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快地、几近狼狈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手杖。乌沉沉的硬木再次成为了她延伸的手臂和遮羞布。手杖重新握紧，支撑身体的重量，她抬起了头，脸上竟已迅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冰冷，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脆弱和狼狈只是所有人的错觉。她的目光，掠过因惊恐而僵立当场的赵四、李麻子，扫过因她的狼狈而眼中掠过一丝扭曲快意又迅速转为谦卑惶恐的黄达良，再次，钉在了沈练的脸上！

这一次，那潭水似的眼睛深处，翻涌着一种全新的、更刺骨的、无法言明的冷意。

“赵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生锈的刀锋刮过石板，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几乎能听出来的痛楚尾音。

赵四吓得一哆嗦：“科……科长！”

“手！”张曼丽的手杖尖，直直地指向苏婉晴湿淋淋地紧贴在胸膛上、剧烈起伏着的那两团墨绿轮廓！手指因用力指向前方而微微颤抖，手杖尖端的金属箍抖动着，在地面上磕出细碎急促的响声！“给我把她衣服撕开！”

“啊？”赵四一时没反应过来。

“撕开！听不懂人话吗？！”张曼丽的声音已经全然变调，尖锐，愤怒，带着一种要将这无端剧痛加诸他人的毁灭欲，“把这小布尔乔亚的遮羞布给我撕了！看她还能在金枝玉叶的架子端多久！”

黄达良眼中瞬间爆出兴奋的精光。刚才的惶恐被一种更原始的兽欲取代。他几乎是狞笑着附和：“快！听曼丽科长的！把这娘们胸口那块布给我掀了！”

赵四和李麻子咽了口唾沫，凶相毕露。两人几步上前，粗暴地抓住苏婉晴湿透黏身的墨绿旗袍前襟。刺啦——裂帛的尖锐摩擦声刺破耳膜！那厚实的丝绸竟然异常顽固，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那湿重黏腻的布料沿着苏婉晴剧烈起伏的锁骨，被活生生撕开！露出了里层同样被汗水浸透、勾勒出饱满浑圆形状的白色小衣！

“啊——！！”苏婉晴终于爆发出今夜最凄厉的尖叫！那是源自女性最根本的惊恐与绝望！她不顾一切地蜷缩身体，双手本能地去护胸口。动作牵扯到脚踝的焦伤和方才被铁钎穿刺的足心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几乎晕厥！

“按住她！”黄达良嘶吼。

李麻子再次抽出那根磨得极其尖锐冰冷的竹签——这次更长，带着更锋利的毛刺！他狞笑着，眼中是赤裸裸的下流。“金枝玉叶是吧？老子给你透透气！”他俯身，粗糙带茧的手指一把揪住那被湿透白色小衣绷紧、浑圆顶端翘起的柔软蓓蕾！隔着薄薄湿透的布，那极致的敏感点被暴力捏住！苏婉晴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疯狂弹动！

沾满油污和铁锈臭气的冰冷竹签尖端，带着残忍的淫邪笑意，毫不留情地抵在了那被紧捏的凸起的最娇嫩顶端！

那尖端的毛刺，甚至蹭破了薄薄的湿布！

“……竹签……刺入乳峰……未……”

笔尖悬在纸面空白处剧烈抖动，墨水已经凝聚成摇摇欲坠的黑滴，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沈练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颈部的血管根根暴突！那滴墨终于承受不住笔尖的震颤——啪嗒一声，重重砸落在“未招”二字的下方，浓稠地化开一片绝望的黑斑！

张曼丽那柄沉重的黄杨木手杖，如同战场上失去控制的投枪，裹挟着被踩穿心肝的剧痛与无名的暴怒，自她痉挛失控的手指间脱手飞出！杖尖包裹的铜箍化作一道拖曳着残影的寒光，凶狠地撕裂了刑讯室粘稠沉闷的空气，直扑那片正欲施加禽兽酷刑的混乱中央！

“哐当！咔嚓！”

