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水。

　第二章、观念的裂痕

　琥珀般凝固的空气里，只有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像某种不知疲倦的心跳。顾初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那个虚拟的、过分熟悉的身体上撕扯下来，落回戴璐璐脸上。那张脸，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数据流和旧日时光构成的无形壁垒。

　李博的沉默像拉满的弓弦，终于绷断了。他突兀地摘下眼镜，用一块麂皮布缓慢、机械地擦拭着镜片，仿佛那上面沾染了某种需要被抹去的尴尬。

　“那个……我突然想起服务器那边有个参数要立刻调整。”他含糊地说着，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一瞬，带着明显的、想要逃离这场私人风暴的局促。“你们……你们先聊。”

　不等回应，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工作室，他那句关于服务器参数的蹩脚借口像一缕轻烟，迅速消散在凝重得如同琥珀的空气里。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带走了最后一点试图维持表面和平的缓冲。

　现在，只剩下顾初和戴璐璐，以及那个悬浮在巨大屏幕上、沉默却又极具存在感的数字魅影。主机的嗡鸣声似乎更响了，填补着骤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在慢镜头下爬行。

　顾初的目光，如同沾了胶水般，艰难地从屏幕上那个虚拟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上撕扯下来。他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重新看向戴璐璐。

　她的脸庞就在几步之外，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角，和唇边因紧抿而产生的细小纹路。但顾初却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由飞速流淌的数据、冰冷的算法，以及那些早已蒙尘、却从未真正消逝的旧日时光共同构成。

　“为什么？”顾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沙哑、干涩，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这不仅仅是一个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对早已猜到、却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的最后挣扎。“训练这个模型……核心的基准数据，是你，对吗？用了你的……全部的身体数据？”他刻意加重了“全部”两个字，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犹豫或否认。

　戴璐璐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暴中绝不弯折的植物。她没有像李博那样回避，而是迎向了他的目光。

　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幅晦暗的油画，深潭般的瞳孔里映着屏幕反射的幽蓝色冷光，也藏匿着某些顾初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不容置疑的疲惫，有破釜沉舟的决绝，甚至，在那深处，似乎还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挑衅的光芒。

　“嗯。” 她轻轻地、清晰地应了一声。这个简单的音节，像一块石头投入顾初本已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更大的混乱。

　随即，她补充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这是最快，也是效果最好的方式。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完美的、高度可控且配合度极高的基准模型。用现成的、来源复杂的数据库，处理起来太耗时，而且质量参差不齐，很难达到我们想要的精度。用我的，效率最高，结果也最理想。”

　“‘完美’？‘配合’？‘效率’？” 顾初咀嚼着这几个冰冷的词语，一股混合着愤怒、失望和荒谬感的苦涩涌上喉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像无数细小的冰棱，“所以，为了这个所谓的‘效率’和‘理想结果’，你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彻底变成了数据？变成了可以被无限复制、修改、展示的……代码？！”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过往的记忆如同失控的潮水般汹涌而至，拍打着他紧绷的神经。“这和你当年……和你当年把那些我们说好只留作私人纪念、甚至是你自己都犹豫了很久才同意拍摄的照片，偷偷裁剪、打上水印，发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摄影论坛上，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提及旧事，戴璐璐的脸色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瞳孔也几不可见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内心深处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疤。但那抹转瞬即逝的脆弱，立刻就被一种近乎坚硬的、如同铠甲般的平静所取代。

　“那不一样。” 她语气平稳地反驳，但她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她并非如表面那般波澜不惊。“而且，我当时没有‘偷偷’。”

　“我明确告诉过你，工作室的账户快空了，我们接不到像样的订单，再不想办法引流，下个月就得卷铺盖走人。是你，顾初，是你自己选择了无视现实，是你沉浸在你那‘纯粹艺术’的幻想里，不肯面对我们即将饿死的事实。”

　“我不想面对的是你用那种方式！” 顾初几乎是咆哮着打断她，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画面在他脑海里翻腾——那些本应私密的、记录着他们之间某种特殊信任和脆弱瞬间的影像，被裁剪掉最敏感的部分，却依旧保留着足够引人遐想的姿态，被打上了工作室的Logo和他的署名，出现在网络上那些鱼龙混杂、充满了猎奇和窥探目光的人体摄影论坛的角落里。

　它们确实引来了点击和一些关键的咨询，但也伴随着无数让顾初无法接受的、猥琐的评论和意淫。“我们当初说好的！那些照片，是艺术探索，是情绪记录，是留给我们的！是你知我知的！你却把它变成了……变成了在网络上招徕生意的、廉价的广告！”

　“廉价？”戴璐璐冷笑，“那‘廉价的广告’救了你的工作室，把你这个濒临破产的‘艺术家’和你的工作室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顾初。它带来了我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客户，一对愿意支付高价的情侣，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顾初当然没忘。那对年轻的情侣面孔，瞬间在他记忆深处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们羞涩又大胆，带着对禁忌体验的好奇。他们讲述了他们是如何通过论坛找到工作室，又是如何被戴璐璐那些“广告照片”所吸引……

