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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低语,4

小说:单篇已完成约稿作品集 2025-09-09 11:34 5hhhhh 5350 ℃

他佝偻着脊背,如同完成了一场耗尽心力的劳作,无声无息地、像个真正的影子般,拖沓着脚步,走向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在拉开门的那一刻,他那仿佛永远睡不醒的干瘪嗓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磨砂纸般的粗砺和疲惫,头也不回地抛下唯一一句医嘱:

“骨头歪回来了……药……一日抹三回,揉透……不能走……脚悬着……不能沾地……”

话音落下,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佝偻干瘦的身影便被门外更深的黑暗彻底吞没。办公室内只剩下辛辣到令人窒息的药油味,和瘫在椅子里僵硬冰冷的张曼丽。

沈练沉默地、如同来时一样,无声退回到那片文件柜的浓重阴影里,敛目垂首,仿佛重新化身为那尊毫无存在感的泥塑。

在吴一手与他擦身而过时,在他耳边留下了气泡般的耳语。

话不多,就两个字。

“救她。”

油膏的辛辣毒气凝固在空气里,如同淬了剧毒的铁水。窗外远处租界的霓虹冷光穿透肮脏的窗玻璃,在张曼丽惨白的脸上爬行,变幻着幽蓝与桃红的影子。汗水在她发际线蒸腾出细微的热气,被药油浸透的纱布贴在狰狞的肿胀上,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被挫骨剜筋的痛苦轨迹。那只紧攥着粗糙手帕的右手,指关节在昏暗中透出青灰的死气。喉管深处残留着压抑的、碎裂般的喘息呜咽。

办公室内,浓烈的药油辛辣气味如同凝固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几乎令人窒息。吴一手留下的那摊污浊的药膏痕迹还残留在张曼丽的脚踝上,被一层浸透的纱布勉强覆盖着,肿胀处依旧狰狞,只是那滚烫欲裂的灼痛似乎被药力强行镇压下去几分,转化为一种更深邃、更闷钝的、仿佛骨头缝里都塞满冰碴的酸痛。

张曼丽瘫在宽大的皮转椅里,像一尊被暴风雨蹂躏后丢弃的石像。脸上泪痕半干,与汗渍、嘴角未拭净的血迹混合,勾勒出狼狈不堪的痕迹。她紧闭着双眼,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竖纹因残留的剧痛而微微抽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那只缠着厚重药纱的右脚,此刻如同一个与身体分离的痛苦源点,沉重而僵硬地搁在冰冷的脚凳皮面上,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钻心的锐痛,让她喉咙深处抑制不住地溢出破碎的抽气声。吴一手那“骨头歪回来了……药……一日抹三回,揉透……不能走……脚悬着……不能沾地……”的医嘱,如同冰冷的符咒,反复在她混沌的意识里回响。“跛”的恐惧像一条毒蛇,死死缠绕着她此刻无比脆弱的心防。

沈练无声地退回到文件柜的阴影里,如同从未离开过。他垂首肃立,但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密切地关注着皮椅上那具冰冷躯体的每一个细微颤动。空气死寂,只有窗外远处租界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在布满尘埃的地板上无声流淌。

“呃……”一声极力压抑、却因剧痛而变调的呻吟从张曼丽紧咬的牙关里逸出。她的身体猛地绷紧,左手下意识地想扶住那只伤脚,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又触电般缩回——她不敢碰!那肿胀的皮肤滚烫而脆弱,仿佛一触即溃!剧烈的酸痛让她额角瞬间又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僵硬的脸颊滑落。她不得不动,身体因为长时间僵坐一个姿势而麻木刺痛,腰背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她试图微微挪动一下臀部,重心稍稍偏移——

那只搁在脚凳上的伤脚无法控制地随着身体重心移动了一寸!