先是手杖沉重的中段狠狠撞在李麻子刚抽出竹签、前伸的手腕子上！骨头撞击硬木的闷响！李麻子“嗷”一声怪叫，只觉得整条手臂瞬间如遭电殛，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是一麻，那根磨出尖刺的凶器脱手而飞！紧接着，手杖顶端沉重的铜箍带着余力，轰然撞在审讯室里那只歪斜着盛放“小玩意”的铁架上！整排生锈的钉笼、细长的铁针、挂满倒刺的皮鞭，像是被惊起的恶鬼，叮叮哐哐砸落下来，溅起一地陈年的铁锈和血腥气！

死寂。炭炉里“噼啪”一声炭火爆裂，在这凝固的窒息中如同雷霆。

黄达良伸向苏婉晴撕裂旗袍前襟的手僵在半空。赵四按住苏婉晴膝盖的力道，下意识地松弛。李麻子捂着剧痛欲裂、几乎瞬间肿成紫馒头的手腕，呆若木鸡。连苏婉晴自己那撕心裂肺的尖叫都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深处破碎的风箱似的“嗬嗬”抽气。那双被恐惧和剧痛灼烧得近乎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这出人意料的“救星”。

痛。​​

只有沈练，从他藏身的最浓重的阴影里，捕捉到了这暴风眼中心迸发出的最真实信号。不是暴怒，不是故意施压，而是最纯粹、最原始的生理剧痛引爆的瞬间失控。

张曼丽整个人跌坐在硬木椅里，姿态怪异。右小腿如同被无形的铁钳死死夹住脚踝，猛地向上提了起来！那只原本勉强搁在矮脚凳上、被层层白纱缠绕得臃肿如球的脚踝，此刻像一件与身体分离的、痛苦不堪的赘物，悬空剧烈地抖动着！身体则不受控制地向左前倾，几乎要从椅子里滑下来！苍白的脸颊死死绷紧，没有一丝血色，嘴角甚至因过度咬合而微微痉挛。那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没了弧度的线，仿佛整个人的重量和剧痛都压在了这一线之间。她的左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右手则本能地、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隔着厚厚纱布疯狂地、痉挛般按住右脚的踝骨上方！那力道大得连指尖都因压迫而泛白，指关节像是要从皮肤下爆裂开来！

冷汗，细密而冰冷，瞬间密布了她的额头、鬓角、后颈。一缕黏湿的短发贴在汗津津的太阳穴，狼狈不堪。

这剧烈的痛楚撕开了她戴着的冰冷面具仅仅一瞬，却已足够致命。她的目光甚至因为这份猝不及防、被公开处刑般的剧痛而有了瞬间的失焦，随即才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羞愤和更深的阴鸷，死死地钉在了李麻子身上，如同要将他剥皮抽筋！

“……废物……连根东西……都拿不稳！”每一个字都是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来的，尾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剧烈的痛楚和巨大的羞耻在她体内交缠沸腾，最终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咽喉。她猛地偏过头去，右手剧烈地按着胸口，一阵无法抑制的、压抑到极点的​“呕……咳……呕……”​声，混杂着泪水和屈辱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她努力想咽回去，嘴角却失控地抽动，一缕半透明的涎水狼狈地挂在下唇，最终被她用手背狠狠擦去。

黄达良眼中的错愕瞬间被一种混杂着嘲讽和一丝惧意的幸灾乐祸取代。他肥胖的身体灵活地侧退一步，避开那散落一地的刑具碎片和狼狈呕噎的科长，眼神瞟向沈练的方向，语气里充满了虚假的关切：“曼丽科长！您瞧瞧！我就说您这脚伤得不轻！可不能再动气……赵四！李麻子！死人啊！还不快给张科长倒杯热水来！要温的！”他一边吩咐着，目光却如阴湿的触手，在张曼丽按在脚踝上那只因用力而指节突起的手，和她扭曲的身姿上反复逡巡，似乎要将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彻底烙进眼底。

赵四和李麻子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向角落那张布满茶垢、缺了角的破桌子。

沈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撞碎肋骨。那滴凝固在“未招”二字下方的墨汁，在昏黄灯下如同凝固的血痂。机会！这是血泊里唯一的裂缝！冰与火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激烈地碰撞、绞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太急，带倒了身下吱呀作响的方凳。凳腿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科长！”沈练的声音比他预想的更响，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急迫，甚至压过了黄达良虚假的关怀和苏婉晴残喘的抽噎。他几步就跨到了那排刑具翻倒的狼藉边缘，恰恰站在了张曼丽剧烈起伏的、被痛楚扭曲的视线之前。他深深地弯下腰，躬身的姿态放得很低，眼睛却不敢抬起来直视她眼底那片混合着剧痛、狼狈和疯狂的冰碴子海，目光死死聚焦在张曼丽悬空剧烈颤抖、隔着手臂和厚厚白纱也能感受到其下惊心动魄剧痛的那只右脚踝上。

