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疯狂山脉

我梦到了……金黄色的麦田，在被炫目的光芒包围的圆球内，我拉着他的手，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在麦田的中央。

这个空间反常地模糊着能量的存在形式的边缘。麦田是能量的一个阶段，我们是能量的一个阶段，光芒是能量的一个阶段……

我们衔起自己的尾，变成了一个不会终结的环。我茫然地站立在摇曳的麦田之中，在纯白流光的天空之下，对自己的新形式感到茫然。但身边却传来悲怆的嚎哭，那件陈旧的斗篷蜷缩在麦田中央，身形如残烛颤抖，捶打地面，他让一圈的小麦如往常风拂过一般摇曳。他在为什么悲伤？貌似是为了我们无限有或者是永远失去的未来？

我一直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帽檐总是投下一块反乎寻常的诡异阴影，遮掩他的眼眸和神情。但在他嚎哭时，我有些同情地搀扶他，肢体相交之间，瞥见那阴影里偶然掠过的一抹晦暗的金色，他很轻，完全不像我所见的形体一般应该有的重量，我就像在扶起一个棉花制的稻草人。

他的声音绝望无比:“我出不去了……”

“……”

“你也是。”脆弱的人发出的声音令我的心轻轻地颤。

我忘记了除了麦田和他以外的所有事

“莱昂……在不会再到来的过去，我们一起诅咒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吧……所有人。”他轻轻地问询着我。

“好。”我蹭着他湿润的鼻尖回应道，他的呼吸微弱，像风中的蝉翼。当然，我也如此。

……

“狮子。”

“狮子！？”

“喂！外乡人！发什么呆呢！赶紧给老……给我的手放开。”

恍惚只在一瞬间，而在瞬间之间目见的人或事也在瞬间之间消逝为一片茫然，就像很普通的生活中偶尔的走神。我摇了摇头，视线重新聚焦，脑海里却回荡起一阵失衡的嗡鸣，血液的循环确确实实地紊乱过，站立的下肢忽地酸软，费了些力气才稳住身体。这说明并非我恍惚，而是，确实经历了什么。

面前的野猪似乎有些谨慎地仍然对我使用着英语，但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令我震惊的事——方才在我印象里是野蛮粗犷，衣衫不整有些流氓气质的野猪此刻却全然换了一副模样，他不再随意地摇晃自己的脑袋，而直至我怪异的打量的眼光反复扫过他身上多次的长时间内都刻意地端着，微微仰起着脑袋，微睨着瞥视我，分量精准地不屑着。而衣着也换成一套大体，边缘缝着淡彩流苏的长袍，加以鼻梁上放着的一小幅金丝边框圆眼镜，俨然一副学者的模样。但那隆起的肌肉与胸腹仍在褶皱的勾勒下显形，一双特征性的獠牙在嘴边，否则我都难以将眼前的人与方才所见的“乡长”联系在一起。

“……”

“你是……？”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小声些，不要再说英语了……让路过的人听见就不好了……”说着，他似乎有些矛盾地要保持不紧不慢的风度，却同时略显焦急地转着脑袋观察四周，一边从白袍的袖筒之内撩起恼人的流翻找着什么。我循着话间也观察了一下所在的地方，却发现此刻我们所站立的地方完全不像在沙漠里一般……四周都是巨大的保持几何构造的磨制的平滑砂石所构筑而成的建筑，我们像是身处一条廊道之内，左侧绘满图案的立柱之外是一片小型的花园，令人意外地却发现花园内并不都是旱生植物，而是绿意葱葱的灌木乔木，甚至簇起鲜艳花卉的圃。

我回过脑袋：“为什——”

猪人令人恼火的蹄子直冲我面门而来，把什么东西拍在我的嘴上，由于和我的动作相冲，这一下给我弄得够疼。正当我捂着嘴想要发怒时，另一只蹄子顺着他显然是一跃而起的动作以后摁在我的脑袋上，这次因为有鬃毛的缓冲，并没有痛感，但我却彻彻底底地被他莫名其妙又粗鲁的行为激怒了。我感到他又顺手捏了捏我的耳朵，某种轻微的刺痛传来。顾不了更多了，我暴起的右臂升起，拳头猛地受到一阵沉闷的反作用力和阵痛以后，我甩了甩手臂，准备质问他。