“嘶啊——!”一声惨烈的抽气声骤然撕裂了死寂!张曼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整个上半身猛地向前弓起,几乎要从皮椅上栽下来!那只伤脚剧烈地抖震,脚趾在纱布下死死蜷缩,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剧烈的晃动牵扯到刚刚被暴力正骨和药油蹂躏的伤处,痛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的制服。

沈练动了。他如同最称职的仆役,动作迅捷却无声无息,两步就跨到了办公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白瓷茶杯和一只暖水瓶。他提起暖瓶,瓶塞旋开时发出细微的“噗”声,热水汩汩注入杯中,蒸腾起白色的雾气。他双手捧着那杯滚烫的热水,小心翼翼地、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弯下腰,将茶杯轻轻放在张曼丽皮椅扶手上一个触手可及的位置。

“科长,喝点热水……缓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饱含担忧的沙哑,如同被刑讯室的烟尘呛过。

张曼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刚才那一下剧痛几乎抽干了她仅剩的力气。她艰难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空洞地聚焦在眼前袅袅升起的热气上。她没看沈练,仿佛那声音和身影只是背景噪音的一部分。她颤抖着伸出左手,那只左手的手背还带着撞击脚凳留下的深紫淤伤,摸索着扶住了温热的杯壁。指尖的剧痛让她又是一哆嗦,差点将杯子打翻。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将杯子凑到干裂的唇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水。热水流进痉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熨帖,却丝毫无法驱散脚踝深处那跗骨跗骨般的冰冷剧痛。

沈练没有退回阴影,而是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像一尊沉默的侍者石像。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张曼丽因疼痛而扭曲的侧脸,扫过那杯冒着热气的水,最终落回那只被厚厚药纱包裹、却依旧无法掩饰其下恐怖轮廓的伤脚上。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张曼丽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片刻的死寂后,沈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谨慎,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舌尖上仔细斟酌过:

“科长……您这脚……吴先生说得对,伤筋动骨一百天,尤其刚正了骨揉了药,千万……千万不能使力。”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掠过张曼丽毫无反应的脸庞,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然后才继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焦虑和试探,“可……可地下监房那边……苏婉晴的思想渗透……今晚是原定计划……黄科长他们那套……动静太大,怕是……怕是会适得其反,惊着了人犯,更撬不开嘴……”

他刻意停顿在这里,让“思想渗透”和“黄科长”这几个字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张曼丽因剧痛而迟钝的脑海中激起微澜。

张曼丽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依旧没有看沈练,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黄达良那张肥腻的脸、刑讯室里刺耳的惨叫、血腥焦糊的气息、以及那两个小特务眼中下流的兴奋……这些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她混乱的思绪。她厌恶那些毫无效率的、只会制造噪音和残骸的粗暴手段!尤其是现在!在她自己遭受着如此非人折磨的时刻!那地下的惨嚎只会让她本已剧痛的头颅更加欲裂!更重要的是,苏婉晴……苏家……还有她今晚本该亲自主导的“思想渗透”任务……这关乎她的职责和掌控力!

“跛”的鬼影再次在她眼前闪过。她动不了!一步都动不了!那只脚像灌了铅,又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沈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烦躁和挣扎。他立刻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急切的、愿为领导分忧的赤诚:

“科长!要是您……您信得过……我……我替您去一趟!”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语气斩钉截铁,“我对苏婉晴的审讯记录最熟!她的反应、她的……弱点,我都在纸上记着!黄科长他们那套,只会让她更硬气!我去!我不动刑!就是……就是按您平时教的法子,跟她聊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夜深人静,人心脆弱的时候……说不定……能有点进展?”他的目光恳切地投向张曼丽,带着一种下级渴望证明自己的忠诚和热切,“您就在这儿……好好歇着,养着这脚!我……我保证,一字不落,回来都跟您汇报!要是撬不开她的嘴,您再……再让黄科长他们上!绝不敢耽误您的正事!”

每一句话都像精心打磨过的钉子。他提到了对记录的熟悉,强调了黄达良的失败,点出了夜深人静,突出了不动刑,更关键的是,他承诺“一字不落”的汇报,将最终的裁决权和功劳,依旧牢牢地系在张曼丽本人身上。最后那句“您再让黄科长他们上”,更是将她置于绝对掌控的位置,既是保证,也是无形的提醒——人,终究还在她手里。

张曼丽紧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脚踝深处那冰冷而深沉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阵阵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头痛欲裂。黄达良那张脸让她作呕。而“思想渗透”……这本该是她的任务,是她区别于那些粗胚的手段……现在……她动不了!一步都动不了!这个沈练……平时闷不吭声,像个影子,记录倒是做得一丝不苟……他的话……似乎……有那么点道理?至少,比让黄达良那蠢货再去制造噪音和残骸强!万一……万一这小子真能说动点什么呢?总比干耗着强……功劳,终究是她的!

