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

Pass.1 阴生

即使是在学校里，正午的阳光也分毫不收敛其刺目程度，那金色的光辉穿过窗户，洒在了必经的走廊道里时，连喜多郁代也对其有些避之不及。

肩上跨着只背着半边肩带的琴包，另一只手还握着手摇风扇，沿着走廊道的内侧疾驰而过，途径认识的同学也只是匆忙地打过招呼而后擦肩而过。此刻的喜多郁代，与她在篮球场上的身影别无二致，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避免被那种无力感给击溃所做的必要举动而已。

并不仅仅是后藤一里一个人觉得喜多郁代总是与“阳光”这样的词语相伴，凡是环绕在她的人，无不会用阳光女孩去称赞。然而，喜多郁代从不喜欢阳光，特别是正午那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她能感受到的除了燥热与刺目以外别无其他。

对阳光避之不及的阳光女孩是怎样地存在着呢？如何把这种自相矛盾给隐匿起来，对于喜多郁代而言再简单不过了。

终于穿过走廊，沿着楼梯道向上狂奔，剧烈运动之下身体产生的温度让喜多郁代相当不适。她不由得想起了后藤一里的话，在她们初识的那段时间里，她总是好奇地问着自己的手为何总是冰凉，又为何总是不太喜欢晒太阳……一想起直到今天自己仍旧没能好好地回答这些问题，她便感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愧疚——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对方是后藤一里而已。

身体没有出汗，还用不着补充水分，但若是再剧烈一点，恐怕自己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昏倒在这楼梯间里了。这样想着的喜多郁代终于在气喘吁吁之中到达了目的地，抬起头时，立足于阴凉之处的绿发人以奇异的目光看向她，显然是已等候多时了。

松了一口气，随后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朝着那边走去，也意料之中地听见了那人的笑声。

“真少见啊，你还有累成这个样子的时候。”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贫嘴啦！佐次！”

佐佐木次子的话不错，毕竟她记得初中时的经历，只要一到假期就免不了要被喜多郁代拉着一同出去玩。那时身边人还是个从早逛到晚都分毫显露不出一丝疲惫的家伙，和眼前这个只是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的人完全对不上。

“所以又怎么了？”

“你明明知道的吧？”

“真麻烦……我不是前两天才提醒过你不要忘记带血袋吗？”

“抱歉啦抱歉啦。”

这蒙混过关一般地道歉在佐佐木次子听来颇像是眼前人下一刻就要坚持不住的征兆。尽管很不情愿，但她还是在叹息过后背过了身去，略下衣领将后颈一侧露出。

疲惫的红发人因这一幕的出现，双瞳之中已经褪去了如阳光一般的金辉，流露出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属于她的暗红色。

即使佐佐木次子看不见，此时身后人顷刻间的变化早已在她脑内有了成型的模样。双瞳落入暗红，尖牙也不再隐匿，在阳光也照耀不出的阴暗角落，平日在她人眼中满带阳光的少女已全然化作了此刻有些可怕的样子，佐佐木次子对此无论如何也谈不上顺眼。

是如此，生来低于常人的体温，于潜意识中对阳光的回避，不时出现的头晕目眩，超越于常人的夜视能力，还有食欲里对生物血液的无端渴望……这被世人称之为“吸血鬼”的体质，自喜多郁代初中以来，打破了她原本平静而又平凡的生活。

而此刻，大概就是这种体质不得不暴露出连喜多郁代自己都讨厌无比的，因生存本能而驱使的汲血行为的本性的时刻。

将脑内的理性放空，搭上身前背过自己的人的肩膀，而后用尖牙刺破颈侧的皮肤，佐佐木次子的身体震颤般地颤抖，而后又很快被平息，就如此放任喜多郁代汲血。

“嘶……痛死了……下手还是这么重。就不能轻点吗？”

做不到，虽然也不想让你痛，但无可奈何……这一切话语都未说出口，专注于饮血的吸血鬼只能把心话咽下，把沉默当做对方对继续无声的同意。

尽管身体贴得很近，但喜多郁代看不到佐佐木次子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佐佐木次子也看不见喜多郁代暴露出吸血鬼本能的一面。各行其是的她们隐匿着这份彼此心知肚明的狼狈，仿佛对此毫不在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麻烦还是出于对对方的信任？答案也许只有她们两人知晓。

最终，当颈上的压力松开，锁住身体的手也推开了对方时，佐佐木次子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看向身后，擦着嘴角的红发之人双眼中的暗红仍未散去，脸上的表情却不似预期的那样欣喜。

“还不够吗？”

“……没有，足够了。”

“那你一脸阴郁又是因为？——”

“嗯……”

“……知道了。道歉的话不要说，我不想听。”

已无需言说的默契，仅仅是说话之前犹豫的声音就能知晓对方心中所想。喜多郁代早已习惯了被佐佐木次子这样了解着，也正是因为被这种程度地了解，她才能让佐次做学校里唯一知晓自己吸血鬼体质的人吧。

但说来可悲，也唯独佐佐木次子知晓这些。明明是阳角社交中的中心角色，明明在大家眼中是被衬托起来的存在，为了维持人前的形象而隐匿着吸血鬼的身份，是喜多郁代不得不承受的麻烦。

