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由於萊卡恩趁他半睡半醒的時候，誘騙他在電話中說出自己最近不會過去，所以身為老闆，雨果踏入自家畫廊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情了。

相較前幾天，他確實感到神清氣爽不少。萊卡恩沒事的時候都圍在他身邊，為他做這做那的，而他也真的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公子，支使著萊卡恩做飯、打掃，甚至還帶了便當給薇薇安。

「真不容易，讓新艾利都最有名的家政團隊成員免費為我下廚一一這裡的器具可不怎麼樣，不會讓你施展不開吧？萊卡恩。」他斜倚在床上打趣地說。

「會不會施展不開，就讓你親自試試看吧。」萊卡恩的微笑同時帶著謙遜與自負。他為雨果端來早餐一一磨細之後和著牛奶和蜂蜜燉煮的燕麥，料理得容易入口的雞蛋和少許水果。

「哼，要知道，就算做了這些，想要彌補畫廊三天沒有人主持的營業虧損，恐怕還遠遠不夠呢。」雨果冷笑道，拿起湯匙。

萊卡恩總是為他準備一些清淡卻富有香氣的料理，「都把我當病人嘛」一一雨果雖然抱怨，卻還是難以捨棄樸實有飽足感的粥、仔細撈過油脂和浮沫的肉湯，還有托盤上不時出現的蛋糕和鬆餅。那些東西不僅是可口而已，味道深奧而充滿層次，甚至會變著樣式擺盤。雨果不禁感嘆在外生活多年，為了薇薇安和自己，廚藝多少是學了一些，卻還遠不及此。

適切的進食穩定了他的精神與體力，除了夜裡反覆的發燒和惡夢之外，他覺得已經復原了七七八八。鏡子裡的自己，嘴唇與臉頰開始浮現血色，但他依然無法擺脫那份窒息的倦怠。它沉入胃裡、緊貼舌根深處，與他過去幾天受的照料混合為一。

而現在他在店內，努力地消化胸口奇異的不適一一雖然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今天就得處理那枚戒指。戒指與其他貨物一起送來的時候，他只匆匆一瞥，理智上知道那是什麼。但現在，它的存在感有如黑洞，能將整間店吸走，讓他覺得有個惡魔坐在附近。焦躁驅使他在畫室裡踱步。

「沒什麼好猶豫的吧，雨果•維拉德。難道區區一場沒來由的病，就讓你的精神萎靡到這種程度了嗎？」他對自己說，還是深吸一口氣，掀開了暗門。

工作檯上放著一個塊紅色的東西，它的存在證明屬實。陽光充斥地下室，落在那枚戒指上，桌子被染出層層疊疊的血紅。

他猛然想起那種感覺，他搬出家裡的緣由，那股沉甸甸的疲憊一一他的生命有一部分被抽空了。那條看不見的絲線在他身上，「啪」地一聲斷掉了。

「你終究還是來到了這裡。」他聽見一個聲音說。

2

雨果按下了唱片機，鋼琴獨奏與舊文明時代的交響樂緩緩流出，讓他變得專注。

黑色手套上那枚戒指旋轉著，內圍刻有拉文洛克歷代家主名字和中間名的縮寫一一歷經水火，飽嚐風霜，但正確無誤。

「直接進入最重要的部分吧。」雨果想，他畢竟知道這枚戒指的來歷。他用鉗子夾著戒指，讓碎裂的紅寶石面向自己。如同與人對視的戰慄傳遍背脊，這顆紅寶石內裡的顏色已經花了，一塊塊雜質在其中綻開，像感染了侵蝕症狀一樣。破片的顏色已不如當初鋥亮，現在不過是在戒座裡，勉強維繫著最初的風光。

他執起鑷子，仔細地將碎塊自戒座取出。對這枚戒指來說，多少是種侵犯吧？他想。

十歲左右的時候，雨果曾經試著偷走這枚戒指。若他漫長的盜賊生涯有個起頭，這大概就是第一次出手。他天真的以為，取得宅邸裡價值最高的這枚戒指，再將之變賣的話，他與塞蕾娜就能獲得解脫，從此生活無虞，不受拘束。

