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开，进入时衣住的楼层。

刚走了几步，他就瞥见酒店公共露台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凭栏眺望远方。

他犹豫了两秒钟，走上前去。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灰姐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把什么东西举到嘴边。

时衣走到露台栏杆边，才看清楚，那是一瓶酒，清透的酒液被酒店外墙的光线染红，在瓶里轻轻荡漾，像是一苗正在燃烧的火，被灰姐大口咽下。

两人此时站在三十七层的凸出露台上，天穹幽暗，地面的房屋变得很小，在夜色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碎光。而最醒目的，显然是市中心广场上方那个银色光球。

“哪儿来的酒？”

“酒店房间里，进去就看到了。”灰姐此时没带兜帽，短短的灰色发梢在夜风中飘扬。

“房间里还准备了酒？真是个好酒店！”时衣赞叹一句，又试探着问，“我房间说不定也有，我去拿过来，一起喝？”

灰姐依然望着远处，银色光球映在她灰色的瞳孔上，不断旋转。她没说什么，也没反对。

“那我去拿啦！马上就回！”时衣直接把她的反应翻译成“好哒！我很想和你喝一杯”，兴致勃勃去了房间，还真的一进门就看到一瓶酒！

赞美欲火大酒店。赞美时阿妻。阿门。

等拎着酒瓶再回到露台，灰姐动作都没变，只是瓶里的酒少了一大截。时衣开了瓶，豪迈地灌了一口。

“嘶——”

好辣！

灰姐瞟了他一眼：“慢点喝。”

他往舌头上快速呼噜了几口气，趁机搭话：“灰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又能喝，又能打，太酷了！”

在餐厅时，他问过灰姐为什么参加这次任务，灰姐缄口不言离开了。但他总有种感觉，灰姐是想跟他聊聊的。

“虚时佣兵。”灰姐果然回答了。

但答案令他一头雾水，可能因为那部分记忆被狗吃了，还没吐出来吧：“虚实佣兵？”

惠江转过头看向时衣，心头五味杂陈。现实世界里人人皆知的职业，对这个人来说，却是个新名词。

自从进入这个虚拟时空后，这位架构师脸色好了很多，不像初遇时那样毫无生机了。但此时，从她这个方向望过去，背景的酒店外墙全息屏幕上火焰熊熊燃烧，那样热烈，衬得他面颊愈发苍白如纸，身形单薄地仿佛要被高处的烈风吹走，让她意识到——

这副身体，与包裹在其中的灵魂，曾经与世界隔绝了多少个日夜。

她转回眼去，垂首望向遥远的地面，解释道：“虚拟时空佣兵。有人去某些虚拟时空探险，就可以雇佣我们陪同，或者雇佣我们去完成某个任务。是最近十年才开始的职业。”

“啊，难怪。”时衣并没有陷入什么伤感，反而笑了，“我想起来了，虚拟时空刚刚兴起的时候，有些人菜瘾大的老板就会花钱找人陪着去，那会儿我们都叫虚拟陪练，你知道，就跟那种游戏陪练一样。原来，后来发展成一个职业了呀？”

灰姐看他一眼，沉默片刻，忽然说：“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用笑。”

时衣一怔：“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笑呢？”

灰姐仰起脖子，咕咚灌了一大口酒，说：“不知道，但你笑起来有点像一片树叶。”

“树叶？”

“嗯，就是冬天那种，已经落下树好多天，被太阳晒干了的树叶。”

“噢……”时衣嘴角牵了牵，想起不用笑，又抿平，把瓶口凑到嘴边，呷了一口，辛辣先是在味蕾之间乱窜，又沿着喉管流下去，跟点燃的炸弹引线一样，一路烧到胃里。

真他妈辣！

他又是吐舌头，又是吸凉气，好半天才能再说话：“那这次卓科长找你来，肯定因为你是最好的虚时佣兵吧？”

灰姐举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呼出一口气：“不，是因为没有别人肯来。”

“没有人肯来？因为危险吗？”

“嗯。”灰色的眼瞳望进深邃的夜色，“据我的佣兵团打听到的消息，第一批一百人进入后，无法联络到，审查总局那边动作迅速，立刻组织了一个十人精锐外勤小队进入。但他们也失踪了。”

“大约是觉得事态严重，审查总局直接雇用了‘幽冥之爪’佣兵队……”

注意到时衣一脸茫然，她微微偏头解释：“是排名第一的佣兵队，精英中的精英。队长夜瞳亲自出马，十人小队进入。这一次，不光佣兵队没能按时脱离，连这个虚拟时空的入口都被封闭了。”

“审查总局立刻又联系其他的佣兵队，给的价很高，但大多数佣兵队一打听到连‘幽冥之爪’都陷了进去，就不敢接了。少数排名靠前的佣兵队因为酬劳太高，动了心，想要花点时间，摸清楚情况再进入，可审查总局那边催得急，似乎迫不及待要送人进去，给的资料却又很模糊，最后结果就是，一个愿意去的佣兵也没有。”

时衣原本就心有疑惑，此时听了这些内幕，心中的迷雾没有散开，反而愈发浓厚：“既然你清楚知道，这一次有多危险，为什么还要来？”

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余地，跟一块冻肉一样，从冷冻舱里被提溜出来，还没彻底解完冻就被扔进了这个虚拟时空。卓科长没说过为什么进来，不过他有所猜测。而天天那个傻瓜，八成是被他叔叔忽悠了。

