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s.2 幻痛

仅凭后藤一里一个人无法抹除记忆中的伤痛，越是拼命地想要忘却，伤口就越深，就越会在后藤一里不经意之间刺痛她本就脆弱的心灵。

毕竟，正是因为夕阳景致太过于绚丽，太过于特别，才会让后藤一里无数次触景生情，才会让后藤一里不得不将自己变成不存在日落的人。

就像一切痛苦皆有其源，后藤一里也并非自生来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并非不清楚自己的胆小是一种阻碍，早在小学与初中只能远远地看着周围的同学们一起玩耍却分毫不敢融入其中之时，她就开始期待着自己也同学们打成一片，甚至找到能称为朋友的人。

而后藤一里第一次鼓起勇气，也是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同家人以外的人主动讲话，要倒回到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了。

那是吉他还未走入后藤一里世界的时候，是她所能依赖的除了自己别无其他的时候，是“未来”二字对她而言都太过缥缈，以至于终日活不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的时候。

这一切对于才刚刚十二岁的后藤一里而言，太过沉重了。

走出小学而升入初中对于后藤一里而言并无什么变化，无论初中里有没有她小学的同学，她也感觉并无区别。毕竟她从来不认识她过去的同学，过去的同学也并不认识她。她永远只是别人口中的“那个家伙”，很过分，但仅此而已。

仅仅是怀抱着“上了初中那就要有所改变”的想法迈出了那一步。尽管还是不敢开口与人讲话，但她至少学会了观察着旁人的一举一动，哪些同学热衷于社交，而哪些同学又不好接近，在她的心底也有了大致的划分。后藤一里不曾想从那时起自己就已经学会了阴暗地窥探这世界，一双能观察到别人所观察不到之事的敏锐双眼，在她未曾想过之际就被赋予了她。

既然没有特长，那便于社团活动无缘，那时的后藤一里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她所付出的等待，终于等来了长夜之中久违的一盏灯，让她看到了改变自己的希望。

那是坐在她前桌的女生主动向她搭了话。

后藤一里对她并不陌生，在班上所有人都不曾朝她搭话，唯有她是例外。这对于后藤一里而言并不奇怪，毕竟无论是班上的哪些人，对于前桌而言好似都很合得来。也是她偶尔问自己借过文具与笔记，或是询问着作业之类。总之，比起他人，后藤一里对同她讲话没有那么排斥。

尽管后藤一里最初很怯懦，但也许是被对方的积极给感染，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地敢于主动同对方讲话，前桌的女生成为了第一个她亲人之外可以说话的人，让后藤一里的心中第一次对所谓“朋友”有了实在的认识。

是啊，十二岁的后藤一里对“朋友”的理解就是如此地单纯，她怎会知道在被自己下意识视作唯一的存在里，自己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员呢？

假期外出游玩对于阳角们来说早已是日常中的日常，而前桌的女生主动邀请她在周末外出，对于后藤一里而言却是第一次。她满怀期待地接受了邀请，在那日周五回到家中一整晚都睡不着，却不曾想过，这初次接触阳角们的小团体，却会宣告她彻底与世隔绝。

而次日的记忆次日，后藤一里都清晰地记得。当她晨间匆匆赶到集会的地点时，才发觉到大家与平日截然不同，比起自己终日单调的粉色运动服，其他人的打扮才更加融得进今日阳光明媚的天气，也更加融得进独属于她们的氛围。

紧张，是出自于见到大量陌生人的本能反应，那时的后藤一里很庆幸自己还没有狂妄到会拿出派对狂人的眼镜装出相当受欢迎的模样。她只是怯懦地打着招呼，引得所有人向她投来了奇异的目光。那种目光太过灼热，太过刺痛，即使前桌的女生主动帮她解围向大家介绍了她，她也从这目光之中感到了颇为强烈的见外感。

咽下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对自己说着这只是她想多了，跟随在前桌的身边同大家一起走着。幸运的是她起初的判断没有错，大家似乎都同前桌女生同样地热情，一个接一个地问着自己许多问题来——喜欢吃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最爱看的电影？有没有偶像？有没有喜欢的人？尽管这一切都令后藤一里头晕目眩，但她还是尽力地回答着。

她不明白为什么听过自己的回答之后，大家只是点点头或者说着“这样啊”便不再过问。那种亲切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身边照顾着她的，仍旧只有前桌的女生。

