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完毕。零的手垂了下去，目光不再停留在我们这一片狼藉之上，转而投向更远处真岛引发的混乱源头。仿佛这里剩下的，只是一堆需要被打包运走的、虽然有点麻烦但已确认属性的“物品”。

烟尘弥漫的废墟坑底，世界死寂。

压在我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后，冰冷的空气和灰尘钻入被砸伤的胸腔，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难以言喻的钝痛。粉碎的膝盖在失去重压后，神经性的尖锐疼痛开始疯狂刷屏，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

但这一切痛苦，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冰层。

大脑被那强制切入通讯器的电子音、零那如同冰水灌顶的最高指令、以及最后那句“代号——蓝”……死死地冻住了。

蓝？那个药？

被DA最高层直接点名？优先级……高于一切？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狂躁的毒蜂在脑子里炸了窝，刺穿耳膜。视野里是坠落震落后残余的、铺天盖地的灰白粉尘，它们缓慢沉降，如同无数冰冷的雪片，落在因疼痛和窒息而大张着喘息的嘴唇上，落进沾满自己呕吐物血污的睫毛缝隙里。

“呃…”喉咙里发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气音，气管被涌上来的血沫呛住，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身体蜷缩得更紧，额头抵在冰冷的断裂水泥茬上，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

脚步声重新靠近。停在身旁。

没有恶毒的咒骂，没有粗暴的撕扯。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雨水顺着上方坍塌缝隙滴落的单调声响。

一只覆盖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猛地抓握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依旧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意图，但这次不是为了伤害。是单纯的、高效的“搬运”和“移动”。我被那力量强行从冰冷的水泥板上提了起来，像个没有骨头的破麻袋，那只手像铁箍一样死死钳住我的臂膀，支撑着（或者说拖拽着）我大部分的身体重量，避免我那条破碎的腿落地承重。

另一个队员也上前一步，沉默地架住了我的另一边身体。他们动作僵硬、迅速，带着执行“打包任务”的冰冷效率。

下巴上的钳制感消失了，但皮肤上被反复捏压揉搓的灼痛感和粗糙塑胶摩擦留下的红痕依然清晰可辨。耳鬓方才被粗暴撕开、揉搓、暴露的头发依旧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脖颈喉结下方被反复刮擦压挤的部位，皮肤敏感地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

我能感觉到旁边第一个架起我的队员——那个刚才辱骂着要“扒了假皮”的家伙——微微侧过头，面罩下冰冷的目光似乎在打量着我现在的状态（生命体征是否“可移动”）。他的胸膛起伏着，呼吸声隔着面罩和烟尘有些沉闷。但那目光里，先前那份沸腾的、带着性侮辱色彩的残酷恶意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以及执行任务所需的机械式评估。

没有道歉。

没有解释。

只有绝对的服从命令。

身体在剧痛中被拖行了几步。每一次颠簸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腹腔和膝盖骨缝里搅动。视线在剧痛和眩晕中摇晃。雨丝冰冷地穿透破碎的制服，渗入皮肤。

耳畔间。

那枚小小的、粉色的星形发饰，在头发的凌乱遮掩下，在烟尘和雨水的覆盖下，依旧顽固地、冰冷地贴合着皮肤。

里面藏着的东西……代号是“蓝”？

它变成了我的免死金牌？变成了DA最高层命令必须回收的“物品”？

恍惚间，那抹纯白如云的幻影再次掠过意识角落——裙摆轻柔曳地，上面的珠光在无尘的灯光下流动。只是这一次，在那纯白无瑕的裙裾边缘，仿佛沾染了冰冷的灰烬和一丝难以洗脱的、令人作呕的塑胶手套气味。

那粒代号为“蓝”的微小晶体，被谨慎而迅速地安置进一支特制的金属注射枪尾部。冰冷的器械结构精巧、内敛，在废弃医院地下昏暗的应急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蓝光泽。

“秋山玲奈。” 零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宣读一份早已打印好的清单，“目标生命体征监测。任务持续到你或目标死亡。”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刚刚从倒塌的钢架结构间隙中踉跄爬出的身影。