“不过我可不是你的移动血袋啊……”

“知道啦……下次一定会注意的啦。”

虽然这样说着，但喜多郁代断言自己未来绝对还会有忘掉血袋的时候，而佐佐木次子也绝对会如今日一样百般无奈地任由自己汲血。就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这样想着的喜多郁代抬起了头，用重新恢复了光彩的金瞳注视着仍旧站在角落里的绿发人。佐佐木次子并不看向自己，只是若有所思地游离着目光，那颈侧由獠牙留下的伤口，此刻依旧清晰可见。

喜多郁代绕到对方身边，在为伤口贴上创可贴的同时，听到了佐佐木次子的一问：

“那家伙知道吗？”

“谁？”

“还能是谁？”

“啊……还不知道呢。”

毫无疑问，指的是后藤一里吧？……但喜多郁代怎会告诉她自己有着如此糟糕的真实身份的事实呢？这样无奈地回答着，喜多郁代感到了身旁人明显地颤动，而转向自己的那双眼睛，不知为何透露着鄙夷的神情。

“这是什么眼神啊……”

“……我说，吸血鬼不等于人渣吧？”

“什么意思啦！佐次！”

没有回答，但仍旧鄙夷的眼神已经在无声地告诉她这是“你说呢？”的意思了。喜多郁代按好了创可贴，意识到终究无法蒙混过关以后，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我还是说不出口。”

“还在担心会被她讨厌的事吗？……你啊，还不至于迟钝到这种地步吧？”

“不……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想说。”

喜多郁代当然知道，她的眼睛能在常人无法看见的黑夜中看清，也能看穿与她朝夕相处的后藤一里心中的所思所想。她不可能迟钝到看不透后藤一里为了自己所鼓起的勇气，也不可能迟钝到看不透后藤一里因她而做出的改变。这一切除了“喜欢”以外，喜多郁代再也无法从后藤一里那单纯的世界中找到其他的情感去形容了。

不过，若是论她与后藤一里之间的喜欢的诞生，喜多郁代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早于对方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

“要是我告诉她的话，小一里也只会选择接受。可那之后呢？知晓了我是吸血鬼以后会发生什么？主动告白的话，会成为恋人，也一定会成为我的眷属吧？看上去很美好，但这全部都是我推着她完成的，真的是小一里自己的想法吗？”

明明在众人前隐瞒着身为吸血鬼的身份，却要把糟糕的一面暴露给重要之人，喜多郁代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后藤一里承受这种不公。她知道，后藤一里从来没有真实的自己，为自己而变成不属于她的样子，绝非喜多郁代所愿。正是因为知晓后藤一里如此过分地温柔，她才一直对自己的真实一面保持着沉默。

说到底，她喜欢的终究是人类的后藤一里，是后藤一里真实的自我，是那个本质胆小，却会在关键时刻勇敢，而并非如她自己一样总是为了她人的愿望随波逐流。

“所以，比起把小一里变成我不熟悉的样子，不如去相信她能自己做到。早晚有一天她会说出口的。对吧？佐次？”

“你别问我啊，我可搞不明白你的想法。”

“别这么说嘛。”

终于，佐佐木次子也释然般地收起了那锐利的目光，尽管喜多郁代看不出佐佐木次子到底是否理解了自己的话，但至少能让对方不必再因为自己而担忧了。

绿发人用手轻轻触碰着刚刚敷过创可贴的伤口，自顾自地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的血是什么味道的？”

“……反正不好喝。”

“我还怕麻烦呢，那是哪个大小姐每次忘带血袋的时候要跑来找我的？”

尽管没有什么依据，佐佐木次子仍旧觉得这番话里有喜多郁代故意的成份在。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嫌弃对方的那个人，而喜多郁代也没有把这话继续下去，只是忽然认真了起来：

“说不定佐次的血其实很好喝，只是因为遇到的吸血鬼是我的缘故呢？”

“那换句话说，喜多也还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血液咯？……唉，好难猜啊，到底会是谁呢？”

“佐次！”

这样说着就要去拦住对方继续说下去，没有阳光的教学楼一角被今日的第一份欢声笑语覆盖，最终留下了的斜靠在墙上各自冲着对方发笑的少女。

说着对自己的恋爱毫不在意，却无时无刻不担心着这些事，在心中感慨着什么也瞒不过佐次的同时，喜多郁代也不由得庆幸着自己有着这样可以依靠的好朋友。

“喜多啊……”

“怎么？”

金瞳看向一旁仍旧笑着的绿发人，她侧过的身体，目光游离于阳光洒下的走廊道那方，又顺着目光看向了眺望不到尽头的走廊道另一端。

“你的话可能不错，但是……可别真的就把吸血鬼当成人渣了啊。”

像是调侃，又像是期许，佐佐木次子总是善于把话真心话在这样的打趣中，而每一次，喜多郁代都能做唯一那个知晓她真心一面的人。

曾经如此，现在如此，今后她很乐意亦然如此。

喜多郁代回以同样轻松的笑容，那句“我会的”，令人无比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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