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我丰川家初代目，不过是京都野市的豆腐贩子，年近知天命才靠着开采铜矿发家，在你们嘴里不也是满身铜臭的暴发户？”

“我、我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简简单单几句就将一个大老爷抽得汗流浃背，酒精随汗这么一挥发，原本冒气的一点心起也彻底烟消云散。

一个没稳住，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被粘稠的黄色果汁滋了满头满脸也只敢夹着尾巴的，落水狗。

“每个人有自己的世界观，对人的评判也各有不同，我理解并且尊重这一点。”

“但我也说过了，在我眼中，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比我的乐队更能承载我的期待。”

“所以我不会容忍，有人在我的宴会上，诋毁我最重要的乐队，还有我的队友。”

“滚吧，从今往后，丰川集团不会与小野物产及胜己重工再有任何商业上的往来。”

“请、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没想到祥子一出手就是这样的绝罚，两人立时绷不住了。

“进行中的项目，会按合同的违约金赔付。”祥子的回答没有因二人的恳求产生一丝一毫的停顿：“死缠烂打的样子也太难看了，给自己留点体面。”

待那两个男人失魂落魄的离开，祥子才看向这边：“还不出来吗？”

“啊，哈哈，你发现了啊，老大。”

若麦满脸谄笑地走出来。

“我看到你不见了，就出来找找…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没没，我们也是碰巧转走到这，你说对吧海子。”

海铃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了若麦的说法。

祥子见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听到了多少，但我已经做了我认为合适的处置。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们能记住，你们都是我珍贵的朋友，我对你们的珍惜要胜过对我自己。”

“我了解丰川同学的心意。”海铃在此时开口了：“只是，有些事情其实可以处理得更委婉些。”

祥子扭头看过来。她金色的眼眸中似乎燃烧着某种让海铃感到陌生的东西。

“海铃同学，尊重是建立在双方对等，或者至少都有资格站上天平的前提下。”

“当差距大到可以完全不用考虑对方的感受和反应，正如那些人自以为在若麦小姐面前的那样。”

“在这种时候，我可不会只满足于‘委婉’和‘双赢’。”

“要是有人不想体面，我就帮他体面。”

“…”

温暖，却又灼烫，就好像正午的骄阳，不可一世的仁爱。

若麦突然“嗷”的一声扑到了祥子脚边。

“丰川大小姐呐！若麦我生是您的猫，死了也要给您做毛皮围脖，从今往后，您老人家说往东我绝不往西，说打狗我绝不撵鸡…”

“无需多言，爱护信徒也是神明的应有之义。等会儿，祐天寺你扒拉我裙子干嘛！？”

与无缝转场的两人不同，八幡海铃的脑海中仍还漂浮着刚才的情景。

祥子的话能解读出两层意思。

她很重视现在的乐队，几百上千万日元的项目，甚至于更大的利益，在她心目中也是远远不配同Ave Mujica相提并论的。

这是其一。

但如果，出现了她站在天平另一侧的情况呢？

在他人面前自诩神明的她，是否真会如她所言，珍惜朋友胜过于珍惜自己呢。

这些她自己会想不到吗？看着攀在祥子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着君臣鱼水的好戏的若麦，海铃突然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两人十年后的模样。

她们的口红会染得更深，声音变得更富有磁性，眼底的欲求和盘算会被掩饰得更好，围绕周身的或许还有浓到令人掩鼻的酒味，但作为“队长”和“队员”，“键盘手”和“鼓手”的关系却不会改变。

黑发贝斯手冷峻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释怀的弧度。没错，谁是谁非，谁真谁假，那些事情并不是她一介凡人所该考虑的。

乐队的活动顺利，成员的关系融洽，未来的前途可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要名为丰川祥子的神明还在展现她无所不能的神迹，那八幡海铃的必要性便也无可动摇了吧。

想要被信任就要先学会去相信，这是从同校那位黑长直鼓手身上学习到的为人之道。

平衡是一种不应挑明的优雅，这是遍历三十多个乐队的前贝斯雇佣兵的处世哲学。

黑色加长迈巴赫把四人拉回丰川家大宅，已经是快十二点的事了。

“老大啊，祥子啊，什么叫女人中的女人，世界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儿呢？人家要是个男人，巴不得当场就以身相许…”

“初子啊，你老婆真棒。”

一路上，若麦一直在絮絮叨叨的念个不停，全程没在意对座初华的笑容从阴云逐渐加深到锅底。

“喵梦子，你刚才喝的是芒果汁，不是啤酒，别想着借酒发疯。”

海铃将喵梦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向祥子和初华点点头，拖着这个装醉的家伙前去客房。

Ave Mujica的成员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入这座历史悠久的奢豪洋馆，事实上，在祥子继承家主之位后不久，这里就成了乐队成员的活动基地。

每个人都安排有固定房间，甚至餐桌都预留了座位。反正房子这么大，以前一家人都在时还多少有点人气，现在母亲去世，老爹被赶出去摆烂，祖父也从主馆搬了出去，祥子一个人跟一群服侍人员住在里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挺寂寞的。

初华更是差不多已经搬过来这边长住了，虽然她个人可能更愿意跟祥子挤单身公寓，但叫丰川家家主下榻那种地方，毕竟不像话。

厚重的胡桃木门和墨绿色叶纹丝绒护壁隔绝了一切声音，不过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本也就没什么能打扰到房间里的人。