我蜷缩在角落冰冷的地面上，地下空间的阴冷湿气贴着皮肤钻进骨髓。胸前被粗暴拖曳撕裂的制服敞开着，露出的肌肤在低温中微微战栗，皮肤上被反复捏压、刮擦的红痕和淤青在惨白的应急灯光下清晰可见。碎裂的膝盖被一件不知来源的厚重军用斗篷松松覆盖着，勉强隔绝一丝寒冷，但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啃噬着神经末梢。意识在痛楚和极度疲倦中沉浮，像暴风雨中失控的小船，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像是被迫呛出一口混着血腥的海水。

一个身影靠近，轻巧地蹲下。没有那些沉重军靴的压迫感。

“锦时……前辈？”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风拂过绷紧的琴弦。属于少女特有的清亮音色底下，压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疲惫。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秋山玲奈。她左臂打着简陋但固定的应急夹板，夹板边缘渗着暗红的血污。一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亚麻色短发此刻凌乱纠结，沾满灰尘和凝结的血块，额角被什么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只用半凝固的血和灰尘勉强糊住。她脸上同样布满擦伤和污迹，那双在平日总是充满谨慎和快速计算的浅灰色眼睛，此刻蒙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翳和过度透支后的麻木，瞳孔深处却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残留着令人心悸的余波和悲伤，但更深的地方，还固执地燃烧着一小簇属于医疗员特有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微光。

她避开我脖子上那些显眼的、被战术手套暴力碾压过的痕迹和喉结下方被特意刮擦的皮肤瘀伤。目光短暂地在我被撕开的制服领口处掠过——那里敞开着，露着被冰冷空气激起的细小鸡皮疙瘩和被勒红变形的肩带痕迹。她没有丝毫迟疑，更没有惊惶或躲闪。那双原本在操作精密医疗设备时无比稳定的手，此刻在应急灯光的阴影中有些细微的颤抖，沾满了污迹的手指却异常坚定地伸了过来。

她的指尖很凉，带着地下空间特有的湿冷。但动作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经过无数次模拟和实战锤炼的专业精准。不是抚摸，不是擦洗。是快速、高效地整理。

她轻轻拂开贴在我脸颊边湿冷凌乱、沾染了血泥的发丝。动作非常小心，仿佛怕触碰到那些已经存在的伤害。她将被粗暴撕扯到脸颊耳侧、纠缠成一团的湿黑发丝，轻柔地从我下颌皮肤、颈部伤痕、还有耳廓区域一点点拨开、理顺。那被刻意暴露出来揉压的皮肤重新被发丝遮挡。她的手指灵巧地划过我同样肮脏不堪的鬓角，然后停留在那里，指腹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轻轻压了一下那只星形的发饰。

一个微小到只有彼此能察觉的动作。

坚硬塑料的触感瞬间清晰地透过发丝和耳廓传递到神经。冰凉，却蕴含着千夏用生命塞给我的最后一丝暖意和……那粒名为“蓝”的核。

那一刻，玲奈眼中那层疲惫麻木的浓雾似乎被什么瞬间刺穿了一角。碎裂的光芒在灰暗的瞳孔深处激烈地闪烁、冲撞。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发饰，仿佛要用视线将它熔化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急速滑过她的喉咙，随即被她自己强硬地吞咽了回去。她绷紧了下颌线条，脸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因此牵动得更深。

她的指尖停顿在那里，仿佛在汲取那微小的存在给予的勇气。然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气流冲击着紧绷的喉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

“前辈……千夏前辈……选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费力转动碾出的声响，“她……相信。相信你必须是‘她’。”

就在这时，另一抹摇晃的白色身影靠近。是早见沙织。她的右小腿被撕裂，伤口外翻，露着鲜红湿润的肌肉和白色的断裂骨茬，被同样简易的、浸透了血水的绷带胡乱包裹固定着。每一次移动都依靠旁边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女孩——竹内美雪——的搀扶。美雪的JK制服几乎成了碎片，勉强挂在身上，脸上肿胀青紫一片，嘴角裂开，还在渗血。她的眼神深处一片空茫死寂，像碎裂后又被强行粘回的玻璃，只在看到玲奈和我时，才短暂地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

