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憤怒的空氣充斥在房內一一他自己的憤怒、萊卡恩的憤怒。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開口。

「我不敢相信......他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許久之後萊卡恩才說。「我不敢相信，我也......」

他緩慢地轉頭看著雨果。

雨果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睜大，他甚至能明白萊卡恩想說什麼。

「如果是你，會想殺掉他們嗎？」他問。

萊卡恩不語。他沉默地承認了。

「就算現在，我還是會這麼想。」雨果說：「我們沒有等到那個時機一一但如果等到了，我恐怕還是會想出手吧。」

「......但我還是不想看你把雙手弄髒。」萊卡恩說，聲音充滿挫敗。

「說得也是。」他笑道。

他永遠無法知道那一天，是哪些人將塞蕾娜凌虐致死。他也永遠無法知道他父親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滿足色慾，還是將他的個性徹底馴服淘洗。

他曾痛恨自己對父親曲意逢迎，也曾責怪自己對他人的生死漠然無視。無數夜裡的輾轉反側，他幻想著，若那時他不曾偷竊戒指、不曾來到宅邸，甚至不曾誕生於世，塞蕾娜就算成為一名拉文洛克，都好過遭受如此暴虐的厄運。

但最初他僅是弱小，並不懦弱。他過了很久才知道，那些競賽、那些「享受」，都是暴力的行使。

冷酷並不存在他的血液，而是存在於暴力之中。在父親絕對的壁障面前，他無法辨識一一畢竟，他還期待著愛寵。

在父親面前搖尾乞憐、看著塞蕾娜的屍體而無法落淚、面對老傑克的要求，不曾發自內心答允，並非因為與生俱來的懦弱與冷漠，或是暴虐和嗜血。

但正是這點令他悲傷，挖空了他的心。他錯過了太多、失去太多。過去不曾正視，一再奔跑著，但回頭去看，他本該擁有的事物，是永遠不可能回來的了。

2

那之後他們又做了一次。萊卡恩的動作很慢，雨果一次也沒有聽到他說「放鬆」、「動啊」之類的話。他的器物已不如當時熱脹，僅是在雨果體內來回，逐漸變硬。用力地、深遠地，他們在床上擁抱著，性器僅是克服擁抱不足的方式，這個夜晚並不要求他們以原始的激情表明心跡。

沉默的情愛、沉默的擁吻，這是雨果第一次感受萊卡恩的舌頭在皮膚上留下的刺癢，性器填入自己體內，所引發滿足的嘆息。在性事這方面，雨果從沒想過索求更多，但他確實希望這個時刻再維持久一點。他的雙手扣緊萊卡恩後背，將臉頰埋入他的頸窩之中。極其罕見，自己得以交融於他人的體溫。

那時他躺在工作室的地上，想起了萊卡恩，以及他們即將交錯的路徑。那天萊卡恩像小狗一樣嗅著他脖子，極其矛盾地，讓他感到了驚訝而悲傷。他不是沒有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而是直到現在依舊直覺地認為，自己已經被破毀玷辱。這樣的身體和心，大概是不適合接受求愛的吧。

這樣的想法，從萊卡恩求愛那時開始，就不斷折磨著他。他反覆擺盪在意志被彎折的痛苦，以及無法獲得與萊卡恩親密的遺憾之中。然而，在手上掂量那枚戒指時，像是要與誰爭辯一般的好勝心，還是自胸口慢慢湧出。

「一輩子害怕，永遠畫地自限嗎？我可不是這種人啊。」帶著一絲寬容，他在心中嘲諷自己。那枚戒指在他手裡，他發現自己可以盡各種手段侮辱它。他甚至可以讓它看著，自己如何替至今為止的生命，增添最出乎意料的一筆。

拉文洛克的雙目已暝，它巨大的身軀搖搖欲墜，而雨果•維拉德還在這裡，在這張古舊的床上，絞紐、開展、向無限的虛空與機遇，獻出生命的一部分。

「塞蕾娜......」他輕聲叫喚。拋棄一直看顧著他的妹妹，享受僅有生者能體驗的幸福，多少令他感到可恥。

他勾勒著那之後塞蕾娜的一生。或許她會逃出宅邸，但大概不會像他，一直以偷竊為業吧。她會想蝸居在家，那個家最好鄰近收藏了舊文明小說的圖書館......而有一天，她會繼承一點錢，想聘請一名專業的執事。萊卡恩推門進來，向她深情地鞠了個躬一一

