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萨不知为何相当的兴奋，他将门推开，我的视线朝外延伸，发现确实比起刚才我来的时候，视野稍微明亮清晰了些。幼羊扯住我宽大耷拉外袍的一角，往外行走，屋宅的大门从后面合上，直至彻底关上门的那刻我才感觉到背脊上有些沉重的两道视线消失了。我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抬爪背擦了擦额间，不曾想那上面渗出的汗甚至都沾湿了几撮挑起的头发。

这家人真是诡异……

我这么想着，看着拉着我越来越快的小羊。我无法保持原本几乎是挪动步子的节奏，只好慢慢随着眼前显然已经被快乐冲昏了头脑，嬉戏着边跑边跳的小萨疾走起来。我奇怪地挑着眉，忽然想起来他的行动确实像是把我当成了什么年纪稍大的信任的玩伴一样。

“……啊啊……小萨，不要走那么快，我要跟不上了……而且我还没习惯在沙地上走路……”

“噢噢……不好意思，先生，我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回头朝我连连赔罪，但是脸上仍然无法止住洋溢的笑容，双眼眯成弧线，看的出来他真的很高兴。随后继续往前，但速度并未降低多少，甚至哼起了歌。

我被孩童的活泼生性感染了，实在好奇便开口问道：“小萨，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啊？”

“因为可以出来玩了，当然很高兴啦。而且是随着先生您出来”

“嗯……那位妇人……”

“她是外婆……我和大萨的妈妈的母亲……现在是她在照顾我和大萨，我们从皇城逃了出来，现在在地面上生活……我不是很喜欢她，她总是不让我们做很多事，又逼迫我们做很多事……但她是我的家人。”说到这里，他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有些怪异的点：“啊？等等，你是小萨……家里的那个是大萨吗？那就是说，其实你才是较小的那个吗？”

“不啊，他就是我的弟弟，我们的名字是父亲取的，他说话有些……难听，先生请不要在意。说到这个……先生，其实我想说，您难道不会说埃及语吗……？恰好我们一家懂英语，才没有真的将您当贼人赶出去……”

我有些呆愣住，摇了摇头。

“诶？居然真的不会吗……那您为何不带一个随行的翻译……？”

我没有说出我忘记了这一事实，而是用我习惯于一个旅行作为借口搪塞过去，但这聪明的小孩自然明白，便笑着摆了摆手。“那要不要让我随您走，就当替您翻译了。”

“不行。”

“……”换来幼羊一阵沉默。

“恕我直言，先生。不懂此地的独自一人的旅者在埃及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在皇城……不，其实都是借口……求您了先生，我想逃，请带我走。”

“……不行。”我很坚决：“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不仅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而且是为了你的家人们着想。”

幼羊沉默了，几乎收起了刚才所有的欢喜，有些哽咽地说道:“不……您根本不知道我遭受——”

“……这与我无关，孩子。我只是路过这里，我是一个旅者，旅者的意义就是如同从未来过。”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加重了语气。“我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不劳你一个小孩费心”

他几乎已经停下来的步伐彻底随着我的话音落下彻底冻结，瘦小的肩膀在风中一怔，随后缓缓地回头看向我。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紧张地望着那张此刻幼小却在我看来极具压迫感的脸，我以为那会是一道凌冽的带着仇视的光，但并不。望向我的幼兽脸上哭得涕泪横流，眼眶红红地肿起，他哭嚷着，抹着眼泪。嘴里吐着破碎的音节。幼小的心流露的委屈令我无法忽视，只好满怀愧疚地走上前去抱住孩子。

然而，直到五千年以后的纪元最后一日，在气氛凝重的近地轨道月台，我漠然地从列车下来的那一刻，恍惚中回想起今日孩童的哭泣中其实藏着些什么——

“……还是祝您好运，先生。”（埃及语）

……

…………

面前不修边幅的野猪雄兽人正瘫在绿洲旁别墅门口的一张摇椅上，他不着上衣，裤带胡乱地松开，裸露胸脯和圆滚的肚子直到耻毛的根部，仅仅是覆盖在上的，被粗肥双腿撑得紧绷的裤子凸着中间显眼的鼓包。令人难以直视，我紧紧地皱着眉，提防着空气中过重的雄臭气味。

他看见我们前来，首先不悦地盯着小萨，无视了我。他推开一旁正扶在摇椅扶手上扭动着婀娜的身姿献媚的雌性，在那之前她正顺从地用手捋开在雄猪胸肌之间蜷曲的胸毛又绑成蝴蝶结。我强忍住扭过头咂舌和盖住小萨眼睛大喊少儿不宜的冲动，因为此刻轻举妄动似乎不好。

力道惊人的巴掌落在摇椅一旁的小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桌身几乎散架。小萨被吓得不轻，不自觉后退的后背靠在我的大腿上。但他却没有立即说出过分的话，而是用明显极其不悦的声音质问小萨：“……小萨……你来干什么？那个疯女人又打算使什么坏主意……”（埃及语）

他一转语调，换为带有胁迫意味的低沉声音：“你们一家还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是我仁慈，保下了你们……她还想要什么？智慧宫出来的知识分子就这点觉悟吗……”（埃及语）

“不……不……鬣叔……我这次前来不是为了替婆婆求情的。您听我说……”（埃及语）

二人用我无法听明白的语言对着话，令我只能待在原地有些尴尬，但我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有些激动。

“我当然不听！我只是不理睬，并不是看不见这个粗鲁的异乡人。又想抓住什么机会做文章是吗?赶紧回去，告诉她没可能……”（埃及语）他仍坐在摇椅上，怒声喊出的话语使得他的背竭力地弓起，朝小羊伸着脑袋，飞溅的唾沫甚至溅到我的手上。从头到尾，他确实没有看过我一眼。