「噢，真是家賊難防。」他父親詠嘆道：「陷入絕境的蟲豸，竟妄想咬破巨象的頸脈。我的雨果一一你這仰人鼻息的小雜種啊，我不曾覺得自己的兒女如此陌生。說說看吧，為了無聊的自我感動，凡庸之人究竟能投身多麼可憎的愚蠢？」

他不回話，彷彿久遠以前曾喝過一瓶毒藥，現在藥效終於發作。

「好心告訴你吧，嘴歪臉斜的雜種，」父親往後一仰，從牙縫中擠出話語：「你得用那羸弱的腦袋好好想點事情。你總不會以為我戴著的是真貨吧？」

一個箭步，雨果衝上前去。他扯下襯衫，甩在父親臉上，奪過炫耀性地放在桌上的贗品。「還有機會。」他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我能行。就算是假貨也沒人知道。父親說不定在騙我。」他光裸的雙腳在顫抖，撐持著跑過打了蠟的走廊，身影如同一陣漸快的弦音。

此時，背景的音樂聲傳來了。這首歌叫做什麼來著？《宮廷喜劇》。獨特的升降音階，詭異的調性。

雨果點燃少量的反以太物質噴塗在紅寶石受空洞污染的區域，試圖鬆動以太結晶。他依然不知道要拿這枚戒指怎麼辦。他看見少年的他一直跑著、跑著，跑向街頭，跑向點染月光的大廈，直到現在。但在那久遠以前，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跑的每一步，都只是更加接近地獄。

他父親出現在走廊盡頭的會客室裡。

3

塞蕾娜死後，雨果有一段時間的記憶空白。他抽高了，柔韌的肢體和無聲的走路方式都經過充分練習，那堵小時候望而生畏的牆，十六歲終於翻出去了。

「咳，我遇見你的時候，你根本就是一台扒手機器。」老傑克說：「不知道在那種家族，到底是經歷過多少。算了，我恐怕也沒興致一件一件聽你說吧。」

老傑克的教導讓偷竊從低劣的癖好變成一門藝術，從魔術般的手部動作，到判斷戰利品價值的知識、轉手賣出的門道。雨果能在腦中看到一個由盜竊奢侈品架構起的龐大網絡，那便是創立「反舌鳥」的契機。新的喧囂逐漸填滿他的生活，萊卡恩的出現，讓他有機會在新的人面前，展現迥異於過去的自我。他的家庭歷史與街頭生活割裂了，奇怪的是，就算心裡的某個部分一直缺乏表情，他還是比較喜歡和萊卡恩一起歡笑時的自己。

掩藏身分周旋於上流社會的快感，讓他食髓知味。順利的逃脫，似乎證明他終於依靠智慧戰勝了過去的軟弱。「雖然你們可能覺得這只是好玩，但我還是要你們發誓，這場無聊的扮家家酒，不可以傷害或奪走別人的性命。」老傑克說。在月光之下，他們讓他充當反舌鳥成立的見證人。

「萊卡恩，你是個認真又直率的好孩子。是孤兒的出身讓你流落至此，如果你生在別處，一定會走上明路吧。」他說：「但現在既然你們決定同甘共苦，雖然不必絕對聽命於彼此，但必須互相忠誠。」

雨果看見萊卡恩抬頭看他，就像他們私下相互發誓時一樣。「這是一條不歸路，不是小奸小惡。有計畫、有組織的犯罪，很難像以前一樣，被視為生存所迫，而得到豁免。你們必須在任何時候都互相信任，作彼此的掩護。」萊卡恩的眼神沒有躲閃，依舊直視著雨果的雙眼。

