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练的目光垂落在自己沾满黑色药膏的手上，也落在张曼丽埋在自己臂弯里、因剧痛而不断抽搐的后脑勺上。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沉潭之下，是刑讯室里苏婉晴被辣椒水灌肠时濒死的痉挛，是老王传递的冰冷指令，是“明天”这个带着血色希望的字眼。

揉碾，持续着。哭嚎与呻吟，交织着。时间，在剧痛和冷酷的夹缝中，无声地流淌。

张曼丽办公室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药味、崩溃的哭嚎和绝望的气息彻底隔绝。沈练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墙，走廊里阴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驱散他胸腔里那团燃烧的冰火。他缓缓抬起右手，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依旧沾满了乌黑黏腻的药膏，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仿佛还残留着张曼丽脚踝肿胀皮肉那滚烫而绝望的触感。他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备用的、同样粗糙的布帕，动作机械而稳定，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直到皮肤被摩擦得发红、刺痛，仿佛要将那层无形的污秽连同所有情绪一同搓掉。

擦净手，他将布帕随意团紧塞回口袋深处，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努力将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那混杂着对张曼丽崩溃的冰冷审视、对刑讯室里苏婉晴处境的焦灼、以及“明天”这个字眼带来的狂喜与沉重全部压回深渊。脸上，迅速覆盖上那层属于记录员沈练的、带着熬夜疲惫和谨小慎微的麻木面具。

他迈开脚步，皮鞋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稳定而空洞的回响，朝着审讯科那间弥漫着墨臭、霉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大办公室走去。

推开办公室厚重的木门，里面嘈杂的嗡嗡声浪扑面而来。几盏惨白无力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均匀地洒在铁灰色的文件柜、堆满案卷的办公桌和几张或麻木、或兴奋、或带着倦意的面孔上。空气里混杂着隔夜茶水、廉价烟草、汗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从地下刑讯室沿着通风管道或门缝渗透上来的、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沈练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他沉默地走过去，拉开吱呀作响的木椅坐下。桌上摊着几份待归档的无关痛痒的卷宗。他随手拿起一份，目光却如同凝固般落在纸面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办公室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每一个关于地下刑讯室的只言片语。

“黄科长还在下面？”

“可不是！动静小多了……”

“啧，辣椒水灌肠……那姓苏的小娘们骨头是真硬啊！刚才好像听见嚎了一嗓子……后面就没声了？”

“没声了？那怕是……不行了？”

“谁知道呢……赵四刚下来拿烟，说好像……吐字了”

“吐字了？！招了？！”

“嘘……小点声！赵四那小子说话没准！一会儿说吐字了，一会儿又说疼昏过去了……鬼知道！”

“妈的，熬了这么久……要是真撬开了……”

“撬开了也是黄胖子走运！张科长脚伤了动不了……”

这些压低的议论、捕风捉影的流言，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反复扎刺着沈练看似平静的外壳。每一次听到“招了”、“吐字了”这样的字眼，他的心就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而听到“昏过去了”、“没声了”，那冰窟又瞬间被焦灼的火焰填满！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他不能下去！没有张曼丽的命令，他没有任何理由再踏入那间地狱！

时间在煎熬中变得异常粘稠、沉重。日光灯管单调的嗡鸣如同催眠曲，却又像钝刀子割着神经。每一次办公室门被推开，无论是谁进来，沈练都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去，试图从对方脸上、身上捕捉到一丝来自地下的确切信息。然而，看到的只有麻木、疲惫、或事不关己的冷漠。

窗外，惨白的日影在水泥窗台上缓慢地移动，从东边渐渐爬升到头顶，又从头顶开始西斜，最终被沉沉的暮色吞没。办公室的灯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将人的影子拉得更加扭曲。夜班的人来了，带着同样的疲惫和麻木。

