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里，老郝那张脸微微抽动了一下，眯缝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着浑浊不清的光，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这村里……谁也不是睁眼瞎。你说了啥，做了啥，大家伙儿心里都像明镜似的。你说是也不是？”

“你……！”乔绵儿气得浑身哆嗦，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猛地抬手指着老郝要骂个痛快。

眼看就要当场撕破脸，摇椅上老支书那只枯槁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抬起，微微摆了摆。吱嘎作响的摇椅替他发出权威的叹息：“行了！都消停点！”

乔绵儿像被掐住了嗓子眼儿，狠狠地剜了老郝一眼，憋着气重重坐回炕上。胸口起伏着，把那小袄绷得更紧。旁边蔫不作声的韩晶不自觉地往里缩了缩身子。

老郝依旧眯着眼，稳稳地吸着烟杆，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与他无关。

老支书不再看这俩人，转向吴佩玲，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还有谁？”

吴佩玲揉着脚踝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指节泛着青白，疼得她抽了口冷气，声音更哑：“……还有，艳春嫂子……和耿玉娇，一个说扭了脚筋，一个报脚底板抽抽，都说下不了炕。”

“嗯。”老支书喉头发出含混的声音，身下的摇椅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发出一长串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仿佛是他沉甸甸的心思在呻吟。“赶明儿……佩玲你带上绵儿，去这三家子串串门，炕沿上坐坐，瞅瞅到底是实病，还是……装相。”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烟雾里扫过炕上咬牙忍痛的吴佩玲，以及旁边眼眶还泛红的乔绵儿，目光最后落在韩晶那蜷缩着的、透着年轻恐惧的身影上，缓缓道：“这口子……开不得。踩着伤病踩埂的，哪年没有？你家婆婆，年年这会子脚气烂得淌黄水，前村秀巧那风湿腿，三九天走路都打晃儿，你看她们哪年请过假？祖宗手里传下来的规矩，咱们得箍紧了。”摇椅“咯吱”一声停了下来，老支书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吴佩玲，意味深长：“佩玲啊，你这脚是崴了。可更得……挺起腰杆子，给全村人打个样儿！”

吴佩玲脚踝处的剧痛像毒蛇一样往上钻，咬着牙强忍的酸涩汗水渗进了嘴角。她其实早就盘算过私下找老支书告假，这一字一句砸下来，冷硬如石——没指望了！她腮帮子绷得像块铁板，硬是挤出一个点头的动作，喉咙深处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杂着疼痛与无奈的低哼。脑子里只飞快地盘旋着一条脱了皮的毒蛇，得赶紧找瞎蔫那个畜生！去受他那双沾满油污、能把人骨头都攥出汁儿来的铁爪子！在他手下疼死也得熬这一遭！​​

这念头一冒出来，连带着想象那粗糙油手捏住脚踝的触感，她脊梁骨就窜上一股冷气，混合着脚腕的滚烫疼痛，让那张忍痛的脸，更像一片在风雨里即将碎裂的白玉盘。

冬日天短得像瘸腿老驴的后半截尾巴，刚交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天色就像掺多了锅底灰的糊糊，漫漶着阴沉下来。浑圆的日头坠在西天尽头，软塌塌的红，不刺眼，倒像个腌在浑水缸里褪了血色的腌臜蛋黄。乡村里光景模糊，影影绰绰，树是鬼影，屋是坟冢，一切都泡在凉飕飕、昏蒙蒙的汤子里。

​​

远远的，喜贵垂着头，碾着冻硬的土坷垃，一步三挪地踱了过来。夕阳那条黏答答、红殷殷的舌头，把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拖拽得老长，活像一条被剥了皮的死蛇，在冻土上蜿蜒扭曲。

村口的闲汉圈早散尽了。瞎蔫那张喷粪的嘴，不知又钻进哪家坑头蹭烧刀子暖肠子去了。只有那棵佝偻的老槐树，光着黑黢黢的枯槁身子，孤零零杵在昏昧里，枝杈像鬼爪子似的在冷风中哆嗦。整个村口，只剩下冬日的荒寂和一股子被冻硬的、渗进泥土深处的凄凉味儿。