猪人仰面躺在地上，略微痛苦和疑惑地捂着右侧的脸，长袍的下摆摊开，圆滚的肚腩挺起，模样滑稽无比。显然……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将被弄乱的耷拉在脸前的毛发抓起，绷着仍发力的手臂，走上前去。

但当我看见他那张仰着朝上因为重力稍有些变形的脸，那之上茫然的神情却不像假的，眼珠转动着望着我，呲着獠牙的嘴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说什么。

“……你想干什么？狮子。”

“叫我名字。”

“……为什么打我，莱昂？”

其实此时我已经有点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冲动了，但只是反问他：“……你先说说你想干什么？”

野猪伸手用手背盖住眼睛，叹了口气：“……你他妈的不是不会埃及语吗？我给你装的是同声传译的设备，一层高分子复合膜，在你的吻部；一个特制的耳机，戴在你那个三角形的神经索很难固定的耳朵上。”事实上，除了同声传译我能勉强理解，他在后续提到的几个名词都令我感到陌生，但他并没有敌意或者是戏弄我的想法是实然的，我感到脸颊有些炙烫。

“有什么问题吗？哼！？”他解释完以后对我发出质问，声音里带着上颚共振的哼声，表达着不满。

“……行吧，我向你道歉……”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发觉从刚才起，我虽然能够无障碍地理解他话语的意思，但他发声的方式和文字的音节依然是全然不同的一套。他在说埃及语。气氛有些尴尬，我很快转开了话题：“但是……这太神奇了……真的是通过你刚刚说的……那种放在我身上的小物件实现的吗……真的不是某种巫术吗？”

“……所幸我还有些耐心，但你能不能先把我扶起来再说话。”说着，野猪猛地面色狰狞，全身的肌肉紧绷发力，然而肥胖的身躯在地上也只是蠕动了些许，圆滚的肚子摇晃但却岿然不动。他力竭了，重新瘫在地上：“听到了吗？”

……

我把野猪从地上简直是与重力拔河一般扯了起来，他稳住自己的肚腩，反手扶着腰，抹去了头上的汗。

“……你为什么那么重？”我筋疲力尽。

“为什么你们的观念里还存在巫术这种东西……当然我不是不信其有，而是巫术，巫女，异教徒这种观念是一种很狭隘的观念，光是听着就令人有一种闭塞感……不觉得吗，狮子。它们无非是技术，是已存在规律的利用罢了。”

我仔细听着，抚着自己下巴的毛发，不小心将思绪偶然跳出的碎片从嘴里吐了出来：“有没有技术可以让胖子自己从地上起来的。”

“……”

“……有”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但显然他懒得再和我扯些什么，便不计较我的失言。“总之，我作为乡长……也是皇城之桥，不能到上面来太久。记好我的告诫，尽你所能在这座城内挣扎吧。”

“这套设备可不便宜，但就当我送你了。”他朝我眨了眨眼，像是在僵硬的示好，却很难掩盖住某种嫌恶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毕竟我的拳头确实结结实实地落在他那张黑脸上了。

我忽然想起了了一些记忆里于此冲突的内容，喊住了转身甩着袖子准备离开的野猪：“等等”

“小萨刚才也和我提过，我的语言不通会在皇城受到阻碍，但他提出的方案是让他来做我的随身翻译官……但是现在你却能使用这种同声传译的高级机械，这让我感觉到一种撕裂感……”

野猪皱了皱眉：“那个孩子只是单纯想逃脱她祖母的管制罢了，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到皇城来，你总算做了些不那么野蛮人的判断……不过，至于这一项技术，是在近七八年来踩出现并发展成熟的，考虑到他祖母以前在智慧宫的品阶并不高，领域也是一些矫揉造作的园艺方向，在逃罪之前可能未曾听闻这项技术。在地面上懂事且长大的小萨不知晓也很正常。”

