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曾在生命的最後一哩路上精疲力竭。

被趕出狐群以後，牠找了個陰暗的樹洞落地生根。不知是誰在牠鑄下大錯前阻止了牠，不僅細心包紮，還留下一個奇怪的面具。

牠花了些時間從零碎的記憶拼湊出那模糊的身影，不明白特地拯救素昧平生的牠用意何在，疑惑在時間不斷推進中褪了色，露出底下那烏漆墨黑的濃稠怨念。

為什麼要救牠呢？

待傷口癒合結痂，牠渾渾噩噩爬出樹洞，回到最初被放逐的那片森林，才發現狐群早已離開家園，生活過的痕跡被四季消除抹去，只留下融雪後冒出的嫩芽綠葉。

一切都在翻新，而牠注定孤獨終老。

牠沒有地方可去，只能返回原先的樹洞，靠著面具上僅存的穀物氣味度過殘酷的嚴冬。除了蜷著身子顫抖，牠不知道該如何撐過融雪的低溫，不曉得該怎麼進入即將到來的春天，不明白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

幸運的是，牠好像依然能夠感受到飢餓，儘管遠比一般生物來得緩慢，於牠而言仍是不可多得的救贖。

乾脆，就這麼餓死吧。

體認到自己某部分依然像個普通生物，只要不吃不喝就會死掉，牠的內心竟獲得一絲欣慰與寬恕；只要靜靜等待，所有的苦難終將迎來盡頭，牠釋然地闔上了眼。

但牠始終寂寞得快要瘋掉。

樹洞外頭有些吵，嘰嘰喳喳的，聽起來不像是鳥。

由於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半夢半醒，因此身周滿布四季落下的贈禮。花草叢生，蜜液招來一些蜂，翅膀抖落的微量花粉撓得牠鼻頭發癢。牠緩緩撐開沉重的眼皮，樹洞裡照進陽光，偶然落在牠憔悴消瘦的臉上。

在那之後……究竟過了多久呢？

樹洞外頭的聲音沒有消失，像是在耳邊逗留的蜂群一樣，訴說著牠聽不懂的語言，牠虛弱得連抬起頭察看的力氣都沒有，遂又闔上眼瞼，將自己與外隔絕。

蜜蜂根據花期大多在春夏授粉，進入秋冬的時序，耳邊不再有那些嗡嗡的惱人聲，但是洞口處的聲音卻沒有停歇，牠認知到那是一種名為人類的生物自行發展出的語言，牠沒有興趣，但是孩子們每天都來探望牠，他們窩在洞口嘰嘰喳喳，出乎意料的是，牠漸漸喜歡上人類多變的情緒和嗓音。

儘管聽不明白語言的涵義，牠也能從抑揚頓挫的語氣裡擷取出憂心的資訊，幾天後孩子們給牠帶來了食物，沿著斜坡滾落下來，久違的香氣催化了潛伏已久的飢餓，然而牠只是睜著黯淡的赤眸盯著孩子們看，他們帶著好奇而來，最後敗興而歸。

每隔一段時間，孩子們的面孔就會改變，牠知道那是一種生命的傳承，但是想不明白為何孩子們始終沒有缺席，且不管牠吃不吃，他們都會留下一些食物給牠。

那些食物似乎受到神奇的力量保護，既不會腐敗也不會變質，原本只有花草的四周漸漸被食物覆蓋，奄奄一息的白狐在漫長的凋零中催生出吸取營養的能力，牠吸收了手邊蘋果的能量，頓時淚如雨下。

假使變成人類的話，是不是就能不再孤單了？

想理解人類。想成為人類。想……保護人類。強烈的訴求與祈禱催生出力量，牠猶豫了許久，某天終於忍不住將雪白的前腳伸向伏在洞口的孩子們，卻見前肢的毛髮脫落，肉蹼向內凹陷，圓潤的指頭延伸出纖細的手指，牠對自己身體的變化感到驚恐錯愕，從未離開過的人類之子也嚇得四處逃竄，後來便再也沒有出現。

長出了手和腳，似乎連身體都變成了人類，不再有人光臨的樹洞安靜得可怕，牠抱住自己的尾巴低聲哭泣，饒是成為立於萬物之上的某種存在，對孤獨的絕望仍一點一滴蠶食著牠脆弱的心。

再也沒能聽見人類對牠溫柔地說話，但是空氣開始瀰漫一股不尋常的焦味，森林異常躁動，於春夏前來拜訪的蜜蜂身上除了難聞的煙味，還還染上一層血的氣味。

是人類的血。

想起曾經見過的孩子們的笑容，牠掙扎著從待了數十年的洞穴裡爬出來，映入眼的是遠處森林大火，動物被殘忍地殺害，甚至有女性和小孩的屍體倒臥在地，牠不認識他們，但是悲從中來，無以負荷。

命運和牠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以往牠求死不能，如今牠終於找到想守護的對象，卻被長期營養不良這塊石子絆倒在顛簸的路上，難以起身。

意識正在逐漸抽離。

牠不想死。

牠還不能死。

當癱軟的身體被輕輕抱起，牠慢慢記起這猶如太陽的懷抱，儘管瞳孔已經無法聚焦，仍舊透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看清眼前的男性，祂說著狐狸的語言，似乎悲愴難平，怨自己遲來一步。

而牠並不在乎這些。

「救……」迎上那對滿目柔光的綠瞳，牠使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救救……他……們……」

嚥下最後一口氣以前，牠感覺抱著自己的力量傳來了堅定的力道，落下的話語氣像是如獲至寶，但是牠沒能聽清。

「豆皮壽司、桂花糕，準備好迎接祢們的妹妹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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