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贵两条铁膀子一合，把那水津津、滑腻腻的软身子更紧地箍死在怀里，俩人的热气汗气都蒸腾在一块儿，声音闷在女人散着淡淡头油味和汗酸的鬓角：“甭怕！俺早托城里的战友捎那治腚痛的药了！算日子也该到了……心肝……俺的肉乖……咱睡……睡着了就不觉着疼了……” 他粗糙的大手倒是安分了些，改在她汗湿微凉的光滑后背上胡噜，像安抚一头炸了毛的牲口。

“嗯……” 彩英像是被揉弄舒坦了些，在他硬邦邦的怀抱深处拱了拱，寻着个更熨帖的位置，鼓囊囊的胸脯肉实实地挤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终于是折腾累了，不动了。两口子就这么团抱在温热的土炕上，一个滚烫如烙铁，一个滑凉似新藕，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和间或的闷哼交织，像两只疲累又相护的兽。

对面堂屋，土炕的炕席上。喜贵娘盘着腿，眼看他爹裹着件棉袄，塌着肩膀像片蔫叶子，灰溜溜地从门外刮进来。探着身子问：“把声儿压下去啦？”

喜贵爹埋着头唉声叹气：“没脸呐，老公公去儿媳妇儿的窗根……”

喜贵娘撇撇嘴，浑然没当事儿，“那有啥法？你那儿属驴的！再把俺那娇儿媳日弄坏了！”

喜贵爹佝偻着腰，蔫头耷脑地爬上暖哄哄的土炕，把棉袄像面口袋一样往边上一扔，无力地挥挥干瘦枯黑的手：“睡觉，睡觉。”

两个屋，那点昏黄的亮儿都灭了。黑暗立时像墨汁化开的水，沉甸甸地泼下来，结结实实淹没了整个小院。只有满鼻子的土腥味儿、汗酸味儿，和炕洞里未烬的草木灰的微呛，在黑夜里无声地浮游，纠缠不清。

天光像是被冻僵的鱼肚皮，灰白里渗着青筋。一声高过一声的公鸡打鸣，从村子里各个犄角旮旯里拱出来，扎得人耳朵疼。早有勤快的人影，裹着破袄，顶着寒气出了门，招呼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撞几下，散得像一缕白烟。村子醒了，又开始了它粗糙而滚烫的蠕动。

村东头的小路上，一个瘦条条的身影，被晨光拉扯得又细又长，一瘸一拐地从雾蒙蒙里挣出来。是吴佩玲。那崴了的脚脖子，夜里又闹腾起来，胀得像揣了个热烘烘的馒头，疼得她咬着被角呜呜咽咽哭了半宿。这会儿眼泡肿得发亮，红得跟熟烂的樱桃似的，沁满了憋屈和痛楚。

和乔绵儿约好了在公社旧院墙根下碰头。吴佩玲早早杵在冰冷的石头墩子上，屁股底下那点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四周空落落的，连条野狗都没得。她只能把身子蜷得更紧，手指头在那肿得油亮的脚脖子上不住地揉按，每碰一下，牙缝里就嘶嘶地抽冷气。

日头爬高了，驱散了些许寒气。乔绵儿这才袅袅婷婷地扭了过来，细腰软得像是刚下过雨的塘埂，身后还粘着一个影子，弓腰缩颈，鬼祟得像偷了腥的瘦猫。走近了一瞧，可不是瞎蔫那混球么！

“来了啊。”吴佩玲从冰冷的石头墩上抬起头，声音也冻得硬邦邦，夹了冰碴子。眼皮都懒得撩，直接撇过乔绵儿身后那个缩头乌龟。

乔绵儿仿佛没瞅见吴佩玲那张挂霜的脸，细密的腰肢带着一股香腻腻的风，刮到近前。人未站定，倒是先噗嗤一笑，露出两排细碎的白牙，在冷风里像刚磨过的刀片子，晃得人眼晕。“啊，来了。”她声音也是黏糊糊的，半点迟到该有的臊意都没有，倒像是赏了别人多大面子。随即，她那染了红指甲的食指尖儿，像吐信子的蛇，指向身后的瞎蔫：“老支书亲口派下的差事，总得糊弄囫囵了不是？咱们俩哪懂看脚这门道？喏，我就把这浑货给捎来了。”她身上那件城里头来的中长毛呢外套，大敞着怀，里面的紧箍着身子的大红高领毛衣，把那俩鼓囊囊的奶子勒得愈发突兀饱满，说话时微微颤动，像藏着两只不安分的兔子。

