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答应了能天使帮助她的请求，但是，讲实在话，我们没有任何头绪。

作为委托人的能天使没有对我提出任何要求，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帮助别人在学校内查过往资料的经验。况且，我还是东高的新生……虽然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即使不管怎么看我对这件事都有不得不负的责任，也还是无法做出什么行动。

周末的日子就是这样，在家中纠结着“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可最后还是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等到临上学之时，便会开始懊悔“哎呀。我怎么什么都没做”，然后继续在床上打滚。

天气越来越冷。

每次北风吹过，卷起一阵沙土，就会借着大气压的威力，叫温度计中的水银柱再下降上几毫米。

手机里、电视中、报纸上……各种各样关于冷空气袭来的消息几乎将我的视网膜填满。

冷空气来了一轮又一轮。

然后，一股风终于吹过，将身上的遮羞布扯得稀巴烂。

我躺在家中的床上如此想着。

突然，肚中的饥饿感打断了我的思绪。看来是思考过久，碳水化合物不足了。

从床上站了起来，我走向了厨房。

独居的坏处固然很多，但在这些事情之中，最令人恼火的、除了做饭，我相信没有第二个选项。

从买菜到刷锅，从醒肉到发面——古话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尽管平常上学的时候不得不自己做早饭，但今天还是免了吧。这种日子口，点外卖也不是个好选择。

真是的，光是想想做饭这件事都令人胆寒。

……总之，先出门觅食吧。

我换了一身衣服，缓缓按下电梯。

这座小小的城市不甚发达，据说这里的所有饮食文化都是穷讲究。

比如做面。

如果放在隔壁隔海相望的发达经济体，可能最棒的选择就是出去到拉面馆搓一顿，说不定在路上还能够遇到自己正被催婚的语文老师。但是，这种出去吃面的行为，在这片大地上是行不通的，会遭白眼的。

吃面的时候，摆在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捯饬面。面要宽窄适中，细面会吸尽汤汁风味、宽面吃起来嚼劲十足，但是不可以用大碗装宽面。大碗宽面的话，就要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会蹲号子的。从过不过凉水这件事来讲，也是必须要考虑的一点。面不过凉水会很黏，过了才会有那种爽滑的感觉，但也有人就喜欢那种粘牙的感觉。至于菜码，这一点随心所欲，也根据地域不同而有所差别，随着季节变换也需要添加新鲜的时令蔬菜；但大体上说来，黄瓜丝和鸡蛋丝是跑不掉的。不过，据说内城人会喜欢吃萝卜丝，反正我吃不惯。

好险，差点忘掉酱。从配方上来讲，酱反而是最朴实无华的那一个角色，但却总有些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是整碗面的中流砥柱。干酱甜面酱和肉丁，谁要是还不会做可以拖出去枪毙了。自己在家做的时候，推荐加一点点啤酒，但我自己便无福消受了。十八岁之前可不要偷偷喝酒喔！

还有还有，切记切记，不要忘掉醋，我吃这口面就是为了这点儿醋。如果喜欢的话，夹几片蒜肠也可以，一碗面菜酱料拌在一起，像小十二一样唏哩呼噜地吃下肚，仿佛身心都通过食物得到了疗养治愈，让人想要舔干净碗底。

不对，真是扯远了。尽管已经走出小区一百多米远，但此行的目的地还是没有着落。家附近没有什么好吃的饭馆，唯一算得上可口的某老爷爷炸鸡店也已经吃腻了。连锁的快餐店通常都有品质保证，但这一点带来的劣势就是口味太过单一，在走进店里之前就已经想好可乐是否加冰了。所以，这种情况下，我就会想念以前的路边摊和夫妻小店。

走进店门，桌子上铺着不知道哪里买的厚厚的塑胶垫和印着代驾广告的抽纸盒，紧邻着收银台的桌子上一定都是老板自己家的东西，而且也一定要有一个孩子坐在那里写作业；菜单经过塑封，凳子不管怎么调节都没办法舒服地坐着，碗上多多少少有些磕碰划痕。

但是，它们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旺铺招租”或者餐厅废墟，只遗留下来一堆没人愿意去解决的问题。我感慨着，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问题啊。

真是的，问题天天都多……何时才能期望一一改过？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传统的、看起来便是小本经营的店铺们一个接一个倒闭，“旺铺招商”和“店铺转让”的广告贴遍了大街小巷，一家店面甚至一个月就会换另外一个品牌来经营；更有甚者，摆在店门口的花篮都还没来得及撤下，店面便已经关门大吉了。

既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那就在家附近晃荡一下好了，说不定能够找到一两家好玩的餐馆。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我向北走去。

马路两侧的行道树上，绿色的树叶依然随着吹来的风荡漾着，缓缓摇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不是会言秋日胜春朝的人，但能够让许多名家大师称呼为Golden Days的秋天，我想一定很舒适。

拂过我的脸、风儿带来凉爽舒适的感觉。

我哼着歌走着，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直直地走到了不知哪个政府机关的门口。大门矗立在我的左手边，岗亭里站着执勤的工作人员。

注视着那座灰色的大门，我开始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小的时候，这座大门似乎是深红色的……？我看向门匾，上面的黑字与红字表明了它和它身后的建筑作为区教委的身份。