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沈练没有离开。他伏在桌上，面前摊开的卷宗一页未动。眼睛闭着，却毫无睡意。耳朵始终像最警觉的猎犬，捕捉着夜晚办公楼里任何异常的动静。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内心的焦虑。刑讯室里那非人的惨嚎仿佛就在耳边回响，苏婉晴被灌满辣椒水后腹部鼓胀、奄奄一息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现。而“明天”这个字眼，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带来更深的恐惧——她还能撑到明天吗？

终于，窗外深沉的墨蓝色天幕边缘，开始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稀释过的灰白色。

天……快亮了。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值夜班的赵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熬夜的油光和一丝莫名的兴奋。

“妈的……折腾了一宿……”赵四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地抱怨着，走到热水瓶边倒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装睡的沈练听得清清楚楚，“……那娘们……真他妈是块硬骨头！辣椒水灌了三回！灌一回昏一回……泼醒了接着灌……灌完屁眼又灌她滋尿的口……到最后……还是他妈没吐出一个有用的字！黄胖子气得脸都绿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没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沈练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巨大的喜悦如同狂潮瞬间席卷全身！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扛住了！她真的扛住了最黑暗的时刻！

他依旧伏在桌上，纹丝不动，只有掩在桌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强行压抑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沉睡的姿态。

赵四嘟囔着喝完水，又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沈练缓缓抬起头，动作极其轻微。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但那双眼睛深处，却闪烁着一种被希望点燃的、极其锐利的光芒。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窗外。

天光渐亮。灰白色的晨光驱散了最后的黑暗，给这座阴森的水泥堡垒涂抹上一层冰冷的色调。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清晨冰冷的空气，停在了中统大楼的正门口！

沈练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自然地站起身，走到窗边，佯装活动筋骨，目光却如同钉子般投向楼下。

一辆黑色的、锃亮的奥斯汀轿车停在大楼门口，流线型的车身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泽。车门打开，几个穿着体面、面容焦灼的中年男女快步下车，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却难掩焦急的中年男人——苏婉晴的父亲？苏家的人！

几乎是同时，中统大楼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从里面推开。

两个穿着中统黑制服的特务，抬着一副简易的竹制担架，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担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粗布被单。那被单上，赫然洇开大片大片暗红色、深褐色、触目惊心的斑驳血污！那血污深深浅浅，有些早已干涸涸发黑，有些却仿佛还带着新鲜的湿润！血污的形状勾勒出被单下蜷缩的人形轮廓，却无法完全遮掩住从担架边缘垂落下来的东西——一只赤裸的、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被层层肮脏纱布胡乱包裹着的脚！脚踝处的纱布早已被血污浸透，暗红发黑，脚背上布满狰狞的伤口和焦黑的烙印，脚趾肿胀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和血痂！

担架的每一次颠簸，那被单下的躯体都会随之猛地抽搐一下！

“啊——！！！”

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哭嚎，猛地从担架上的被单下爆发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绝望！像垂死的野兽最后挣扎的哀鸣！是苏婉晴！

担架被抬上汽车后座。车门关上，隔绝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但车窗玻璃上，依旧能隐约看到里面那团裹着血污被单的躯体在剧烈地、痛苦地抽搐着！

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迅速启动，汇入清晨上海街头稀少的车流，消失在灰白色的晨雾之中。

沈练站在窗边，身体如同石雕般僵硬。清晨冰冷的空气顺着敞开的窗户缝隙涌入，吹在他布满冷汗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寒意。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辆消失的汽车方向，仿佛要将那个方向刻进骨子里。

胸膛里，那团压抑了一夜的冰火终于彻底炸开！是狂喜——她活下来了！她撑住了！任务完成了！是痛彻心扉——那担架上的血污，那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只垂落的、饱受摧残的脚！是如释重负——她终于离开了这座人间地狱！是沉重的责任——她的伤势……那惨状……

