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睦清醒后呆愣地盯着自己沾血的爪尖，眼底的泪光仿佛要把整张脸吞没。她的肩膀剧烈颤抖，指骨因过度收缩而泛白，像是恨不得把这双手连根折断。

我知道她在自责——她只是被父亲的暴怒刺激，出于本能作出致命的保护。我不怪她，真的不怪。

我拖着颤抖的双腿踩下床，脚底传来黏稠温热的触感——白浊的液体与父亲的鲜血混合，在地板上晕成一块诡异暗色的泥沼，嘲弄般提醒我：这是我们的罪。

我半蹲下来，用指尖轻轻拂去姐姐脸颊上的泪痕，强迫自己挤出一点温度：“没事的……睦，真的没事……我在，听见吗？我在。”

可嘴上说得再笃定，胸腔里依旧是一片焦黑的空洞。父亲的尸体不可能隐藏；无论他生前多么失格，他终究是我们的父亲。警察、邻居，甚至闲言碎语，都会把我们逼进绝路。

冷静，丰川祥子，冷静。我在心底一遍遍咬字，像擂鼓般敲打自己麻木的神经。

我深吸一口带血腥味的空气，开始指挥睦：“先把……把他包起来。布条、床单，随便什么都行。”

睦怔怔地点头，动作僵硬得像折断的机械臂。纤长的指甲在收缩间啪的一声断裂，她几乎恍惚地看了看，随即把利爪藏在身后，仿佛那是一种原罪。

我学着母亲曾教我的样子撕下旧窗帘，裹住父亲冰冷的躯体。血迹很快浸透布料，深色斑点在月光下像正在开花的恶兆。

这里不是荒山野岭，埋尸再深也挡不住日后挖掘的铁锹。我只能把计划拆成步骤：拖时间、抹痕迹、尽快离开。

“浴缸。”我干巴巴地吐出两个音节。睦抿着唇，把包裹好的尸体拦腰抱起——我听见骨头摩擦的脆响，胃里翻腾，却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深夜的浴室白炽灯闪烁，瓦片映出一片逼人的惨白，我们粗重的喘息在瓷面上凝成雾珠，瞬间又被蒸发。

我冲进储藏室，抱出整箱漂白水和消毒液。刺鼻的氯味呛得我直流眼泪，却又让我保持清醒。

拖把划过地板，血迹逐寸褪色，黏腻的液体被稀释成浑浊的水，沿着排水口漩涡般卷走。睦跪在我身旁，用刷子刮擦墙角缝隙，指尖磨破，血水与清洁剂混成一色。我们像两只被围猎的兽，拼命啃噬自己的踪迹。

最后一步：后院。

夜色浓到几乎凝固，虫鸣在远处断断续续。睦双手握铲，哑声喘气，铁锹一次次落下，湿土掀起暗沉的潮气。泥块打在麻布袋上发出沉闷噗声——我不敢多看，眼角余光里那坨包裹像某种在夜色中蠕动的怪胎。

我想到上一次，我也是在这片土地上焚毁姐姐被狼人撕裂的衣服。如今却是在掩埋父亲。世界像被反复嘲笑般扭曲，我的伦理、道德、身份，全被撕得粉碎，只剩一张写着活下去的薄纸蒙在脸上。

当睦把最后一锹湿土拍实，她的指尖忽然触到我的手。我转头——她的瞳孔里写满担忧，仿佛害怕我下一秒也会崩溃。

我反握住她的手，感受那依旧滚烫的脉搏，语气低得几乎听不见：“只要和睦你在一起……无论去哪里，我都能活。”

夜风拂过，新填的土堆散发出湿冷腥味。我深吸一口，像在吞咽苦涩的海水——却也在那一瞬下定了决心：

收拾值钱的东西，趁警觉尚未降临，带着姐姐离开这座小镇。

我们还有未来吗？

——

收拾好一切后，我竟还拉着睦，在这个沾满血与罪的家中洗了最后一次澡。

热水顺着脊背滑落，仿佛能洗去身上的疲惫与罪恶，但我知道，那些印刻在灵魂深处的痕迹，再也不会褪去。睦站在我身旁，双眼低垂，动作比以往更轻缓、克制，她不敢看我太久，仿佛连呼吸都怕惊扰我。但我只是静静地握住她的手，把额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借着水雾遮掩眼眶中翻涌的情绪。

洗完后，我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着——还是给老师发了消息，借口说我也感冒发烧，要请几天假，尽量拖延警方和学校的注意。我不确定这能争取到多少时间，但哪怕是几个小时，也足够我们逃离这座吞噬一切的地狱。

夜色未退，我拖着行李箱，牵着睦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她一言不发，只紧紧地跟在我身边，脚步与我一致，像是唯有我还能指引她前行。

我们来到最近的火车站，购入最早一班离开的票。站台上的灯光昏黄而冷淡，广播的女声机械地报着车次，我的心跳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敲击着耳膜。每一个音节都像审判的钟声，而我的脚步仿佛踩在悬崖边缘——稍一踉跄，就会坠入无底的深渊。

离开前，我又一次路过了那家奇怪的商店。可它——竟完全不见了。没有红色的绸缎，没有黑色的涂装，连那扇熟悉的门都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空空的墙面与锁死的卷帘，像在讥笑我一场可笑的幻觉。

我望了好久，却连一丝恍惚的余温都找不到。

但我已经不在意了。如今，还有什么神秘的外力能救我和睦？

也许我们早已被命运丢弃。我们所能依靠的，唯有彼此，唯有双手紧握、不肯松开的意志。

我只想活下去，和她一起。

谁还记得呢？

我最初的愿望，仅仅是——不和姐姐分离。

——

火车终于启动。车厢不隔音，热闹的人声像潮水般灌入我耳中。有孩子在嬉闹，有小贩推着车在叫卖零食饮料，还有人匆忙找座位，高声喊着“别急别急”。这一切——一切都太真实了。那股活生生的、人间烟火味，把我从血与恐惧中一点点拉出，却又猛地把我推向更深的迷茫。

我坐在临窗的位置，身边是睦。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头发还未全干，贴在侧脸上，显得格外安静。她低头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我却忍不住开口问出压在心头的那个问题：

“睦……今后，我们会去哪里？”

她轻轻转头，眼神带着些许茫然，但很快被温柔覆盖。

“不知道……”她顿了顿，语气很轻，却又无比坚定，“但是，和祥一起的话，哪里都可以。”

我眼眶一热，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嗯……我也是，和睦一起的话，哪里都可以。”

火车加速前行，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往后退，那些熟悉的街道、房屋、树影，像被撕碎的旧梦，一片片飘散在远方。

它们带走了过去，带走了罪孽与伤痕，也带走了曾经那个以为能活成普通人的“我”。

我紧紧拉着睦的手，把头靠在她肩膀上，感受那微微颤动的体温，闭上了眼睛。

哪怕前方是黑夜，只要她在，我就还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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