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驶过一栋威严庄重的大厦。

大楼以砖石贴面，低调而坚固，一块块砖石筑积起权力沉淀出的沉稳与肃穆。太阳照在砖红色墙壁上，勾勒出清晰的方正轮廓。整栋建筑物巍然耸立，仿佛一座守护正义的堡垒，沉默注视着在它眼前经过的人类。

然后，审判。

正门之上，一枚醒目的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徽章的背景是一抹深沉的绿色，象征涤荡掉一切污秽之后的洁净与健康。其上镶嵌一柄闪亮的利剑，剑锋寒光闪烁，直指前方，似乎随时准备破开一切阻碍，劈向所有未能通过审判的罪恶，无情斩杀。

金色的阳光倾泻其上，赋予审判者无上的光辉与荣耀。

徽章映入眼帘的瞬间，时衣被一股刺骨的寒意贯穿，血液冻结，脑海中闪现出四个冰冷的字眼——

审查总局。

直觉在疯狂叫嚣，时衣仿佛看见，他穿过这道正门，那柄巨剑骤然从天而降，擎着坚不可摧的寒芒，斩断他脖颈，尸首分离，鲜血喷溅。

他哆嗦着缩起脖子，低下头，裹紧毛毯，牙齿咯咯打战，连指甲都咬不住。

幸好，车辆并未在正门停下，继续前行。直到车子围着建筑绕了个弯，那柄寒剑不再直指他的后背，时衣才恢复了呼吸，急促喘出一口气。

正在终端上回复信息的卓照章闻声抬头，目光落在架构师身上——他肩膀微颤，几缕黑发垂落鬓边，随着喘息轻微抖动，半遮住面颊，显得那张脸更加瘦削脆弱。

车辆从后门一路驶入地下停车场，缓缓停稳，卓照章温声说明：“时先生，我们到了。”

金属滚轮在走廊地板上碾压出细微声响。

时衣缩在轮椅中，沉默咬着左手指甲。

他在害怕。不，是在恐惧。像羽毛还未长成的毛茸茸的幼鸟，在天敌冰冷的蛇信与竖瞳之下，瑟瑟发抖。

真奇怪，为什么要恐惧呢？

他总觉得，自己曾经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曾经……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在空洞的意识深处寻寻觅觅，恍惚间，被牵引着，走到一扇虚掩的银白色金属门前。

答案，就在里面。

他本能地知道，只要伸出手，轻轻拉开门，便能触碰到藏在其内的答案。

然而，就在指尖搭上门扉的瞬间，一股冰寒彻骨的，如同独自溺毙在无声无光海底般的绝望席卷了他，令他头皮炸裂，下意识猛然推拒！

“砰！”

那扇门被紧紧阖上。

“卓科长，这么急，到哪儿去啊？”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时衣几乎要感谢这声音，把他从方才莫名的情绪中拽出来。他喘着气，把头扎进潮湿的海沙中，不再去想那道门后藏着什么。一种鸵鸟的安心感在四肢百骸中温暖蔓延开来，让他脊背终于停止了哆嗦。

架构师都是敏感的怪物。

模糊的记忆中，有人曾说过这句话。此时的时衣，就敏锐察觉到，推着轮椅的那位卓科长，似乎骤然浑身紧绷，竖起了尖刺。

“冯科长，怎么你们资料科最近很闲吗？啧，真羡慕，我们外勤科任务就多太多了。”卓科长声音冷淡。

那位冯科长年轻的脸庞扭曲了一瞬。唇枪舌剑几个回合后，他阴沉的目光下移，落到时衣身上：“这是谁？”

时衣半垂着头，在他狐疑的视线中泰然自若地表演树獭咬指甲。

说起来，在那个什么鬼舱里醒过来时，迷迷糊糊间，这姓卓的是说了一声“紧急任务”吧？途中，这人又数次隐晦地查看终端上的时间。但这会儿，他被对面的家伙拖住扯皮，却对这个紧急任务闭口不言，仿佛害怕被对方知道这个信息。

唔……有趣。

对了，姓卓的自我介绍说他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卓……卓……唉，想不起来。

就叫他卓卓吧！

“我这就向您汇报！这位是……”他听到卓卓皮笑肉不笑答道，“啊，忘记了，您还没当上处长，无需向您汇报呢。”

那位冯科长原本就有点不对称的脸被彻底气歪，可或许疑心到什么，还是拦在路上东拉西扯，不肯让开。

不时有穿着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经过，面上堆出笑，刚要打个招呼，就被两军对峙的剑拔弩张糊一脸，于是迅速低声问个好，贴着墙，小快步溜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衣能感觉到，身后卓卓的双手握紧了轮椅扶手，似乎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向面前那人碾过去。走廊的空气渐渐凝固，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道甜润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直直切入两人之间：“卓科长。”

冯科长一回头，有些意外：“陈秘书。”

一名年轻女性踩着高跟鞋，婀娜身形紧裹在老气的制服里，对冯科长淡淡一点头，又转向卓照章：“怎么这么慢？局长还在等你的月度汇报。”

卓照章如释重负，顶着冯科长惊疑不定的视线，毫不迟疑地猛然一推轮椅：“这就来。”

轮椅嘎吱向前，险些撞到避让不及的冯科长，擦着他的紫红西装，大摇大摆扬长而去，跟着陈秘书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

方方正正的白色门牌上，黑色字体端肃冷硬——【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局长办公室】。