“我去找跌打郎中！”沈练的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南市老福堂，吴一手！他的正骨推拿，治这种急症扭伤最拿手！立刻就去！再耽搁……怕是……怕是骨头就要别住了筋！”他声音里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被演绎成十足的焦灼。

他的眼尾飞快地扫了一眼地上几件散落的冰冷细物——半根沾着油渍的皮鞭梢，几枚细得如同绣花针的铁签子躺在一小滩浑浊水渍里，反射着惨黄的火光，正对着苏婉晴赤裸的、布满了可怖烙印和针孔的小腿。那墨绿色的旗袍裂口，凄惨地敞开着，浸透了冷水和血污的白绸小衣紧裹着剧烈起伏的圆润饱满，尖端被揪扯留下的暗红指印尚未消退。

不能让这些东西重新回到那帮畜生手里！

黄达良堆起的假笑瞬间僵死在脸上，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掠过眼底。他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皮笑肉不笑地挡在沈练和张曼丽之间半截：“哎！小沈！急什么！这点小事让楼下的人跑跑腿就成！还用着你……”他肥短的手指随意地、带着命令意味地指向沈练，“你这份笔录要紧！还得好好……”

“好……好啊！”一声尖锐得如同冰层破裂的喝断，从沈练身后炸响！是张曼丽！

她已经强行咽下了那阵屈辱的反胃，脸颊上犹带刚才因痛楚和呕吐冲动而泛起的病态潮红。刚才因剧痛而失焦的目光重新聚拢，此刻那眼神却比万年玄冰更冷、更刺骨！死死地钉在沈练几乎要弯折的脊背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粗布制服，直接剐出里面的心肺！那悬空的、颤抖的伤脚终于被她强行、僵硬地缓缓放回到脚凳上，每一次移动都牵扯出她牙关紧咬、太阳穴青筋直跳的痛楚线条。

“你去！”她的声音像是从北极冰川下刮出来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和血腥气，割在黄达良正要出口的话头上，“跑一趟南市老福堂……越快越好！”她的目光缓缓转向黄达良，那眼神锐利得足以穿透他那层虚伪的肥油，“黄科长，您亲自在这儿盯着……我不放心……别让那些不上台面的手段，脏了我这边的卷宗报告。”她的嘴角甚至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无比刻薄、毫无温度的假笑，“苏小姐可是要紧人物……弄死了……谁担这个干系？嗯？”

话头精准地、如同淬毒的针尖，扎在黄达良邀功心切又深畏责任的命脉上！他那张堆满横肉的胖脸上，瞬息万变，被呵斥的不忿、被戳破心思的恼怒、一丝无法驳斥的忌惮，最终交织成一种难看的酱紫色。

沈练躬身更深：“是！”再无半秒停留！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扶起倒在地上的破木凳，如同被地狱里的恶鬼追逐，脚步带着风，径直冲向那扇黑洞洞、象征着暂时逃离的审讯室大门！

沈练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刑讯室，如同撞破了一层黏稠冰冷的血幕。走廊里阴湿的霉味和浑浊的空气猛烈地灌入口鼻，却如同琼浆玉露，贪婪地填充着几乎被酷刑气浪和血腥碾碎肺叶的胸腔。身后那扇钉了厚皮子的沉重木门隔绝了地狱的景象，却无法隔绝那非人的、撕裂喉咙的余音，更无法隔绝张曼丽那双浸透了剧痛、狼狈和冰寒刻骨恨意的眼睛！

他像颗被狠狠踢出的石子，踉跄着冲进中统情报科那间弥漫着墨臭霉味和劣质烟草气的大办公室。光线惨白而黯淡，日光灯管嗡嗡哀鸣，铁灰色的文件柜沉默矗立如墓碑。几张桌子后佝偻着伏案的人影，如同泥偶。有人抬起头，浑浊的视线刚触及沈练被冷汗浸透、惨白如纸的脸，还没来得及堆出任何询问的表情——

