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是指……』

『三年前她就死了』

茶馆里人声渐起，可我耳边只剩一片寂静。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喉咙正努力制止我吐出些什么东西。

我最后一次见林淑雅，她才满20岁，我们都刚上大学没几年，趁着暑假一起去了惠州的海边。那天阳光刺眼，空气里满是咸味。我们坐在出租车上，电台里又是放着周杰伦的歌，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首歌是《珊瑚海》，『转身离开，你有话说不出来』。就和前面说的那样，我们曾经很喜欢一起带着耳机听周杰伦，这首曲目也算是我为数不多能的，和她对唱下来的流行歌。

林淑雅死了，这几个字我怎么都没法拼凑到一块。她的名字现在已经失去了意义，林淑雅这三个字只能是指代一盒灰尘或是记忆里的某个片段，我没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换句话说，她的存在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她是自杀的』 林淑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姐姐刚毕业就嫁给了一个潮汕人，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最后从自家窗台跳了下去』

『三个孩子……』

『她走了以后，婆家把孩子全都接了回去，我也没事就去汕头给他们带点玩的吃的』林淑贞轻轻笑了笑。

可我还是觉得很不切实际，脑内一片空白。我试图将那个身上总有鸡蛋花香味的娇小女孩与自杀相关联，但最后只是糊在了一起。

『我不明白』我喃喃自语。

『没人明白。她没说过什么，表面上一切都好，孩子也乖』 林淑贞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可她就那么走了，没有遗书，没有预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了』

我沉默着，茶水凉了也没喝。

记忆里，她站在海边礁石旁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那天她穿着白裙子，裙摆被海风吹得飘起，那是一只飞不动的鸟。我向她提出了分手，因为我没法忍受异地恋，而且在上海的大学里，我遇到了我爱的另一个姑娘。她转身离开时，我以为她会哭，会回头，会说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搭车回了深圳。

我留在海滩边，找了个房子住了几天，夜夜醉倒在沙滩上，每次醒来时天空都蓝得不像样子，嘴里也满是砂粒与海水的苦涩。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有些地方发生了偏折，但那总归是看不见摸不到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像两条线在某个点相交后，又各自散开。原来在那之后，她读完了大学，嫁给了个潮州佬当家庭主妇，生了三个孩子，接着从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她的生命。

我早就知道我和林淑雅会分手，可即便如此，回想起那段初恋，我仍满心眷恋。她带着鸡蛋花的香味走进我的世界，揭开了青春里那些隐秘的角落，那是一味特殊的调料，酸甜苦辣交织，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最独特的一抹味道。

虽然斯人已去，再提这些有违口德，但林淑雅始终没能唤起我所渴望的那份悸动。我努力在她身上探寻过，但终究没能感受到，这着实让我感到伤感。这种感觉更像二人灵魂深处的一声鸣响，我可以去追寻它，却不一定能遇见它。它不受我的意志或者思维掌控，又或许只接受命运的摆弄。

我问林淑贞：『她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那天一样，什么都没说？』

她低头搅着杯子，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挲，『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懂她』

『姐姐从楼上跳下去的那天，没留下一句话。二人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本应早已做到心灵相通或是什么类似的事情，我总觉得她是个对人生无所谓的女人，从小到大并不会在意自己应得的那份是多了还是少了。我还是不够了解她，说不定我还是对她一无所知……』

她擦了擦泪水，『我只是觉得自己该早点察觉些什么，即使结果什么的没法改变，那也是做了些什么。她是自私的，我也是，这或许就是报应。从那天开始，我向老天祈求更多的秘密，好让我们活成新的模样，但自那以后，秘密渐渐变成隔阂。我不知道她在大学里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也完全不知道她的新家人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嗓子滑了下去。

『你还记得那天我让你读《赤壁赋》吗？』她拿起纸巾擦了擦鼻涕和眼泪。

『记得』我点点头，放下茶杯，『你当时说想让自己豁达点』

她苦笑了一下，『是啊，我一直觉得自己该跟苏轼那样，看淡一切。可姐姐走了以后，我才觉得那哪是豁达，分明是对生命的冷漠』

『也不是冷漠吧』我试着安慰她，『我估计他也没真的超脱，只是不愿那么早地‘托遗响于悲风’，想给自己找个理由活下去罢了』

『唉，无法改变失意的命运，只能通过思辨来获得平衡，自我麻痹也不过如此。想想我后面也算是因此对文学有了点兴趣，在大学里学的还是汉语言，毕业以后留在了深圳，现在也算是活得体面了点』

『的确』我回答。

『那你过得怎么样？一直住在上海吗？』

『大学毕业后我就按父母的要求结了婚，为了安稳下来就一直住在这附近了。现在快到被淘汰的年纪了，每天能做的也就是对着屏幕，敲敲代码，等着被优化下去』

『程序员？』

『嗯，算是吧』

『是吗？我就觉得你现在的模样会是做这类工作的』她若有所思地说，『还有，我……如果让我说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姐姐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我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那晚，我们喝了点酒，聊到深夜，不知怎么就回了她下榻的酒店。房间里灯光昏沉，我们彼此靠近，呼吸交缠。酒肆的喧嚣渐渐远去，薄荷的清香探入我的怀中。那一夜，我们度过了彼此生命里最后的交集，第二天一早她便消失在了床边，什么都没有留下。

命运让我们偶然相会两次，在跨越了十五年的岁月，在跨越了半个中国的两条街上，我们喝了几壶茶，分享了点秘密，互相安慰后又各自流向远方。我不知道命运它究竟有何打算，或许只是想让我再看一眼那些逝去的影子，又或许只是几个不凑巧的偶然，没有任何深意。在那之后，我再没见过林淑贞，也没再听过她的消息。茶馆里的对话随着春风飘去，留下了些许记忆，便散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到那位拿着张翰贴纸的女孩。她是不是依然停留在2009年的运动会里，在人群的边缘，偷偷擦拭被泪水湿润的脸庞？永远十六岁，永远喜欢那些红极一时，却又俗不可耐的偶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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