沙织停在距离我一步之外的地方，身体因为断腿的剧痛而微微倾斜着，全靠美雪支撑。她的目光越过了架在我身上和腿上用来“保温”的粗砺军用斗篷褶皱，没有半点偏移地落在我脸上。疲惫、痛楚让她原本英气的脸孔有些扭曲变形，但那双眼睛，像两块历经磨难的墨玉，沉淀下所有多余的情绪。

她看着我颈前那片曾经被反复刮擦暴露、如今重新被玲奈梳理好的黑发半遮半掩的地方。她的呼吸粗重而艰难，每一次都带着湿音。然后，她动作有些迟滞地抬起没受伤的左臂。

那手沾着黑红的干涸血迹，在应急灯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伸向前方——不是触碰身体，而是缓慢地、极其慎重地，虚悬着，指向了我咽喉之下、锁骨上方，那在湿冷空气中不由自主微微颤动的喉咙区域。

那被反复强调、作为“男人”证据的地方。

她的指尖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弯曲，如同碰触一片不可见的薄冰。终于，她声音嘶哑破碎，像是砂纸打磨铁块：

“这里……心跳的声音……和我的一样……”

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被什么堵住，用力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肺叶里硬挤出来，带着铁锈的味道：

“……都是‘她’在跳。” 沙织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某处具体的伤痕上，而是更深地看向我，仿佛要穿透那些污秽和血污，直视那被她认定的核心，“……和玲奈的心跳一样。和美雪的……一样。和……千夏前辈最后的心跳……也一样。” 说到千夏的名字时，她喉咙里发出一种短促的、强行压断的呜咽声，眼睛瞬间蒙上一层厚重的水光，却硬撑着没有落下。

一直沉默支撑着她的竹内美雪，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空洞茫然的眼底，瞬间泛起巨大的、无法抑制的痛楚波澜。但她强撑着，甚至向前挪了半步，以便让全身重量都压在沙织断腿支撑上的自己靠得更稳。她肿胀青紫的脸对着我，嘴唇动了动，裂开的嘴角渗出更多血丝，似乎想说话，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她那双曾经总是羞涩低垂、此刻却承载了过分重量的眼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我脸上。

然后，美雪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另一只手臂软软地垂着，似乎脱臼或骨折了），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她像是要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带着无法掩饰的小心翼翼。她的手指先是犹豫地、短暂地擦过玲奈正在稳定移动、重新整理我仪容的冰冷指尖。

接着，那只沾满血污的小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力量，带着一路挣扎着爬过地狱的同伴的温度，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

——落在我紧抓着冰冷地面碎石、指节因剧痛和紧张而泛白凸起的手背上。

她的动作极其轻微。仅仅是覆盖。掌心温热粗糙的触感混合着血腥和汗水的咸涩，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属于年轻女孩肌肤的、属于活人的、属于“她”的，微弱的暖意和颤抖的力量。

没有言语。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太复杂的东西：对惠理她们遭遇的惊惧绝望尚未消散，对死亡的恐惧，但此刻，却混合了一种近乎执拗的确认。

她在用这微弱却真实的触碰确认着。

确认着这依然滚烫的脉搏属于同伴，属于姐妹，属于“她”。

地下通道的应急灯光在肮脏的顶棚管道上跳跃不定，将她们染血残破的剪影投射在布满锈迹和冷凝水的墙壁上，扭曲、拉长。零和LilyBell队员压抑的呼吸声、通讯器细微的电子噪音在远处低回，如同伺机的兽群。

她们围在这里。早见沙织撑着断腿，以目光为笔，在无声中刻下确认的烙印。竹内美雪忍着剧痛，用那只温热的、染血的手，固执地传递着属于“她”的温度。秋山玲奈，她的指尖依旧在稳定地操作——将那枚承载着千夏生命的星形发饰重新别紧，让它更牢固地、隐秘地贴伏在潮湿冰冷的鬓角皮肤之下，藏好那枚被命名为“蓝”的微芒。