瞎蔫那颗人精儿脑袋，从乔绵儿身后探出来，油滑地嘿嘿一笑，那笑纹里藏着满满的坏水：“村长，脚……好点没？”他那双贼溜溜的耗子眼在吴佩玲裹着裤腿的脚脖子上打了个圈，“要不……咱这就近寻个地儿，我给您……‘乔乔’？”那“乔乔”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粘，带着钩子。

乔绵儿一听这话，眉眼瞬间活泛起来，丰润的嘴角往上一勾，挂起个洞悉一切的了然笑容，眼神滴溜溜地在吴佩玲脸上打转，那意思不言而喻。

吴佩玲心头“腾”地窜起一股火，烧得脸上都发烫。她是有这心思！那脚疼得她夜里直撞炕沿，想到那要人命的“踩埂”，她就浑身打怵。不赶紧弄好了，怕不是要把腿撅了？可她想的是，今儿先把那几户人家的门串完，晚点再去寻瞎蔫。在他那手爪子下哭爹喊娘、丢人现眼一回也就罢了，只要捂严实了不传出去。可乔绵儿倒好，自作主张就把他像条癞皮狗似的牵来了，眼皮子都没朝她抬一下，哪管她这村长愿不愿意？瞧她那副眉眼挤兑的样儿，分明是等着看她这出好戏！

一股闷气压得她心口疼。吴佩玲像踩着钉子一样猛地站起来，脚脖子针扎似的疼让她吸了口冷气，脸板得跟铁板一样硬邦邦：“走！”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不再看对面两张表情各异的脸，自顾自一瘸一拐，拧着劲儿就往前走。

乔绵儿浑不在意地耸耸肩，手肘顺势在旁边的瞎蔫腰眼上暧昧地捅了一下，媚眼如丝地飞过去。瞎蔫咧着黄板牙“嘿嘿”两声，俩人像是约好了戏耍似的，缀在吴佩玲一步远的身后。

吴佩玲脚疼，走得趔趔趄趄，像只落了翅的麻雀儿。没几步，后面两条尾巴就贴了上来。乔绵儿与她肩并肩走着，香气腻人。瞎蔫吊在最后，脊梁骨像是抽了筋，塌着腰晃荡着步子，一双眼珠子却像黏在了吴佩玲那只瘸着的脚上，亮得惊人，嘴角噙着一丝琢磨不透的坏笑，像饿狗盯着根带肉的骨头。

“先去尤寡妇家吧，几步就到。”乔绵儿带着笑，声音甜得发腻。

吴佩玲梗着脖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的土坷垃路，吐字像往外砸石子：“先去艳春嫂子家！”

话头硬邦邦顶回来，乔绵儿那张粉扑扑的脸蛋儿僵了一下，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乐意地翻了个白眼，撇撇嘴，不吱声了。

空气骤然凝住，冻成了冰坨子。三个人闷着头赶路，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瞎蔫偶尔吸溜鼻子的怪响。

正走着呢，斜刺里蹿出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拖着两管鼻涕，楞楞的喊：“瞎蔫！瞎蔫——”

瞎蔫懒了吧唧的抬起头，语气也不善：“干哈？”

“陆老师脚底板打泡啦，让你去！”小崽子喊完，脚跟踩了风火轮似的，调头又蹿了回去，那两筒鼻涕险些甩到背上。

瞎蔫一听“陆老师”仨字，那股懒劲儿瞬间跑光，腰杆下意识一挺，紧跑几步，冲着那飞窜的小身影急吼：“哎！告诉你们陆老师，老子这给村里办正经差呢！下晌！下晌准到！”

那孩子早跑得没影了。

“呦！瞧瞧你急头白脸那样儿！”乔绵儿拖长了尾音，阴阳怪气地刺他，“打个泡罢了，能疼死？多大个娇小姐！你去啊，现在滚去不正好？”