接着，目光依然四处扫视，直到我在停车场看到了一个特别的身影。那个身影正准备坐上车，她的半个身子已经坐进了车里。

高挑、知性、短发、猫耳……

我的心中突然上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到，那个身影也转过来看向我。

是凯尔希。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一个人出来觅食的高中生一定会遇到自己的班主任这种蠢到家的定律。

凯尔希看向我，眉头微微皱着。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遇到自己的老师、甚至还是班主任，这种事情不管怎么说都太可怕了。这样想着，我将兜帽戴上，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背过身去面朝马路，扮演一个正在打车的路人。

我玩弄着手机，祈求凯尔希的眼力不足以认出我。不知道几分钟过去了。

然而，祈祷是没有用的。某位伟人曾经说过，丢掉幻想准备斗争。

看起来还算新的轿车开到了我面前，我清楚地听到了车门的解锁声。

凯尔希摇下来车窗、解开安全带，从档把的另一边探过身子来。

我和她素来没有什么关系，交往更是不深；如果硬要说的话，自己与她之间也只不过是上下级的关系而已，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出了校门，似乎这段关系就要自动解除了。我是一名普通的十五岁公民，她是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我们的身份在交往中只是将这样的关系淡化掉而已。

躲躲闪闪着，我试图不让自己的眼神对上那位可怕的菲林女性；然而，凯尔希那冷峻的眼神在我的全身上下像火控雷达般来回扫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便会被锁定、发射一枚导弹。她的眼神盯得我浑身不自在，于是、我畏畏缩缩地开口。

“那，那个……老师好。”

凯尔希的脸上既没有笑容也不像是生气，毫无波澜的表情让我摸不透底，仿佛Abyss一般。

“——你吃饭了吗？”

沉默良久后，这是凯尔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时候已经将近中午，用这句话作为问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更何况我本就是带着“找点什么吃吃”的心态才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凯尔希坐回到主驾驶位上，系好安全带，用手在副驾位的坐垫上拍了拍。

“上。”

只有一个字。

我不敢忤逆她的意志，于是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位。据说，副驾位在遇到交通事故时、是死亡率最高的位置哦。关好车门、将安全带从右肩拉了过来；在将插片插到底座之前，凯尔希便一脚油门、让车飞了出去。

出乎意料地，车的内部比我预想的要更朴素一些。没有平常的女性车主那样、在车中挂上一堆奇奇怪怪的的东西、或者是在方向盘上镶钻石，凯尔希的车内除了几包香薰以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了。内饰保养得很好，浅棕色皮革包裹着门内板，几乎没有划痕或者污渍，就连看起来像实木的内饰板也一样。现在车头冲南，水晶档把在挡风玻璃透过来的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凯尔希一言不发地握住方向盘，坐在主驾上的姿势十分舒展。

“……所以，凯尔希老师……”

我开口向她发问：

“您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这里了？”

没有用言语，凯尔希调整了一下内后视镜，让我看到了后排座位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这是谁在剽掠其人啊……我这么想着，又继续向她说道：

“休息日也要工作，社畜什么的、您也真是不容易呢……”

不好，是不是用词不太妙？看向凯尔希，她的脸色没有任何改变。

“谈不上这个。我现在很知足。”

凯尔希用着冷淡的语气开口。像是言语未尽，她又补充上了几句：

“……至少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月还能开出工资来。嗯……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个？”

尽管这样说着，她的眼睛还是紧紧盯着前面的路。将遮阳板翻了下来，凯尔希又说道：

“先不说那些。你出来晃荡的理由呢？”

“找地方吃饭。”

我如实向她答道。

当然，如果我现在撒谎的话，说不定就会被碎尸万段了……喂，后备箱说不定是空的哦。

“嗯。我可以带你找个地方吃顿饭。”

听着凯尔希的话语，我自己的脸色不知在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常言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是没安好心，现在凯尔希又要没事闲的带我去吃饭，她究竟在想什么？她想做什么？她想要我做什么？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那个，其，其实我还不是很饿！”

我慌张的口气仿佛已经暴露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凯尔希没说话，只是一味地踩下油门。

“不会太远。蓝港？”

凯尔希惜字如金，用着最简短的语句向我询问道。

我没敢反驳，点了点头，于是车拐进了朝阳北路。

要是说实话，走朝阳北路并不是去蓝港最快的路径，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在四环的辅路上绕一圈。如果走北边的姚家园路，还能够更快一些；但是，都在这座城市开车了，居然还想要方便快捷……我的脑子真是被各种痴心妄想填满。

料想到休息日的车流会很多，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吓了一跳。远远望去，前方的路面简直就像番茄酱被打翻了一般，到处都是刹车灯在亮起。

保持着低速行驶，突然地、凯尔希扭过头来，向我问道：

“社团委去你们活动室查过了？”

“嗯，”我点了点头回复她：“我们把活动室打扫了一下儿，她们没说什么。”

长呼一口气，凯尔希又抛出一句话。

“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什么意思？”

她的话让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于是情急之下我只好用反问作为回答。

“你们在查蕾缪安的事情？”

“什么？”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跳。

我知道，能天使的本名是蕾缪乐——尽管不清楚这种名字怎么分辨出姓氏和名字，但凯尔希口中说出的词句让我隐约觉得这二者之间存在脱不开的干系。

“……蕾缪乐的姐姐。”