所有动作都在无声中进行，沉默却远比任何语言的呐喊更沉重。

药囊冰冷的触感透过发饰硬质塑料和鬓角的血肉，清晰传来。仿佛一颗坚硬微小的星核，嵌入了即将被运往未知黑暗的容器深处。

身体的剧痛依旧鲜明。每一次呼吸，胸骨断裂处都传来尖锐的穿刺感。膝盖粉碎的伤口在神经末梢尖叫。视野边缘被冰冷的灰暗不断侵蚀，像即将闭合的墓穴门板。

但就在那冰冷的、被命名为“蓝”的微小星核深处，在那只轻按在我手背上、传递着最后温度的、属于竹内美雪的手指颤抖下……

一种坚硬的、刺骨的，如同从绝望冻土里破冰而出的什么，固执地燃烧着，刺破了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剧痛。

为了千夏塞给我的药。

为了玲奈重新别好的发饰。

为了沙织用目光、美雪用手触碰确认的那份认定。

不是为了活命。

是为了——活到能穿上那件纯粹白纱，裙摆在温暖无尘的光线下舒展摇曳，属于“她”的那一天。

冰冷刺骨的空气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霉味和铁锈气，每一次被迫的吸气都如同吸入细小的冰针，刮擦着气管内壁灼痛的伤口。断掉的肋骨随着胸腔的起伏在体内相互摩擦，每一次微弱的扩张都带来令人眼前发黑的钝痛。膝盖处那块粉碎的骨头在神经末梢持续尖叫，用尖锐的电信号疯狂刷屏。

竹内美雪那只布满细小伤口和凝固血痂的手，依旧温热而固执地覆盖在我冰冷僵硬的手背上。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垂死般的微弱颤抖，却牢牢地攥紧，仿佛要将自己那点仅存的生命力——那份被血与泪冲刷过后、依旧属于“她”的温度和力量——硬生生地渡过来。

那份热度，微弱却清晰。穿过冰冷的空气，透过皮肤下冰冷凝固的痛感，像一颗小小的、被寒霜覆盖的石子落入冰湖中央，虽无法融化整片冰层，却砸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痛楚，而是因为那涟漪瞬间冻结了所有沉沦的念头。

不能倒下。

*不是在这里。

*不是以这样一团烂泥的姿态被拖走！

这个念头突兀地、凶狠地砸进意识里，带着千夏血淋淋的“薬”字，带着玲奈沉默但精准地按下发饰时指尖的颤抖，带着沙织用破碎声音强调的“她”的心跳，更带着美雪此刻那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滚烫的指尖传递的确认——你必须是“她”。

身体的剧痛和冰冷在瞬间被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东西凌驾。那是一种意志的结晶，锋利如冰棱。它逼迫着神经，撕裂了被痛苦包裹的麻痹感。

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每一次都带着撕裂伤口的铁锈腥气和强行吞咽冰冷空气引发的剧烈呛咳！

“咳咳……唔！”

身体因为咳嗽而猛烈弹动，胸前传来骨头错动摩擦的恐怖钝响！胃液和血沫再次冲上喉咙！视野一阵发黑摇晃！

玲奈立即加重了压在我肩胛上的力道——那只手在她自己的伤臂疼痛影响下本就不稳，此刻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死稳住我！她甚至来不及发声警告！那双疲惫至极的灰色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所有悲伤阴翳被瞬间被绝对的医疗本能压过，只余下纯粹的光——保护“她”的生命体征！

美雪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我的指骨几乎被她的力量捏得咯咯作响！这不是传递温暖，这是以剧痛对抗剧痛，以她撕裂般的决心强迫我维持清醒！

“呃……”短促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滚出，混合着血腥味。不是因为肋骨的剧痛，而是因为美雪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但这剧痛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像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意识中心，将那沉沦涣散的虚无瞬间驱散！

视野边缘翻滚的黑雾暂时被逼退了一寸。借着这一瞬的喘息之机，身体最深处那被磨砺出的、属于Lycoris的本能瞬间激活！喉咙紧锁！硬生生将涌上来的血沫呕吐物和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强行压制下去！只有下颌因巨大的克制而微微痉挛，牙根几乎要咬碎！

