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广袤。

暗黑的天幕上还残留着上一发烟花的痕迹，丝丝缕缕，灰白色向下流淌，仿佛是激情过后正在干涸的、混合汗水的黏液。

那颗巨大的银色光球，就在夜空的中央，忠实地捕捉并播放广场上热辣辣的情色欢愉。

但此时出现在光球屏幕上的，居然并不是低头忘情拥吻的一对对，而是四个直愣愣仰面望天的人。

一个带着惨白厉鬼面具，眼神冷酷，手握着一根圆木棒。

一个带着机械战士面具，两边鼻孔都塞上了纸，正激动挥手喊着什么，看起来就像是升到了空中，在冲着整个广场的人群振臂呐喊。

一个带着怒目金刚面具，发型凌乱，脸上布满口红印，令金刚的怒目显出三分愤怒七分无措九十分委屈。大约是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金刚瞳孔地震，反射性地抬起手，不知道是要先理一下头发，还是擦一下脸。手指最终落在了被拉开的衣领上，迅速重新扣好纽扣。

时衣自然也看到了自己，眼睛发红，头发与衣服都有点乱，让他想起那只大手摩挲其上，有力而温暖的触感。

然后夜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

真他妈冷。

周围陆续有人注意到——光球上那几个挤进广场却不接吻的奇葩就在自己身边。原本亲密拥吻的人们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停下动作，抱在一起，脸贴脸地转过头，围观他们。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四人低下头，试图躲避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几秒之后，高清社死画面终于切走，又一对激吻者出现在光球屏幕上，用力之猛，几乎能透过画面听到他们吸吮出的啧啧水声。

“走吧。”卓照章理了理头发，抹了把脸，冷静地分开人群往外走。

几个人跟上科长，朝向广场门口的跋涉却依然举步维艰。灰姐只好一马当先，拿着大棒子在队伍前面开路：“让一让，让一让。”

一旁的两个路人放开咬在一起的嘴，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认出来：“哇哦，是那个害羞的小家伙。来，给你一个爱的亲亲！”

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光球也凑热闹，再度聚焦到他们身上，引来更多人。群狼环伺，灰姐却只有一根棒子，左支右绌。

“啊，科长，科长被抓走了！怎么办？”天天惊呼。

等灰姐终于把人抢回来，卓科长一边走，一边默默摘下面具扔掉。他这一生的脸，都在一个小时内丢光了。

天天和灰姐也都心有灵犀地摘下了面具，假装自己不认识刚才光屏上那四个家伙。

一行人像是钝刀子锯木头，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划开人海，穿过广场，从东北门逃出生天。

距离目标大酒店还有大约半小时步程。

72小时死线，还剩下68小时。

时衣跟着队友，在夜风中沉默行走，把广场的喧嚣渐渐抛到身后。

周围越来越安静，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路上回荡。光线也比灯火通明的广场黯淡许多，只有烟花时不时在天穹展开极致的光亮，众生平等地为这几个不合群的人类照耀前路。

那个人，是谁？

当激吻给予的突如其来的快感冲昏头脑，他曾经那样确定——跟他唇齿相交的，就是在他回忆中不断闪回的那个人。

也许是从前认识的朋友，也许是志同道合的架构师，在他的世界被关闭时，以某种方式秘密登陆，又在万千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他。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回吻，像是要把灵魂和对方缠到一起，打上结，再不能被生生撕裂，长久分离。

但此时，凉风一吹，他如梦初醒。

如果真是那个人，不，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找到他，吻住他，又突然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错觉。

一切不过是错觉。烟花下，所有人都在接吻，一个虚拟时空的NPC像抱住任意一个陌生人一样，拥住了他，吻下来，又在下一朵烟花绽放之际，轻轻松松放开他，去吻住了下一个人。

所以他找不到。

他一厢情愿追逐的那个高大背影，不过是凑巧在附近出现。谁知道是不是吻他的那一个？

所有的灵魂颤栗，所有的血液沸腾，不过是因为一个NPC恰好拥有炉火纯青的吻技。

他嘴角神经质地颤动着，勉强扭曲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哈哈，真好笑。

说不定就是因为自己当初设定了这个情人节特别活动，所以大部分NPC年年埋头苦干，熟能生巧，吻技都出神入化呢。

至少，把他都给亲哭了，流了好多眼泪呢，停都停不下来。

哈哈。

真好笑。哈哈哈哈。

也许因为太好笑了，他一秒也无法再忍受四周令人窒息的安静，突然开口：“卓卓啊，问你个问题。”

卓科长稳健的脚步微妙停顿了一下：“卓照章。”

“嗯？”

“我的名字，卓照章。”