瞎蔫立刻换上一副没皮没脸的涎笑，腰又塌了回去：“不能，不能哩！村里的事大，天大地大咧！”身子泥鳅似的又滑回到她们后面。

乔绵儿可没那么好糊弄，鼻子里哼出一股凉气：“我这脚……今儿也不熨帖呢。瞎蔫，下午不来给我‘乔乔’？”她说着，眼风斜斜地扫过去，脸上的神情猛地一柔，真好似能掐出三春水来。

瞎蔫眼皮子都没撩，搓着手讪笑：“都弄都弄！一个一个来……”

乔绵儿气闷，胸脯起伏了一下，显然不甘心，又抛出一个钩子：“捻春儿可早点上我这来……”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声音里加了蜜又拌了辣，“来晚了……看老娘怎么拾掇你！”

吴佩玲在旁边听得心头明镜似的。原来乔绵儿这么上赶着招惹瞎蔫，是为了捻春儿啊。可瞎蔫那两只手有多黑？吴佩玲门清！乔绵儿可不是什么能忍痛的主儿，前些日子在村部不小心把脚趾磕桌腿上了，就破了点油皮，哎哟妈呀地嚎了老半天，眼泪哗哗地淌。顶是怕疼的精细人儿。不过转念一想，乔绵儿那身子骨里揣着八百个心眼儿，玲珑剔透得像只水晶狐狸，断不会自己往火坑里跳。看来她肯定攥着治瞎蔫的法门，叫这赖皮货不敢在她身上使狠劲儿。

吴佩玲正琢磨着，下意识拿眼睛瞟了瞎蔫一眼。瞎蔫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相，嘻嘻笑着应承：“去去！准去！一个都落不下！”可他那两颗滴溜乱转、贼光闪闪的眼珠子，却不偏不倚，滑溜溜地黏在了吴佩玲那只藏在棉裤下的痛脚上，眼神里有种赤裸裸的掂量。

吴佩玲心头“咯噔”一下，像被人突然攥了一把，脸上的肌肉差点没绷住。旁边乔绵儿那是成了精的主儿，眼角余光扫过，心里那面明镜“铮”地就是一亮！她把头往吴佩玲那边凑了凑，嘴角噙着笑，那笑里藏着刀，裹着蜜：“佩玲村长，您这……是第一年赶上踩埂吧？”声音不大，却直往吴佩玲耳膜里钻，尾音拖得老长，满是明晃晃的、看人摔跤不嫌热闹的促狭劲儿。

这是吴佩玲返村后的第一个年头，离乡时年纪小，踩埂的酷刑确实是头一遭。看着乔绵儿脸上那层抖也抖不掉的幸灾乐祸，吴佩玲心头那点腻味恶心劲儿直往上顶，咬着后槽牙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闷头只顾往前走，那只瘸脚在冻得梆硬的土路上，踩得格外重。

乔绵儿和瞎蔫飞快地对了个眼神，电光火石间，彼此都读懂了对方肚子里盘算的那点道道。两人也都闭了嘴。三个人，一前两后，像三截长短不一、心思各异的木桩子，被一条无形的粗麻绳拴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蒙着一层薄霜的黄土道上，沉默地挪动着。脚步声，闷闷地叩在冰冻的大地上，一下，又一下。

就这么在冻得梆硬的土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了十多分钟光景，吴佩玲在一户斑驳的院门前刹住了脚。青石垒的院墙，爬满厚厚一层墨绿的苔衣，像是生了癞。两扇红漆木门，漆皮跟死蛇蜕皮似的，一块块地翘着、剥落。那对青铜门环上，稀稀拉拉缠着六七根褪了色的红绸子，灰白惨淡的，在冷风里鬼魂似的飘摇。

吴佩玲拍门，声音都里透着脚腕子钻心的钝痛。吱呀一声，门缝里挤出张年轻媳妇的脸，是艳春的妯娌招娣。“嫂子在吧？报了脚伤假，村里来看看。”吴佩玲说。

“进吧进吧，”招娣侧身把人往里让，“在后头厢房里呢。”