“先不论她打算干什么……你带来的这粗鲁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种吧！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到这种乡下的恶臭，更何况从刚才一见到我开始就一直控制不住眼往我的裤裆看……？你好意思吗？”（埃及语）他说出最后的一截话时似乎扭过头来朝我看，面庞不知为何涨得通红，眼里燃烧怒火……如同恼羞成怒。我听不懂他说什么，被嘴里扑过来的一阵后发酵的酒精味冲得头晕。

小萨难堪地望着我，手仍然扯在我的袖口处，他拉了拉我，朝野猪轻声：“这位先生听不懂我们的语言。”（埃及语）

“哈？”

“……别开玩笑了，鬣叔。您应该看得出来这是来自欧洲的访客吧。他是从不列颠来的测绘师啊……您知道地图是什么吗？”小萨忽地换回英语，就像这句话是刻意说给我听的一样。

野猪的表情缓和了些，但仍然用不满且质疑的侧眼挑眉瞥着我。忽然，他朝我猛地呲了那对在双颚旁的尖牙，随后从摇椅跳起来，一手抓住差点掉下来的自己原本就没穿好的粗布裤，恶狠狠地转过身去，把裤带绑好。整个过程刻意又滑稽，就像做给我看的一样。令我一头雾水。

“妈的，让男人盯着看真是晦气。”他换成英语，抛下一句。

“……哈？”我感觉很不对劲。

野猪稍微摆出一些认真的表情，背着手朝我走来，他的身躯高大肥胖，踩在沙地上甚至引发震动。缓缓踱步绕着我走了一圈以后，停在我的正面，凑近了看我的脸，我实在难以忍受那股令我几近窒息的酒精气味，扯下兜帽露出脑袋透气。鬃毛从束缚之中释放出来，我甩了甩脑袋。

野猪后退了几步，望着我，脸上短暂出现了一些惊讶的神情：“狮子？红色的？”（埃及语）

“咳咳……”野猪控制住表情，恢复较为严肃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姑且先搁置你鲁莽的行为，也撇清你和这只羊和他家庭的所有关系，我愿意和你说说话。首先，你向我解释清楚什么是地图。”

“……我有段时间没讲英语了，有讲的不好的地方见谅。”野猪的态度似乎直接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我不确定这一转变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小萨提到的他们似乎真的不熟悉的“地图”这个词，还是因为目睹了我的种族和样貌。此刻他似乎对我抱有了基本的尊重，但却完全抓住话题的导向，并不允许我随意发问或岔开话题。

“……地图是一种绘制的地表的俯视简图，将地形地貌绘制在纸上，加以标注以后，能为地面上的旅人停供方向指引，帮助他们规划路线，抵达想要的目的地。”我未曾想到还会遇到需要解释这个词的一天，生硬地，我粗略组织了些语言回应道。

听罢我的话，野猪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随后抬眼望向我，欲言又在望见我因错愕而做出的不解的表情后止住了，他严肃地轻咳，“我明白了……你确实可以拥有这个机会，但是你似乎对这个国家有些误解……不，是太过缺乏了解。”

“把我此刻鲜少展现的善意当成埃及人的一种例外吧，如果你不想招来什么祸端的话，最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摆正态度。”他将话挑明，“譬如，不要那么明显地让他人看出来，你对别人的无知的惊讶。”

野猪此刻的谈吐和态度和我刚见到他的第一面时产生的印象简直相去甚远，我不明白为什么，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上遇到第一位本土的居民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无论是幼兽还是成年，无论是外表看起来可以得到怎样的印象，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拥有相当储量的知识，并基于此，在需要的时候忽然会展现出一种诡异的理性，这种转变堪称邪乎，令我有些不安。

因为这让我很难不联想到，因为我身上的某种特质，而我对他们的语言和文化缺乏了解，借用信息差将我利用。我恐惧于此。

“……”

“喂……狮子。”

“啊——怎么？”

“我至始至终都明白你出现在此的目的，而我的答案是可以，如果愿意，将你的智慧成果带上皇城去。”野猪笑道，但微微睁开的眼缝里透露出不屑。他走带一旁，抚摸小萨的头顶，后者有些抗拒地想避开，但被大手压住了。

“在地面上，我还能和你谈谈这个国家什么的，譬如说一个众人都清楚但无人敢声张的词——傲慢。我还能像这样，甚至给你这样的外乡人一些语言迂回的机会。但皇城将一切都不一样。”

“要做的事也不多，我是这块监守区的乡长，唯一去往皇城的方式。小萨不能跟你一起去，如果要出发的话，请握着我的手吧。”说着，野猪伸出了手。他将头昂起，斜睨着我，“我似乎话太多了……”

我犹疑地抬起手，小萨盯着我，笑着点了点头，他小声给我鼓劲，然后推着我的手，掌心与野猪布满老茧粗糙的手掌相合。

并无一处沙尘过分地飞扬而起，我却感到自上而下的狂风忽地吹拂我的全身，狡黠的静电流流淌过毛发和脸颊的鬃毛，让我感觉视野被一种柔和的酥麻包围挤压，我不自觉地将头颅抬起，低眼望见视野下侧，迷蒙的动态流光浮动而起，正中所见的野猪的脸庞闪烁，我看见他咧开嘴挑起眉大笑。

“我很少会突然好心，今天的忠告能够如此详细……在埃及，像为人处世一般展露你的知识，请保持谦卑——”

“傲慢，是十大罪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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