直到那一日结束以后，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前桌的脸上从那时起就不太自然的笑，都是因她所致。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买下的冰淇淋与可丽饼里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份，被队伍逐渐扔在后面时的不安感……若是没有前桌的女生在她身边，后藤一里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融化过去。她终究是不清楚外出游玩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地方，除了体力的消耗与极为令她不适的被排外感以外，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直至后来一行人进入了KTV以后，后藤一里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在劫难逃。

是的，无论谁是主角，轮流在KTV里唱歌是注定躲不掉的。即使是前桌的女生看出了后藤一里的犹豫，主动地替后藤一里接过话筒的时候，起哄的声音终究盖过了一切。

既然是好不容易能一同外出游玩，就不能永远怯懦下去……后藤一里偏偏在最不该的时刻鼓起了勇气。她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时KTV里的模样，从点歌再到唱歌，直至四分钟的歌曲奏毕，好似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漫长。而当眩晕的意识回到现实的时候，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的时候，后藤一里才发现自己再一次成为了全场目光焦点。刺痛她内心的目光，无声地诉说着那道将她与众人隔开的那道窗子的存在，她永远都无力去打破。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在最不该搞砸的时候搞砸了，否则怎会听到前桌的叹气呢？

气氛缓和得非常快，阳角们并没有在乎这短暂的尴尬时刻，话筒也很快地被递交给了其他人。那之后的后藤一里都坐在KTV的角落，而就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没有任何目光再向她聚焦了，她也终于不再感到不适了……兴许这样才是她最好的生存方式吧。

出了KTV之时，太阳早已开始向西侧靠拢。那清淡的日光洒在后藤一里身上，却只让她觉得如同被异样的目光聚集之时刺痛。

她讨厌这样，讨厌着被迫去了解这些她曾经完全陌生的生活，讨厌着去接纳这些她本就不认为开心的活动，但比起这一切，她更加讨厌在众人面前无法有好的形象，只会给唯一的朋友带来麻烦的，糟糕的自己。

“那个……家里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那是继来时的打招呼，后藤一里唯二向众人主动说出的话。

“等一下！后藤同学！……我送你回去吧！”

后藤一里愣住了，在场上再一次陷入死寂之时，她还是点了点头。也许是安全感的缺失让她下意识抓住了那份温柔，只是单纯的她并未读懂，这送行蕴含着道别的意味，比起温柔，更像是前桌的女生所送给她的最后一份慈悲。

夕阳西下，逆着人流向归家的路走去，被西斜的夕阳所拉长的两人的剪影，好似把今日她们的一切心情都写进了其中。而她们沉默相顾无言的一路，无不意味着这些心情都会如今日的夕阳一般落入无边的黑夜，落入后藤一里不再拥有的未来。

她终究是无法面对外界的，一塌糊涂的人。

“对不起……今天一直都在麻烦你……真的很对不起……”

“嗯，没关系的。”

后藤一里还是觉得自己应当道歉。而这句道歉。直至周围的行人也渐渐地稀少，道路上只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才迟来地被她说出口。前桌的女生这漫不经心的回答，也早已为今后的一切画上了句号。

“那，就送你到这里了，再见，后藤同学。”

“再见……”

拂过粉色发梢的晚风代替后藤一里为同学送了行，而她也只是凝视着她那包含着几分悔意的背影，呆呆地驻足在原地。

异常是在后藤一里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被发现的。

尽管她分不清那份异常的来由，但对于后藤一里而言，这份能在暗中观察到常人所看不见之事的能力，莫名地令她确信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

出于本能向前跟随了数步，而就在过了巷口的转角的一刻，后藤一里看到了那异样的来源——那是一双隐匿于黑暗之中的赤瞳，是在夕阳西下之时路灯尚未亮起的边缘时刻隐匿于常人看不见角落的危险。

“血……”这低沉而又嘶哑的声音，确认了后藤一里对危险判断的正确。

那里大概存在着某个人，而她的目标是她的前桌，这一生“血”的低吼，无不说明着脆弱的生命将在此被危及的事实。

黑影在少女还未察觉之际就冲出了小巷，速度快到了连后藤一里都难以想象的地步。

“快跑！”

痛觉，是被击倒的痛觉，让后藤一里恍然意识到这声快跑竟是被自己所喊出的，身体竟先于意识一步跨出去拦住了那道黑影。受惊的少女猛然回头，面容上闪过的惊愕，连同夕阳一起在后藤一里的眼中扭曲了。

她确实按照后藤一里所说逃走了，后藤一里甚至不知道她的前桌是否知晓这种状态是为何，总之，她离开得比谁都要快……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无论会发生什么，至少自己偿还了今日给对方带来麻烦的罪过。

