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s.3 复叠

尽管心中早已做好了放弃的准备，但若是现实真的来到了后藤一里不得不主动放弃的那一刻，她还是会感到无比心痛。

嘛，真是有够虚伪的。明明对自己说过无数次该放弃了，实际上却从来没放弃过。自己从来就是这种有任何希望就会拼命抓住的人，哪怕知道那通向的是不可能的结果也亦然如此。

那不过是一次巧合，异常来源于喜多郁代在午休时推掉了与自己一同午饭的邀请。虽然后藤一里回想起来，曾经的喜多郁代从没有拒绝过自己，但也许今日中午有着不得不让她这么做的事发生。

不过是一个中午而已，下午放学时小喜多就会回来陪着自己的，后藤一里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着，放宽了心思，背起琴包离开了教室。

不过，午休的时间也算长，反正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其他安排。瞥见了走廊道上洒下的金辉，她不由得想到了许多事。

今天放学后并没有打工安排，但会有喜多郁代一同的吉他练习时光，这也就意味着与对方不久之后就会相见了……无论有什么事，喜多郁代总是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即使片刻的离去也很快会回来。

她对于喜多郁代就是如此下意识地依赖着的。

即使前桌的女生带给自己的那些回忆已经在初中毕业时远去了，后藤一里也果断地选择了一个没有人认得出她的高中。而高一以来的记忆，让她觉得如今的自己要比过去幸运太多太多，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喜多郁代，归功于这个同样主动接近了自己，却与自己印象里截然不同的那个人。

她同样在高二时坐在了自己的前桌，但她们并不仅仅是同学，还是乐队伙伴，甚至吉他上的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她同样热衷于社交，偶尔那些阳角们也会占掉自己的座位，但与自己独处的时光却从来没有缺少过；她同样地会带着后藤一里一同外出游玩，但那些时光永远只有她们二人，即使希望她能有新的朋友，也是佐佐木次子这样值得信赖的人；她同样希望后藤一里能面向外面，却从不急躁，而是用独属于自己的细腻与温柔慢慢地了解后藤一里。

她从不明白喜多郁代为何会对待自己如此温柔，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音乐，但日常生活里喜多郁代总是热衷于打扮着她，又会把许多时间分给自己，这一切都让后藤一里感受到了音乐以外的温暖。在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之际，她已然被喜多郁代说着“小一里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哦”这样的话，已然对喜多郁代放下了过去的戒备。

是啊，明明后藤一里在心中一直告诉着自己，不要重蹈过去的覆辙，可她还是会觉得喜多郁代是特别的。她总觉得喜多郁代带给她的安全感太过令她沉浸，沉浸到了能令她忘却夕阳景致所带给她的痛楚。

也是怀着希望回应对方的想法，后藤一里开始每天主动邀请对方一同午休。她很喜欢那时两人一同享受的静谧时光，在一起依偎在阳光照耀不到的楼梯间里，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喜多郁代冰凉的身体，也能感受到对方平日里绝对不会展现出的，只能由自己看到的平静。

想到这里，后藤一里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命运总是不合时宜地巧合，或许这就是后藤一里自小以来观察力敏锐的代价，她再一次地看见了她不想看到的场景。

她偶然间在走廊道的尽头，看见了远处站在没有阳光的阴暗角落里的两个人。仅仅是从标志性的发色与发型来看，她也分得清那时佐佐木次子与喜多郁代。

原来推掉了和自己的午休，是与佐佐木同学有事吗？……好像以前的确会有许多这样的时候。这大概也是难免的吧，毕竟小喜多总要留出一些时间给朋友们……原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占用了小喜多这么多时间吗？

这样想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恐慌感，而很快又被她以“不要乱想”为由压了下去。

不过，既然偶然路过，那最好打个招呼吧……后藤一里向前进了一步，但当看清了那两人的面容之时，她才发现自己在最不该打扰的时候到来了。

她只能看见佐佐木次子一个人的面容，被挡在身后……不，主动贴在佐佐木次子身后的喜多郁代，从这个角度看，只露出了半边脸。她看见了身后红发人将嘴唇复叠在绿发人颈侧，而那一瞬间佐佐木次子的表情，竟是少见地因痛苦而皱眉……尽管喜多郁代看不见，但站在她们未能察觉到的角落的后藤一里知晓，佐佐木次子对这种动作并不抗拒。