“嘭！”那扇同样厚重的办公室大门已在他身后被狠狠甩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日光灯管嗡嗡直抖！

沈练靠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墙，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胃囊深处的抽搐反刍，口腔里弥漫着铁锈和胆汁混合的苦涩。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一片冰冷的黏腻。走廊昏暗尽头，一个身影缩在角落抽烟，是行动队的冯瘸子，那张饱受风霜摧残的丑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麻木。沈练大步冲过去，近乎粗暴地一把攥住冯瘸子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惊愕地张大了满是黄牙的嘴。

“冯哥！福荣里南口，老福堂跌打馆！吴一手！”沈练的声音又急又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迸出来的碎石，“就说张科长脚伤！最急！要最好最管用的药油！快！骑着我的车去！”

冯瘸子被沈练眼里那种濒临崩溃边缘的赤红凶光和铁钳般的手指惊住了，烟头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只诺诺点头：“晓…晓得晓得！马上！小沈你…你要不要……”

沈练根本没听他说完，猛地一把甩开他，扭头就扎进了资料室那排钢铁兽骸般的档案架深处。他要找个地方，任何一个能暂时避开人间气息的地方！资料室尽头，堆放着废弃旧卷宗的角落，厚厚的积灰像一层尸衣。他背靠着冰凉滑腻的铁架，双腿脱力般微微发抖。胃里的岩浆终于压不住，“哇”一口酸水带着血腥气和胃液的腐酸，猛地喷溅在满是尘埃的地面！

生理的痉挛过去，感官却开始异常清晰地放大。他用手狠狠按着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反复炸开的画面：烙铁接触皮肉的滋啦声，皮肉翻卷肿胀如发面馒头的脚踝，冰针刺破柔软足心的噗嗤闷响，那只悬在脚凳上因剧痛而疯狂颤抖的、裹着白纱的脚，那声混合着耻辱剧痛、冰冷恨意的“你去！”……苏婉晴苍白胸脯上被竹签抵紧的那点凸起……黄达良眼中那赤裸裸的淫邪与残忍……

每一种声音，每一种气味，每一种画面，都带着锋利的锯齿，在他每根神经上疯狂地拉扯、切割！

他大口喘息，强迫自己睁开眼。视野里，资料室铁架在日光灯下投下冰冷尖锐的几何阴影。他盯着那一片黑暗，瞳孔缓缓聚焦。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将五脏六腑烧灼的恶气稍稍驱散。那名为“沈练”的躯壳仿佛重新组装，一层坚硬而冰冷的伪装外壳覆盖在震颤的、布满裂缝的内核之上。他面无表情地直起腰，掏出口袋里皱得不成样子的粗布手帕，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掉嘴角的酸水残迹，抹平制服上刚才被自己抓出的褶皱。

然后，他拉开资料室的门，重新走入那片墨臭与劣质烟草混杂的空气里。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那种温吞迟钝、甚至带着几分笨拙和怯懦的神色——那是他在这人间鬼蜮里活命的甲胄。

“老冯去了？”他走到冯瘸子那张靠着窗边的空位旁，声音平和，甚至带着点适时的、局促的担忧。

“去了去了！车轮子都蹬冒烟了！”另一个跑腿的伙计赶紧回答，又探询地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小沈，你…真没事？脸白得跟……”

“胃里难受，老毛病了。”沈练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摆摆手，不再多说，目光扫向楼梯口，凝神等待。

并没有太久。

楼下的铁门发出沉重疲惫的声响，又被粗暴地撞开。冯瘸子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瘦猴子窜了上来，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油腻发亮的青色小瓷罐，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药油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瞬间轰砸在所有人的口鼻之间！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形矮小敦实的老者。穿一身洗得泛白、袖口油腻腻的灰布对襟短褂。一张风干橘皮似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刀砍斧凿。眼神浑浊，眼白布满黄翳，仿佛永远睡不醒，唯有那双手，粗大黝黑，指节粗粝变形，沾满了洗不去的草乌、藏红花和不知名草药的混合气味。一顶磨掉了颜色的瓜皮小帽歪戴在头上——正是南市福荣里口专治跌打损伤的妙手郎中，吴一手。