三人挤进小院。院子不大，拾掇得还算利索。三间正房，左右各挂耳房，青瓦红砖，是北方农家经年累月被烟熏火燎出的底色。招娣引着穿过正房冰凉的中堂，在通向后院的穿堂门处就站住了脚，下巴一努，指向贴院墙盖的那两间低矮厢房：“喏，嫂子正揉着脚呢。”她说完，脸上那点客套的笑寡淡得几乎不见，身子钉在原地，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村里的鸡毛蒜皮吴佩玲门也知道，这家妯娌因为住房的宿怨不是一两天了。

吴佩玲点点头，拖着伤脚往里走，那痛处愈发像塞进了烧红的烙铁。还没蹭到厢房门前，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呼就带着热气浪，穿透了纸糊的窗棂，迎面泼了出来。

“哎哟——！哎哟——！轻点儿……轻着点哇！死鬼……你下手比瞎蔫那挨千刀的坏种还……还狠哪！要了老娘的命喽——！哎哟哟……天杀的！轻点！再揉……再揉真……真肏死老娘算了！啊——！啊——！！！”

女人的声音变了调，揉碎了骨头般的痛呼里，竟奇异地夹着丝媚意，像滚烫的糖稀里掺了辣椒籽儿。

乔绵儿“噗嗤”乐出了声，兰花指戳着瞎蔫，笑得花枝乱颤：“坏种！听听！……‘肏死老娘’……咯咯咯……”瞎蔫毫不在意地龇牙咧嘴跟着笑，可那眯缝着的眼珠子却贼光四射，粘腻腻地在紧闭的门板和乔绵儿高耸的胸脯上来回刮蹭，活像两粒在热锅盖上蹦跶的豆子。

吴佩玲忍着脚上的剧痛，狠狠剜了瞎蔫一眼——瞧瞧你这臭名在外的狗性子！可惜这赖货脸皮比老牛皮还厚实。她耐着性子又拍了两下门：“艳春嫂子！艳春嫂子！”

房里那瘆人的声响像被刀切断，死寂了一瞬。接着，一个闷得像从坛子里抠出来的男人声音嗡嗡响起：“谁……谁呀？”

乔绵儿抢着答，声调拔得尖细：“佩玲村长！来看嫂子你的脚啦！”

吴佩玲心里愈发觉得不对味，伸手推门。门扇纹丝不动——里面闩上了！青天白日的，插门作甚？

厢房里立刻传来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响，间或有压低了的、急促的喘气声和模糊不清的咕哝。这下，门前的空气都凝成了掺着冰碴子的浆糊。

“啧，”乔绵儿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刚那哼哼唧唧……可不像俺姜海哥的动静儿。”姜海是艳春男人，在北山林场，是铁塔般壮实又正派的汉子。

“不是姜海哥还能是哪个？”吴佩玲心口堵得慌，没好气地顶回去。

“俺听着……也够呛是。”瞎蔫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涎着脸皮，像条嗅到肉味的瘦狗。

难道……真撞上堵炕头的腌臜事了？！

吴佩玲甩甩头，想把这荒谬的念头甩掉。大白天，妯娌还在前院呢！

“开门不就……知道了！”吴佩玲手扶着门框，声音打着飘儿往里送，那只伤脚疼得她眼前发黑，站立都难。

屋里一阵窸窣慌乱。又等了片刻，“哐啷”一声门闩响，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

一颗巨大的、油光锃亮的秃脑袋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圆胖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横肉把眼睛挤成了两道细缝儿。“哎呀！村长亲来啦！哟呵！乔主任！听声儿就俊俏！还有……瞎蔫？”肉褶子般的笑容在看到瞎蔫时明显僵住了一瞬，像是被冻住了，“快请进，快请进！外头风冷刀子似的！”

这人竟是前村杀猪的钱秃子——钱保！

“哟嗬！钱大屠户？！你不在肉案子前头甩膘，钻人家婆娘屋里头……拱啥呢？”瞎蔫拖长了调子，声音尖刻得像杀鸡刀刮铁锅，脸上全是下作的坏笑。

钱保那张胖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两根稀拉拉的眉毛拧成了滑稽的八字，窘迫得几乎能滴出水。但他马上又像鼓胀起来的皮囊，恢复了圆滑：“瞎……瞎讲啥呢！那是俺表姐！”那“表姐”两个字，说得粘乎得发腻。

