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衣的视线迅速扫过熙攘人群。

有人并肩而行，谈笑风生，有人紧紧相拥，缠绵亲吻。街道依旧喧嚣如常，并没有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时衣？”走在前面的灰姐停下脚步，问询地望向他。

“哦，没事。”他收回视线，摇摇头，进了咖啡馆。

老板娘约四十岁年纪，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听少年店员交代了经过，柳眉倒竖：“居然抓到我们的人头上了！你别担心，我去找找人。”

又笑容满面转向客人，感谢他们的拔刀相助。

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四人选择了最角落的座位，方便谈话。

进入这个虚拟时空后，他们腕上保留了终端，可惜科研所的工作有始无终，这终端连不上网，没法扫描点单。

幸好，桌上还有份菜单。时衣晃了一眼，顿时明白这家店为什么门庭冷落了——尽管老板娘热情洋溢，桌上的菜单却透着一股“老娘这生意不做也罢”的冷淡。

总共只有五样选择。

冰咖啡，30元。

热咖啡，30元。

拿铁，100元。

热巧克力， 100元。

雪の拥抱，1000元。

科长要了热咖啡，惠江要了冰咖啡。

进入虚拟时空后，深入骨髓的冰冷已然消失，但那种血液被冻得凝滞粘稠的幻觉，迟迟未能从身体里褪去，时衣点了杯热巧克力，想暖一暖。

轮到覃天天，时衣看他咬了好半天嘴唇，手指在最后一项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似乎难以抉择。

“你想要这个……”他凑过去瞅了一眼，“雪の拥抱？”

天天耳朵刷地红了，嗫嚅道：“就是觉得名字挺特别的，应该会很好喝。不过太贵了。”

“没事，点！”时衣潇洒一挥手。他也不光是弱鸡嘛，看，这下不就又神格附体了？财神！

“谢谢时哥！”天天喜出望外。

1000元的雪の拥抱呀！啊啊啊好期待好期待！

等少年过来，天天点了单，阔绰地往桌上排出一摞大钞，少年却呆了呆。

“莲，莲姐……”他慌慌张张转头喊了声。

老板娘闻言，风姿绰约走过来，看见桌上的钞票，一双妩媚慵懒的眼眸也惊异地睁大了：“啊？付现金吗？这年头，很少见到客人付现金呢。”

美目从现金移到四人手腕上的笨重黑色终端，她恍然大悟：“啊，你们是从乡下来的吧？欢迎欢迎！这几年城里人都用终端支付了。你们看，斜对面那家店就可以帮忙连上城里的网络，只需要付一点月费就行。”

她点点自己雪白手腕上时尚轻薄的银色终端：“如果终端型号太老，也不用担心，可以买一个新的，不贵。这样以后就能直接扫描电子菜单，用终端付款啦。”

三名乡下人与一名乡下神齐齐默了默，然后，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

等老板娘与少年离开，天天正要把剩下的钱收起来，卓科长却忽然出手，拦了一下。

他把桌上的钞票分成了两份，清咳两声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也揣一半吧。分散点风险。”

像覃天天这样付个咖啡钱就把所有钞票都拍出来的露财狂魔，实在太不让人放心了。

架构师懒洋洋靠在沙发座椅上，没说什么，只看了他一眼。卓科长手顿了顿。

这些虽然只是虚拟的钱，但理论上讲，属于架构师。就这么自说自话拿走，他的确是——从未做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卓科长脸皮微微发烫，但还是坚强地把其中一份揣进了兜里。之后也许有不少要用到钱的地方，为保证任务顺利进行，资源最好把握在领导者手中。任务大过天，其他的，都是小节，都是小节。

饮品来得很快。

卓科长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还行。

之前在巷子里差点跟那个口体男贴上肉，他一颗心几乎蹦到嗓子眼。到这会儿，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一点。这家店虽然咖啡做得一般，但比起外面那些不正经的男男女女，还是好太多了！

惠江整张脸缩在灰色的卫衣帽子下，手揣在兜里，盯着冰咖啡发呆。

时衣则把马克杯捧在手里，指尖轻轻摩挲杯壁，一边感受热巧克力浓浓的暖意从掌心沿着手臂，流入心脏，一边打量这家小店。

店面不大，十来张深色木桌，此时就他们一桌客人。地面干净，墙纸是柔和的米色暗纹，没有任何花哨的全息投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伴随着背景中潺潺的流水声，让人躁动的心情不知不觉宁静下来。