“吴先生！”沈练抢步上前，声音里恰到好处地透出急切与恭敬，“这边！快！”他一把接过冯瘸子手里那刺鼻的药油罐子，刺鼻的辛辣气味呛得他几乎又要吐出来，强行忍住。

吴一手浑浊的目光越过沈练，落向不远处审讯室那扇紧闭的、如同地狱之口的钉皮木门，仿佛能穿透门板闻到里面渗出的血腥焦糊味。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沉默地跟在沈练身后。

沈练再次站定在那扇隔绝了地狱和人间的钉皮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浓烈药油和自身胃部残余酸腐的气息。冰凉的手掌贴在门板上，顿住一秒，随即——

笃、笃、笃——

敲门声短促而清晰。

里面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鬼哭狼嚎只是幻觉。

随即，门内传来一点细微的窸窣声，像毒蛇在草丛中缓慢游移。

门轴再次发出刺耳牙酸的呻吟。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汗臭、尿臊和刚刚泼洒的污水的混合恶气，如同开了锅的阴沟秽物，扑面而来！沈练的胃袋狠狠抽搐，却被他用意志死死钉在腹腔深处，纹丝不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紧张和不忍的沉重。

门后，依旧是那张审讯室阴惨的画面。只是中央的石板地上，又多了一滩粘稠污浊的黑红色液体。苏婉晴依旧蜷缩在那里，像一块被污水浸透的破布，胸口的墨绿旗袍被撕裂得更开，露出里面湿透贴肉的白色亵衣，上面糊着泥垢、血迹和鞋印。她不再动弹，只是偶尔，全身会神经质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呜咽。赵四和李麻子灰溜溜地蹲在角落，大气不敢出。黄达良则叉着粗壮的腰，站在稍微远离污血的地方，脸上依旧是那副混杂着不耐与讥诮的神情。

那张唯一的硬木椅上，张曼丽端坐着。脸色依旧惨白如纸，鬓角残留的冷汗痕迹尚未全干。那只缠着厚重纱布的伤脚依旧搁在脚凳上，但此刻的姿态却异常稳定，仿佛之前的剧痛从未发生。只有那只握着手杖顶端的右手，苍白的手背上，因为过度用力，数条青蓝色的血管如同潜伏的毒蛇般虬结凸起，指关节紧得泛白，泄露出那强行镇压的痛楚是如何啮噬着她的神经。听到脚步声，她没有立刻转头，而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转动脖颈，冰冷麻木的视线扫过沈练和他身后的吴一手。

那目光，如同浸泡在福尔马林里冻了两年的手术刀片，寒气深入骨髓。

“吴先生，请。”沈练侧身让开一步，声音恭谨得挑不出一点毛病，眼神垂落，不去触碰张曼丽那淬冰的眼。

吴一手浑浊的眼珠在审讯室里那惨烈的景象上极其缓慢地扫过一圈，像是在清点一座屠宰场的货架。最终落在那只被层层白纱包裹得臃肿、搁在脚凳上的伤脚上。他脸上那些深壑般的皱纹没有一丝波动，如同一块饱经冲刷、早已失去所有情感的石头。没有问候，没有客气，甚至连目光的交流也没有，他佝偻着瘦小的身躯，径直走到那脚凳边，蹲了下去。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凝滞感。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粗糙大手，丝毫没有顾忌那只脚属于何等人物，直接探上那被厚厚纱布缠绕的、肿胀如球的脚踝！

隔着纱布，手指粗粝的触感一碰上去——

张曼丽倒吸一口凉气！不是抽气，是一股冷气直冲头顶，被她死死咬在牙关深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微微一缩，搭在椅子扶手上那只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收得更紧！

“骨头别进骰臼坑里了。”吴一手的嗓子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又干又哑，每一个字都像石头滚出来。他浑浊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那些厚实的白纱，看到了下面错位、红肿、青紫爆裂的筋骨。

“怎么弄的？”他粗糙的手指开始隔着纱布用力地、按压伤处周围的肿胀！

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痛轰然席卷！张曼丽猝不及防，整个上半身猛烈地向前一倾，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短压抑的闷哼！身体死死抵住椅背，额头瞬间又密布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随即又被强行扯平。嘴角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着。她猛地偏头，目光锐利如刀，狠狠剜向站在一旁神色莫辩的黄达良！那眼神如同淬毒的短匕，混杂着剧痛引发的暴怒和被下属窥见狼狈的浓烈屈辱！