喜贵走到老槐树下，脊梁骨靠在裂开无数道口子的粗糙树皮上，沉沉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家的方向，像个巨大的漩涡，吸着他又让他心里发怵。彩英……是明事理，过会儿兴许气就消了。他这么劝着自己，可心口那块肉，还是拧巴着。脑子里全是一年前的场景：彩英抱着那只肿得发面饽饽似的、油亮滚烫的脚丫子，在油灯下哭得浑身打摆子，细汗混着眼泪，把刚过门的新媳妇花袄都浸透了。那么俏、那么善的女人……这脚踩石埂子的活牲罪，她还得年年受，受多久？熬到啥时候是个头？这种憋屈像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肝，勒得他喘不过气。娘的，这规矩！

忽然，村口通向外面的土道上，隐约飘来一阵呜呜咽咽的抽泣。是女人压抑的哭声，像被冻住的冰溜子，在昏暗中格外瘆人。

喜贵猛地直起腰杆，眯起眼睛往那模糊的昏黄深处望去。

声音近了，也稠了。两个模糊臃肿的黑影，吭哧吭哧地摇晃着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淖里。待到人影更近些，借着西天那点残存的血红余光，才瞧清是村里那对儿壮实得如同两堵土墙的光棍兄弟——大福和二福。两个汉子浑身蒸腾着白茫茫的热气，像刚从蒸锅里捞出来的地瓜。更扎眼的是，每人背脊上都驼着一个软塌塌的女人身体。

“咋回事？”喜贵紧走几步迎上去，声音里带着粗重的疑惑。

二福抬起汗涔涔的黑红脸膛，见是喜贵，咧开厚嘴唇挤出个傻呵呵的笑：“喜贵哥！是陆老师和晓月妹子！让俺哥俩儿……捡回来了！”

喜贵心头猛地一揪，凑近细看。大福背上那个，头深深垂着，散乱的齐耳短发盖住了大半张脸，单薄的肩膀随着压抑的抽泣一下下耸动，不是村里的小学老师陆清宁又是谁？二福背上那个，正有气无力地哭骂：“呜呜……还不走快点……脚要疼死了……”正是陆清宁的小姑子，村里有名的娇公主秦晓月！

陆清宁与秦晓月这对姑嫂都是漂亮人物。

陆清宁今年二十五，还如同未出阁的闺女一样细嫩，标准的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皮肤白皙，精巧的五官标致得挑不出一丝的瑕疵。在美女如云的北岗村里，那也是公认出挑儿的美丽女子。

她是村里的小学唯一的老师。说是小学，其实只是村公产中简单的一排小屋子，统共也就七、八个孩子。村里人家有条件的都把孩子送到镇里去读书，没条件的也没这个念想，只有幌上幌下的人家，才把孩子送来，学个启蒙。别看没规模，她却是正经的教师，拿着镇里的工资，用村里人的话说，那是有“身份”的人呢！

所以村里人都敬着她，她又是一副漂亮得晃眼的模样，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对面说话都不敢抬头。她对谁都是淡淡地，不说疏离，却也没有亲近。村里道坑洼，平常走路穿高跟鞋的女人没几个。陆清宁就是其中之一。每日里上下课，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齐耳的荷叶短发飘散着淡淡的茉莉香气，踩着高跟鞋“嗒嗒”得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谁跟她打招呼，也只是微微得点首回应，轻易没个笑模样。其实，在乡村里，有这种清丽气质的女人实是不常见。农村人说不明白“气质”这类文词。只是在背地里说，陆老师有股子傲气。

秦晓月也傲。只是与陆清宁的“傲”不同。陆清宁是曲高和寡的清傲，秦晓月是飞扬跋扈的娇傲。

秦晓月比陆清宁小了三岁，身量更高挑一些，却没陆清宁肤白，眼睛也略显细长。要论模样，长得也算是极漂亮，要在外村也是个村花级人物。可在漂亮尤物满街都是的北岗村，却显不太出来。她哥秦二是个能揽些镇里小工程的包工头，带着七、八个人，东干一点西拉一些。这类人，在城里算不得什么。可在村子里已是了不得的人物。