吴佩玲实在疼得站不住，懒得掰扯，侧身就往里挤。屋里一股子正骨水和汗馊气混着柴火灰的味道。泥巴地扫得还算干净，当门就是个冒烟的柴火灶，烧得通间里热气烘烘。吴佩玲那在冷风里冻得失去知觉的脚脖子，被这燥热一冲，里面的淤血仿佛“嗡”地一声膨胀起来，皮肉滚烫辣痛，像贴着刚揭锅的屉布。她腿一软，差点跪倒，全靠门框撑着才没倒下。干脆扶着墙，像个笨拙的瘸腿蛤蟆，往右手边那挂着半截蓝花土布帘子的房门蹦去。

一撩帘子钻进里屋，只见一张贴着后窗的大土炕，炕烧得暖暖的。艳春嫂子此刻就歪在炕里边的窗根下。女人三十出头，白白净净，齐耳的短发乌亮，眉眼舒展，是个体面人。只是此刻脸蛋儿红扑扑的，汗津津的刘海有几绺粘在光洁的额角，饱满的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喘着。她那条伤了的腿正高高翘着，脚搁在一床卷起的厚棉被上，棉被上竟还额外垫了个荞麦皮的软枕！那只裹着些青紫的、略显肥白的脚丫子，就这么深深地陷进枕头窝里，枕头两边高高翘起，枕窝被那白生生的脚丫子撑得浑圆紧实，形似一个白生生的、嵌着玉珠的大元宝。再细看，那脚腕子肿得溜圆，踝骨处一片青紫乌亮，皮肉薄得像要撑破。

“哎哟！佩玲村长！你这脚……也遭罪了？快！快上炕来！”艳春见吴佩玲几乎是滚进来的，着实吓了一跳。

“没事，嫂子，前些天也崴了一下……快好了。”吴佩玲斜着身子，半个屁股挨着炕沿坐下，强撑着没脱那沾满泥污的棉鞋，只把伤脚抬起来搭在炕沿上，隔着鞋帮轻轻揉捏。她挤出笑：“村里头报了的，都该走走。嫂子，脚咋样了？”

“嗨！别提了！”艳春拿手指着自己那只陷在枕窝里的“元宝脚”，“瞅瞅，肿成个大白面馍！骨头怕是裂了口子！”

吴佩玲伸头仔细瞧了瞧，心里有了谱，肿是肿，青紫是青紫，跟她刚崴时的惨状差不太多。“……咋就伤得恁厉害？”

“啊？这个……”艳春嫂子眼神有点闪烁，声音也虚了，“干活……不留神崴的……”

这时乔绵儿和瞎蔫也一前一后进来了，钱保臃肿的身体跟在后头塞满了门框。刚才吴佩玲先进来，外面三个人头抵头不知嘀咕了些啥勾当。

瞎蔫耳朵尖，恰好听见艳春那含糊其辞的回答。他一步就蹿到炕沿边，探着脖子，那对眼珠子贼兮兮地在艳春那只搁在软枕上的白脚丫子和她那因卧姿而紧绷绷鼓胀的胸口上来回溜了几趟，喉咙里“嘿嘿”两声，舔着嘴唇怪笑道：“干活？嘿……干的啥活儿啊？咋……翻墙头的活儿吧？那活儿……可费脚劲！蹬得猛了，是容易崴！”他最后一个“崴”字，说得又轻又促，带着股令人作呕的狎昵。

“你……你混扯些啥咸淡！”艳春的脸刷地一下红透，连带着脖子根都漫上了一层胭脂色，她慌乱地想把那只脚往回收，动作太大牵扯伤处，疼得“嘶”地抽了口凉气，勉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嫂子我……一个妇道人家，翻翻哪门子墙头！……柴火！搬……搬柴草时候崴的！瞎蔫兄弟，你嘴下积点德！”她赶紧转移目标，“乔主任也来了！快，上来暖和暖和！炕头烧得热乎！”