黄达良脸上的横肉不自然地跳了一下，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哎呀！瞧我这记性！张科长当时刚从顾顺章那条线上下来，忙得脚跟打后脑勺，跑上楼下楼脚不沾地，那楼梯又黑又陡！我当时就在她后面两步，听得‘嘎嘣’一声！想伸手扶一把都没够着！可惜了了……”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浸满了油。

“楼梯？”吴一手头也不抬，干哑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手指仍旧在隔着纱布按、捏。每一次按压，都精准地刺激着红肿深处的筋脉要害。张曼丽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随着按压的节奏微微痉挛！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血痕悄然沁出。

吴一手手下毫不停顿，仿佛只是在检视一件损坏的物品。他浑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

黄达良肥胖的手指不经意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像是某种催促的信号。他的眼神在吴一手佝偻的背影和张曼丽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之间逡巡着，肥厚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吐着气。那口型隐约是在说：“骨头硬……撬开……” 他的视线带着实质般的黏腻下流，仿佛穿透了张曼丽冰冷的躯壳，穿透了层层纱布，甚至穿透了血肉，落在那根无形的、折磨人的痛苦之上，贪婪地舔舐、品尝着那份强韧意志被剧痛反复蹂躏的感觉。

整个刑讯室只剩下吴一手手指按压伤处、隔着纱布发出的那种闷钝又令人牙酸的“噗叽”声，和张曼丽极力压抑却又无法根除的、短促而破碎的喘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放大着那无法逃脱的痛苦和屈辱。她紧咬着牙关，下唇那一丝血红越来越清晰，额角青筋都在突突跳动。

沈练站在吴一手身侧靠后的位置，垂着眼帘，脸上的表情是十足的关切。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黏在那张木桌的一角——那张压在最下面、露出“苏公馆”字样的信笺！心跳如擂鼓。

“吴先生，” 沈练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他蹲下身，几乎与吴一手平齐，动作自然地伸出手，却不是去帮吴一手，而是接过了他另一只手里托着的、刚打开塞子的青色小药油罐。浓烈冲鼻的药味轰然炸开！“这药油…是现在就揉开？还是……”他将药油罐子凑到吴一手眼前，目光恳切，聚焦在药油和吴一手浑浊的脸上。

吴一手被浓烈的药油气味刺得皱了下干橘皮似的脸，动作顿住一秒。浑浊的眼珠毫无波澜地扫过沈练的脸。没说话，只是将原本按在张曼丽伤脚踝上的那只粗砺黑手收回，随手在油腻腻的褂子前襟上擦了擦。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块油光发亮、裹着不知名灰色粉末的墨鱼骨头。

张曼丽的喘息陡然急促了一瞬！那只悬在脚凳上方、始终无法落定、伴随着剧痛反射般微微颤抖的伤脚，像是预感到更深的炼狱即将来临，猛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却又被吴一手精准地、用一种完全不容反抗的力道攥住了脚后跟！那力道透过纱布，死死固定住那片早已成为痛苦源头的肿胀踝骨！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如同铁铸！握着手杖的手背上，所有的血管都暴凸起来！

沈练捏着药油罐的手指也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科长……”沈练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恳求的意味，他抬起头，目光不再避讳，直直看向张曼丽因剧痛和即将到来的更大折磨而异常苍白、紧咬牙关甚至微微扭曲的脸，“您……您忍一忍！吴先生的手艺……一定能帮到您！我帮您……扶住一点……”说着，他竟然伸出另一只没有拿药油罐的手，像是要去帮她稳固那只伤脚！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下级体恤上级的恭顺，指尖甚至已经碰到了缠在张曼丽脚踝上方那一圈厚厚的、被肿胀绷得滚烫的白纱布边缘！