凯尔希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将车窗摇了上去，打开空调和座椅加热。

“抱歉，我没太听清楚……”

在凯尔希面前，否认是一个绝对不可取的选项。如果按照功用来看，暂时蒙混过关的话也许是可能有效的绥靖手段，但大家都不会下了飞机后疯狂用厕纸做手指操。

“你们在调查她的事情？”

凯尔希又踩了一脚油门。

我在脑海中开始思考。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凯尔希会发现这件事；然而，我也并不是非瞒着她不可。现在还不清楚凯尔希想要利用这件事做什么，或者让我们做什么，所以根本没有用来做出行动的依据。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凯尔希叹了口气，问道：

“能天使来找我说过了。”

我并不清楚凯尔希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讲出这句话。但既然能天使已经向凯尔希说明了事故原委，我想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去瞒着她了。深呼吸一口气，我向凯尔希说道：

“我们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她姐姐留下的东西。”

说到这里的时候，凯尔希的身子突然怔了一下，随即、强烈的前倾感传来，安全带将我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毫无征兆地，凯尔希踩了一脚刹车；还好这里不是快速路，不然真的要酿成大祸。

我盯着凯尔希的脸，一言不发。

在做出进一步的行动之前，等待凯尔希的反应是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真的去揣测她在想什么也好、亦或者是见机行事当墙头草也好，眼下的沉默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

刚才的那句话可能会让她凯尔希误认为我还有想说的事情。

当然，人的语言和情感就是这样，有限、脆弱又无力。

终于，漫长的季节过去，凯尔希在等红灯时开口：

“这就是你决定帮她的理由？只是因为，和她一起找到了蕾缪安留下的东西？”

不知为何，凯尔希的这句话总让我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况且，如果凯尔希真的想一以贯之她不那么单刀直入的风格，那这句话未免有些太过直白。我叹了口气，在脑海中编织着能够用来满足她的借口。

左转的红灯最难等了。

我看向车窗外闯红灯的电动车，开口说道：

“说不上。我没有在帮她，老师。”

凯尔希的手指灵巧地在方向盘上来回拨弄，随即、她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这一点、你自己比我清楚得多。”

“……所以，您想让能天使放弃这件事吗？”

我转过头去看向凯尔希，她的眼睛和我对上视线。

“尊重学生的主观能动性是东高的传统，”

紧接着，氛围便开始严肃起来。皱着眉头，凯尔希又补充道：

“但她毕竟不是本校毕业的。”

凯尔希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能天使和我待在一个班级之中就是这一点最好的证明。我不清楚能天使的初中是哪里的，但她既然已经告诉过我、来到东高就是为了调查那件事，我想她应该不会轻易改变那些想法。

“您有听能天使说过，她考来东高的动机吗？”

凯尔希先是缄口不言。但看到我固执的表情，她大概已经放弃了抵抗。

“所以我不可能出手拦住她。”

“那您为什么——”

在我开口询问凯尔希将我拖到她的车里的动机之前，菲林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学生会也好、自管委也好，哪一边都不会坐等着看的。”

“她们不一定会知道……”

不，她们会知道。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不管怎么样，我们之前已经到自管委和社团委去露过面。一定有人知道，高一年级的能天使同学。

我低下头去，手扶住下巴开始思考。

“大家都知道，曾经那个蕾缪安的妹妹来了。”

像是说得不够畅快，凯尔希又接着说道：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不可能有人会让她那么顺利地就开始行动。”

“那老师，您的想法是——？”

我开口向凯尔希抛出疑问。

“我不是个喜欢事无巨细地管学生的班主任。”

真是惊人的话语，我这么想着。凯尔希用着上位者般的口气，发出最为重要的宣言。

我知道没办法用正常的话语让凯尔希坦白她的看法了。

于是，我敲了敲实木纹样的内饰板，向她问道：

“……凯尔希老师，那您的班主任工作还真是辛苦呢。”

没有多说什么，凯尔希瞥了我一眼，随即将脚刹松开。

“带完我们这一届，您还会再当班主任吗？”

我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说道。

凯尔希没有反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紧接着，她开口说：

“会的吧……没关系。总之，我会好好把你带到毕业的。”

我低下头去。

绿灯亮起，我们二人都没有再说话，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自己还有三年左右才可以考本，因此对凯尔希的车技、我也完全无法评价是好是坏。

至于这辆车嘛……我想，凯尔希还是对以油田出名的东北城市带着什么眷恋吧。

朝阳公园那标志性的两根桅杆大门从眼前划过。

不一会儿后，凯尔希便将车开进了停车场里。她开着车轻巧地绕过那些挤满着SUV的狭窄停车位，将车塞进了一个看起来根本停不进去的车位里。

以前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与一位异性到三里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逛街的样子。顺带一提，广义上的三里屯北起亮马河、南到工体，西至春秀路、东到农展馆，总之是有一堆使馆的地方。但若是说到狭义上的三里屯，那只可能指的是工体到武警总队医院中间的一小部分地带了。