逃罪……虽然我已经大抵能从她的态度和含糊其辞之中猜到，但直接从眼前这位乡长的口中得到笃定的答案，我还是有点为此担忧。不仅需要考虑的是她们到底背负的是怎样的罪名……而且担忧我上皇城所借之线万一被其他人所得知，那个罪名会不会甚至影响到我。然而，眼前这只野猪似乎清楚着知道详情，却并未告发她们，从他的态度上也能看得出来，他大抵也是保护着她们的。这位鬣叔或许确实是值得信任的好人。

“七年……太夸张了吧。就当做是科技的正常发展，我在欧洲土地辗转，见到了也认识了不少发明家，数学家一类的人士。感受了许多许多年整片大陆的风云变换，世事变迁。但从未见识过如此快的科技发展速度……也未见识过如此神奇得可疑的技术……埃及，究竟是……”我惊叹道。

“……有些大惊小怪了，不过这是好事。”他笑了笑，“适当的使用你这种情绪，埃及人很吃这一套。不过……”

野猪脸色逐渐变化，他的眉头微微蹙着，思考似地游移着眼神在侧面的那片在炽阳下的景观绿洲：“我虽然没见过那一位……但我有一种预感，虽然我不觉得你能走到那一步，但出于今天真的是有点反常的好意，我还是向你道明——假如你要直面我们的至高神，请千万谨言慎行，勿动小聪明。”

“……谁？阿波罗吗？”

野猪摇了摇头，认真地望着我，用粗壮的手指在嘴前比出了噤声的手势：“我们早已抛弃那些神话……至高神圣且唯一。另外，你需要注意一点：自从你踏上了这片空域，你的离去就不是你自己能够决定的了，唯有两条——圣命，或者从皇城的边缘自己跳下去。”

野猪的身形隐没在前方延伸的廊道立柱的影与梳齿的光交错之间：“我的帮助到此为止，后会无期。”

“……”

那边确实没有再传来更多的话语了，我呆在原地愣了一会，才发觉他似乎直接凭空消失了。我惊异地往前跑去，检查了前方事实上跟我原本所站立的地方并无不同的廊道……我消去的疑惑又重新涨起，这也太诡异了。真的不是什么巫术吗？

虽然这么说，但是我接下来要干什么呢？说到底，这到底是哪儿……迷茫之中，我先原地将行囊卸下检查一遍，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怪异预感，伸入挎包的爪子触碰一样又一样的物品，我的笔具盒，稿图，行装……显然那些该有的东西都在，但我却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忽地想起了些什么，我猛地摸索遍全身，却发现原本挂在腰带上的，别在大腿侧的大小两个水壶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难道说落在小萨他们家里了吗？ 但我明明记得，在出发之前我完整而认真地检查过一遍行李，而且，如果真的是在那时丢掉的话，我应该早就察觉了……自几日前到对岸我就一直是以这种行装行动，身上少了某部分重量应该很快会察觉到异常。答案显然，是那头野猪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摸走了。但是，为什么呢？

我抓着脑袋，一头雾水。观察四周，我至少应该先见到别的活人，或者说离开这个建筑到街道之类的视野开阔的地方去。想着，我重新带上行囊，随便循着几个方向试着走了走。

在这间建筑之内，处处形成的空间似乎都没有特别的标识系统，花圃，植被种类，立柱，冰凉的地板，几何的构筑，过量的浓郁光线……元素反复平凑，简直是为了令人迷惑而生。更可怕的是，我在各种房间穿梭了许久，都无法找到像是出口的地方。

……

搞什么……

我有些恼火，但眼下的问题已经很清晰，这是个迷宫，暂且不去想那头脑子里不知道装什么坏水的野猪为什么把我丢到这样一个迷宫之中。按照探险家常用的方式，在走过的路上留下标记似乎是较为直接的办法……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在各处都有的规模不一的景观植物，如果使用放置性标记，那些植物的叶子或者可能能捡拾到的断枝条应该能够胜任。

我静下心来，感受四下的空气流动。半晌，我感觉整个迷宫有规律地掠过一阵又一阵的枝叶摇曳的沙沙声，以及不小的风穿过立柱和斗拱，以及部分墙壁上凿出的装饰性镂空发出的如同乐声的波浪。我的耳朵抖了抖，很快，那个声音的主人一阵不小的风从廊道的远处喷涌而来，冲刷在我的侧脸之上，将我的鬃毛吹得飞扬。很难想象在建筑之中气流也能如汹涌……