「至於你，雨果。」老傑克轉過身來，雨果覺得被什麼深深刺了一下。他就是為了這樣的情況，才搶先老傑克，與萊卡恩在私下互相應許的。

「你是我看過最聰明、最複雜的人（人。雨果想：他說的是『人』而不是『孩子』），今後你的未來，一定會充滿凶險吧。我的經驗告訴我，越是有奇特才能的人，受到的摧折越深......。我對你沒有什麼祝福，因為你接下來的路，我看不見，也想像不到。

「我只有一件事要對你說一一雨果，就像你答應我的一樣，不要殺人或傷害別人。就算是你深惡痛絕的人。因為那會改變你，把你徹底摧毀。你的血有著邪惡的淵源，你的內心似乎住著我不瞭解的事物。但命運是你自己選擇的，聰明如你，我放手前也只能相信你沒有問題。」老傑克說。

雨果不停發抖一一是興奮、自豪抑或恐懼？他的腦袋暈乎乎的，有重大的責任被交付到他肩上了。「你的血有著邪惡的淵源，你的內心住著我不瞭解的事物。命運是你自己的。」他點了點頭。在這幾句話中他嚐到一絲違和，關於話語本身，也關於老傑克的眼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只知道有某件事被確定了，而那是他一直以來的擔憂。「你的心是骯髒的」、「你的血液中含有暴戾」。若他如此告訴自己，那是警告、是提醒，還留有餘地。但當別人這麼說......。

回頭望去，只見萊卡恩還是靜靜望進他的眼睛。這個人有時會拖他後腿，但若要以身犯險，他從來不曾缺席。

對著萊卡恩，他再次點了點頭。

4

或許雨果有機會一直做個像樣的罪犯，遊走於新艾利都的高樓大廈之間，但事實是，反舌鳥雖不為毀滅拉文洛克家族而存在，但幾乎與之同時隕落。

拉文洛克家族遭徹底擊潰時，「雨果•維拉德」這個身份也浮出了檯面。若不是與梅弗勞爾的互惠關係，讓他免於白道的追訴及黑道的勒索，恐怕雨果要過的就是另一種暗夜生活了一一被追殺、暗算的那一種。「今後，反舌鳥縱然要繼續撲翅，方針也不得不改變了吧......」雨果想道。

碎塊裡的以太結晶已經清理乾淨，就算是贗品，也採用了頗為高級的質地。但原本那顆寶石是再也拼湊不起來的了，這些破片成相不佳，個頭又小，恐怕只能充作拉文洛克礦區的中低價品。

父親死去的晚上，他從父親被血濡濕的右手，摘下還殘留餘溫的這枚戒指。它在雨果、塞蕾娜，還有許多其他人身上造成了撕裂性的疼痛，以及決定性的災難。雨果不只一次在夢裡見到它，帶給他自由的幻想、監禁的現實。

他捧著染血的戒指發愣了一會。不遠處，火焰劈啪作響，叔父狡獪的步伐在濃煙中逼近，想來是為了確定父親是否已經死透。火星竄上雨果的褲管和衣角，幾乎已嗅不到新鮮的空氣。他必須走了。

「去吧。」他不願萊卡恩見到那枚戒指。離開之前，他把它扔進了蒸騰著以太揮發物的火舌裡。

5

房間裡流轉的音樂變成了普通的鋼琴奏鳴曲。

「這枚戒指，大概是又被拉文洛克的什麼人撿走，流回到家裡面，現在又被售出的吧。」雨果思緒飄忽地想著。

他脫下手套和鏡片，從工作椅滑下來，躺在冰涼的地板上。

「好累......」他深深吐了口氣：「真的是累了。」

多年以來到底是什麼支撐著他，直到現在呢？離開拉文洛克家之後他一直奔跑著，就算暫時塵埃落定，未來關於薇薇安、自己、這家畫廊也有太多事情要處理。他還得和市長談談未來在某些方面的合作關係。或許萊卡恩每晚來他身邊，也達成了某種監看作用。

他果真是放鬆下來了，竟然沒想到這點？但......

「就算是那樣也沒關係吧。」他想：「反正現在我們走的道路又要變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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