至于此行的目的地蓝港，是另一个可以和三里屯并驾齐驱的商圈，或者说叫安家楼也可以，只不过这个地名几乎只存在于公交车站上了。从定位上来说貌似是蓝港更加高端一些、偏购物属性，三里屯主要还是以酒吧为主，听起来就像是醉汉和强奸案高发的地方，但这些年重点打击后已经收敛很多，可归根结底我还是去不起。但是，不管怎么说，无论用身体上的哪个器官来思考、我也没办法想到，除了我的家里人以外，首位和我一起来到蓝港的异性，居然是我的生物老师兼班主任，凯尔希。

这幅场景让我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将会把此事看作为我此生最大的污点……在异性的人缘这方面居然可怜到要让班主任来照顾我，就算我再怎么不注重社交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吧！

从停车场跨过水碓湖的支流后，我们沿着石板桥向北走去。可能是由于休息日的缘故，路上格外拥挤，到处都是挽着胳膊腻歪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看起来他们生怕这片十四亿人的大地上有人不知道他们是情侣。

“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平常冷淡而近乎有些恐怖的老师今天突然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这不是断头饭还能是什么？我试着回忆起了那辆轿车的后备箱，似乎将我的身子蜷缩进去也还算能放得下……不对，她一个生物老师，会用手术刀、会肢解之类的也不算什么特别稀奇古怪的事情吧？听说有人在面对指导老师请吃猪排面时果断拒绝，我现在也好想要拒绝掉眼前的这份邀请——好可怕，好可怕，有没有拒绝与安宁的提拉米苏蛋糕……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没，没有……”

如果给我灌注吐真剂的话，凯尔希就会知道我其实很想吃失重餐厅；但是，那里的菜卖得实在太贵了。尽管用轨道输送菜品的方式相当新奇，但像我这样的一般人去了几次之后就会对这件事丧失兴趣，更何况那家餐厅开出的账单会让每一位自诩中产阶级的人看到后立刻申请低保。

在刚刚和她的接触中，我隐约也能够感觉到，今天的凯尔希绝对没可能是出于偶然才做出这些事情的。她请我吃饭这件事暂且不论，我想，凯尔希一定是想找个时间与我交谈的，今天这次偶遇只是真的巧合而已。不过，这的确为凯尔希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就算我今天没有遇到她，凯尔希也一定会挑选某一个工作日来和我聊聊的吧。

凯尔希既然已经决定要来请我吃饭，那便可以预料到她没有草草了事的打算，这一定是一场相当漫长的交谈。这样想着，我的身子不由得划过一道电流，开始莫名地颤动起来。

见我一副颤抖的样子，凯尔希突然拍了拍我的背，说道：

“你放心吧，不会吃了你的。只要你不说，也不会有其他同学知道这件事。”

“噢，那还真是多谢了，老师……”

自己僵硬的口气还是没有任何好转哪。我这样想着。

“……唔，萨莉亚怎么样？”

哪有人带学生来蓝港吃这个的？！我想我的脸上可能露出了恐惧之色，连带着凯尔希的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古怪。拜托，这又不是高中生聚会……不过对凯尔希要求太高也不好，她也只是万千普罗大众中一名普通的工薪阶层而已。话说回来，萨莉亚算是日本餐厅还是意大利餐厅？

在完全没有反抗的情况下，路过某个收购了凯尔希所开的车的品牌的厂商的子品牌的推广店，我被凯尔希拖进了萨莉亚。

她一个人包办了所有菜点。好在萨莉亚的上餐速度一如既往地快，看起来就还是那一副翻台率很高的样子……遇到我们这样可能会占用桌子很久的客人，我的心中就泛起一阵负罪感。不得不说，现在这个年头还能看到除了快餐店以外的实体餐厅、真是一件幸运无比的事情。实在是对不起，耽误你们赚钱了。

这样感慨着，我看向坐在正对面的凯尔希。

她小口地扒拉着盘中的意大利面，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难道说，她真的只是要和我平平静静地吃完这一顿饭而已嘛？还是说，她想说些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这里有什么她的仇人、而让她没法放下心来说话吗？

我理解她想要保护她自己隐私的心情，但能不能不要在吃饭的同时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擓起一勺多利亚饭放进嘴里。呜呜，实在是太好吃了……入口鲜滑颗颗分明的米粒和黏腻香醇的芝士，配合在散发着鲜甜味道的番茄蘸料之上，太棒了，这实在是人类最高的杰作，宇宙排行第二的美食……顺带一提，排行第一的是西红柿炒鸡蛋。什么？番茄炒蛋？那是异端！

这年头开一家餐馆简直就和跳楼送死没什么区别，所以能够活下来的餐厅、就算是像萨莉亚连锁品牌，也一定有着其他餐馆所无法匹敌的优势。对于萨莉亚而言就是便宜而且种类还很多，并且几乎没多大概率吃出病来；如果放在其他老字号上可能就会不太一样了——比方说，在调制蘸料的时候加入麻酱，然后在面对电视台采访时说“这是我们独门儿秘传的绝技，打清军入关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儿开店儿啦”，简直就和眼前小票上写着的畅饮吧没有什么两样嘛。没有畅饮吧的话，我会立刻将萨莉亚拉入黑名单——不，开玩笑的。

正当我马上要陷入奇怪的妄想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让我被呛到。

“所以说，唔，”凯尔希嘴里含着面条、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意外地有些引人发笑：“你有问过能天使，她想要查那件事的理由吗？”