家里就两个孩子，秦二经年在外，秦晓月的生活与同村的人比，算是在蜜罐里泡着长大。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娇了，家里也有钱，就总觉得高人一等，对别人从来没个好脸色，说话办事也是颐指气使，使着性子来。是个不懂事的娇蛮女孩。

这两个女人，平日就是北岗村两朵带刺的仙葩，陆清宁的清傲是结了冰的水晶花，秦晓月的骄纵是滚了油的朝天椒，从不拿正眼瞧这些泥腿汉子，更别说让人碰一片衣角。可此刻，水晶花碎了，朝天椒蔫了。她俩像两滩被抽了筋的软肉，死死扒在大福、二福那粗壮黝黑的后背上，平日里绝不肯沾一点泥灰的纤纤玉手，此刻十指死死抠进男人棉袄松垮的粗布里，指节都恨不能嵌进那满是汗碱的肌肉里。呜咽声混着粗重的喘息，搅成一团滚烫污浊的空气。

喜贵还没解过味儿来，大福这个实诚得近乎木讷的汉子喘着粗气解释：“今儿个……城里的班车……趴窝了！她俩进城回来……没车，就凭着两条腿……走回来的！娘咧！那鞋！跟比镰刀把还高！二十多里石子山路啊！走到半道，眼瞅着天擦黑，俩人就坐道边抱着脚哭嚎上了……俺哥俩后山打鹌鹑回来碰见，脚板子……那血泡……没法看！这不就给……驮家来……”

经他这么一说，喜贵才留意到！这姑嫂二人，竟都光着脚！悬在男人粗壮大腿外侧的两双玉足，在昏昧光影里看不清细节，只觉那脚踝以下一片模糊的、被冻得泛出青白又透着疼痛红晕的肉光。脚底板上……黑乎乎红糊糊的一片，想是沾满了泥土血污，惨不忍睹。

“哎呀死二福！磨蹭什么！快点走啊！”秦晓月在二福背上带着哭腔不耐烦地尖声催促，身子还挣扎着扭动了几下，那被汗水浸得半透明的薄棉裤紧贴在浑圆的臀瓣上，勾勒出扭动的腰臀曲线，沾了泥的光脚丫子在冷空气中无意识地乱蹬了两下。

陆清宁没有作声，只是把头埋得更深，呜呜嘤嘤的低泣像断了弦的胡琴，肩膀抖得筛糠一般。她那件素雅的薄呢大衣在摩擦中松散开来，露出里面同样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背上的衬衫，勾勒出清晰单薄的背脊沟壑和纤细腰肢的轮廓，汗水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诶！诶！”大福、二福两兄弟不敢怠慢，托着背上滚烫绵软又剧烈起伏的女人身子，挪动沉重的粗腿加紧赶路。昏暗中，两只粗糙的大手为了托稳背上不断下滑的光滑小腿，指头不可避免地陷入那柔腻饱满的腿肚子软肉里，留下汗津津的印子。喜贵则跟在一旁照应着，昏暗中，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大福背上的陆清宁。