既然这样，不得不考虑放置的标记被吹散的可能。虽然我原本也不太愿意去破坏这里的庭院造景……更何况，这里显然不是无主的地方，随意的破坏不是明智的决定。那么……我摸了摸自己的挎包，叹了口气，那儿是一把小刀，是和裁纸刀不同的一把专门用于破坏硬物的刀。

……在石头上刻标记显然也不可能啊。

我有些气馁地靠在立柱上，大脑空白，不知如何是好。老实说，这里的温度并不低，即使是廊道，即使是在建筑之内，由于阳光的斜射和墙壁的间歇性大量镂空，如果持续走动的话，被阳光直射的时间也占据多数，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此处的阳光感觉更加炽热猛烈，甚至像是带有穿透的魔力。在整个迷宫内滚动吹拂的风无比干燥而且炽热，虽然说不像在沙丘之中一样夹杂着恼人的飞溅沙粒，但长时间地暴露在这样的热风之中，我很快地意识到体内的水分正被蒸腾，抽离。即使是我强忍暑热，将斗篷拉紧尽可能地覆盖住全身，也收效甚微。

迷宫过分使用的纯白和反光建材往我避之不及的视线内抛射着刺目的光，这让我感到炫目乃至晕头转向，我苦涩地咬着牙，眯着眼观察四周，冷汗浸湿了额间和鬓角。我发觉，如果我再继续被困下去，后果将无法想象，我会在这里倒下，虽然……我知道那也仅仅意味着又一次如梦之尾的惊醒，但我或许不会再有机会拜访此地。

现在，我和很确认我对那头野猪的信任实在为时过早了，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将我的水壶取走，这一行为都将现在的我置于了相当危险的境地。

我意识到缺水和过热是亟待解决的严峻问题，我用手揉去视野内被汗水沁得闪烁的朦胧，皱着眉观察那些随处可见的植被。此时，我顾不了原本因为尊重这里的主人而设下的行为限制了，用手拨开那些绿色摇曳的阔叶，撩开茎干探往深处，我惊异于无论大到庭院一般的布景或是盆栽模样的植簇，都无法在它们的附近找到明显的水源。然而在这样连经验丰富的旅者都畏惧的干燥环境之下，这些种类都明显来自湿润地区甚至雨水过剩的某些南方区域的植物却毫无蔫萎之状，反而生气蓬勃。甚至我将那些铺设在土壤表面的松散白色小石挖开，将植株连根拔起，都无法从地下找到什么为其供水的装置。

取出我之前准备的小刀，我随意找了处石板，紧紧地攥着刀柄，将刃尖抵在石面上谨慎地发力，但令我愕然的是，这把专门用于破坏硬物的特质匕首竟然狠狠地滑开，无法在墙面上找到稳定的受力点。而在这之后，光滑的大理石面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的划痕。随后直接用蛮力刺击的尝试也以失败告终——我从一开始所设想的两种方式其实根本就行不通！

怎么可能……我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焦躁，心慌意乱，我匆忙地调整了气息，沉下心思索。

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决定到埃及，却没有尽可能周全地搜集与之相关的信息的行为实在太过荒谬，固然，几乎整个欧洲都对这个非洲大陆的神秘国度知之甚少，但我的交际之中应当会有一些曾经拜访过埃及的旅行家朋友，但我当时却抱有相当幼稚的想法——“要是见到数十年已经过去但毫无变化的我，老凯撒或许会被吓得心脏病发作，他一向对异教徒和那些巫术深恶痛绝。”

从之前的经历看来，这个国家的科技水平高得难以想象，比起伊比利亚和不列颠小岛上的那些只会吹嘘的老家伙来说是强相当多倍的真材实料的先进国度。那么，我必须要怀疑更多我原本因自己局限的认知所认定或排除的可能性——我必须设想这些植物和花卉或许应用着我难以理解的技术来完成浇灌，而不会有定期巡逻的园丁带着灌溉的水壶经过发现还未死透的一个异族人而实施救助。