“暂时还没，老师。但这很容易就能猜到吧？”

凯尔希的话很容易让我上当。首先，我没有办法猜到别人的心理究竟在想什么，我对这件事也没有丝毫兴趣，就算我知道答案也没有告诉她的意愿。

其次，凯尔希不可能蠢到真的要依靠我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结合她前面的话，这一场交谈，她的背后绝对还有别的目的。可能是与我们为友，也可能是与我们为敌。

虽然不信任自己的班主任这事儿听起来很没良心，但在确认真正的情况和凯尔希的目的之前，不论设下多少道防线都不为过。只局限于自己的心里，我这样想着。

“……追究这个不是什么有必要的事。”

这话说的不错，我喜欢。能天使未必会对凯尔希讲出事情的全部真相，即便她的性格使然，我也不觉得——对，她的动机已经是来到东高调查蕾缪安跳楼背后的真相了。如果她真的信任东高和凯尔希所代表的东高的老师们的话，能天使出现在我面前的理由根本就不成立。

稍微迟疑了一小会儿，凯尔希将叉子上卷起的面条吸进嘴里，又含混地说道：

“说真的，我有点意外……你为什么会去那个社团？”

“真是抱歉啊，老师……其实要我讲，这事儿我自己也没太搞明白。”

我想要打个哈哈试图瞒天过海，只好一边讲着一边思考。但其实，我说出的话里也不尽然都是幼稚的把戏；在凯尔希这种长辈，尤其是对方还是教师的情况下玩儿家伙，那自己属实是自取其辱：

“能天使毕竟是我同桌，她软磨硬泡的话我确实也不好推脱。”

听到这番话，凯尔希暂时松了一口气。她用放松的口吻讲道：

“其实你大可以拒绝她的。”

“……我没那么喜欢拒绝别人，”我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像是辩解一样地说：“尤其是她那副样子，很像我家里那位，让我很是骑虎难下啊。”

我用了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希望凯尔希不要计较于此吧。

丝毫没关心于我的话语，凯尔希上下打量我一番。

“你家里那位……是哪一位？”

她饶有兴趣地开口，样子就像是遇到手头缺钱的人的贷款推销员；升！升舱的钱我来出。兄弟，把你的手机给我，这是我在网上给你申请的备用额度，可以随用随取……像是突发恶疾般地想到这些事情之后，我才想起来眼前还有一位女性正睁大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嗯，是我妹妹。”

我如实向凯尔希回答，没有丝毫隐瞒。

入学登记的时候有要求提交户口本复印件，她对我的家庭情况应该不至于那么疏忽才对。

“她很小吗？”

我不知道凯尔希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个近乎像无赖一样的妹妹感兴趣，于是我的眼神四下巡游：

“嗯……比我小一岁多吧，她是零九年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

凯尔希的回答方式吓了我一跳，但我仔细望去，她的目光仍旧和以前一般锐利。

“你们平常在家里的关系很好吗？”

猝不及防地，她再度抛出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欠她钱啊，她问这么多、是征信所么？尽管我不很想去往那个方面思考，但见人下菜碟这种事连我自己也都在做，我没理由去在怀疑凯尔希的情况下再行否定。

怔了一下，稍微迟疑之后我才做出回答。

“……不怎么样，老师。我和她不住在一起。”

“哦，这样。她住在爷爷奶奶家？”

凯尔希摆出一副不感兴趣、随口一问的样子，从大碗中又夹了一筷子的高丽菜。

“她和我父母住一块儿。”

“什么意思，”

听到我的回答，凯尔希第一时间反问。她的头突然地昂起，似乎还靠过来了些；嘴角微微下撇、微微眯起来的眼睛让我看不透她的想法。

“所以，你父母和你——”

“我们……呃，怎么说，就是分居状态吧，老师。”

赶在凯尔希用难以置信的语气确认那个选项之前，我便已经给出了答案。

凯尔希拿起了她手边的可尔必思，吸管上的咬痕清晰可见。话说回来，家里的可尔必思是不是该补货了？

“……真可怕。”

眼前的菲林给出了一个我始料未及的回答。她作为生物这种理科的老师，对语言上的运用应该更加严谨才对吧……还是说，她的心里真的就是这样想的？这么直白地暴露出来可实在是不太好。

“这个……嘛，我们家情况有点儿特殊，您能谅解吧？”

我试探性地向凯尔希问道。她点了点头，没有停歇便发问。

“没关系，当班导这十年，我也见过有这样的。”

她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的年龄？

我仔细这样想着。按照今年的年份，也就是说、凯尔希最晚是在LOVE again发行那一年当上的班主任。真是可怕，明明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结果回头望去已经是十年了……重点不在这里。我们一开始聊的话题是什么来着？算了，无所谓了。

按照一般的教职工规律……凯尔希这个人看起来当然是一般人。本科生毕业后直接当班任不太可能，所以这种情况暂且按下不表。如果是硕士生的话、概率比较大一些。按照两年制来算，她应该是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硕士毕业，那么今年她三十四岁……不对，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推算她的年龄？

将心中的计算藏了下去，我试图寻找新的话题。不知为何，总感觉一股寒意刺透了我的全身，难道凯尔希已经看出了我的小心思？

“十年啊……凯尔希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决定当教师的？”