剧痛席卷的余波中，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冰冷。玲奈稳住我的那只手，因她自身的伤痛而微微颤抖，那细微的振动毫无阻碍地穿透我的肩胛皮肤和脆弱的肋骨结构，如同精准传导的信号。

美雪那只滚烫手掌覆盖下，我的指关节承受着她绝望力量带来的碾轧感。

这强烈的、叠加的触感输入，如同无数道电流，轰然冲开了记忆的闸门！

一个画面闪电般刺穿脑海——

早濑千夏！

她用最后力气攥住我的手腕，指尖在血污中蘸着粘稠冰冷的血浆，在我掌心缓缓划动！一笔！再一横！那是个“薬”字！血写的字几乎烙印在神经上！

而画面瞬间跳转！零那张精致如同人偶的脸孔在浓烟中闪现，他那冰冷漠然的命令清晰得如同钢针刺穿耳膜：“确认‘蓝’状态……容器确保……”

薬！

蓝？

不是同一类属。一个方块字，一个单音节。唯一的关联是——

Lycoris！Lilium！Lilium Belladonna！

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早濑前辈临死前写下的不仅仅是“薬”！那最后一笔略带拖长，如同……

如同被掩盖掉的、另一个音节的残迹！那不是一个单纯的汉字“薬”（kusuri）！而是指向——“L”！

Lycoris毒剂原液的代号！L序列中最核心、最禁忌的不老不死研究项目——“Lilium Blue”！

心脏如同被冰冷电流瞬间贯穿！那颗藏在硬质发饰下、被命名为“蓝”的药丸骤然在意识中散发出冰冷的微光！代号是“蓝”，不是容器，是内容！内容物是…… Lilium Blue！

所有线索疯狂交织缠绕！

——这里，是DA废弃的深层生物实验室！

——真岛那个疯子袭击这里，目标很可能就是……蓝！

——零的LilyBell，根本不是来“处理”我们这些失败品的！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截获真岛对“蓝”的争夺！而我这个被千夏塞了“蓝”的“容器”，成了优先级最高的“物品”！

——零命令我“生命体征维持”，是因为“容器”必须活着，里面的“蓝”才能被安全转移提取！

大脑因为剧痛、失血和这疯狂的结论而眩晕欲裂！但所有的混乱和痛苦，在这一刻被那个疯狂的核心逻辑强行统合！

“蓝”在我这里！“它”是钥匙！“它”是唯一的筹码！

零冰冷的指挥声还在远处低回：“2队前出，清除通道障碍，3队回收‘蓝’，准备转移路线……”

转移路线……

身体猛地一颤！这不是因为伤痛！而是捕捉到了零话语中的关键指令！

路线！

通道！

那根被磨砺出来的、属于Lycoris的神经猛地绷紧！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视线在剧痛和眩晕的缝隙中强行拉回一丝清明！

前方！右侧！

就在不远处那堵布满锈蚀管道和冷凝水的墙壁下！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钢制设备箱斜倒着！箱体上喷涂着模糊的实验室编号！而在它后面……

在它后面！紧贴着潮湿的、布满霉菌斑驳的墙角！两根锈迹斑斑的承重柱形成一个极其狭小的夹角！夹角后面……

玲奈察觉到了我身体的骤然绷紧！她压在我肩上的力道猛地一收！她以为我因剧痛再次失控！但她顺着我瞬间凝定、锐利如刀的目光看去——

那目光穿透了昏暗、穿透了尘埃、穿透了角落里堆叠的金属残骸，如同扫描仪般精准地钉在了那个锈蚀钢箱后方的墙角夹角上！

墙角！被巨大冷凝水管道和几块断裂脱落的保温材料碎块遮挡着！而在那些障碍物的最下方……就在靠右边那根承重柱的底座阴影里……

玲奈的瞳孔骤然收缩！作为最优秀的医疗班Lycoris之一，她对设施结构的记忆和细节检索能力是刻入骨髓的！那个位置……她认出来了！

那是早期实验室地下通风系统的次级检修口！极其隐蔽！她曾在这里处理过因气体泄漏事故导致的小规模混乱……就在三年前！这条通风管道……

玲奈冰冷的手指因为激动或恐惧而猛地用力！指甲隔着薄薄的制服掐进了我的皮肉！但她随即克制住！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声音却如同从齿缝里挤出的淬火钢针，细微却清晰到足以刻入我的耳膜：