但，老实说，我虽然总是居无定所，但偶尔会在兴致颇高时，在那些吵闹的混血儿摩肩接踵的混着浓郁青苔味道的街道中行过，集市的吉普赛人总会兜售一些令我颇感兴趣的小盆栽。于是在那些较长的旅居的屋舍内，我会偶尔抚弄一些异域的奇异花草。因此，基本的常识也是有的……如果应用灌溉的方法，这些植物的基部不可能是这种细碎的白色石粒。

该说巧合吗，正当我回想起这一系列的，或许已经有百年以前的往事时，吉卜赛商人那张深色布满沟壑的脸大笑着朝我介绍我手里那株仍然年幼的植物，它长着长而宽下垂绿叶，中央独长一根茁壮的花序轴，顶端含着有些泛红的幼苞。商人的语言掺杂着量令人生畏的口音，我几乎没能听懂多少，但唯独一段话我记得相当明晰——他说：“她是最美丽也是最危险的女郎……我觉得，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几乎每个部分都是剧毒物。”

某日我站在旅舍的阳台前，这位盆栽中婀娜的女郎有些不悦，她的几枚鲜红欲滴的花瓣似乎被什么好奇的倒霉家伙啄过。显然是我脚边那几只死不瞑目的愚蠢斑鸠。

然而，时隔百年，我却在这些植物的中央再次见到了熟悉的“女郎”的身影。因此，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试图通过摄入这些植物来补充水分。虽然我所掌握的植物学相关知识不多，眼前这些花草植株我大多都无法分辨，但假若那之中有一株我切好认得的剧毒之物，我便不能在有底气去赌剩下的这些和她没有那样的共性。

……怎么办？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我寻找到一个角落尽可能躲避焚风热浪和炽阳的煎熬，但口干舌燥和某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无力感正在不断地加深，情况恶化地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这座迷宫一定应用了某种独特的设计，不仅丝毫不削弱这些不知从何处刮来的死亡热风，甚至还为它们提供回旋蓄势，循环加强的效果。而大面积的抛光石板几乎使得阳光无孔不入地炙烤着我的身体。我意识到这简直是一个邪恶的烤炉，将我像在内陆高原内那些葡萄一样放在特殊的高塔上烘干。

……天杀的。

我愤怒地捶着墙板，大理石的硬度缄默地还给我发疼颤抖的爪子。干燥的空气之中，我逐渐感到，就连眼角都开始生涩，干燥就像生物的锈斑一般迅速蔓延在我的全身，使得一切活动都像是受到阻碍。

某种放弃的想法逐渐在心里占据了令我惊讶的比例，我在想，如果再这样束手无策，无非也就是又一次戏弄众神的假死，我会重新在什么地方醒来。这里并不欢迎我，就这么认为也无妨。

……

那么这会是一个很安静又很喧嚣的时刻，直到我彻底倒下，会有相当折磨，漫长的一段时间，耳边徒有血肉枯萎崩断的噪音和破碎容器内喷涌而出一般的弥漫的沉重思绪。在那么多次模拟死的过程之中，这是我最讨厌……甚至是痛恨的一部分。

……没有人想死。

我叹了口气，虽说疲惫已经覆满全身，但情况仍未恶化到最无以复加的地步，努力调动思绪，木然地抚摸着带在身上的那些东西，以图能够得到一些什么灵感。然后，我捧起我的稿纸，在对于我都有些漫长的旅途之中，它一直陪伴着我，即使是重生时它也往往随着我一同，我感谢那或许是因为过重的执念加诸在它之上而发生作用的机制。手心上的分量沉甸，我嘴角苦涩地勾起弧度，摊开纸张，一览我在那之上留下的笔记和标注，大陆神圣的轮廓和无边远海的遥望化为我亲自留下的曲线和文字，我喜欢这种感觉，甚至仅仅对那样的线条的集合就产生无穷的审美体验。