听到这个话题，菲林女性稍微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如果硬要我说的话，应该是我初一那年吧。”

凯尔希停下来清了清嗓子，仿佛接下来要开启长篇大论：

“那年暑假松花江发大洪水，嗯，我生物老师在那边调研的时候就这么死了。”

我惊讶得不禁后背向后倒了一下。松花江的洪水……如果这样看来的话，那她应该是切尔诺贝利事故那一年的人。不愧是菲林啊，原来是虎年出生的人，猫科动物一家亲。

“呀，原来这样……我很抱歉。”

我微微低了一下头，表达出最起码的敬意。

“不，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我没那么多钱付书本费，她给我垫了一回，后来我就记着这件事。嗯，记了很久。”

“老师……那个时候，还不免书本费吗？”

我微微歪着头向她发问。在真正的话题到来之前，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吧。不过，宣称是义务教育、结果学杂费还要学生自己出，这种事情放在现在来看简直难以想象。

“学杂费全免——我想想，应该是零七年的事情吧。”

“这样啊……老师。那年我刚出生呢。”

摆出“真是不好意思”的表情，我挠了挠头。与之相对的是，凯尔希叹了一口气。

“啊，已经过了十年啦！你们赶上好时候了。”

这句话我曾经无数次在长辈口中听过。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讲真，其实并不出乎我的意外，但也很难想象凯尔希居然是在这个时候讲出。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离题太远太远了。

这句话简直万能，在抬高讲出者身份、无意间贬低收听者的同时，几乎锁死了收听者所有反驳的可能性。自己完全没有反驳这句话的意图，更何况我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其他的话语能够回复凯尔希的这句话。

好时候、或者是坏时候——这种事情如何定义，全凭讲出者的灵光一闪。这个概念实在太过于宽泛，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的标准当然不会相同。也许很多人觉得现在便是最好的时节、也许有人会思考着过去与未来的意义，也许有人会怀念那个美好的旧日。时代的变换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看待时代的方式恰恰是每个人意志的体现。

每一个时代都有人拍手称好，每一个时代都有人无奈叹息。不知名的浪潮裹挟着我走向海中的莫斯肯漩涡，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文化和自由就这样无情地被剥夺和滥用，歌颂、传承甚至为之自豪的价值观被电子和离子击得粉碎。有人毫不知情所谓的责任是什么，希望用谎言和自欺欺人而蒙混过关；有人看向峰顶的旗帜，然后不得不携着远超体重的包裹滚下山去、粉身碎骨。一个又一个时代，无数人的生命和思考在嚎叫，不甘着、挣扎着，看着他们曾经为之自豪的一切离他们远去。

时光的流逝从不会有所提醒。也许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或是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亦或是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许多虚无缥缈的概念此时却在我的眼前浮现着。扪心自问，我所处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吗？我并不知晓凯尔希的观点如何，但囿于我自己的视线，一位十多岁的高中生怎么可能会对“时代”这个东西有所概念？没有固定的范式、没有确切的单位，只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它结束了或者没有结束。可怕，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不由得让我打起寒颤来。

凯尔希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饮料，润润嗓子开口。

“……十年。有很多人和事儿都变了呢。”

人事易变，眼前的景色也会随着自己的心情，从而展现出不同的角度。这样长的一个时间跨度，尽管每一天都没能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自己一个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

……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吗？

十年能改变一代人。

我将手放在桌子上，眼前的凯尔希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我不清楚是她保养得好或者怎么样，但她青翠的眼神的确流露着遗憾而怀念的神情，自己的脑袋也跟着嗡嗡作响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穿越回那已经结束的十年之前。

十年结束了。三年又结束了。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

学前班、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

可是，以后呢？这个“好时候”，我能够做到什么事情呢？

这十年好像结束了，又好像没结束；

这三年结束了，但它永远不会结束了。

我有些理解能天使的想法了。

深呼吸一口气，我感觉自己的肺都在颤抖；喉咙仿佛被划破般泛起苦涩和痒痛，铁锈味几乎要从气管中直冲而出。尽全力刹住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我尴尬地冲凯尔希笑了笑作为回应。

“说回正事。”

凯尔希又补上了一口可尔必思，她杯中的冰块看得我眼睛发直。

“在求你帮她之前，能天使还和你说什么了？”

我迟滞了一下，问道：

“您指的是……？”

她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迅速却优雅地将叉子“啪”地拍在了桌面上，说道：

“蕾缪安的事情。”

“这样啊，”

我挪了挪地方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能天使只是和我提了一些她姐姐以前的事情。”

“具体？”

凯尔希挑了挑眉毛，她那对淡绿色的猫耳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

“呃，只有一些小事情，比如她姐姐学习很好……诸如此类。”

结巴着，我放低了一些音量来回答凯尔希。

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凯尔希终于开口。

“东高的教育理念一向是尊重学生主观能动性的。”

我低下头去表示认可：

“好的……老师。”

良久，凯尔希那令人熟悉的尖锐语气再一次在我面前响起。

“但是，如果我不是以老师的身份——只是站在一个‘和你认识的人’的立场来讲的话，”

我咽了一下口水，手指因为紧张已经有些麻木了。我有心想喝口水缓解一下情绪，却发现自己怎么样也都没办法抬起胳膊来。

“我觉得你应该少管闲事。”