发生了什么？后藤一里并不知道，但潜意识告诉她现在要立刻躲藏起来，所以她很快地退回了楼梯间。

她并不是主动去偷听，但两人的对话还是飘进了自己的耳内：

“嘶……痛死了……下手还是这么重。就不能轻点吗？”

一如平日佐佐木次子满带嫌弃的语气，却比那种最纯粹的打趣温和了许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喜多和佐佐木同学刚刚在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那两人关系很好的事实，毕竟佐佐木次子自初中以来就和喜多郁代同班，是喜多郁代唯一希望自己能打好关系的朋友。长久以来，她早就习惯了两人之间互相毫无边界感的打趣，也逐渐察觉了佐佐木次子对于喜多郁代而言与其他朋友并不一样的事实。

毕竟，她们之间有着后藤一里永远羡慕不来的东西——默契，同属于一个世界的默契。与自己这样总是需要喜多郁代引导着自己做事的人截然不同。

脑内飞速旋转，思索着之时，又听到了两人更多的对话：

“还不够吗？”

“……没有，足够了。”

“那你一脸阴郁又是因为？——”

“嗯……”

哪怕是对人际关系毫无知晓的后藤一里，也从她们分外轻松的语气中听明白了此话的意味。

原来如此，原来佐佐木同学和小喜多是这样的关系啊……那么，刚刚的动作也是情侣之间常做的动作吗？这样想来，后藤一里好像的确从手机上看到过一些情侣之间会做的事的视频，刚刚那种行为所留下的，应该是被称之为“吻痕”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喜多有喜欢的人，原来以前午休时和佐佐木同学独处也是因为这个吗？这样想来，的确占用了小喜多太多的时间，不能和恋人好好独处，一定很麻烦吧？

后藤一里对自己在心中诉说着这一切，一面步下台阶回到自己的那个楼梯间里去，一面思索着该如何向喜多郁代交代自己发现了这些的事实。

也难怪希望自己能和佐佐木同学好好相处。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小喜多也一定很开心吧……那么，这样就好，自己也该送上这份祝福呢。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

……不是这样吗？

下楼梯的步伐愈发缓慢，每一步都感到双腿如同被灌铅了一般沉重。潜意识当中无可抑制的思绪冲入脑海，将那些曾被自己放弃掉的天真想法逐一唤醒。做不到，完全做不到骗过自己，哪怕后藤一里对自己说过一万次已经放弃了，当知晓了一直以来喜欢的那个人有了恋人的事实，痛楚还是在心底蔓延开来。

为什么自己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呢？

她当然知道，喜多郁代对于她而言是远在天边的存在。她不可能成为喜多郁代那样对社交得心应手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喜多郁代那样敢于主动去改变普通自己的人……她和喜多郁代能够接触，全然是乐队伙伴的关系才引导着她们成为了朋友。

她想要成为的是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那其中既有着喜多郁代的样子，也永远不可能真的拥有喜多郁代的样子。

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幻想的。可当知晓着带给自己温柔的那个人的温柔不再独属于自己的时候，后藤一里竟会感到那般地难过。

强忍住了想要哭泣出声的感觉，在食欲不振之中把便当尽可能消灭干净，在几尽颓废的状态下把午休时间浪费在楼梯间里。后藤一里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亮起的前路又被迷雾笼罩了，那前桌曾离她而去的背影，又一次地在记忆中闪回。

她才不要那样。

她绝对不会把喜多郁代去和初中时的那个人做类比。毕竟，她已经依赖了喜多郁代给予她的太多安全感，没有任何人能与之相提并论。但她还没有做好放弃这种安全感的准备，分不清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温柔还是单纯地占有欲上涨，即使是面对自己明知道不可能的喜欢，她也感到那样地不甘。