……我画了……那么多年的地图……

……我抚摸着它，同时背肌发力尽可能地翼蔽着它，欣赏着自己的心血。我在想那些发明家或者画家朋友们向我谈论他们毕生所为的事时也是这样诡异而充实的心情。

……

但我忽然意识到，虽然这里缺乏精确测绘所需的大多数仪器，但假如，我高度集中精神地将我所走过的路线投映在我现在最不缺的东西——白纸上，将仅仅脚步下方的路线的形状记录，在转向的节点处标记。如果我从头到尾不出差错，那是否可以起到相似的标记路线的地图的作用。而恰好，我对于这种事确实也比较拿手。

困境终于开始有了突破口，我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包里取出纸和笔。像往常我最熟悉的顺序一样将纸张揉开，给笔吸满墨水。绘制之前，一个在短时间内不会改变的确切方向相当重要，一切必须以此为基准而展开。

在迷宫内穿梭了数次，我发现这些墙面无论如何，总体都只有互相垂直的两种方向，而不会带有曲面，更不会有弯曲的廊道，也就是说，任意一个转角的墙面都可以当成一个稳定坐标系来使用，而任意一个角，则是四象限之一。

从发觉被困的一开始，我就留意过阳光的作用，虽然是旅途中常见的分辨方位，分辨时间的方式，但我一时间并未想到那能有怎样的作用。但是现在，我发现经过那些墙面的镂空射向地面投下的一条狭长的光斑，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必然只会出现在一个象限角内，假若我将这个墙角的角平分线定为北，那么根据之前的思路一路走一路画出一张路线图完全不是问题。

我是晌午从小萨家出发的，直到现在应该最多也才刚到下午。在如此南部的国度，距离太阳下山应当还有相当充足的一段时间。一切豁然开朗，我迅速地寻找一条路开始前行起来，紧张地查看转角处光线的情况，紧绷着精神在掌心的皱纸上画出比例严格的直线。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迷宫不会过分的庞大，还有我一向并不怎么硬气的运气。在岔路则分开标记，凭借直觉快速地探索另一方，进入死胡同之后迅速地原路返回。纸张上的折现图案迅速地网织开来，但我很庆幸地看见直线的末端正在总体地往一个方向偏移。阶段性结果的兴奋感令我暂时忘记了险境带来的心里压力，我的步伐加快，手上的动作甚至飞舞起来，却精确地完成绘制。甚至，我隐约感觉随着手上的路线图逐渐扩大，我对整个迷宫的俯瞰时间都产生了感知。

……

阳光从靠近贴近墙角的位置挪移到角平分线的一侧，时间过去了不久，而手上的草图明显示意着我离已经原本出发的位置相当远了。试错的次数不多，似乎在信心重建和接连的成功下我重获了相当可靠的方向感和直觉。然后，几乎随着心里越来越升腾膨大的预感炸开，在拐过一最后一个墙面之后，我看见了突兀的曲面。但在迅速升起的不安之前，我看清了那是规则一对弯曲的墙面，他们所构成的圆弧中间则是明显的门拱样貌的结构，透过门拱，我终于能够看见与整个迷宫中重复千万次元素不同的色彩或者是……活人——一只通体黑色的矮瘦猫兽人正站在那儿。很显然，这里是迷宫的出口，而不是什么变数升级的新困境。

我松了一口气，谨慎地，但内心雀跃地往那儿走去。此时我的嗓子已经如同冒火一般，在望见希望以后，那些被肾上腺素暂时掩盖住的疲惫和不适重新涌了上来，我双脚不稳，眼神迷离，在隔着一层可以推开的玻璃门前彻底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声响似乎终于惊动了那只背对着我的黑猫，在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他居高临下那双如同绿松石深翠的眼眸瞥向我。

“哦？”

……

…………

我的身体很沉重，就像是……我是一摊吞噬了万千麦田的罪恶的腐殖质沼泽，吞吐着饱含瘴气的粘稠气泡。但我不能动弹，周遭已然沉寂腐朽的一切是我，就像起初那片盎然生机和浑然一体的温暖是我一般。

我朝天上望去，天空此刻像那些最英勇的航海家都畏惧的漆黑海面一样翻滚，漆黑的山脉在那之上到悬着驰骋，山峰之上倾倒着迷蒙血色的纱，垂向大地。风咆哮着，号叫着，像无数的冤魂一般在原野上泼洒着轰隆的恸哭声，它们如野狗一般狂奔过低空，掀起的震颤甚至抖动我那沉重僵死的皮肤都泛起了褶皱。