心底那股陈年的酸楚和说不清的滋味，像开春捂烂了的草垛，闷闷地烧了起来。他和陆清宁，那可是打小光屁股在泥塘里滚大的邻居！他喜贵高大英挺，她陆清宁清秀窈窕，是全村金童玉女、天生一对的胚子。他离开村子去当兵吃粮之前，两人在村后那片弥漫着野花腥甜的槐树林里，啃着对方火热的嘴唇，发过毒誓的：等他回来，红盖头一掀，就是一辈子炕头上的热乎劲儿！可等他褪下那身旧军装，一身风尘钻回这黄土窝，已经当了两年村小学老师的陆清宁，已经悄无声息地嫁给了那个长年在外、油嘴滑舌的小包工头秦二！两人再碰面，眼神隔着三丈远就错开，冷得能冻死秋蝇。后来喜贵也娶了彩英，水灵的媳妇儿热炕头，日子也捂热乎了。可这心底啊，每次看到陆清宁那清清冷冷、拒人千里的天鹅颈子背影，就像被钝刀子不紧不慢地割着，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带着辣味的隐痛。此刻，瞅着这曾经捧在心尖上的玉人儿，如此狼狈地趴伏在另一个粗汉汗津津的背上，细腰塌着，圆润紧翘的臀被迫高高撅起挤压在男人硬邦邦的后腰上，细白的双腿无力地垂晃，被大福布满老茧的手掌紧紧攥捏住那滑腻的大腿内侧软肉以固定……那点陈年的酸涩，和眼前这混着泥污、汗腥、血气的香艳狼狈搅合在一起，堵得喜贵心口发慌，喉咙里像塞了一把带刺的毛栗子。

一行五人，搅动着一路混乱沉重的喘息、低泣与沉默，融进北岗村越来越浓稠、带着炊烟味儿的、灰蒙蒙的暮色里。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女人光脚散发出的腥甜血气、男人馊汗的酸腐，以及那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属于过去的痛楚和现在的窘迫。

脚步沉重蹚过冰冷的地面，终于挪到陆清宁婚后跟着公婆同住的院门前。院子被深沉的暮色吞了大半，像一只蹲伏的巨兽。

​​

“妈！妈呀——！”秦晓月扯着哭腔嘶喊，尖利的声音在寂静中撕开一道口子。

陆清宁的婆婆牛婶像个被惊起的胖鹌鹑，慌里慌张地从屋里扑棱出来，衣襟都没拢利索，连声问：“咋整地啦？天煞黑的才摸回来……”

待借着门框透出的昏黄油灯光，看清女儿和儿媳妇那副披头散发、汗泪混杂的狼狈相，尤其是女儿秦晓月沾满泥土的裤脚和光着红肿大脚的模样，牛婶更是慌得手脚不听使唤，嘴里“哎哟”“亲娘”地乱叫着，搓着手像个陀螺，只知道围着自家闺女打转，那粗胖的手指几次想碰又怕弄疼了似的悬在半空，眼里全是宝贝疙瘩遭罪的心疼。

喜贵看不过眼，一把拉住牛婶的胳膊，将她那肥硕的身子带得转了小半圈，三言两语说了缘由。牛婶这才如梦初醒，也顾不上听完，迭声道：“你说说！这事整的！快！快！进屋！我的儿啊……”她转身又护住秦晓月，半扶半拖地往里挪，那急迫劲儿，恨不得自己变成那被泥泞折磨的脚底板。

二福背着兀自哼哼唧唧、小腰乱扭的秦晓月，当先挤进了门。大福紧跟其后，背上驮着气息微弱、只剩呜咽抽泣的陆清宁。公公秦老好——村里唤他“秦老蔫”的瘦老头，也被动静惊了出来，搓着布满老茧的手，连声道着谢，引着两个壮汉把人背进里间热炕头，小心翼翼地卸下来，像放下两坨易碎又滚烫的活肉。

两个女人一挨到滚烫的炕席，压抑不住的痛楚彻底决堤。姑嫂二人姿态各异地蜷缩在炕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倒抽着冷气、痛叫着。昏暗摇曳的油灯终于照清了那两双饱受蹂躏的玉足，脚底板早已失去了平日的粉润白皙，肿得油亮，像是塞满了水的猪尿脬。尤其是脚心、脚趾头缝儿和脚跟下面，密密麻麻地鼓起一个个晶莹透亮、饱满鼓胀的大血泡！有的泡皮薄得透出里面粘稠的血水，还有的已经被山路上的硬石碎砾磨破了，渗出黄红色的浆液，混着泥土草屑，糊成一片，散发出淡淡的甜腥气和腐败味儿。小姑子秦晓月是一双大脚，生得细皮嫩肉，那娇生惯养、未曾真正遭过罪的白嫩脚底，此刻如同被暴晒过的虾皮，红得发紫；而嫂子陆清宁的一双玲珑小脚，光洁细滑，此刻也被血泡和肿胀扭曲了形状，沾满泥垢的青紫血痕交错纵横。