简单冲了个澡的丰川祥子披散着头发，裹着浴袍坐在曾历数于几代丰川家家主的书桌前，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平板。平板里是东京大学的本科函授课程。

在继承家业后，繁重的事务交接迫使祥子不得不选择退学，不过对于丰川这样的家族来说，区区一个高中文凭简直不要太好搞定，加上祥子悟性惊人，短短一个多月就自学完成了高中学业并顺利通过了东大法学系的AO入试选拔，进入日本第一的学府。

虽然各大名门把本家子弟送进来挂名镀金都属于常规操作，但丰川祥子和那些混吃等死的N世祖不同，尽管不能入学跟读，她仍然每天都有在认真对待自己的功课，一丝不苟的履行一个学生的职责。

久而久之，这份态度也让任教教授感受到了这位天潢贵女的与众不同，也乐意同她深入探讨一些学术问题。

祥子的学习效率相当之高，别人一整天的学习内容，她只需要抽空拿个一小时出来就能差不多完全消化，老师们都认为如果她有志于学术，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学业，乐队，企业，家族，一般人要应付好其中一件恐怕就要投入大部分精力，而祥子把一切都处理得条理分明。

按灭了屏幕，放下平板，将佣人端来的已经放得温热的牛奶喝掉，在眼部的穴位轻轻按摩了一会儿，弓起背发出“嗯——”的声音，属于丰川祥子的一天才算是正式结束。

“大家都辛苦了，早点休息吧。”回房间的路上，她向每一位遇到的佣人点头问候。

宅子里稍微年长些的仆役基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除了主从关系外，还有一层似是而非的亲情。

放在过去，这些人都算得上祥子的家臣，在她眼中，他们可比那些见都没见过几次的分家堂表亲戚可靠多了。

至于那些不可靠的，早在她正式掌权时就统一发给一笔遣散费离开了丰川家。

祥子的卧室仍然是原本还是丰川家大小姐时的那个，回到熟悉的环境，少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蹬掉拖鞋游进柔软舒适的大床。

床被的触感美妙得像是一秒钟把人拖入梦乡，不过祥子只是闭目等待。

等待房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条缝，等待被褥被小心掀开，等待一个略有点凉的身体慢慢挪动着贴覆到自己身后。

“小祥，小祥，睡着了吗…”

初华的声音轻到唤不醒任何一个真睡的人。

“睡了。”

背后的人停下来，祥子感觉她好像在用手指玩自己的头发。

“好久没有一起睡了，都怪小睦这段时间把小祥粘得太紧了啦。”

初华的声音有种莫名的幽怨。

“毕竟睦是我的半身嘛。”

“那我呢？”

“嗯，初华也是我重要的人，是命运共同体。”

拉头发的力道大了点。

“骗子，小祥对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嗯…”

初华没有接着话头继续黏着说“想要成为更特别的人”，祥子知道正题要来了。

“那天的Live上…我好像，看到初华了。”半晌，丰川初音嗫嚅着说。

祥子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又恢复到安静的节律。

“上个月的时候她发短信过来…这些年我们还是有在短信联系，不过都是逢年过节问候一句…她说…母亲的身体不太好，让我回大阪一趟。”

“我没有回复她，Ave Mujica正在复活的关键时期，如果因为这种事离开的话，大家的归宿就会消失的…”

“她没有再发消息…我以为她忘了，或者没有什么大事了，就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小祥，对不起，我以为这种程度自己能够处理好…”

初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然后，她来了，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她就站在那，穿了件风衣，在站台靠右边的五六排。我一开始没认出她，因为她长高了，还戴了顶帽子，跟小时候的她完全不一样。”

“然后，我们唱到《颜》的时候，她的头抬起来了。”

初音的身体控制不住的疯狂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平生最恐怖的东西。

“她在…她在笑…但不是从前的那种…啊啊啊…她…”

恐惧的泪水浸湿后背的衣服，沾染枕头。

“赢不了…我没可能战胜她…在她面前，我才是那个装腔作势的冒充者，我…才是loser。”

“她是怎么找上来的？谁让她来的？她是来夺走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吗？她只是拿回我从她那里窃走的东西？她是复仇，她是惩罚我，她就在那里，她就快到了…”

祥子回过身去，将她搂进怀中。初音的体温很低，抱起来像放了很久的人偶。

“初华，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她直直盯着那对泫然的紫色眸子，一字一顿的说道。

“…欸？”

“在危难时刻对我不离不弃，一手一脚帮助我重组Ave Mujica，在舞台上肆意喷发热情，总是回应我、守护我的初华…”

她的眼神是如此认真，仿佛在诉说着宇宙运行的真理。

“…也只有这样的初华，才是我们所有人认可的，爱着的初华。”

“可是，另一个初华…”

少女声音中的哀伤同惊恐逐渐被迷茫所稀释，听上去仿佛月光在无重力空间中的微微回响。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别的初华。只有你，我的初华。”

“不用担心，就像以前那样，将一切都委身于我吧，我会守护Ave Mujica的全部。”

“…”

初华不再言语，她的抽噎声渐止，气息变得平缓，最后，不安的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就当是个噩梦，明天起来，一切都不曾发生。”月色缓缓自树梢间飘落，点亮了相拥而眠的两名少女。

“神明，可是无所不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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