我在想，这是怎么了……

疯狂的山脉将尖峰挪到我所在的地面之上了，如同此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任何地方。血色的雨开始飘起，并在瞬间之内转变为自天上而下的垂直猩红洪水。我难以置信地吐着气泡，身形被狂风暴雨砸得破碎晃荡。

天地之间俨然一副末日的景象。似乎像是要比众神的动怒都要可怕的天灾，这是众神的黄昏，是神之死到来之日。

我感到一阵没来由却可怕的完全攫住心脏的剧烈悲痛，几乎将我人性内存放同理心，爱，希望的那棵跳动的脏器完全揉碎成齑粉。我哭嚎起来，为另一个仇恨着世间的灵魂哭喊，流下浑浊的泪。与这四千年来，第一次的天地之殇同泣。

——

炫目的闪光一次又一次刺破梦境的薄膜，我站在破碎的意识之间惊恐地看着那些在整个宇宙动荡的闪光，那实在很可怕。我疯狂抽动着身体，咧开嘴吼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我被禁锢住的身体，如图陷入沼泽融化在沼泽里的身体忽地得到了解放，就好像我的蛮力崩断了某跟系带一般诡异。即使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在天旋地转加上迎头痛击的十秒以后，我明白了我挣扎的惯性将我从什么之上扯了起来摔在了地板上。我恍惚地停下惊慌的动作，呆呆地从地上坐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手仍然搭在我刚才掉下来的那个地方，那个绿色架子上白色的柔软物件显然是床，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忽地原地昏过去的，但为何醒来会是在床上，是什么人将我搬到了这里？环视四周，房间内那种仿佛带有着珠光的洁白石板仍然占据的四壁以及天花板的绝大部分。除了我原本所在的那张床，两侧还各有一张相仿的床。在床头都悬挂着突兀的巨大透明容器，容器内盛装着散发着妖冶光芒的蓝色清亮液体，无数胶质的软管缠绕在那之上，耷拉下垂在床边的几根变得细小，末端带有银色的针。

房间并不大，一侧的窗户是打开的，米黄色薄纱的窗帘被此刻贯入的徐徐微风吹起，依旧斜射的阳光穿越窗棂在地面留下一块微尘缭绕的光斑。但是，我却有些惊异地发现，此刻吹到室内的风却完全不像应该在室内那样地回旋，翻涌，而是直直地拂过我的面庞，就像这个房间只是某个顺畅的风道的一部分、而且，这些风的温度和湿度都和我正在前不久视之为死神的那些截然不同，微风拂面，却是像在西西里的秋一般微凉且湿润。

……相当诡异的房间。我记得我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似乎见到了一只奇异的通体漆黑的猫兽人，难道说……

“吱呀——”

刺耳的木门推开的声音立刻将我的视线吸引过去，我惊讶地望着一只黑猫踱着缓慢的步伐捧着几个装着同样的蓝色清亮液体的圆球状玻璃器皿，他似乎对我的醒来并不惊讶。只是微微地瞥了我一眼，难以忽视的明亮翠绿一闪而过，我无法分辨出那究竟是嘲弄还是笑意。他走到狭窄房间尽头的一张石桌旁，将那些器皿一一摆放在那之上，动作带有着令人感到别扭的僵硬和强装优雅。黑猫浑身的毛发通黑，而那诡异的举止总让我无法看清他的正面，因此根本无法判断他的年龄究竟如何。

我不是喜欢坐看事情缓慢进展的人，我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因为久躺而有些酸痛的腰肢，骨骼以及背肌因展开而发出某种令我爽快的咯吱声：“您好？”

这四下并没有其他人的迹象，我想我应当不至于完全像那头该死的野猪警告的那样死死地守着那种令人发指的礼仪标准——那样实在太过影响交流效率。理性而言，我并不明白从文化上看有些腐朽的文明怎么会掌握远超欧洲的科技，这与我们一些研究社会科学的朋友的理念完全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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