百感交集！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滚烫的、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立刻找到老王！立刻……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片冰冷的街景。脸上那麻木疲惫的面具依旧牢固，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的狂澜，如同深海底即将爆发的火山，被他用钢铁的意志死死封住。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动作麻利地将桌上散乱的卷宗归拢整齐，如同最普通的、准备下班交班的记录员。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早班的人陆续进来。沈练拿起自己的旧公文包，对着刚进来的同事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疲惫而僵硬的、属于记录员沈练的谦卑笑容，然后，步履平稳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墨臭与血腥余韵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在一种粘稠而扭曲的节奏中缓慢爬行。审讯科那间弥漫着墨臭与劣质烟草气息的大办公室里，沈练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记录一丝不苟的记录员。但无形的暗流已然涌动。关于黄达良在苏婉晴身上彻底栽了跟头、关于张曼丽脚伤严重行动不便、以及沈练“深得张科长信赖”的流言，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在麻木或嫉妒的目光中悄然蔓延。

每天下午，当惨白的日影斜斜地爬上窗台时，沈练桌上的内部电话总会准时响起那单调刺耳的铃声。无需猜测，话筒里传来的永远是小特务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谄媚和敬畏的声音：“沈……沈哥？张科长请您过去一趟。”

于是，穿过那条熟悉而阴冷的走廊，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沈练便再次踏入那间被浓烈药油辛辣味统治的办公室。光线依旧昏暗，窗帘紧闭。张曼丽永远深陷在那张宽大的皮转椅里，像一尊被痛苦锁住的美艳囚徒。

她的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下的乌青似乎褪去了一点。脚踝的肿胀也消褪了些许，皮肤不再紧绷得近乎透明，淤血的深紫范围收缩，边缘开始泛出令人心悸的深青色——那是淤血在缓慢吸收的迹象。但这并未带来解脱。恰恰相反，随着骨头复位后筋络的缓慢愈合，那种深沉的、如同无数钢针在骨头缝里反复搅动的钝痛，变得愈发顽固和清晰。每一次微弱的脉搏，每一次无意的呼吸，都仿佛牵动着那片饱受摧残的区域，引发一阵阵直冲脑髓的、令人牙酸的酸痛。而被药膏反复浸润、摩擦的糜烂伤口边缘，虽然渗液减少，却带来新的奇痒和灼烧感，混合着深层的钝痛，形成一种无休止的、令人发疯的折磨。

沈练的动作已形成一套固定流程：开罐，取药膏，半蹲，解开那层被药膏反复浸透、变得硬邦邦、散发着复杂气味的纱布，开始按压揉搓。最后再缠上新的绷带。

每一次指尖落下，感受到那肿胀区域细微的震颤和滚烫的温度时，张曼丽的身体都会无法控制地绷紧。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痛楚鼻音的抽气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她闭着眼，眉头紧锁，搭在扶手上的手死死攥紧。但与之前歇斯底里的崩溃不同，她的忍耐似乎多了一种……习惯性的麻木？或者是对剧痛本身的某种扭曲的熟悉？

“轻……轻点……慢点……”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持续的、条件反射般的哀求，如同某种被训练出的本能。不再是命令，更像是在疼痛海洋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沈练的回应也模式化了。“是，科长。”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节奏。指尖的力道控制得更加精细，比最初轻，却又比纯粹安抚重。既不能让她因剧痛彻底崩溃而迁怒，又要让她时刻感受到“治疗”的存在，感受到这份“依赖”的必要性。他在那饱受摧残的肿胀区域边缘画着圈，避开最敏感的核心，用稳定的压力将药膏的热力一丝丝揉入皮肉深处。每一次揉碾，都伴随着张曼丽身体一阵无法自控的轻微痉挛和喉咙深处溢出的、断断续续的、压抑到极致的呻吟。

“……嗯……唔……呃……”那声音不再是凄厉的哭嚎，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无助的呜咽。汗水依旧会渗出额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深色的制服上，留下深色的湿痕。偶尔，当沈练的指尖无意中稍稍加重力道，或触碰到某条异常敏感的筋络时，她便会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剧烈一颤，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痛呼：“啊——！轻！轻！”