乔绵儿早就等不及，麻溜地甩了鞋，一拧身就坐上炕。她身上那件时髦的呢外套在窄小的土炕上施展不开，便“唰”地一下把拉链直扯到胸脯下方，敞开的前襟立时露出里面紧箍着身体的大红高领毛衣。那毛衣箍得紧，勒得她那鼓鼓囊囊的双乳愈发呼之欲出，随着她的动作，两团软肉像注了水的皮囊一样颤巍巍的，晃得人眼晕。她舒坦地半倚在炕头的被摞上，双腿在炕沿搭下来，小腿微微晃荡，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瞎蔫还想放些带刺儿的骚屁，被身后的钱保用那只厚实油腻的大手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掐。瞎蔫腰眼一麻，眼珠子狡猾地一转，嘿嘿干笑两声，终于闭上了他那张惹是生非的破嘴。

钱保这小动作做得隐蔽，却没能逃过吴佩玲的眼睛。她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像被蝎子尾巴狠蜇了一口。瞬间，前几天夜里男人栓柱给她揉脚时的絮叨闪电般劈入脑海！栓柱当时一边用粗糙的手指在她肿得老高的脚踝上又掐又按，痛得她咬着枕巾浑身冷汗直冒，一边忍不住当乐子讲：“……嗨，你说稀奇不？一男一女，也不知是哪家的野鸳鸯，胆子贼肥！大晚上的钻人家老李家柴火垛子里快活，差点让一帮半大小子逮个正着！那叫一个慌不择路啊！噗嗤，翻墙头都跟窜天猴似的……听说后来墙根儿底下还落下一只老娘们儿的臭鞋……”

那时疼得直抽冷气，加上对那些不着调的闲话素来不上心，听过便抛到了脑后。可现在，把瞎蔫那含沙射影的“翻墙头”，钱保这头油光水滑的“表弟”鬼鬼祟祟躲在寡妇屋里，艳春嫂子那不自然的慌乱，还有眼前这只异常显眼、几乎是供起来养伤的“元宝脚”……零零碎碎的线头，猝不及防地在脑子里绞成了一根又麻又辣又苦的绳！难道……

吴佩玲心口翻腾起一股又涩又辣的浊气。她当年在村里，爹不管娘不问，活得比丧家犬还惨。是姜海哥心善，自家也紧巴，却时常偷偷给她口吃的，塞个热乎饼子，那是实打实的救命恩情！这些年她心里始终存着这份暖。正因为这个，她才格外在意艳春嫂子的脚伤。可现在……心里那点暖意被这肮脏的疑窦泼得透心凉！你要是真干出这等下作事，糟践了姜海哥的一片真心，我第一个饶不了你！这念头在她心头翻滚，又涩又辣。

然而，终究没在炕上按到四仰八叉的活春宫，再大的疑心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吴佩玲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硬是挤出一丝不动声色的平静。

屋里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轻爆的声音，还有几个人粗重不一、压抑着的呼吸。空气黏稠沉重，像搅了猪油的稠粥，腻味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个人都揣着自己不能言说的龌龊心思，被一团无形的、臊臭的雾气笼着，在狭小的土炕和浓烈的正骨水气味里，沉默地发酵、弥漫。

“嘶~~~~~，嗳~~~~~呦~~~~~~~”

吴佩玲刚清了清嗓子，想寻摸两句闲话，先化开这冻得人心慌的僵气。炕里头就毫无征兆地飘来一串娇声呼痛的呻吟。一扭头，只见乔绵儿正弓着水蛇腰，双手捧着自己那双只脚卖力揉搓呢！大腊月的，竟只套了双薄薄的黑丝袜，丝线勒得脚趾头和脚踝的轮廓根根分明，透着一股冰凉的、淫靡的肉色。那一路风寒想必早沁透了皮肉。

乔绵儿搓一会儿吸一口冷气，“嗳呦”之声便随之而起，那调门儿拔得不高，嗓音却拐着弯儿，带着股媚人的颤音儿，时断时续，袅袅娜娜，像根羽毛在男人心尖尖上搔。瞎蔫和钱保眼都直了，四只眼珠子跟上了钩的鱼似的，粘在她那双在丝袜里若隐若现的白肉脚上，喉咙管不由自主地滚动着。