至于灰姐，他就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了，因此格外好奇。

灰姐抹着浓厚烟熏眼影的眼皮似乎颤了一下，别过脸去：“因为我是个刑满释放的罪犯。”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时衣的意料。但他只愣了半秒，就带着几分亲近地笑道：“巧了不是？咱这就算狱友了啊？幸会幸会。”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方便问问，您是干什么进来，不对，进去的？”

灰姐嘴唇似乎翘了一下，又快速压下去：“净世行动开始那会儿，我在网上发了一个实名视频，说我自己就体验过有色情元素的虚拟时空，我不觉得这是需要羞耻的事情，更不觉得这个对社会安全有威胁。我们应该做好年龄分级，和进入前详细的知情同意协议，就不会对用户造成负面影响。希望能释放那些为我们架构了这些丰富虚拟时空的架构师。”

时衣一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太勇了。

灰姐威武！

鼻腔里还有一丝酸涩。十一年前，渺小的他站在宏伟的法庭中央，法槌重重落下，与他的判决一同沉闷回响——终身单人精神监禁。那一刻的懵懂和绝望，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原来，那个时候，也有人在为他呐喊，为他奔走啊。

他吸了吸鼻子：“后来呢？”

“后来，各大网站迅速转发了我的视频。但二十四小时后，所有视频完全消失，我被审查总局抓住，判了十年。”

时衣心都揪紧了：“就因为一个视频？”

“嗯，据说传播量达到一百万次。还给我算便宜了呢，只判了十年。”灰姐的笑声在夜空里冰冷传开，“那些色情虚拟时空的架构师，使用量只要超过一万人次的，就会判刑了。到了一百万次，就……”

她突然刹住口，歉意地瞥了时衣一眼，时衣点点头接上：“到了一百万次，就是永久单人精神监禁。”

“对不起……”

“没事，我是九千五百万人次，也给我算便宜了呢。”

两人看着彼此，突然都笑起来。时衣举起酒瓶，灰姐跟他碰了一下，两名喜提优惠刑期的狱友扬起头，豪爽地“咕嘟”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灰姐面色如常，时衣剧烈咳嗽，边咳边笑。

灰姐也就笑了，笑完脸上又浮起惆怅：“那阵子，好多人被抓。”

从2221年12月10日开始，所有过去的虚拟时空都被帝国精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下属的帝国精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净世特别行动组进行严格的回溯审查。

只有拿到绿色标签的世界才能继续开放，涉政的红色标签世界暂停开放，之后被永久关闭，而被判别为淫秽色情的黄标世界当即被永久关闭入口。所有黄标世界的虚拟时空架构师，都被逮捕。其中使用量超过一万人次的，均被判处了一定程度的刑罚。而使用量超过一百万次的头部世界，架构师被判处终身单人精神监禁，等同死亡。

不，也许，比死亡更可怕吧？

她没有看时衣，盯着虚空中的远方：“和你同一天被抓的那些人，你还能想起来吗？”

她声线在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喝了一大口酒，太烈了。

时衣看了她一眼，说：“我只隐约记得，我好像有一个架构师的聊天群，我们彼此没见过面，但是经常聊天。被捕那天，有人在群里发出警告，说审查总局来抓人了，紧接着另外三四个人也说有人上门了，让大家快逃。再然后，好像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有人冲进来，把我按到地板上……别的，就想不起来了。”

惠江整个身体都转向架构师，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段过往，指节在栏杆上攥紧到发白。在对方身后，酒店外墙屏幕上奔涌出滔天的火焰，架构师浴火而立，声音却平静如水。不知何时起，她视野隐隐变得模糊，那些火焰似乎隔了一层水雾，扭曲舞动。

时衣又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眼眶里氤氲的雾气，想到刚见面的时候，就觉得灰姐的眼睛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如今近距离看去，她眼尾下垂，像一声倦怠人生的叹息，那种似曾相识感就再度袭上心头。

“其实，”他突然干笑了一声，“精神监禁也没那么可怕，就像是睡了一觉，只不过睡得有一点久。有时候会很无聊，我就会回想一些快乐的事，多回想点细节，时间就容易打发了。”

他不知道灰姐有没有被安慰到，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自己在安慰对方，感觉那层水雾弥漫地更浓了点，干脆岔开话题：“那后来，你坐了十年牢？”

“七年。”灰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表现好，提前三年把我放了。不过放出来以后，因为有案底，我拿不到网证，就找不到合法工作。”

“网证？”

“嗯，人类意识接驳虚拟时空网络证，净世行动之后的第二年，开始实行的。所有连接虚拟时空的人，都必须有一个实名验证过后的网络证，表明是精神健康、不会对社会安全造成威胁、对精神文明造成污染的人。”

“所以，咱俩都是黑户？”

“对。”

“来，敬黑户。”

两个黑户再次举瓶碰了一下，只是这一次，黑户乙喝得非常小心，可算没呛到。

“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你坐过牢，没有网证，也不需要蹚这滩浑水啊？”时衣品着嘴里辛冽的余味，瞟了灰姐一眼。

行事相当干脆的灰姐，似乎……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会参加这次任务”这个问题？

小剧场：

一个老头在河边散步，不慎跌入河里，高呼：“救命！救命！”

两名警察从河边经过，边走边谈笑风生，对他视而不见。

老头情急生智，高呼：“马上我就要死了！”

两名警察大惊，跳入河中，把老头拖上岸来，铐上。

“公民，你涉嫌使用违禁语——马口口就要口了，请立即与我们前往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接受调查。”

——《人间瑰宝：口联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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