她的话并不让我感到惊诧，倒不如说我应该对这段话收取专利费。不做没必要的事——这是我一以贯之的行事准则。我不清楚凯尔希是否清楚这些……当然，她是否清楚也和眼前的对话没关系。她的这段话就差将真正的话语摆在明面上来说，但好在我没有蠢笨到听不懂她的意思。根据能天使的描述，她姐姐真的是跳楼的话、如今，能天使想要将这件事旧事重提，对校方来讲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不管学校那一边，是什么学生会也好还是什么自管委也好——反正W说了这学校没德育处——都不可能对能天使的行动放任自流，这点自己已经思考过了。能天使的行动本身的存在，就是对校方的一种不信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谁也无法知晓能天使的行动会带来什么后果，蝴蝶效应可是很可怕的。无论校方向能天使告知的是否就是那件事的真相，能天使都不可能放弃她的行动。

真的摊上大事了。

我这样想着。

“那么，您对能天使那边……？”

我仔细揣摩着凯尔希语气中的意思。“以老师的身份”——那么，她在此前说出的那些关于什么狗屁主观能动性的话语，完全可以证明这件事还留有可操作的空间。如果能抓住这种暧昧的态度，也许整件事就会有很大的转机。

“她完全没有听进去。”

凯尔希用着像嘟囔的音量这样说。

能天使的行动当然无法阻挡，联系起凯尔希的话，她所面临的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不就更加说明我需要帮助她了吗？

……有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

因为持续不断地思考，所以脑壳都有些发痛。我掰了掰手腕，“啪啪”的声响从关节处发出。

“那关于这件事的具体情况——”

我试探性地发问。

“抱歉，这件事我的确也无可奉告。”

凯尔希用相当坚决的语气拒绝了我。也许是因为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自己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我也不觉得她是在故意为难我。况且，她本来就没有告诉我这些事情的义务。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凯尔希又补充般说道：

“不管那件事如何，我希望你能把精力从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上挪开。”

她的口吻和普通的老师训学生别无二致。我微微点头，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作为普通人、普通学生，在这所学校里平平安安把这三年扛过去，然后拿毕业证走人，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说到一半，凯尔希突然停住。过了许久，她才再次说道：

“或者，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最后摔到地上，发现自己在东高浪费了三年的时间。”

这是选择题吗？但很抱歉，我真的不擅长做出选择。

“这……”

我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但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尽管没有明说，但凯尔希想让我二选一的欲图已经相当明显了。

“没关系，我并不是在说你。”

凯尔希突然露出开朗的笑容，让我不由得脊背发凉。喂，秋天有那么冷吗？

突如其来的沉默围绕在餐桌周边。

“……东高算不上是座好学校。”

像是自言自语地，凯尔希这样说。

“啊哈哈，您就算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退学重考了。”

轻轻蹭了蹭脸颊，我的眼神虚无缥缈地折射着，试图想要锁定住什么。凯尔希的眼神中又闪过奇异的光彩，她却什么都没有说，自顾自地叹气。

缓了好一会儿后，凯尔希才堪堪又一次开口。

“嗯，没关系。慢慢来就好了。虽然东高不是那么个能让人很快就适应的地方，但一点一点去适应总有好结果的。”

凯尔希的话像是在鼓励我，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的想法与W如出一辙。为什么这些人都这么执着于让我熟悉这座学校……？凯尔希可能知道我被调剂到这里来的事情，可她不一定知道我对这件事情有些许不满啊？可是，在眼下，这些疑惑还没有严重到必须开口发问的地步。

真是可怕啊，连吃顿饭时的交谈也几乎要在我这里变成了单方面的攻防战。

“你们去社团委注册了吧？”

凯尔希眯着眼睛开口，而我点点头来回答她。

“有遇到什么事情吗？”

“唔……怎么说呢，社团委把我们甩到了自管委那边去，后来又给我们弄了回来。”

听着我的讲述，凯尔希“咯”地一声用叉子扎穿了她面前的圣女果。真可怕啊，这种手上的巧劲……如果是我的话，叉子和圣女果间绝对会有一个飞出去的。

“她们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吗？”

不知道为什么，冷不防地、我总感觉古怪的氛围降临了，就连整个餐厅内的气温仿佛都下降了几度，总感觉整个餐厅都在向我们投来视线。喂，那边的情侣，降温的应对方法是添衣服而不是抱在一块儿互啃喔，会得传染病甚至性病，搞不好会阳的。

“……没有，呃，吧，凯尔希老师。”

两个语气词的使用让凯尔希加深了警惕，她的眼神中逐渐漏露出一股“不讲出事实就要刀掉你”的表情。真是可怕，原来她一开始说的什么“不会杀了你的”都是障眼法，真实目的是请君入瓮吗？千万别把我抛在亮马河里呀，那河两边都是公园浮起来会很惹人注目……

“说。”

仅仅一个字，我就体会到了凯尔希那无比强大的力场。该死，这究竟是什么转动一百万匹磁场力量，变频空调吗？我不太擅长察言观色，但也能很明显地觉察到凯尔希的态度变化。

“哎，那个是……两边都告诉我们，这个社团不存在。”

抬起头来，我瞥见凯尔希静静地等待着后续，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找其他话说下去：