发觉目光都聚了过来，乔绵儿非但没半点羞臊，反倒扭动腰肢，变本加厉地勾过脚背，食指极其缓慢地勾起精巧的脚趾头，挨个儿往外掰。那五个白玉雕琢般的趾头在薄袜下绷出圆润饱满的弧度，脚掌弓起的柔韧弧线更是晃得人心头发慌。钱保看得眼珠子都差点凸出来，瞎蔫则咂摸了下嘴，活像尝到了什么荤腥。乔绵儿这才得意地一声娇笑，媚眼如丝地从两人脸上刮过，说：“都瞅我作甚呀？我这不一个跑腿听喝的闲角儿嘛……报假？准与不准，那都得看咱们佩玲村长的意思不是？”她咯咯笑着，又把头埋下去，抱着那只“受了罪”的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似的喊：“嗳~~~~~呀~~~~~~~~我的个亲亲脚啊——可是遭了大罪喽……”

瞧着乔绵儿缩着脖子当甩手掌柜、把这烫手山芋全甩到自己身上的无赖样儿，吴佩玲恨得牙根痒痒！她带瞎蔫来得欢，这会儿倒装起缩头王八！

“嗐！我这不争气的脚啊……”艳春嫂子眼见乔绵儿插科打诨把事情往吴佩玲身上推，赶紧顺着梯子爬，眼泪说来就来，红着眼圈对着吴佩玲诉苦：“真是摊上节骨眼就掉链子！伤了好几天，肿得馒头似的，碰都不敢碰！你们姜海哥在林场，十天半月摸不着家门，连个热乎气儿都指望不上……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己揉？疼得钻心呐，是真下不去手……实在没辙，才把我这表弟喊了来……佩玲村长，你瞅瞅，这脚……”她特意又把自己那只陷在枕窝里的白胖脚往上抬了抬，脚腕肿得油亮，青紫斑驳，和陷在软枕里的白嫩脚掌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揉脚？揉脚插什么门？还管“表弟”叫“死鬼”？吴佩玲听着她这套鬼话，脸皮绷得死紧。

按瞎蔫平时不拱火不罢休的德性，这会儿早该油嘴滑舌接上话了。可那小子却不知何时缩到了墙角旮旯，靠着土墙皮，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装孙子。吴佩玲眼神一扫他那鼓鼓囊囊的裤兜，心里雪亮——准是门口钱胖子塞的票子把他这破嘴堵严实了。

僵局还得自己破。吴佩玲心里对艳春嫂子的那点好感被之前的疑窦冲得一干二净，也就懒得再替她兜着。她硬邦邦地开口：“踩埂是大事，脚伤假要慎批。瞎蔫，过来！给艳春嫂子瞅瞅脚。”

“哎！”嘿，这下子瞎蔫应得比兔子还快，袖子一撸就蹿了过去，脸上哪还有半分懒散？

一看瞎蔫那饿狼扑食般的架势朝自己的脚来了，艳春嫂子吓得魂飞魄散！那脚是实打实的疼啊！可万万不敢让这活阎王沾手！她慌忙撑起身子，两条白胳膊在空中乱抓：“哎！别……别介啊——！”叫声都劈了叉。

可瞎蔫哪管你求不求？饿狼抢食般，他那粗糙黝黑的大手铁钳似的，“啪”一下就死死叼住了艳春嫂子那油亮肿痛的脚脖子，生生把那白脚丫从软枕的温柔窝里提溜出来！

“唉~~~~~呀——妈呀——！！！”艳春嫂子喉咙里爆出一声凄厉到不像人的尖嚎！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身子在滚烫的炕席上拼命扭动，双手胡乱拍打着炕面：“疼啊——哎哟~~~亲娘啊！！！杀了我吧！别……别捏！别捏呦！！我的脚！我的脚啊——！！！”凄惨的哭嚎震得屋顶簌簌落灰，眼泪鼻涕糊满了她先前还白净的脸蛋。

边上钱保眼看自己“表姐”疼得三魂七魄都要飞了，急得往前凑了一步，被吴佩玲一个冷硬的眼刀子劈过去，顿时像被钉在原地，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汗如浆出，滴滴答答往下掉。