“哎呀我的天老爷啊！看我闺女这脚！肿成啥样了？！疼死我的小心肝了！”牛婶扑到炕边，捧起女儿沾满污垢泥泞的大脚丫子，粗糙的手指在那滚烫肿亮的足心肉上轻轻一碰，秦晓月就发出一声拔高破音的尖嚎：“疼——！”

牛婶的眼泪唰就下来了，浑浊的泪水砸在女儿糊满泥土的脚面上：“晓月啊！俺的亲儿哟！忍忍！忍忍就过去了！这就要踩埂了啊！脚可不敢坏啊！”她一边哆嗦着哄，一边毫不客气地冲着门口吼：“死老头子！死站着挺尸啊！快去看看罐子里还有多少灌油！快给我闺女抹上！晚了结血筋儿就完了！”

秦老蔫嘴里“噢噢”应着，却没挪步，他正忙着把那三位好心的男人往外送。对着大福、二福和喜贵，老头子佝偻着腰，布满皱纹的老脸挤成干菊花，嘴里翻来覆去只有“受累了”、“罪过”、“赶明儿到家里坐”这几句老腔。牛婶的催促声一声高过一声，他才像被抽了一鞭子的老骡，趔趄着去寻那刺鼻的灌油。

屋外，大福、二福两兄弟咧嘴跟喜贵打过招呼，便勾肩搭背地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们粗声粗气的笑骂争论声：

“陆老师的脚更白乎，那小脚真好看，跟画儿似的……”大福吸溜着口水，回味着背上沾的体香。

“放屁！我觉得秦晓月那脚丫子更肥，肉头厚，捏着……嘿嘿……得劲！”二福的粗嗓门在晚风里荡漾着咋呼的笑。

喜贵却没动。他站在院墙根下冰凉的影子里，回头望着那扇已然亮起昏黄油灯的窗棂。院里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冬日冷风掠过屋檐的呜咽。但这份虚假的平静很快就被屋子里骤然爆发的女人哭嚎声撕得粉碎！那声音尖锐得如同钝刀刮着生铁板，带着被挤压破皮的痛苦和绝望：

“妈呀啊啊——！！！疼死我啦！我不活啦——！！！嗷——！妈啊！轻点！你是我亲妈啊！！”

是秦晓月杀猪般的干嚎。伴随着这凄厉背景音的，是秦老蔫小心翼翼询问的微弱声响，和牛婶对秦晓月时而焦急安抚、时而狠厉催促的混乱叫嚷。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极力压抑、却依旧痛楚钻心的抽泣——那是陆清宁的。

喜贵胸口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烂棉絮，沉重而冰冷。他终究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融入了村巷无边的昏黑里。

院子里那扇小小的窗棂后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

滚烫的炕席被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分割。陆清宁如同一只被雨水打蔫了翅膀的孤蝶，无声无息地蜷缩在炕的里侧角落。瘦削的肩膀在冰冷的墙根投射的阴影里克制地抖动着，纤细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苇席，指节捏得泛出青白。泪水无声地溢出眼角，混合着脚底板火烧火燎的剧痛，在惨白的脸颊上留下湿漉漉的、咸涩的凉意，洇湿了粗布单子的席纹。

炕的另一头，却是烈火烹油般的喧闹。牛婶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那大半块热炕，正把宝贝女儿秦晓月一只肿亮通红、沾满泥污的大脚狠狠摁在自己壮实的大腿上。另一只粗砺如锉刀的手，正死死钳住秦晓月那粉红、泛着破裂血丝的小脚趾头旁鼓胀得发亮、几欲爆裂的大血泡！她那沾着泥垢、汗渍和不知名油污的指甲缝，正狠狠戳进那薄得像蝉翼的泡皮！一股淡黄夹红的粘稠脓浆，“滋”的一声激射出来，直喷到牛婶油腻腻的衣襟上！秦晓月疼得目眦欲裂，整个身子像被烫熟的虾米般猛地弓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两条光洁细长的大腿在炕席上疯狂踢蹬摩擦，汗湿的薄棉裤紧紧地箍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腿根深处那饱满圆润的弧度和扭动震颤的腰窝沟壑！汗水混合着泪水、尖叫喷出的唾沫星子，甚至还有一丝因为极度疼痛产生的细微失禁的温热腥气，在灼烫的炕头弥漫开来。