沈练便立刻放缓力道，沉默地继续。他的目光垂落在她那只被按住的脚上，也扫过她因痛苦而扭曲的侧脸。办公室里只剩下药膏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炭炉里偶尔的噼啪轻响，以及张曼丽那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的、压抑痛苦的喘息和呻吟。一种诡异的、建立在极致痛苦与冷酷计算之上的“平静”笼罩着房间。

第三天下午，当沈练再次从张曼丽办公室出来，揉搓药膏的麻木感还残留在指尖时，一纸盖着鲜红印章的调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审讯科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沈练，那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记录员，被破格提拔为通讯科副科长。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惊愕、嫉妒、难以置信、恍然大悟、麻木——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练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沈练沉默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调令纸。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边缘。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微微躬身：“感谢组织信任……感谢张科长栽培。”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馅饼砸中的局促和谦卑。他收拾起自己那张破旧办公桌上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一支笔，一个破旧的搪瓷缸，几本卷宗。动作不疾不徐，如同往常。

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他抱着那个简陋的纸箱，走向走廊另一头，那扇标志着通讯科、相对整洁安静一些的玻璃门。推开门，里面是排列整齐的电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和几张相对干净些的办公桌。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纸张和电流的微弱臭氧气味。一个新的战场，更靠近情报核心的战场。

当晚，在约定好的死信箱前，一尊位于法租界僻静公园角落、底座被掏空了一小块的青铜狮子雕像下面，沈练摸到了老王放置的信物：半截被雨水打湿、带着特殊刻痕的粉笔头。

他立刻明白了联络信号已变更。

按照新的、更隐秘的接头方式，他在第二天黄昏时分，来到苏州河边一处废弃的货运码头仓库。巨大的仓库空旷而阴冷，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铁锈气息。昏黄的光线从高高的、布满蛛网的破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老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堆生锈的铁桶后闪出。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半张脸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沧桑和冷静。

没有寒暄。老王的声音低沉而直接，如同冰冷的铁块投入死水：“安全了。人转移了。在‘秋蝉’。”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沈练心上！

安全了！

转移了！

在“秋蝉”！

“秋蝉”——那是组织在公共租界深处一个极其隐秘、从未启用过的最高级别安全屋代号！

巨大的、几乎将他胸腔撑裂的狂喜瞬间涌上！苏婉晴！她真的安全了！被组织保护起来了！所有的煎熬、所有的等待、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报偿！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眼底深处那瞬间燃起的亮光，如同黑夜中转瞬即逝的流星。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好。”

老王浑浊而锐利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审视着沈练，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什么。片刻，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你的新位置，很好。稳住那个女人。‘秋蝉’那边，你可以去看看，带些药。”说完，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迅速融入仓库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沈练独自站在空旷、冰冷、充满铁锈霉味的巨大仓库中央。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高窗的破洞，在他脚边投下一小块昏黄的光斑。狂喜如同退潮般缓缓回落，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带着铁锈味的冷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为张曼丽揉脚时，那药膏的黏腻感和纱布下肿胀皮肉的滚烫触感。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张曼丽那持续不断的、压抑痛苦的呻吟。

稳住那个女人。

新位置很好。

秋蝉……

公共租界深处，一条狭窄、湿漉漉的弄堂尽头。雨水在青石板路上积起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侧斑驳褪色的石库门高墙。空气里弥漫着阴冷潮湿的霉味、煤烟味，以及弄堂深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饭菜气息。

沈练穿着深灰色的粗布长衫，像个不起眼的跑街伙计，腋下夹着一个不起眼的藤编小药箱。他步履匆匆，帽檐压得很低，目光警惕地扫过弄堂两侧紧闭的门窗和偶尔擦肩而过的、裹着厚棉袄、行色匆匆的路人。最终，他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黑漆木门前。门楣上挂着一块模糊不清的“王记裱画”木牌，毫不起眼。