张曼丽的眼瞳骤然收缩！沈练这个突兀的动作，如同在油锅里滴入冰水！那双几乎凝结成万年玄冰的眸子深处，刹那间点燃的不是温暖，而是赤裸裸的、被冒犯的暴怒！这暴怒不仅源于一个下级对上级身体界限的僭越，更源于她正被剧痛和即将到来的酷刑蹂躏下，最脆弱、最不愿示人的狼狈被他尽收眼底的耻辱！更源于他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深处，此刻映出的，分明是她张曼丽因剧痛而无法掩饰的脆弱脸庞！那副尊荣！

吴一手浑浊无神的眼睛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布满泥垢的手指正捏着那块墨鱼骨头，似乎打算有所动作。

“滚开！”一声尖锐得如同琉璃碎裂的低吼，从张曼丽紧咬的齿缝里迸射出来！那只原本搁在扶手上、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挥出，带着极其凌厉的风声，手背狠狠扇向沈练伸过来的手！

沈练的反应快得惊人！那只手在距离纱布边缘不足半寸的地方闪电般撤了回来！张曼丽的手背带着一股悍厉的劲风擦着他手背汗毛掠过，空气都被抽得发出嗡鸣！

“啪！”

手背重重地砸在她自己伤脚旁边的硬木脚凳边缘！脚凳厚实的硬木棱角狠狠撞击骨节！

“呃……！”一声惨烈的闷哼无法抑制地从她喉咙深处挤压出来！比刚才吴一手按压肿胀还要痛彻心扉！整个手臂都在剧痛下酸软无力，手掌被撞得通红！那只本就剧痛的伤脚因为身体这一下失衡的倾泻，脚踝骨错位的部位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痛得她眼前发黑！身体猛烈摇晃，全靠左手死死抓住椅背才没有滚下地！那根作为倚仗的手杖，“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她彻底乱了阵脚！狼狈到了极点！剧痛、愤怒、无边的屈辱，将她最后一丝清明撕扯得粉碎！

沈练蹲在原处，仿佛被这声断喝和眼前的混乱惊得手足无措，脸上满是惊惧和委屈，低声道歉：“对不起科长！我…我……”

黄达良站在几步之外，那张肥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看猴戏。

吴一手停止了动作，捏着墨鱼骨头，那张橘皮老脸皱得更深了。

就是现在！

“科长！”沈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目光灼灼地、仿佛不顾一切地再次迎上张曼丽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让我替吴先生搭把手吧！保证不碰着您！只扶稳脚凳！我看您……实在疼得厉害！再耽误下去，骨头真要坏死了！长好了也是跛的！那可就……”

“跛”这个字眼，如同一根带着倒刺的毒钩，狠狠钩进了张曼丽被剧痛和羞辱反复撕扯的血肉里！她最深的恐惧——因肉体伤残而失去威慑的恐惧——被赤裸裸地剥开！

吴一手浑浊的眼珠似乎也动了一下，捏着墨鱼骨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

沈练的声音急切而诚恳，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压低了半分：“就让吴先生专心给您正骨！我就在边上……端个茶倒个水递个药！绝不敢多看一眼！再说……这里面……”他的眼尾飞快无比地向依旧蜷在地上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苏婉晴方向一掠，声音低得几乎只剩下气声，只有近在咫尺的张曼丽和他自己能勉强听清，“也缺人手……总不能都停在这儿，耽误上峰的……差事？”

这低语如同一盆掺着冰针的冷水，兜头泼在张曼丽因剧痛和暴怒而滚烫的大脑上！她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抽风箱般的嘶嘶声。眼前沈练那张带着恳求和恐惧，却又仿佛带着奇异力量的年轻脸庞，与那地狱般蜷缩在脚边的苏婉晴惨状，在她混乱的意识中重叠又分裂。冰与火在她体内疯狂绞杀！剧痛一遍遍碾过她的神经！吴一手那只沾满油泥的糙手正缓缓靠近那块即将带来更大灾难的墨鱼骨头！黄达良眼中那赤裸裸的幸灾乐祸和即将再度加诸苏婉晴身上的淫邪酷刑……跛！跛脚的恐惧……

理智的天平在剧痛和跛足的终极恐惧下彻底倾斜！

“好……好！”她几乎是拼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提住的气，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被剧痛拧碎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狠绝，“沈练！你留下！给我……盯着！别让……这些不上台面的狗东西……脏了我的眼！还有你……”她的手猛地指向黄达良，指甲因为用力而几乎要折断，“带着你的人！滚！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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