“忍着啊！我的心头肉呦！可受了罪了！”牛婶一边哭天抹泪的按着女儿疼得浑身乱颤、雪白饱满的腿肉在她腿上像受刑的鱼一样弹跳挤压，一边用力挤捏、挤压着女儿脚底板那些大小不一、晶莹鼓胀的水泡、血泡。秦老蔫端着那碗浓稠刺鼻、油汪汪发黑的土药膏——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油脂混合了草药粉熬的“灌油”，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候着，浑浊的老眼偶尔瞥向炕角无声哭泣的陆清宁时，也只是一闪而过，便很快又聚焦在他老婆那粗壮肥胖的手指和女儿那饱受蹂躏、此刻正像火山口般渗出脓血的脚掌上。

牛婶手上干着狠活，嘴里哄着女儿，那眼风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剜向炕角缩着的陆清宁。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意味不言自明——都怪你！领着我宝贝闺女出去疯！把脚糟蹋成这样！

陆清宁的心像是被浸在深冬的冰水里，冷得发痛。她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裳紧贴在纤细的腰背，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和微微起伏的脊线，但此刻只有无尽的凉意。心里的委屈像藤蔓缠绕绞紧：明明是小姑子为了那件城里新出的绒线衫，硬是拖到日头西斜，误了末班车……可这话，对着偏心得没边的婆婆，说了又有何用？自打进了秦家门，自己在婆婆眼里，怕还不如家里那头整日拉磨、只知道闷头吃草料的骡子！

这剥皮扒骨似的疼痛，从肿胀的双脚直冲天灵盖。眼看着那边牛婶那粗如胡萝卜、指甲缝里满是泥垢油污的手指，正毫不留情地戳进、挤压着秦晓月那娇嫩敏感的脚底板皮肉里，每一下都带出秦晓月濒死野兽般的尖嚎……陆清宁看得牙齿打颤，脚板子下意识地抽搐着躲闪，心底深处，竟不合时宜地浮起一丝莫名的……庆幸。亏得婆婆没来这般伺候自己！她那脚，天生就怕碰，平时被小石子轻轻一硌都能疼得钻心，脚背和脚心更是嫩得豆腐皮儿似的，尤其那足弓凹下的地方，神经密集，摸一下都浑身打激灵。要是让婆婆那双铁锉般的手，沾着那火辣辣的灌油狠狠搓揉进自己脚底密密麻麻的血泡里去……陆清宁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深想，那滋味怕真能活活痛死过去！

正想着，眼前不知怎地，蓦然浮现出刚才院门外那个挺拔的身影——喜贵。他的脸庞被风霜刻得棱角分明，黝黑了不少，却也显得那双眼睛更加炯炯有神，透着军旅留下的那股子洗练过的精神劲儿和磐石般的沉稳。身上的棉袄掩盖不住宽厚紧实的胸膛和窄瘦有力的腰身，站在那里像一棵落地生根的青松，再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点文弱书生气的俊朗模样，更多了一份能扛山担海的粗粞男人气概。那是个真正的好男子汉啊……模样，品性，都没得挑……陆清宁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冰冷的现实和灼热的幻境之间疯狂奔突：如果当初自己……没有……