他屈指，在门板上敲出三短一长、再两短的暗号。声音沉闷，很快被弄堂里的雨声和市声吞没。

门内传来轻微的锁链滑动声。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老王那张布满风霜、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脸出现在门后，浑浊而锐利的眼睛在阴影中扫过沈练，微微颔首，侧身让开。

沈练闪身而入。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湿冷与喧嚣。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包裹了他。浓重的中药苦涩味、消毒水刺鼻的酸味，还有一种……皮肉溃烂后混合着排泄物和脓血的、甜腻中带着腐败气息的恶臭。这气味如同有形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让沈练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老王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通往二楼的狭窄、陡峭的木楼梯。楼梯扶手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沈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一步步踏上楼梯。每走一步，那股混合的恶臭就浓烈一分，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楼上那具躯体所承受的非人苦难。

二楼亭子间的门虚掩着。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沈练轻轻推开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糊着半旧桑皮纸的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一盏蒙着厚布的灯泡悬在屋顶，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浓烈的药味、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他的目光瞬间被房间中央那张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单的板床吸引。

床上蜷缩着一个身影。薄薄的棉被覆盖着，却无法遮掩那嶙峋的轮廓和无法抑制的、细微而持续的颤抖。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是苏婉晴。

沈练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侧卧着，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凌乱干枯、毫无光泽的头发。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手腕处深紫色的绳索勒痕触目惊心，指关节僵硬扭曲。被子下，身体的每一次微弱起伏，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溢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呻吟。

“嗯……呃……”

那声音微弱、嘶哑，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麻木。不再是刑讯室里那不屈的嘶吼，而是被漫长酷刑和伤痛折磨后，仅剩的、生命本能的哀鸣。

沈练轻轻关上门，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走到床边，将藤编药箱放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凳上。目光落在苏婉晴露在被子外的那只脚上。

那只曾经纤巧如玉的脚，此刻肿胀得不成样子，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青紫色，上面密布着深紫色的淤血斑块和如同蛛网般爆裂的毛细血管。脚踝处被厚厚一层肮脏的纱布胡乱包裹着，纱布边缘渗出深褐色、粘稠的脓血混合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脚背上几处被烙铁烫伤的焦黑印记清晰可见，边缘的皮肉翻卷糜烂，渗着黄色的粘液。脚心处几个深紫色的穿刺孔洞边缘肿胀外翻，如同被毒虫反复噬咬过。脚趾肿胀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和凝结的血块。

这仅仅是一只脚。被子下那具躯体所承受的，只会更加惨烈。

沈练在床沿坐下，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轮廓。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勾勒出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令人心碎的脆弱。

过了许久，也许是感受到了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也许是剧痛让她无法真正沉睡。苏婉晴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来。

当她的脸从枕头里露出的瞬间，沈练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张曾经让上海滩无数名流倾倒的、明艳动人的脸庞，此刻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蜡黄，布满了被汗水、泪水和痛苦反复冲刷过的痕迹。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紧抿着，嘴角却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泄露着体内持续不断的剧痛。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焦，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两口即将干涸的枯井。

她茫然地看着沈练，眼神空洞，仿佛隔着一层浓雾。过了好几秒，那涣散的瞳孔才极其缓慢地聚焦，艰难地辨认出眼前的人影。

“……是……你？”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嘴角的肌肉，引发一阵更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吸气声。

“是我。”沈练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平静，却掩不住喉头的哽咽。他伸出手，想触碰她，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黏在蜡黄皮肤上的一绺乱发。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额角皮肤，那温度烫得他心头一缩。

苏婉晴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不是抗拒，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一丝微弱暖意的汲取。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疼……”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入鬓角的汗水中，“……浑身……都疼……”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助。

沈练的心被狠狠揪紧。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那只饱受摧残的脚上。“脚……也疼得厉害？”他轻声问，明知故问。

苏婉晴没有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那只脚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痛苦，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带动着肿胀的脚踝在粗糙的被单上摩擦了一下。

“呃……”一声短促的痛哼立刻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沈练不再犹豫。他打开藤编药箱，取出一个粗瓷小罐，里面是老王弄来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跌打药膏。又拿出一卷相对干净的纱布。