剧痛和疲惫彻底压垮了她最后一丝警惕和精密的盘算。维持权力、摆脱噪音、抓住可能的进展……这些念头在跛足的巨大恐惧面前,变得模糊而次要。她现在只想让这只脚不再疼痛,只想让这个世界安静下来!

她终于抬起眼皮。那双布满血丝、犹带泪痕的眼睛,冰冷而疲惫地扫过沈练那张写满“忠诚”与“恳切”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被剧痛和屈辱反复冲刷后的空洞,以及一丝急于摆脱眼前困境的烦躁。她极其轻微地、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点了一下头。

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字:

“去……看着办……天亮前……滚回来……报……报……”

最后一个“告”字尚未出口,一阵更加凶猛的、源自脚踝深处被药油激发的酸痛狠狠袭来,让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再次无法控制地痉挛着蜷缩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将后面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沈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成了!

他立刻深深弯腰,姿态恭谨到了极致:“是!科长!您放心!我这就去!您好好休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决心,迅速转身,动作干净利落,仿佛生怕张曼丽反悔。

就在他即将拉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时,背后传来张曼丽一声压抑的、带着剧痛的抽气声,紧接着是一个短促而虚弱的命令:“……水……”

沈练脚步一顿,没有半分犹豫,立刻折返。他快步走到桌边,提起暖水瓶,动作麻利地将张曼丽扶手上那杯已经微凉的水续满滚烫的开水,小心翼翼地再次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水汽氤氲,模糊了她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

“科长,水在这儿。”他低声道,语气平稳,仿佛刚才那个争取到关键任务的激动只是幻觉。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药味、血腥味、汗味和浓重权力压抑气息的办公室。黑漆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个在剧痛中挣扎的冰冷身影。

走廊里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沈练靠在冰凉粗糙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那副“忠诚下属”的面具瞬间褪去,只剩下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凝重。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微微汗湿的掌心,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为张曼丽端茶倒水时感受到的、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

时间紧迫。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地下监房那更加阴森黑暗的楼梯拐角。皮转椅上,张曼丽闭着眼,紧握着那杯滚烫的水,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脚踝的剧痛如同跗骨的毒蛇,啃噬着她最后的清醒。办公室角落里,那支钢笔静静躺在桌面的阴影里,笔尖一点凝固的暗红,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不祥的光。

中统监狱地下二层的空气如同凝固的尸油,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阴冷、潮湿,混杂着排泄物、铁锈、霉变稻草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沿着冰冷的水泥壁缓缓滑落,在死寂中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如同时间在腐烂中缓慢流逝的跫音。每隔十几米,一盏功率不足的壁灯在厚重的铁丝网罩后苟延残喘,投射出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粘稠的黑暗,却将更远处衬得如同深渊。

沈练的硬底皮鞋踏在冰冷潮湿的走廊地砖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在死寂的通道里空洞地回响。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沉重而稳定,如同那些例行巡视的、对痛苦早已麻木的看守。手中提着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的防爆马灯,昏黄的光圈随着脚步摇晃,照亮前方几块湿漉漉的砖石,也照亮了他脸上那张毫无表情的、属于记录员沈练的面具——空洞、疲惫,带着一丝被阴冷环境浸透的麻木。只有那盏灯,以及他腋下夹着的一个不起眼的薄皮公文包,成为这凝固黑暗里唯一移动的标识。

通道两侧是排列紧密的牢房。沉重的铁门紧锁,门上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窗,如同地狱恶鬼窥视人间的眼洞。大多数铁窗后面是死寂的黑暗,偶尔能听到几声模糊的呻吟或压抑的咳嗽,旋即又消失在无边的沉寂里。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

终于,他停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牢房门前。门上的编号牌在昏光下模糊不清,但沈练的脚步没有丝毫犹疑。他放下马灯,昏黄的光圈将铁门映照得更加冰冷森然。他掏出钥匙串,金属碰撞的声响在死寂中异常刺耳。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沉重的铁门被向内推开一条缝,发出沉闷的呻吟。