好像有一道惊雷在她心头炸响，瞬间劈断了那狂野的臆想。一股尖锐而滚烫的酸楚猛地从心脏深处涌起，撕裂般地疼过脚底板那钝刀割肉般的剧痛！她猛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带着一种绝望的不甘和无法言说的渴望，死死望向窗外那片仿佛永恒凝固的、深沉的黑暗。幽深的瞳孔里，泪光点点闪烁，如同寒夜中即将熄灭的残烬，映照着外面无边的夜色和屋内的昏黄灯火，交织成一片复杂难辨、既含着刻骨悔恨、又带着莫名热切、如同隔夜燃烬的碳灰般滚烫却又寂灭的死灰色泽。那幽幽的叹息，像是从一口干枯了千年的深井里传来，带着足以冻伤灵魂的凉意，沉沉地落在坑洼的泥土炕面上，洇开一团无形的苦涩湿痕。

天已经黑得像一口倒扣的烂泥塘，又像刚被泼了锅底灰的娘老脸，压得人喘不过气。村里人早钻进了自家热烘烘的被窝，守着热炕头儿，连根野狗毛都摸不着。独独喜贵这孤独的身影，踩着冻得嘎嘣脆的土坷垃往家挪。​​

那冷风，真他娘的不地道！活像条生着倒刺的冰舌头，一下下舔过他糙黑的脸膛，皮肉都要被刮下一层！寒气跟小刀子似的往里钻，可偏偏小腹底下和心窝子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烙铁，滚烫滚烫的，烘得他肺管子呼哧呼哧往外喷着白茫茫的热气儿，走起路来都觉着胯下那话儿坠着一坨沉甸甸的、烧得发硬的炭块。这鬼村子！静得掉根针都能听着，可那死寂里又掺和着别样的邪乎劲儿！走着走着，冷不丁就从哪家糊着旧报纸的黑窟窿窗口里，漏出一丝半缕的响动来！听不真亮，又偏偏往耳朵眼儿里钻！

一会儿是女人娇滴滴的、带着哭腔的哼唧，细溜溜的，颤巍巍的，活脱脱像只被踩了尾巴尖儿、又被野猫叼着后脖颈子在舔舐痒处的母猫，那声音钻得人心里直发麻。一会儿又变成被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的呜咽，像是魂儿都要从腔子里被撞飞出来的啜泣。紧跟着就是男人粗野的、像拉风箱似的呼哧喘息，还伴着两团滑腻腻、热腾腾的肉块子，在滚烫炕席上狠狠拍打、碰撞发出的沉闷“啪唧——啪唧——”声。那声音黏糊糊，湿漉漉，混着粗重的喘气和被压抑到极限的尖叫，像极了河套里春天晚上挤成一堆、呱呱乱叫搞着那事儿的发情癞蛤蟆！每一个“啪唧”声都像鼓点，敲在喜贵的耳朵根儿，顺着脊梁骨往下滚，一路滚烫，直直熨烫着他裤裆里那根被寒气冻得缩成一团、却被这声音撩拨得又热又涨、一跳一跳发疼的驴货子！

等喜贵终于摸到家门口，爹娘那屋的窗户洞儿早就黑透了，像合上的死人眼。唯独他那间东偏房，糊着旧塑料布的窗棂子里头，一星豆大的油灯光还晕着幽幽的黄晕，微弱得像垂死病人呵出的最后一口热气，却也能把人心头烫个小窟窿。

他“呼啦”一声，用僵硬的手指头挑起那厚棉帘子，一股混合着雪花膏的香甜、女人体热和淡淡脚丫子酸味儿的暖烘烘的潮气扑面而来。坑头上，自家媳妇彩英正侧歪着身子朝里躺着。身上的花布薄衫子松松垮垮，勾勒得那腰肢儿塌下去的地方，凹进去一道惊心动魄、流水似的沟壑，到了臀胯那块儿，碎花睡裤的布料又骤然绷紧，被那两团圆滚滚、肥腾腾的腚蛋子高高顶起！这起伏跌宕的曲线，在那昏黄的油灯下头，活活就像冻土地里拱出来的一条肥白的大肉虫子！尤其那翘起来的屁股，把薄棉裤撑得浑圆紧绷，绷出两扇叫人眼馋的、硕大饱满的肉月亮阴影。