他發現自己將渴望重疊在她的身上。與她告別的日子太久，他無法想像一個真正、完整、活著的塞蕾娜了。

但他還是衷心祝禱她在某處的幸福。

3

身下的動作還在持續，逐漸變得緊湊。他看著萊卡恩的臉，在視野之中開始模糊。這是許久、許久沒有正視過的，萊卡恩原始而野性的樣子。

現在雨果已經沒辦法取回少年時期，甚至幾週之前的張揚和瘋癲了，體內有某種東西正在慢慢改變。如果是萊卡恩一定會看到的吧，自己的大喜大怒、高傲不羈，還是有著堅硬的基底。狂潮在渺遠的海岸之外反覆拍打，那些被打濕的石頭，赤裸的躺在白砂之上。

而他赤裸的躺在白色的床單上，萊卡恩在他身邊。

就算是惡魔之子，也並沒有受什麼詛咒。對於殺或不殺，他帶著緊張的心情，生怕被識破，宣揚著、推測著，想找出後果與答案，但這似乎也被自己與別人解讀成了一種人格、一種象徵。

但現在，他可以肯定的說：那不是我。到頭來他需要的不是請人繫緊牽繩，只是一個了悟的契機而已。

珍惜，懷念，責怪，心痛。他回頭看著萊卡恩，伸手捧起他的下頷：「看著我，萊卡恩。」他用氣音在他耳邊說道：「現在你看到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萊卡恩發出一聲悶哼，伸手解開雨果的髮繩。現在他們做的事情不需拉扯，紮成馬尾已經沒有必要了。他知道萊卡恩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一一捨棄執事風度的時候，他不太可能說得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

但就算這樣也沒有關係的吧。雨果想。

4

在恍惚之中，記憶包裹了他，他花了些時間辨認自己的位置。那是一座公園，小時候母親帶他去過的。

在母親還未陷落貧窮，不清楚自己已被完全捨棄的時候，他們曾有過快樂的日子。

陽光很好，而她並不在。

雨果在草地上奔跑著，許多孩子在周圍嬉鬧。面前是一棵巨大的綠樹，他想都沒想，就爬了上去。

樹影搖曳之間，他遠遠望見他們的出租房，這激起了某種情感。

他思索著字眼，就像同齡的孩童一樣。一切都還沒發生，但一切又都早已發生過了。

「家。」他說。「家......」

5

他知道自己力竭睡去之後，萊卡恩幫他清潔了身體。起床之後，他全身乾爽潔淨，穿上了睡衣，抓傷、咬傷全都處理過，連床單和被套都換新了。

「真是可靠啊......」他感嘆道，又向後仰倒。昨夜激情帶來的痠軟與虛弱，隨著意識清醒回到身上。他現在可能發著低燒，這第一次讓他察覺自己的身體健康的確相當脆弱。

「萊卡恩......」他乾啞地呼喚，而萊卡恩正好端著兩人份的早餐進來。

「你終於肯和我一起吃飯了啊。」雨果笑道：「身材管理應該不需要每天吧。」

「哼。」萊卡恩在他身邊坐下，笑了笑：「我認為，有某個人比我更需要身材管理一一你能自己吃東西嗎？」

「怎麼可能不行。」他佯怒道：「我可是餓得很。」

那天是假日，他們在床緣歇坐了很久，斷續聊著近況，訴說分別以來變化的種種。日光在床單上投射出一片溫暖的乳白，到了談話的某個節點，萊卡恩突然說：「雨果，我會重新考慮的。」

「什麼？」他以為自己錯過了談話的某些內容。

萊卡恩說：「在符合制度的情況下，只有你能夠做出決斷的時候一一若那是你以理智做出的判斷，我想，我未必會完全無法認同你的選擇。我會重新考慮。」

「什麼？」他瞪大眼睛。

「我必須先聲明，我不接受私刑正義，那只會讓你引火燒身。但是在這個制度允許的情況下，如果遇上你不得不做出決斷，而且只有你可以決斷的情況，殺與不殺一一只要我能獲知背後的原因，明白你還維持著理智，不是隨意行使的暴力、瘋狂，還有仇恨......我會傾聽你的選擇。」萊卡恩說。「你早就聽清楚了，我不想再說第三次。」

「我聽清楚了嗎？」雨果笑道：「如果我說我沒聽清楚呢？你要幫我錄個音嗎？」

「閉嘴吧。」萊卡恩小聲抱怨。

「在這個制度允許的情況下。」他模仿道。

「別再笑我了，雨果。」萊卡恩說：「你有時候恐怕都比我理智多了。」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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