一股比通道里浓烈十倍的血腥、汗臭和药膏混杂的浊气猛地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肉体溃烂般的温热腥甜。沈练的胃袋狠狠一缩,强行压下那股本能的恶心。他侧身闪入门内,迅速反手将门虚掩上,没有完全锁死——这是“思想渗透”的需要,也是以防万一的退路。

牢房极小,大约只有几平米。四壁是冰冷粗糙的水泥,一扇嵌着粗铁栅栏的小窗开在高高的墙上,外面是更深的黑暗,透不进一丝风。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空气几乎凝滞,浑浊得令人窒息。

苏婉晴就蜷缩在那堆湿冷的稻草上。

沈练的心猛地一沉。马灯昏黄的光线扫过,勾勒出那具曾经优雅,如今却被彻底摧毁的躯体轮廓。

她身上那件墨绿色的软缎旗袍早已破烂不堪,被撕开的领口和前襟勉强遮掩着里面同样被血污和冷水浸透的白色小衣。墨绿色布料上布满了污渍、鞋印和几处已经干涸涸发黑的血迹。长发凌乱地散落在稻草上,黏连着汗水和污泥。她的身体蜷缩成一个极其痛苦的姿势,像一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受伤幼兽,只剩下本能的颤抖来驱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剧痛。

目光下移,落在那双赤裸的脚上。

那曾经纤巧如玉的脚踝,此刻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被厚厚一层浸透了深褐色药膏的纱布胡乱缠绕包裹着,臃臃肿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轮廓。纱布的边缘和下方露出的脚背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上面布满了擦伤、水泡破裂后留下的糜烂痕迹,还有几处边缘焦黑卷曲的圆形烙印,那是烧红铁钎留下的地狱印记。伤口边缘渗出的黄色粘液和暗红的血丝混合在一起,在纱布和皮肤上凝结成丑陋的痂壳。脚心处更触目惊心,几个深紫色的点状伤口赫然在目,那是细铁钎穿刺留下的孔洞,边缘的皮肉翻卷肿胀,如同被毒虫反复噬咬过。脚趾肿胀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和凝结的血块,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的缝隙一片血肉模糊,显然遭受了最残忍的刺扎。

沈练的目光在她脚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带着记录员特有的、仿佛要将每个细节都刻入纸面的冰冷专注。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胸腔深处,一股冰冷的怒火正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同岩浆般翻涌灼烧。

他无声地将马灯放在门边的水泥地上,光线调整角度,恰好能照亮苏婉晴蜷缩的身影,又不会过分刺眼。昏黄的光晕下,她裸露在外的脚踝和小腿的惨状纤毫毕现。他解开腋下的薄皮公文包,动作不紧不慢,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声。

公文包里没有纸笔。只有几样东西:一小瓶深褐色的液体,一盒气味浓烈的黑色药膏,一小卷还算干净的纱布,以及一个被油纸仔细包裹、还带着些许温热的饭团。

沈练蹲下身,公文包放在脚边。他没有立刻靠近苏婉晴,而是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保持着一种审慎而疏离的姿态。他拿起那个油纸包裹的饭团,撕开一角,露出里面雪白的米饭和一点咸菜丝,一股食物特有的、与牢房污秽格格不入的淡淡米香飘散开来。

“苏小姐。”沈练开口,声音不高,在这密闭空间里却清晰异常。语调平板,带着公事公办的漠然,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张科长让我来看看你。思想……改造。”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苏婉晴依旧紧闭双眼、毫无反应的脸,“吃点东西。有力气……才好想清楚。”

他将饭团向前推了推,放在离苏婉晴蜷缩的脚尖不远、还算干燥的一块水泥地上。昏黄的光线映着那团小小的、带着温热的白色,像一个残酷的诱饵。

苏婉晴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也许是米香,也许是那平板却清晰的声音。她依旧没有睁眼,但被长发遮掩的、紧贴着稻草的脸颊微微侧了侧。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喉咙深处发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血腥气的哽咽。

沈练的目光没有离开她脚踝的伤处。他拿起那瓶深褐色的碘酒,拔掉软木塞。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瞬间盖过了米香,充斥了整个牢房。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一小块从公文包里取出的、边缘粗糙的脱脂棉,蘸饱了深褐色的液体。

他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那蘸满了碘酒的棉球,带着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缓缓地、不容置疑地伸向苏婉晴脚踝上那处糜烂得最厉害、渗着黄红粘液的伤口边缘。

冰冷的、带着强烈刺痛感的液体即将接触到滚烫伤口的瞬间——

“嘶——!”