他视线穿过玻璃窗，投向外面霓虹闪烁的街道，心神一时恍惚。

真好啊。

能这样坐在街边小店里，捧着一杯热巧克力，静静感受这一刻的温度，真好啊。

他低唇轻轻抿了一口，甜而稠的热流沿着咽喉一路向下，一丝丝温暖胸口。虽然想不起来被监禁的那十一年是什么感觉，但是……喝过这样的巧克力，就再也不想被关回去了呢……

天天端详了一会儿他那杯昂贵的雪の拥抱，以一种虔诚的态度举到唇边，喝了一口，脸色变得古怪。

“那个……”正好老板娘走了过来，天天期期艾艾开口，“美女姐姐，我，我这杯，好像……好像是牛奶？”

“啊。”被叫了美女姐姐，老板娘用手指掩住嘴莞尔一笑，“小弟弟真会说话。的确是牛奶噢。”

“我点的是雪の拥抱，是不是……那个，上错了？”

“没错哦，这只是其中的一半……”老板娘笑眯眯道。

“哦哦。”天天期待。是还要在牛奶里加什么吗？

“现在是另一半。”美女老板娘说着，径直走上来，伸手勾住这个可爱男孩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一把摁到自己深V衣领中，雪白浑圆的双峰之间。

“今天用的香水是最新一季的冰雪型冷香调，客人您感觉到柔软的粉雪在拥抱您了吗？如果想要加一点窒息感，我还可以夹得更紧一点，客人可以用声音或者举起右手示意。如果需要一点雪层拍打的抖动感，可以举左手示意。”

店里陷入了沉默。

继续沉默。

良久，一道喊声从深埋的那对雪白肉球缝隙中凄厉爆出：“我没有纸了！我没有纸了！”

老板娘满眼同情，慷慨赞助了一厚叠纸巾给惨遭雪崩事故的乡下人。天天卷起两张塞住鼻孔，把剩下的全部小心翼翼收到兜里备用。

世界危险，他必须像松鼠一样，储备好过冬的物资。

等老板娘与少年离开，卓科长从终端中调出地图，和队员一起细细查看。

“这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口感大酒店。”科长手指点上全息地图。

口感大酒店被点击放大，科长再次一点，指着弹出的人物图像说：“这个人记一下，是我们的接头人，他叫陈二来，是口感大酒店地下停车库的安保小组长，也是口色世界指定的登陆接引人。我们可能需要找到他，旁敲侧击一下，打探到登陆途径被封锁的背后原因。他的值班室就在地下停车库的尽头，……”

他点出酒店模型图：“这个绿色房间，这就是口色世界的登陆点，陈二来的指纹和虹膜可以打开这个房间。我们需要去实地考察一下，才能知道先前的失踪人员，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又话锋一转，问架构师：“时先生，我们进入世界的时候，你撕开的那个口子，能不能用于脱离这个时空？”

时衣回味了一下意识体手撕界膜的那种感受，那一瞬间，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他也没想到能够成功。他摇摇头：“也许是单向的，我感应不到脱离的途径。”

卓科长细细看了他一眼，把目光移向其他组员，安慰道：“没关系。等我们到了口感大酒店，就算没寻回失踪人员，只要我们找到陈二来，抵达这个地下停车库里的值班室，就能从那里成功脱离这个世界，回去汇报一下情况。”

天天呼出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我们进来也跟着出不去了呢。”

商业街的缤纷灯光透窗而入，把大酒店的透明三维模型染上变幻的颜色，灰姐和时衣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标明陈二来住所的那个绿色的小方块上。

接下来的任务，真的会有卓科长说的那么顺利么？

卓科长缩小了大酒店模型，又点回了大地图。这地图由科研所那帮书呆子扫描得来，口度不算高，也不够全面。幸运的是，其中包含了三条商业街。

“看，这就是小巷左边那个蜂窝一样的围墙！右边是那栋墙壁像银镜子一样的楼，”覃天天迅速从三条街中辨别出其中一条，“我们应该就在这条街上了！”

坏消息是，商业街和大酒店在城市完全不同的方向。好消息是，离市中心，都不算太远。

“坐车应该很快吧？”天天估算着距离。

卓科长余光瞥到有人接近，迅速收起了地图。

来的是那个少年，端着自己烤的香喷喷的可可杏仁脆饼，郑重其事再次道谢。

卓照章向他询问：“从这里去城市东北方向，需要坐什么车？”

“坐车？”少年把小饼干放下，“平时坐六路车，或者打车去，都可以，但今天是节日，所有公共车辆和出租车都会休息。”