“通……风……废弃……主……管道……支线……”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刀刃刮擦而出，伴随她极力压制的喘息，“……到……仓库……区……A7……” 话音未落，她强行停住，身体紧绷如弓，仿佛说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额头的伤口因为用力再次渗出血丝。她只能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的指尖，极其隐蔽、极其快速地朝着那个墙角夹角的方向——轻点了三下！

三点钟方向！检修口位置！通往独立仓库区A7的通风管道支线！

就是现在！

身体深处所有残存的力量在那一瞬间被点燃！它不是温热的火焰，而是爆炸！是定向爆破！引爆点是玲奈那如同钢针般刺入意识的提示！是美雪那只死死覆盖在我手上、几乎要捏碎我指骨的滚烫手掌！是沙织那穿透黑暗的“她”的心跳确认！是千夏最后的血字！更是那颗在发饰下冰冷的、名为“蓝”的微星！

身体如同濒死的毒蛇，在死亡降临前爆发出最后一轮逆流而上的缠绞！

喉头猛地发力！硬生生将肺部翻滚的血腥气压下去！同时，一直被剧痛摧残而呈扭曲姿态的右手——那只被美雪滚烫手掌覆盖着的右手——骤然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不是挣脱！而是反握！

五指如同钢钩，在美雪因为极度震惊而瞬间失力的刹那，死死扣进了她的指缝之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个动作牵动全身！断裂的肋骨发出可怕的呻吟！剧痛如同爆裂的弹片在胸腔内横冲直撞！但我没有半分退缩！借着反握美雪手腕带来的瞬间支点，左臂猛地支撑起上半身！完全不顾那条粉碎性骨折的腿！

玲奈压在我肩上的那只手被这股爆发的力量猛地弹开！她甚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眼中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骇然填满，随后化为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支撑！

就在身体被强行扯离地面的瞬间，那条断腿不可避免地承重了！

无法形容的剧痛！

粉碎的骨头相互碾磨、切割！血肉挤压炸裂的感觉直冲脑髓！眼前一片纯粹的白炽！仿佛所有痛苦都汇聚成一个足以让太阳熄灭的奇点！

“呃——啊——！！！”

惨嚎！完全是本能反应！从喉咙最深处撕裂出来！带着鲜血和内脏碎片的气息！

但这惨嚎，带着一种疯狂的、自毁般的冲刺势头！

同时！那只唯一能自由活动的手！那只在剧痛中依然遵循了无数次千锤百炼训练本能的左手！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流星锤！带着身体前倾的全部力量和意志！疯狂地、决绝地、向着左耳鬓角那个位置——狠狠地！

不是抓！更不是摘下！是握紧拳头，用指节最坚硬的凸起，如同凿子般！带着同归于尽的力道！不顾一切地砸向鬓角的星形发饰！不！是砸向硬塑料发饰的背面边缘！

咔哒！

一个轻微到极致、却又在意识里如同惊雷炸响的机械咬合声！

那一瞬间！在剧烈的撞击力和头骨的震动中！在玲奈瞬间洞悉意图、将最后一点力气加持在我后背的推力下！在美雪被我反握手腕带来的微弱反作用力下！

一枚大约小拇指指甲盖粗细、如同哑光银色子弹般冰冷沉重的金属圆柱体！从星形发饰背面一道极其微小、几近看不见的缝隙中——被那股反作用力精准地、强制地弹射剥离出来！

它掉落的轨迹在意识中被无限放大！带着千夏的血，带着所有同伴拼死送出的确认，带着绝望中生出的尖锐冰晶！

目标！

就是玲奈用指尖点出的、三点钟方向的墙角检修口阴影！就在那根承重柱底座下方、堆积的金属碎片之后！

银色的小圆柱翻滚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绝望之种，精准无比地消失在承重柱底座后方堆叠的、锈蚀金属和保温材料碎块所形成的那个狭小黑暗空隙之中！没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完成这个动作的代价是无法想象的。