苏婉晴猛地抽了一口冷气!一直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惨烈的境地下,在昏黄摇曳的灯光里,依旧如同浸在冰水中的黑曜石!瞳孔深处布满血丝,带着极度的惊恐和尚未散去的巨大痛楚,但更深处,却燃烧着一股几乎被痛苦碾碎、却依旧不肯熄灭的、极其坚韧的光!那光芒穿透了浑浊的血丝,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死死地钉在沈练的脸上!

她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刺激而猛地向上弓起!撕裂的旗袍下摆滑落,露出一截同样布满青紫淤痕、剧烈颤抖的小腿!那只饱受摧残的脚,脚趾因剧痛而死死蜷缩勾紧!然而,就在身体因剧痛本能地向后缩退的瞬间,她的动作却硬生生顿住了!不是因为无力,而是因为她的目光,穿透了沈练脸上那层麻木的记录员面具,死死地锁住了他瞳孔深处。那里,在她睁眼的刹那,有一丝极其细微、如同寒潭深处投入石子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却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沈练拿着棉球的手停在半空,距离她脚踝那处糜烂伤口只有毫厘。碘酒浓烈的气味在两人之间弥漫。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空洞的疲惫。他平静地迎视着苏婉晴那双几乎要将他灵魂灼穿的眼睛,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只是她的幻觉。

“伤口……要消毒。”沈练的声音依旧平板,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感情,“不然……会烂掉。”他拿着棉球的手,依旧稳稳地悬停在那里,等待。那姿态,既像是施舍,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试探。

牢房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交织,还有马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苏婉晴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全身伤口剧痛。她死死咬着下唇,鲜血再次从齿缝里渗出。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在沈练脸上反复刮过,仿佛要剥开那层伪装,看清里面藏着的到底是冰冷的魔鬼,还是……

终于,在长久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对峙后。苏婉晴紧绷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松懈了一丝力道。她那只布满可怖伤痕的脚,没有收回,反而以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向前——向着那悬停的、沾满刺鼻液体的棉球极其微弱地挪动了那么一丝丝距离!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沉默的、充满巨大痛楚和更巨大赌注的许可!

沈练的瞳孔深处,那丝涟漪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没有丝毫犹豫,拿着棉球的指尖极其稳定地落下!

“嗯——!”苏婉晴的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砸回湿冷的稻草上!碘酒强烈的灼烧感和消毒的刺痛感瞬间侵入糜烂的皮肉!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同时扎刺!那只脚剧烈地颤抖痉挛,脚趾蜷缩如铁钩!

沈练的手却稳如磐石。蘸着碘酒的棉球精准而快速地在那处最严重的糜烂伤口边缘擦拭、点压,动作熟练得近乎冷酷。深褐色的液体迅速在紫黑的皮肤上晕开,覆盖了渗出的粘液,留下一片更深的、带着刺痛感的痕迹。

擦完这处,他没有任何停顿,迅速换了一块新棉球,蘸饱碘酒,伸向脚心处那几个触目惊心的穿刺孔洞。冰冷的棉球接触到那极度敏感的伤口深处——

“呃啊——!”苏婉晴再也无法压制,一声短促破碎的惨叫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疯狂弹动!那只脚猛地向后缩回,却被沈练另一只突然伸出的、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手掌,精准地、牢牢地抓住了脚腕上方!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如同铁箍般固定住那剧烈挣扎的脚踝。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触让苏婉晴浑身剧震!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练,眼中瞬间充满了被侵犯的惊恐和愤怒!然而,沈练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专注地盯着脚心那处被棉球用力按入消毒的伤口。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指令,“会……更疼。”

苏婉晴挣扎的力道瞬间僵住!不是因为他的命令,而是因为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他的手指,那根按在脚心伤口上的食指指尖,在用力按压棉球的瞬间,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频率,极其迅捷地在她的脚腕上,那个靠近脚踝骨内侧的一小块相对完好的皮肤上——用力地、连续地点按了三下!