或许是苏醒后听到、看到“审查总局”太多次，脱敏了。这一回，时衣视线扫过这四个字，心脏只是咚地一跳，就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甚至还有闲心漫无边际地联想——模糊的印象里，各种全息信息板已完全普及。就连路边的小摊，在不被城管追的时候，也能悠闲亮起一个摊位牌儿吸引顾客，颜色热热闹闹。而审查总局居然还在用古早的木质门牌，而且是这样上坟式的颜色与字体。

真丑。

跟着陈秘书进了办公室，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他们。

她穿着颜色简肃、面料却相当矜贵的冷灰色套装，脸上化了得体的淡妆，眼角却透着难掩的疲惫，走到宽大气派的深木办公桌后坐下，上下打量轮椅中的时衣。

“就是他？”

时衣垂着眼皮，恍若未觉。

“是的夫人。这位就是时衣先生。”卓照章恭敬回答。

夫人皱着眉，视线探究地扫过时衣苍白的脸颊，和裹在毛毯里的瘦弱身板：“他真的能有用？”

“时衣先生是口色世界的架构师。整个帝国上下，最了解口色世界的，最有希望从中救出那些失踪人员的，应该就是他了。”

带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指在办公桌上轻敲了几下，夫人终于从时衣身上收回审视的目光，下定决心似的对陈秘书点了点头。

陈秘书立刻在终端上点了两下：“卓科长，照片发给您了。”

卓照章低头点开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他手指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关掉画面：“收到了。”

夫人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急切：“现在人手齐了，你们这就出发吧，尽快把人带回来！”

“还需要等授权书。”卓照章语气恭顺却坚定，然后又体贴地补充，“皇帝陛下与首相那边可能需要多等点时间，没关系，我可以用这些时间做些准备工作。”

“不用了。已经拿到了。”

夫人轻轻挥了挥手指，陈秘书上前一步，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质文件，递给卓照章。进入全息时代之后，唯一还会使用纸质文件的，就是帝国的机密文件。

卓照章伸出双手，躬身接过，凝眉细看。

【帝国最高机密文件】

编号：XJ-01328/01

发件单位：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

文件等级：绝密

签发日期：银河历2233年2月14日

【经查，在押人员时衣（编号：J00100011），因散播口口口口罪，于银河历2221年12月15日被依法判处终身单人口神监禁。近期，虚拟时空“口色世界”口爱体验实验项目（项目编号：YSGR2233B00254）发生多起公民失踪事件。经有关部门审议，特批暂时解除其深层口神监禁状态，准许其进入口色世界，执行公民救援任务。】

签署人：

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局长严敬辉

授权人：

【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批准印】

【帝国思想监督与审查委员会批准印】

【帝国首相 - 枢密印】

【银河皇帝陛下 - 星辉至尊印】

卓照章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最下方的两枚印章上——帝国首相枢密印与皇帝陛下的星辉至尊印。

霎时间，他瞳孔一缩。

时衣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刚才那位夫人说的照片，他想偷看一下，可惜科长的光屏开启了防窥膜，他没看到。

从两人的对话来看，是需要他协助寻找什么失踪人员。对此，时衣心中毫无波澜——他自己的记忆都还处于失踪状态呢，能找到谁？不过听上去，为了找人，他将要进入那个什么口色世界？

尽管无法清晰回忆起这个据说是自己亲手架构的虚拟时空，可一想到即将踏入其中，他竟莫名生出一种激动感，仿佛一个可怜的爸爸，即将与失散多年的孩子重逢。死水般沉寂的意识之潭开始泛起涟漪，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期待的水泡。然而……

他敏锐地捕捉到，卓卓在看完公文时，下眼睑细微抽动了两下，紧接着，这位科长猛然抬头，神情复杂，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夫人，这两个印章……”

夫人摩挲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语调平稳，听不出异常：“我亲自跑了一趟皇宫，所以比平时快了一点。”

卓卓深深看了她一眼，面上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化作一抹感动之色，声音诚挚而坚定：“夫人，您辛苦了！”

夫人的肩膀似乎蓦地一松，嘴角露出笑意：“哪里哪里。真正辛苦的，是奋斗在一线的你们。如果能营救出被困的公民，帝国会感激你们！严局长，也不会忘记你的。”

卓照章脊背瞬间绷直，肃然回应：“为公民服务，是我辈职责所在！夫人请放心，我即刻带队进入口色世界，营救被困公民！”

空气中弥漫开某种微妙的默契，时衣眯了眯眼，若有所思。不过，谁管这两人打什么机锋呢，重要的是——你爸爸能去看望失散多年的孩子了？挺好挺好，出发！

然而，就在卓卓推起轮椅，转身欲走之际，那位夫人却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他胳膊。

她用力到指节泛白，养尊处优的白皙手背上绷出了青筋，语气骤然急促：“72小时……”

卓卓似乎愣了一下，看向他被紧握的手臂，而那位夫人大约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松开手，理了理耳畔的发丝，神色间重新恢复了端庄与从容。随后，她微微倾身，贴近卓卓的耳畔，低语了几句什么。

卓卓的表情先是微带迷茫，然后大约明白了什么，也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压得不够低，还是让时衣听到了隐约的几个字——“来自哪里……什么样的……”。

夫人却优雅地直起身：“遇到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卓卓眼神闪烁了几下，看起来正在消化她刚给的信息，最终决然一点头：“夫人……请放心！”

他的咬肌隆起，显然正用力咬着牙，压抑住某种情绪。

唔……有趣。

时衣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牙齿不自觉地一使力，“嘎吱”咬断一小片指甲。

小说相关章节：涉黄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