他小心翼翼地将盖在她脚上的被子掀开一角，露出那只肿胀狰狞的伤脚。浓烈的血腥和脓臭味扑面而来。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片，蘸了些温水，动作极其轻柔，如同擦拭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脚踝纱布边缘渗出的脓血混合物和污垢。每一次布片接触到肿胀滚烫的皮肤边缘，苏婉晴的身体都会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呻吟。

清理干净后，沈练用木片挑起一大团粘稠乌黑的药膏。那药膏散发着浓烈的辛辣气味。

“忍着点，要揉开药力。”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试图穿透她的痛苦。

他伸出右手，沾满药膏的指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谨慎，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按向脚踝肿胀的边缘区域。不再是刑讯室里为张曼丽揉脚时那种带着算计的稳定力道，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惜和小心翼翼。

指尖落下，带着药膏的冰凉和粘腻感。

“嗯……”苏婉晴的身体瞬间绷紧！一声短促压抑的抽气声从喉咙深处挤出！她的眉头死死拧紧，下唇被牙齿深深陷进去，留下惨白的齿痕。

沈练的指尖没有退缩，也没有立刻加重力道。他维持着那种极其轻微的接触，感受着指下皮肤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震颤。然后，他开始极其缓慢地、一圈圈地揉动。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每一次揉动都带着试探，仿佛在寻找着能绕过剧痛核心的路径。药膏的辛辣气味在两人之间弥漫。

“呃……轻……轻点……”苏婉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痛楚鼻音，断断续续地哀求着，身体在最初的紧绷后，似乎被这相对“温和”的力道迷惑，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松懈着僵硬的肌肉。

沈练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随着按揉的深入，开始极其缓慢地向肿胀区域的中心地带移动。那里是韧带撕裂、淤血最集中、痛觉神经最密集的区域。他的动作依旧轻柔，但施加的力道，在不知不觉中，随着药膏渗透的需要，开始一丝丝……加重。

当那沾满药膏、带着稳定压力的指腹，终于触及到脚踝内侧那片糜烂伤口边缘下方深处——那片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筋络核心时——

“啊——！”一声猝不及防的、如同被利刃贯穿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房间的死寂！

苏婉晴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上半身痛苦地前倾弓起！她的眼睛骤然暴睁！瞳孔因剧痛而放大到极限，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那只伤脚如同被毒蝎蛰中般猛地向后抽缩、剧震！

剧痛！无法形容！超越极限的剧痛！

沈练的手臂以一种不容抗拒但又极其小心的力量，迅速环过苏婉晴剧烈颤抖的腰腹，将她弹起的身体轻轻按回床上，避免她因挣扎而撕裂更多的伤口。同时，他那沾满药膏的右手拇指，依旧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在那片饱受摧残的肿胀核心上，一圈圈地、缓慢而坚定地揉按着！将药膏的热力和药力，一丝丝地揉进那深层的伤痛之中！

“呃啊——！！疼……疼死我了……沈练……求你……停下……啊……”苏婉晴凄厉地哭喊起来，声音嘶哑变了调，充满了被彻底摧毁的绝望！眼泪、鼻涕汹涌而出！身体在沈练的臂弯里疯狂地扭动、弹跳！被汗水浸透的额发黏在脸上！那只没有被固定的手，在空中绝望地挥舞着，最终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抓住了沈练胸前的粗布衣襟！指甲隔着布料深深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要将那布料连同他的心脏一同撕扯下来！

”她知道我的名字了……“沈练眼神一滞，强忍着心头如同刀割的痛楚，手臂稳稳地固定着她，指尖却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每一寸颤栗和绝望。他的右手动作没有停，依旧稳定地揉按着，但力道在苏婉晴崩溃的哭喊中，不自觉地又放轻了一分。他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张被痛苦彻底扭曲、涕泪横流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无助和哀求……

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任务”和“克制”的堤坝！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执行任务的潜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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