“还有，虽然不是她们说的，但能天使跟我讲，不管她是去直升班问，还是去其他年级问，都告诉她——呃，没有蕾缪安这个人。”

语毕，我偷偷瞄向凯尔希那边。她的脸突然回到了我在车上时看到的那副姿态，冷静、平淡，略显尖锐的眼梢似乎也不带任何感情。

“不用去理她们，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行，”

凯尔希面无表情地将一小口玉米擓进她嘴里：

“作为班主任，让你在这里平安度过三年是我的工作。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你千万不要担心，完全可以相信我。”

她像是下定了做什么事情的决心，又拿起了可尔必思猛吸一口。

“那老师，这……”

“别去操心你不该想的事情，也不要去插手。”

说完，凯尔希又补充道：

“这所学校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总有那么几件事会突然蹦出来吓你一跳，但千万别担心、也别多管闲事。”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凯尔希的话堵了回去：

“我那辆车是贷款买的。”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说了。

像是作为这场谈话的收尾，我将最后的米饭和酱汁打扫干净以后，问了凯尔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说来回答也很简单，但我想凯尔希不会给出那么普通的回答。也许这句话和以前的谈话有些割裂，但凯尔希的话中一定隐藏着某些我尚且不够格知晓的事情。

“……那老师，您对东高的想法呢？”

凯尔希放下筷子，长舒一口气。

“毕竟是给我开工资的单位，所以……这种感情，说来也有些复杂。”

就如同刚才凯尔希所做的事情一般，我现在也静静地听着她讲述。

“我们曾经是想把它建成一所好学校的，并且也一直在为之努力。但是，不可能一切按计划进行，不可能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

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在旷野之中摇动的灯笼。她的话属实让我摸不着头脑，但现在可不是应当发问的时候。我坐在位置上，静静等待着凯尔希的讲述。

“总有事情会超脱我们的想象。但是，没关系，你和你的同学们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用着国王俯视臣民一般的口吻，凯尔希如此说道。

“这……老师，您指的是？”

我瘫倒在了椅子上，后脑勺传来了坚实的触感。

“……抱歉，现在我不能告诉你太多细节。”

凯尔希用手蒙住她自己眼睛，长吁一口气之后又说道：

“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盯着她碧翠的眸子，我心里突然翻上来一股不知名的苦涩感。手脚不知怎的突然传来了酥麻的感觉，神经仿佛被阻塞般无法正确地传达电信号。

“这样……”

我默默地在心中盘算着，将思考转化为切实的言语后再讲出口。

我并不清楚凯尔希是否已经从我口中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她能否明白我帮助能天使的理由？然而，凯尔希也的确没有用强迫的方式让我不要去帮能天使调查蕾缪安的事情，这一点实在太奇怪了。她明明是我的班主任，也同样可以用更加有强制力的方式让我不得不遵从她的意愿；事实证明，她没有那么做，并且她似乎也没有那样做的兴趣。这一点让我相当迷惑。

“凯尔希老师，可以稍微问您一个问题吗？”

被我叫到名字的菲林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您是出于什么理由，才想让我不要再去干涉能天使的事情的呢？”

轻轻地用指节叩了两下桌面，我向凯尔希这样讲。像是脱力一样，凯尔希也瘫倒在了椅子上。

“我这样说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

她在愣神一会儿后开口，

“但你作为今年刚考进来的，对她想让你查事的了解既没有那么全面，也很难调查到什么。”

我隐约感受到了凯尔希的意思，但她还是依然在讲述。

“如果你帮着能天使查下去的话，这些事情背后的所谓‘真相’能否查到先另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吧——会有哪些人没法忍耐你们的行为？”

点到为止，她摇晃着猫耳，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我起身去饮料机接了一杯可乐，然后又回到座位上，小口地喝着，思考着眼下的事情。

覆水难收，这是我小学就清楚的道理。更何况，我没有食言的习惯，不管我自己说出多少歪理，也不会真的恶劣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能天使的委托，自己必须完成，没有第二个选项。

我将勺子放到了碗沿，仔细思考着眼前的情况。

凯尔希似乎不希望我继续帮助能天使追查这件事，不仅是从行动会不会被阻止来讲，而且也是从行动的结果上来讲。的确，如果这就是凯尔希想向我表达的观点，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然而，最终的实行与否，还是要我自己来做决定。

我思索着，思索着能够规避凯尔希口中的那些不利因素的方法。自己的手上也许还有几张牌可打，凯尔希的语气中也留下了不少可以钻的空子，更何况这所学校对于我的意义并不如能天使和凯尔希那般重要。所以，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需要去做的，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做得到的。搞清楚这一点，也许很快就能找到走钢丝的正确方法。

看着我沉思的样子，托着手肘的菲林女性似乎也体察了我试图找到平衡点的努力。

我替凯尔希付了账单。方向不同路，因此我只好坐公交车回家。

树枝和楼厦的阴影从我的身侧闪过，车厢里仿佛黑漆漆一片、又仿佛灯照般明亮，让我有一种身处夜间的错觉。

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我带着对千禧年的眷恋昏昏睡去。

毫无疑问，错觉只可能是错觉。

过去也只会是过去。

已经经过的一切都将不会再回来了。

——Chapter/III：Back to the 2000s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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