再往下看，一双莹白雪嫩的光脚丫子，也没穿袜子，就那么大大方方地露在热炕席外头！那脚底板的皮子，薄得透出底下细密粉红的血筋儿，白得晃眼，像刚出笼的白面馍馍皮儿，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头，竟泛着一层滑腻腻、透着熟透了的、桃子般诱人红晕的亮光！十个俏生生的脚指头，跟不安分的小兽似的，在冰凉的炕席沿儿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抠抓蜷动着，仿佛在无声地抓挠人心头的痒肉。

喜贵露出一丝看透的苦笑。这小娘们儿！还跟他置气呢，还装睡！那紧绷的肩膀，微颤的脚指头，骗得了谁？

他闷声不响，转身出去，在冰冷的灶间兑了半木桶温水。热气腾腾的水被他端着晃晃荡荡进了屋。他把木脚盆撂在炕沿根底下，伸手就要去拽媳妇儿那对儿看得人心里直发慌的白嫩脚丫子。彩英像被蝎子蛰了尾巴，两条被棉裤紧紧包着的大腿猛一绞，“啪”地一声响亮地叠在一起！那丰腴雪白的大腿肉顿时被挤压得变了形，从裤管缝隙处溢出更加鼓胀紧绷的光泽。她死死扒着坑席，肩膀头子微微发颤，就是不动窝。

喜贵不恼，反而嘿嘿低笑了两声。那粗砺得像砂纸的手指尖儿，带着滚烫的水汽和油灯昏黄的暖光，慢悠悠地、轻飘飘地探了过去，径直挠向彩英那肉乎乎的、粉得如同初绽花瓣儿似的脚掌心最嫩最怕痒的那道小肉褶！

“啊呀——！！”

彩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了，全身如同离水的白鲢鱼猛地一弹，弓着腰尖叫着从坑上直挺挺弹起！一头黑亮油松的头发都散了，脸颊通红得如同点着了火，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把花棉袄顶得凸起两个浑圆的鼓包儿。那双羞恼交加、水汪汪的大眼睛死命瞪着喜贵，带着点被挠脚心激出的眼泪花花儿，丰满的嘴唇嘟得高高，伸手就去推搡男人那如半堵土墙般结实的肩膀：“你个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那声音里夹着气，又软得像春泥，撩得人心尖一颤。

喜贵不躲不闪，一把攥住了那两只刚被自己挠了痒痒肉、此刻正乱挣乱蹬的小脚丫。那皮肤真是滑溜得腻手，带着刚捂出来的热腾腾肉香，挣扎时脚腕子上嫩肉一颤一颤。他不由分说，抓着这对儿嫩脚就按进了那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洗脚水桶里！

“烫——！”脚尖儿猛地浸入滚水，彩英发出一声猫儿般的呜咽，十个脚趾如同受惊的含羞草，瞬间痉挛着蜷缩抠起，连带脚背上那细嫩的皮儿都绷紧了，上面细细的青筋微微凸现。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来，脚弓弯起一个勾人的、带着痛楚又有点享受的弧度。

喜贵赶紧又兑进去一小瓢刚从缸里舀出来的拔凉水。看着桶里翻腾起的细密水花略微平复了些，他才重新把住媳妇那对儿烫得微微发红、如同暖玉雕成的脚踝，不容置疑地把那双滑腻的小脚重新塞回温热的桶水里。这水温可就熨帖了，彩英紧绷的脚背才算是微微放松，舒服地蜷起脚指头。喜贵那双宽厚有力的大手沉入了水底，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软玉般滑腻的小脚。粗砺的指腹带着水和汗的滑腻感，如同打磨一块温润的羊脂玉，缓缓地摩挲着那粉嫩脚弓的凹陷，揉捏着敏感的脚踝骨，接着顺着一根根脚趾骨，用指甲缝轻轻刮过脚趾缝间那温热、细腻、最容易藏污纳垢的软肉皱褶。他的动作既重实，又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轻柔，每一寸揉搓都让彩英的脚趾在水里不由自主地扭动蜷缩，带起哗啦的细响和几星暧昧的水花。喉咙里则无意识地溢出断断续续的、带着鼻音的哼哼声，像被揉捏得舒坦了的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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