“骨头没事，筋拧了个麻花，”瞎蔫像鉴定牲口似地在手里掂量了下那只抖得筛糠般的脚，语气轻松得吓人，扭头冲吴佩玲咧开一口黄牙笑：“跟村长您的脚……先前那惨样，啧，一个锅里的馍！”

吴佩玲一听这话，脑子里立马闪过昨天被这黑爪揉捏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心口都跟着抽缩了一下。她声音有点紧绷：“那……能弄好不？”

“能！那不能好喽？！”瞎蔫乐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拍着胸脯保证，“包好！”

艳春嫂子哭得气息都断了，胡乱摆手，脸白得像纸：“不行啊……大兄弟……真不行了……疼……疼死人了哟……”话没说完，又抱着那条伤腿在炕上蜷缩翻滚。

乔绵儿低着头只顾摩挲自己那双被黑丝裹紧的脚，像没听见似的，只极其轻微地咳嗽了一声，似有若无。

这声咳嗽像道令。瞎蔫眼皮一撩，立刻转向吴佩玲，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眼神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逼问：“村长，您发话，这脚……咱还治不？”

吴佩玲恨恨地剜了乔绵儿一眼，见她只顾摆弄自己那双脚，眼皮都不抬，只得把这口恶气死死咽下，后槽牙咬得嘎吱响，几乎是挤出两个字：“治！”

骨头没事？脚伤假轻易批不得，老支书那关就得卡死！另外……她也想亲眼瞧瞧，这“乔脚筋”究竟是何等要命的酷刑？给自己过几天要挨的那遭，也好有个预备。

“得令！”瞎蔫喜形于色，应答得脆生利落。他托着艳春嫂子的小腿肚，把她那只饱受蹂躏、沾满了泪水和油汗的脚高高拎起，另一只手粗暴地把那碍事的棉被枕头“哗啦”一声扫到炕角！自己利落地盘腿在炕沿一坐，那只被他铁钳似的手攥住脚后跟提在半空的光脚丫子，像投降似的软软地耷拉下去。他左手猛地下探，一把便将艳春嫂子五个白生生、凉冰冰的脚趾头并排攥在手心，捏豆腐似的揉搓着！那脚趾在他粗糙的黑掌里蜷缩扭动，如同几尾离了水的、无助的鱼儿。

“哎哟~~亲……亲祖宗！！疼死啦……轻点……大兄弟……求求你……饶了嫂子这脚吧……”艳春嫂子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树叶，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声音嘶哑破碎，是真正的泣血哀告。

瞎蔫攥紧她脚趾的手指开始缓缓发力，一点一点向上推压，那肿胀的脚腕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骨节摩擦声。他脸上带着猫戏老鼠的促狭坏笑，声调阴阳怪气：“啧啧，嫂子……刚我可听有人骂‘坏种’来着？那是在损谁呢？”他那粗粝的拇指恶意地按捏着艳春嫂子娇嫩的脚心嫩肉。

“啊——！！！疼死我啦——！！！”艳春嫂子的惨叫陡然拔高八度，身子疼得在炕上反弓成一张绷紧的弓！“兄弟！好兄弟！我……我那是在骂钱保呢！骂那头蠢猪！钱保！钱保——！！！你个死人！快……快给大兄弟拿烟！柜子顶上……黄鹤楼！快拿来呀！哎哟啊啊啊——我的脚要断了呀——！”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破碎的哭嚎在狭小的厢房里来回冲撞。

吴佩玲胃里翻江倒海，实在看不下去这场酷刑般的羞辱，冷着脸喝道：“瞎蔫！你是治脚还是作践人？！”

“哎呦！我的好村长诶！”瞎蔫立刻转头，换上一副委屈巴交的讨好嘴脸，可攥着艳春脚趾的手劲却没松半分，反而暗中加力！“我这不正卯足了劲给嫂子治病呢嘛！” 话音未落，他猛地狠力一推！那只脚掌被死死抵住脚跟，脚踝几乎被对折！随即又猛地往回一拉！只听艳春脚踝深处传来“嘎嘣”一声骇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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