哒!哒!哒!

三下!极快!极重!带着一种特殊的、不容置疑的节奏!

苏婉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那熟悉的、如同心跳般的敲击节奏——那是在被捕前夜,老王在安全屋窗台上,用烟斗磕出的、代表“自己人”的紧急暗号!

他……他是……?

巨大的震惊如同惊雷在她脑海炸开!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戒备和绝望,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熟悉节奏彻底击碎!

她的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脚腕被沈练紧握的地方,那温热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般滚烫!那只被碘酒灼痛、正在被粗暴清理的脚,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她只是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练那低垂的、沉静专注的侧脸轮廓,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那张记录员麻木的面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龟裂……

沈练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剧烈反应。他依旧一丝不苟地用棉球擦拭着伤口,直到深褐色的碘酒覆盖了脚心那几个紫黑的孔洞。然后,他松开了紧握她脚腕的手,拿起那盒气味浓烈的黑色药膏。用一根干净的木片,挑起一大团粘稠乌黑的药膏。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顿。手指带着药膏,直接伸向了她脚踝那处最严重、被碘酒清理后更显狰狞的糜烂伤口。

当那冰冷黏腻、散发着浓烈草乌和樟脑气味的药膏,接触到刚刚被碘酒灼烧过、正火辣辣剧痛的伤口时——

“呃——!”苏婉晴的身体再次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这一次,痛苦依旧尖锐,但其中却夹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的复杂情绪!她的右手,那只刚才因剧痛而死死抠着身下稻草的手,突然猛地抬起,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沈练刚刚收回、正准备挑取更多药膏的左手手腕!

她的手指冰冷,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濒死者的力气!指甲隔着沈练粗布制服的衣袖,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沈练的手腕被抓住的瞬间,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寒电般射向苏婉晴!那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警告和瞬间爆发的杀机!仿佛只要她再有任何异动,立刻就会招致灭顶之灾!这是他作为潜伏特工的本能反应!

然而,就在他凌厉的目光触及苏婉晴脸庞的刹那,那锐利如刀的锋芒瞬间消失了。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惊恐,没有了绝望,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审视。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冲击彻底摧毁了所有防备之后,赤裸裸的、如同孩童般的脆弱,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无法言说的信任!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冲过她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沈练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他眼中的冰冷迅速褪去,重新被一层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暗影覆盖。他没有挣脱那只抓住他手腕的冰冷颤抖的手。甚至,他的手腕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那只冰冷的手能更牢固地抓握在上面。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只有苏婉晴能感受到那份调整带来的、无声的支撑力量。

他低下头,不再看她泪流满面的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对视从未发生。他只是沉默地、再次用木片挑起一团浓黑的药膏,动作不再那么粗暴,但依旧稳定、迅速地涂抹在她脚踝那处最严重的糜烂伤口上。药膏覆盖了碘酒的痕迹,带来一股新的、如同万蚁噬咬般的麻痒刺痛感。

苏婉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如同抓住深渊里唯一的绳索。泪水无声地奔涌,身体因新旧痛楚交织而剧烈颤抖。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身下冰冷潮湿的稻草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沈练仔细地将药膏涂满脚踝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然后拿起那卷还算干净的纱布,动作麻利地开始缠绕。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脚踝滚烫的皮肤和肿胀的伤口边缘,每一次触碰都引起她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栗。但他包扎的动作很稳,也很专业,尽量避开伤口中心,用纱布将那些涂满药膏的糜烂部位覆盖、固定住。

当最后一点纱布缠好打结后,牢房里只剩下苏婉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沈练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缓缓地、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苏婉晴那只冰冷、颤抖、却依旧死死抓握的手里抽了出来。她的手指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垂落在稻草上,指尖微微颤抖。

沈练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他弯腰提起地上的马灯和那个薄皮公文包。公文包里,那个油纸包裹的饭团依旧静静地躺在角落。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光影在冰冷的水泥墙壁和蜷缩的人影上晃动。沈练走到门边,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停顿了一秒。他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平板公事的腔调,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药……会疼一阵。忍着点。饭……记得吃。”

说完,他拉开门,侧身闪了出去。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轻响。门轴转动的摩擦声清晰地传入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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