身体如同被抽掉最后一根脊梁的软体动物，所有的力量瞬间抽空！支撑的手臂彻底脱力！剧痛的海啸淹没了最后一丝知觉！眼前彻底被翻涌的墨黑吞噬！身体在玲奈惊骇的试图扶持和美雪失声的尖叫中——向后重重跌落回冰冷的地面！

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捕捉到的画面碎片：

玲奈那张布满灰尘、伤口和惊骇的脸庞在我上方扭曲。

美雪被我放开的手腕依旧悬在半空，指尖微微抽搐。

远处，零那双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眸子，带着一丝突然升起的、被猎物濒死反扑的惊疑和暴怒，如同聚焦的探照灯，猛地锁定了我的方向！

还有……那片纯白如云的幻影。

只是此刻，在那纯净曳地的婚纱裙摆边缘，悄然多了一道冰冷刚硬的金属缝合痕迹。如同战斗后愈合的伤疤，承载着必须由“她”来完成的……使命。

身体被剧痛和失血拖拽着，沉向冰冷无光的深渊。意识像被撕碎的纸片，在湍急的黑色漩涡中沉浮、剥落。每一次试图抓住清醒的边缘，都被肋骨断裂处摩擦的剧痛和膝盖粉碎神经的尖叫狠狠拍回。

“……确认……‘蓝’……容器……稳定……”

“……废物……拖慢……真岛那头疯狗……”

“……A7……仓库……通道……必须……”

零冰冷、断续的命令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灌满冰水的玻璃，模糊地撞击着濒临溃散的听觉神经。那些词句破碎，意义难以拼凑，只有“真岛”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每一次出现都狠狠烫在意识深处。

“……清理……障碍……Lycoris……全部……”

“……碍事的……垃圾……女人……”

“……处理……干净……”

声音断断续续，混杂着LilyBell队员粗重的喘息、金属装备碰撞的冰冷脆响，还有远处建筑结构在余爆中不堪重负的呻吟。这些声音构筑成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虚无的墨黑时——

一个截然不同的、如同砂纸摩擦玻璃的、带着癫狂愉悦的嗓音，极其突兀地、强行凿穿了所有模糊的屏障，清晰无比地灌入耳道！

“喂喂喂！零队长！我的‘小礼物’……还满意吗？哈哈哈哈哈！” 是真岛！那标志性的、如同混了砂砾和毒液的狂笑！

通讯器！零的通讯器被强制接通了！真岛的声音直接切入！

“……闭嘴……疯子……” 零的声音压抑着极致的暴怒，冰冷得能冻结空气，但那份冰冷下，似乎还藏着一丝……被强行打断计划的不耐烦？

“哎呀呀，别这么冷淡嘛！” 真岛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委屈，随即又爆发出更加刺耳的笑声，“我可是帮你把那些碍眼的小蝴蝶……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哦！怎么样？效率是不是比你们那些只会玩枪的傻大个快多了？哈哈哈哈！”

清理？碍眼的小蝴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刺穿了沉沦的意识！惠理前辈被撕开的裙摆下流淌的浊白……沙织和美雪染血的残破身影……玲奈眼中那片沉重的阴翳……千夏最后写下的血字……所有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神经上！

“你……越界了……” 零的声音更冷，但那份冰冷里，似乎……少了几分对“疯子”应有的、纯粹的杀意？更像是一种……被合作伙伴打乱节奏的警告？

“越界？哈哈哈哈！” 真岛的笑声更加癫狂，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零队长？你们LilyBell负责‘回收’你们想要的‘东西’……而我嘛……”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湿黏的兴奋感，如同毒蛇在耳洞里爬行，“……负责帮你们……彻底‘清除’掉那些……多余的、肮脏的、只会浪费资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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