为什么呢？……明明早就做好了放弃的准备，可为什么总是会有熟悉的被抛下之感袭击着自己呢？

整个下午，后藤一里都无法放下这段心事。拼命地想要低头去避免看到前桌的喜多郁代，余光却总是在抬头看向黑板之际瞥见对方的红发。

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吧，亦或者说，早就已经是这样了……自己已经占用了喜多郁代太多，身为恋人的她们也早晚会察觉到这一点。她们永远是止步于朋友的关系，而这份安全感也不会属于自己。说到底，她眼中的重要之人会有着属于自己的其他重要之人，自己只不过是千千万万普通的朋友当中的一员罢了。

连小喜多心中特别的人都无法成为的自己，又该怎样继续怀着以前的心情去看待小喜多呢？后藤一里完全无法想象。

大概是自己的异常太过明显，以至于后桌的佐佐木次子都忍不住问候着她“你没事吧”。随意地掩盖过去，直到放学铃声打响，约定好的吉他练习时刻如约而至。后藤一里的心态已在悄然之中发生了改变，那是对自己再一次占用了喜多郁代的独处时间的罪恶感。

她无法再直视那双金色的眼了。

手心满带汗液，连拨片都有些握不住。精神无法像以前那样集中，想要给对方做示范也稳不住手，只能先让喜多郁代练习着弹奏来拖延时间。

浪费，完全是在浪费。明明小喜多把独处的时间分给了自己，自己却无法放下心事来好好地弹吉他，又一次地浪费了小喜多的时间……罪恶感从背上爬上来，近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许久许久，才被已经抓住自己肩膀使劲摇晃着的喜多郁代给唤回了神。

“小一里？”

“啊……我，我在！”

“怎么了？生病了吗？第一次看你弹吉他这么不开心，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吗？”

“我……”

说不出口，就算不提自己暗恋的事，今天中午自己的行为也会被当做偷窥狂吧？

但后藤一里知道，一年多的相处以来，自己是绝对瞒不过喜多郁代的。若是不好好地放下说出什么来，喜多郁代绝不会轻易就让自己蒙混过关。

“佐……佐佐佐……”

脑内第一个想到的是佐佐木次子的模样，但后藤一里扭扭捏捏说不出口，这一连串地“Sa”声引得喜多郁代更加着急，抓紧了肩膀的手更加用力了。

“是佐次的事？佐次说了什么让你为难了吗？”

“不，不是！佐佐木同学对我很好的！”

“诶？”

疑惑的表情浮现在喜多郁代的脸上，而脱口而出此话的后藤一里才意识到自己表达错了意图。目光逃离了许久，从地面游离到天花板，最终回到喜多郁代疑惑的脸上之时，最终才在喜多郁代的目光下缴械投降。

“……佐佐木同学和小喜多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啊？我和佐次？交往？”后藤一里当然不清楚这才是自己最大的误解，此时的这番话比刚刚的一系列动作都更让喜多郁代诧异。

而此时愣住的喜多郁代，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佐佐木次子在旁边笑得前仰后翻的样子……她庆幸现在是两人独处的时刻，要不然今后要被佐佐木次子用此时嘲笑多少次她都不敢想象。

“为什么小一里会这样觉得？”

“今天中午，路过走廊道的时候，不小心看见了小喜多和佐佐木同学在……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看的！”

后半句话被覆盖在了道歉之中，而此时才恍然大悟的喜多郁代才想起了今日中午所发生的一切……没想到吸血的行为反而被视作了情侣之间的事，到底该说小一里是敏锐还是迟钝呢？

但，冷静下来，喜多郁代回想着佐佐木次子上午才告诫过她的“吸血鬼不等于人渣”，又注视着此时困顿着的后藤一里，想起了眼前人今日下午心不在焉的事实。她方才察觉，与自己有关的事已经能牵动着眼前人的心情起落，即使自己的愿望只是单纯地希望对方能够保持原本的模样，可她终究不忍心再让后藤一里忍受这种误解的痛苦，特别是这种痛苦的来源是因为自己的时候，她绝对无法原谅。

如是想着，喜多郁代做出了深呼吸，轻轻地微笑着，将后藤一里抓紧衣角颤动着的手携起，反问起令后藤一里无言以对的话：

“很在意吗？”

“啊？”