这么不巧？四人面面相觑。

卓科长拧起眉：“那就只能步行？我们在西南方向，要去东北方向，最快的路应该是斜穿过中心广场？”

少年摇摇头：“今天中心广场有节日庆祝，全城人都要去那里，会很挤，你们如果赶时间，最好不要进广场。”

又是一个坏消息。

等少年走开，咖啡桌边陷入短暂的沉默。

卓科长忽然转向时衣：“我们的时间很宝贵，能早一点到达口感大酒店，就能早一点救出失踪人员。时先生，您有办法让我们快一点到达目的地吗？”

时衣茫然：“我能有什么办法？”

卓科长目光锐利地射向他：“那个珠宝店店主，你说想起来以前帮他找到过戒指？怎么找到的？”

架构师睫毛颤了颤：“记不太清了，应该是用了管理员权限，对戒指那份数据回溯了时间……”

“所以，”咖啡馆的灯光在卓科长镜片上闪烁了一下，“你想起来怎么回溯时间了？”

如果能回溯那些失踪人员的时间线……

架构师却呆滞摇头：“没。就算回忆起方法，恐怕也没用。我们是强行进入的，我根本没有用管理员权限接驳，什么也做不了……”

卓照章微眯起眼，观察着他神色，眼底暗芒一闪：“时先生，帮助完成任务，也是在帮你自己。

我跟您交个底吧，这次的任务，是有时限的。我们总共，只有72小时。如果 72 小时内无法带着营救目标回去，外面会发生变故，到那时候，我们恐怕……

就再也回不去了。”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一旁的惠江依旧安静地坐着，只有垂下的灰色刘海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覃天天却惊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怎怎怎么会这样？那我们不是都口定了？”

卓照章的眼神沉沉压向架构师：“不会，我们会在72小时之内，找到人，脱离这个世界。时先生，您说是吧？”

……啊，72小时。时衣心中微动，在局长办公室里，那位夫人似乎就曾脱口而出这几个字。

他在对面的咄咄逼视下，缓慢眨了眨眼睛：“我真的……不记得了。”

卓科长凝视他片刻，蓦然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没关系，我们一边走，一边帮您回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

他正要收起终端，手却被时衣一把按住：“等一下。”

“这栋楼，是什么？”时衣的手指点到蜂窝状围墙中央的大楼。

大楼图案随着点击放大。

那是一栋花状的建筑，五个花瓣均匀分开，外墙是一种灿烂的纯黄色，被周围大片的绿色植物衬托，鲜艳而热烈。

天天念出了其下标注的大楼名称：“口玫瑰公寓。”

“这栋楼有什么问题吗？你以前去过？”卓科长警觉地问。

时衣惘然摇了摇头：“我没见过这栋楼。”

只不过是这个形状，这个颜色，这个名字，在他空白的脑海中兀地激起一个画面——

……烟花在夜空中绚烂开放，半地下室的窄小窗台上，一朵黄玫瑰微垂着头，明明是夜晚，花瓣上却滚动着一颗晶莹的露水……

……就像那滴汗珠，闪着光，流过那个人滑动的喉结、清晰的锁骨，正要划向起伏的胸肌，被他伸出舌头，自下而上舔掉……

……舌尖继续向上，感受被舔舐的皮肤微微战栗，耳边的喘息越来越重……

……后穴里的粗物硬到极致，缓缓退出，然后带着火热的温度，凶猛冲……

“没问题的话，我们立刻出发。”卓科长冷肃的声音泼过来，收起地图，站起身来。

惠江拿起面前的冰咖啡，一口饮尽，跟着起身，对老板娘点头道别。

覃天天也站起来，跟老板娘风情万种的眼神对上，反射性捏住鼻梁，喊了声“再，再见”就慌里慌张往门外跑。

跑到门口，一回头，发现时衣依然垂着头，仿佛还在凝视着什么。

“时哥……时哥！走吗？”

“啊？哦，哦，走。”时衣清醒过来，答应了一声，从已经不存在的全息地图上收回视线，对老板娘挥挥手，转身出了门。

时近黄昏，商业街却愈发喧嚣。炫彩斑斓的全息灯影跳动着，纵横着，如无形的网，从高空笼罩而下，刺入人类的每一寸感官，挑动着血液中的激情与迷乱。

一种味道很干净、很单纯的柔软，却像雪花一样，在时衣心底温柔堆积，让他嘴角微微翘起。

他还不知道自己想的是谁，就已经感受到思念。

那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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