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身后的嘶吼声听起来更加愤怒了。想要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背部被死死地压制住了，后颈也被锁住，连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后藤一里不清楚是什么袭击了自己，更不清楚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满心的恐惧已经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无用的挣扎着，摆脱不了身后人一分一毫的压制。

连语言都来不及组织，那是从后颈传来的刺痛感就引得她痛得喊出了声。锐利的尖牙刺破了自己的皮肤，伴随着一阵又一阵野蛮的嘶吼，在痛觉之中折磨着后藤一里清醒的意识。她感到了体内某种事物正在被夺走，身体也好似被点燃了一般，连躁动的心跳也快要无力去跳动了。

“救命……救救我……”命悬一线的求生本能驱使着后藤一里如此求救，回应她的却只有眼前逐渐变得模糊的夕阳景致。

那是什么？

后藤一里永远记得，她拼命抬起头的那一瞬，整个天空并没有呈现出被燃烧的茜色，而是被深邃的苍蓝笼罩着。那取代了一整日暖色调的清冷，与触碰地平线边缘的太阳，都好似在为后藤一里的生命做着最后的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那消失的残像，如同夜之棱镜一般，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令后藤一里恐惧不已。

但她还没有不幸到就此命亡，身后传来的另一个女生的怒吼，让她的心再一次跳动起来。

“你给我住手啊！”

身后的压力松动了，她察觉到黑影警惕了一瞬，很快从自己身上离开，在自己双眼未曾重新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便逃离了这里，直至融入了那苍蓝之中消失不见。自始至终，后藤一里不清楚自己被谁袭击，甚至不清楚对方到底是逃跑了还是飞走了。她感到儿时看过的恐怖动画照进了现实，置身于其中的她连在此行动的资格都没有。

“啧，还在逃……”

将自己扶起的是一个绿发的少女。那少女面色凝重，尽管搀扶着自己，目光却依旧锁住远方。

眼前人究竟为谁？又为什么会救自己？袭击自己的黑影又为什么只是听到她的话就立刻逃跑了？后藤一里根本没有机会去思考，她尚未从巨大的冲击之中回过神来，此刻连完整的想法都拼凑不出来，更别提说些什么了。

“抱歉，让她吓到你了。我很想送你回家，但我要先去抓住她，我不能让她伤害更多的人了，请原谅我。”

深深鞠躬道歉后，绿发少女递给了她一张创可贴，接着赶忙向黑影逃离的方向奔去。

“等等……她做了什么？……”

“只是失控了的吸血鬼吸了你的血了而已，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等一下！”

绿发少女没有回头，而后藤一里甚至没能记清救了自己的人的面容。

她的大脑里对被袭击这一日的事早已失真了，唯一记得的，是在自己拼命求救之时，不合时宜地闯入她眼中的那片深蓝。美得令人惊心动魄，也可怕得让人不寒而栗。

那之后的记忆，后藤一里已经记不清了。她只是笨拙地贴好了创可贴，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吃过了晚饭以后就将自己关在了卧室里。她忘了那夜自己到底是如何入睡的，只记得在落入睡梦之前，眼眶的泪水早已湿润了她的眼角。

为何而哭泣呢？是因为失去了朋友吗？是因为今日莫名其妙被袭击却没能获得一点关心吗？后藤一里觉得，这大概都不是。归根结底，比起讨厌着那些她所不熟悉之事，她更讨厌那个无法面对外界的一塌糊涂的自己。

那之后，后藤一里连续请了几天的假。而当她回到学校之后，前桌的女生也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一次了。出乎意料，那时的后藤一里却平静了下来，既然无法融入对方的世界，能够这样各自相忘如同陌生人一般，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后藤一里仍旧觉得不甘心。毕竟她的愿望，仅仅是想要成为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人，想要像一个正常的人一般在这世界上存活而已。

但她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初中以后的日子，就是音乐走入她世界的时光了。她在偶然之中发现了吉他，又把一天当中的六个小时全部倾注在其上。她注册了名为“guitar hero”的账号，唤醒了名为吉他英雄的分身，却又注定无法成为那自己想要的模样。她幸运地有了可以依靠的乐队，幸运地再一次找到了那些可以真正称之为“朋友”的人们。

有了这一切便已经足够，后藤一里对一切已经不再奢求。

但她终究无法抹去那日的记忆。每逢见到夕阳景致，后颈仍旧会传来的夺走她意识的刺痛感。而伴随而来的没能留住自己第一个朋友的事实，也会永远地提醒着她，她还是没有成为她所想要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天真的愿望大概永远也不会实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着这段糟糕的记忆能被时光冲淡，连同她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天真心愿一并埋葬。

仅此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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