“我是说，小一里对我的恋爱，很在意吗？”

逃还是躲，结果对于后藤一里而言都一样。若是否定这一点，那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彻底白费。但若是肯定，那近乎等同于是明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可一想起这数个小时以来内心的所思所想，心中的不甘驱使着后藤一里大声地回应对方：

“是的！很在意！”

虽然气势很大，但这样回答着却紧张得闭上了眼。她害怕喜多郁代的笑容最终收敛起来，变成她不敢想象的模样。

“没有交往哦。”

“诶？……”

“我是说，我没有和佐次交往。”

睁开了眼，察觉到此时眼前人轻轻地侧目，那微笑并未消失。而聆听到此话的后藤一里，缠结了一整日的心结也终于随之解开了。

没有交往，也就是说，自己上午的担心都是妄想的意思吗？……

“那……今天中午是……”

“也可以对小一里做同样的事哦。”

“啊？”

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尚未从巨大的情绪过山车当中回过神的后藤一里僵在了原地，那被喜多郁代拉过的手颤抖得更为剧烈，直至被牵引着缩短了距离，而被喜多郁代的下一问强行拉回了现实。

“但，我对小一里做这种事，和中午对佐次做的意味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我也可以吗？……”

“小一里觉得呢？”

太快，进步太快，以至于她一瞬间想狠狠掐自己一把以确认自己是否活在梦中。强忍住要融化的意味，被涂满红色的脸最终还是没能力直视对方，后藤一里低下了头，在吞吞吐吐之中落下了一句话：

“请……请这样做……”

她没能察觉，那时喜多郁代嘴角勾起的笑容，悄然之间露出了属于吸血鬼的尖锐的牙。

背过身去，被松开的手又无处安放，落回了身体两侧。原本想抓住衣角，却发现腰间被喜多郁代的手环住，被向后牵引着，在以为自己要摔倒之前也被稳住。不知不觉之间，后藤一里的身体失去了自己的控制，而当她想要问出些什么话的时候，皮肤被刺破的痛感从颈侧传来。

喜多郁代没能察觉到那时的后藤一里惊得瞪大了双眼。

“啊！——小喜多？……”

不可能错的，绝对不可能错的，这种刺痛感，后藤一里太熟悉了。那仿佛让时光倒流回了四年前创伤了后藤一里的夕阳景致的刺痛感，自后颈向全身涌动，在身体的血液被汲取之时，险些让后藤一里的求生本能呼出了救命的信号。

小喜多，是吸血鬼。平日里有关于喜多郁代一切的疑惑，随着这样的答案冲入脑海，终于得以解开。

后藤一里并未抗拒，她终究是觉得喜多郁代会给她安全感，即使此时自己的血液正在被汲取，她也终究会相信对方会照顾好她。可她并不清楚这种行为到底有何意味，她知道，吸血鬼汲取血液不过是如同进食一般的本能，那么被喜多郁代所说的“不一样的意味”，难道真的与自己心中的想法是重合的吗？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身体僵硬，连喜多郁代猛然地将她推开的动作也未曾察觉到。

呆呆地转过身之际，她所对上的那双眼眸并不似想象中的那样赤红，而是仍旧保留着金色的，作为人类的理性。

汲血的行为只进行了一半就结束了。后藤一里注视着喜多郁代僵硬的表情，注视着她此时竟莫名其妙地比自己还要紧张的表情，终于找到了她前半生一直未能解开的答案。

“小喜多……是吸血鬼吗？”

“是，是哦……小一里。”

刚刚那样的从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比自己还要更为慌张几分的动作。喜多郁代连连却步，每一次后退，都是后藤一里心中答案更加确信的证明。

四年之前袭击了她的罪魁祸首，还有将她从危险中救出的绿发少女，今日终于现身。

“那个！小一里！我想起来我还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后藤一里并未回答，而喜多郁代也没有犹豫，随着门板吱呀转动，这阴暗的小隔间仅仅刹那就只剩下了驻足在原地的粉发少女。

后藤一里再一次地低下了头，没有人知晓，那被藏于光之下的表情里，竟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

看来小喜多也找到了同自己一样的答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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