“太难记了，”他拖着惫懒的声调抱怨，“谁家给孩子起名字全用同一个声母啊？哈哈，而且三个字都含有‘日’，卓卓你是不是很喜欢日？”

是不是他想的那三个字他不确定，不过这不妨碍他开黄腔。

卓科长声音冷如夜风：“你可以叫我卓科长。”

其实他父母只是希望他一生谨慎，能照章办事，对儿子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挤进体制内，当个普普通通的底层公务员。

“好的卓卓。”

“……”

“卓卓，问你个问题。”

“……”

“四小时一到会怎么样？要杀死我吗？”

四个人的脚步同时停下，街道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又一朵烟花轰鸣着冲上天际，照亮四张紧绷的脸庞。没有了面具遮挡，抿紧的嘴角，拧起的眉，还有眼中闪烁的每一分情绪，都在五彩斑斓的光点映照下纤毫毕现。

“时，时哥，你说什么呢？”天天紧张的都结巴了，“哪有人要口你，什么四小时啊，你别想太……”

他舌头突然僵住。

四小时……他想起来了，在广场上，他们的脸被那个银星照到之前，卓科长好像正在说什么四小时。他战战兢兢向科长看去。

卓照章回视时衣，目光坦然：“我不知道你作为架构师，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权限，也不知道你是否都说了实话。我只是提醒你，你的身体还留在现实世界。如果你在没有我授权的情况下离开队伍……”

时衣沉默地站在几步之遥，听他说话。夜风吹动着架构师的黑发，和略显宽大的白T恤，让他的身影看起来瘦削又孤单。

卓照章没有停顿，声音坚定：“只要我四小时见不到你，我会给外面的联系人发出信号。”

他从兜里摸出一件小小的黑色硬物，在时衣眼前晃了晃。没有说发出信号以后会怎样，但既然提到现实世界中的身体，架构师应该能明白。

看着科长把那硬物重新放回衣服内袋，时衣收回视线，低下头，掩住眸中的思绪。

那是一个指纹解锁的微型信号发射器，正是登陆最初，卓科长从皮夹里拿出的那样小东西。在虚拟时空里，很难跟现实世界建立直接联系，除非是架构师本人，或架构师给予权限的管理员，或者到指定的登陆脱离地点。不过，对于当前世界这种长久没有维护的虚拟时空来说，被一定程度攻破，发出一个指定频率的信号，应该不是难事。

四小时吗？

“轰——！”

烟花再次遥遥炸响，打破四人之间的沉默。

紧接着，更多的花火升入天际，此起彼伏，轰鸣声不断，盛大的光芒将每一个角落照得如同白昼。

也让每个人的面部表情无所遁形。

天天的目光不知所措地在卓科长和他之间移动。灰姐关切的眼神望向他，又似乎在科长衣兜那里转了一圈。卓科长平静望着他，又似乎在望向光影闪烁的虚空。

连续十次的烟花爆响，昭示着广场狂欢的尾声。而后，一切归于宁静。

欢尽梦破，长夜漫漫。

“四小时见不到也要死，72小时内完不成任务也要死，”时衣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漫不经心地偏了偏头，“啧啧，死线可真多啊……”

“那还等什么？走吧。”他说完，转身迈步向前，步伐轻快，仿佛脚下的路不过是夜空下一次寻常的散步。

“时哥……”天天紧跟在后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

“不快点儿赶路，72小时一到，我们可就都得死了……”晚风送来时衣轻描淡写的声音。

“……现在，可只有不到68个小时了。”

卓照章注视着时衣的背影渐渐走入前方的黑暗，眉头皱起，脑海中除去72和68，浮现出另一个数字——

九千五百万人次。

截止时衣被捕时，口色世界累计使用量超过九千五百万人次。

而这位当年不到十九岁就架构出这方虚拟时空，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如今，真能被轻易掌控吗？

他压下纷乱无用的思绪，将衣领竖起，挡住夜风侵袭的寒意，随后冲着架构师的背影冷冷开口：“走错了，这边。”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迈向另一条岔路。

“啊……”时衣原本潇洒离去的身影微微一顿，默了默，转身折返回去。

他快走几步，赶上卓科长，与他并肩而行，然后拖长了声音道：“卓卓啊，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卓科长目不斜视行走，并不理他。

时衣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不反对的话，我就说了啊。”

“……”

“我真的要说了哦！继续往前走，听我说完后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时衣的声音压到更低。

“有人，在跟着我们。”

小剧场：

突然发现这个配置有点熟悉。

妖怪们前仆后继，想要把四人组为首那个禁欲系的家伙剥个精光，吃干抹净。

最能打的拿了一根棒子。

最没存在感的惊呼——领导被抓走了！怎么办？

还有个最没用的，时时偷奸耍滑幸灾乐祸，总想着散伙算了，好回去找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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