前蹿得最早！那眼珠子都恨不得挂人家裤腰带上！当我们都瞎了看不见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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