　“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拍一套订婚照，顺便加拍一些比较有‘艺术感’的私房写真。’。”戴璐璐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妙的提示意味，“后来呢？是谁看着他们在我那些‘廉价广告’照片前兴奋地讨论，压低声音、兴奋地讨论着什么‘尺度’、什么‘真实感’，觉得那些照片还‘不够过瘾’？”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顾初，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又是谁，在他们红着脸，旁敲侧击地提出，愿意支付双倍价钱，只要我们能帮他们拍摄更私密、更‘真实’、更能记录下他们‘爱意瞬间’的东西时……是谁，在短暂的犹豫和所谓的‘艺术挣扎’之后，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头，重新调整好灯光，端起了相机？”

　顾初的脸颊发烫。他记得那个下午，那对年轻的情侣在他的镜头前，在他的引导或者说默许下，逐渐放开了所有束缚，从羞涩的亲吻、暧昧的抚摸，到最后完全沉浸在彼此的身体探索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香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情欲与被窥视兴奋的粘稠气息。

　他记得自己当时内心的剧烈挣扎——一边是作为摄影师对捕捉“真实人性”瞬间的某种病态渴望，另一边是对艺术伦理边界的模糊困惑，以及，最不愿承认却又无比清晰的……对那笔丰厚报酬的现实需求。

　那也是他第一次，将镜头对准了真实的性爱场面。

　“那次拍摄让你赚到了半年房租，也让你看到了‘人体摄影’更广阔——或者说，更有利可图的市场，不是吗？”戴璐璐步步紧逼，“你现在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我用自己的数据训练AI，那你当年，用镜头捕捉别人的私密瞬间，又算什么？难道就因为你是‘艺术家’，你的动机就更高尚？”

　顾初一时语塞。他感到自己的立场在对方尖锐的反问下摇摇欲坠。他一直试图将那次拍摄定义为“记录真实”，是对方的主动要求，而与戴璐璐现在主动将自己数据化的行为区分开。但此刻，界限似乎模糊了。

　“我……”他试图辩解，却发现声音干涩无力。连自己都难以说服。“那……那至少是真实的……”

　“真实？什么样的真实？” 戴璐璐逼近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臂之遥，顾初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香水和某种电子产品微热气息的味道。

　“是那对情侣在镜头前表演出来的‘真实’？还是你为了钱，半推半就记录下来的‘真实’？顾初，别自欺欺人了。”

　“你看，顾初，”戴璐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不再是刚才的咄咄逼人，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悲哀的洞察力，但眼神依旧锐利。她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一些，不再是刚才的咄咄逼人，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悲哀的洞察力，眼神锐利依旧，却也染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情绪。“你看，顾初，我们其实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条模糊的边界线上探索。”

　”或者说，挣扎。”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们都在试图满足这个时代光怪陆离的市场需求，都在试图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只是，我选择的方式，比你更彻底，也更……拥抱这个正在到来的、虚拟即真实的未来。”

　她伸手指了指屏幕上那个依旧在无声微笑的数字人。“这个项目，李博的技术加上我的数据，它能让更多像当年那对情侣一样，甚至比他们更胆怯、更焦虑、更注重隐私保护的人，在一个绝对安全、匿名的虚拟空间里，去实现她们对自己身体的幻想，去探索她们不敢在现实中触碰的欲望。这难道没有价值吗？这难道不比你躲在镜头后面，窥视别人的真实性爱，来得更‘干净’一点吗？”

　“这是在制造和贩卖虚拟的性幻想！是在物化女性，哪怕物化的是虚拟的女性！” 顾初固执地反驳，尽管他的声音里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愤怒和底气，只剩下一种近乎无力的坚持。

　“是满足需求！是提供选择！” 戴璐璐斩钉截铁，语气再次变得坚定，“而且，这是我的身体，我的数据，是我完全自愿提供的！我没有伤害任何其他人。我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和李博一起，去创造一些全新的东西，一些可能改变行业规则的东西！而你呢？顾初？”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从他紧皱的眉头，到他下意识握紧的拳头，最后落回到他充满挣扎和困惑的眼睛里。那目光里，带着一丝近乎怜悯的了然，如同看着一个固执地守着旧时代遗迹、拒绝承认新世界已经来临的人。

　“你还在守着你那些关于‘真实’、‘灵魂’和‘艺术’的老旧定义，像守着一堆即将腐朽的宝贝。你害怕一切你不能完全理解、不能完全掌控的东西。你甚至不愿意去尝试理解它。”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顾初的心上：

　“你根本不是在反对这个技术本身，顾初。你是在害怕。”

　“你在害怕被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所淘汰，害怕你引以为傲的技艺变得一文不值，害怕你坚守的‘真实’变得无人问津。”

　“你更害怕的是……承认我们两个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再交汇的路。你害怕承认，我们之间，除了那些越来越模糊的过去，已经没有多少共同的未来可言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剖开了顾初一直以来刻意回避、试图用争吵和愤怒来掩盖的最深层的不安和迷茫。

　他彻底沉默了。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电流穿过芯片的微弱嘶鸣，和服务器风扇永恒不变的嗡嗡声，如同这个冰冷新时代的背景音。

　顾初看着屏幕上那个数字化的“戴璐璐”——她拥有戴璐璐的容貌和身体细节，却永远挂着程序设定的、完美而空洞的微笑，眼神里没有任何真实的情感波动。他又看看眼前这个真实的戴璐璐——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决绝和一种他难以承受的清醒，她的眼神里有他熟悉的倔强，也有他感到陌生的锐利和疏离。

　熟悉与陌生，真实与虚拟，过去与未来，艺术与商业，情感与算法……无数矛盾的概念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纠缠，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无力。他想抓住些什么，想反驳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观念的废墟之上，无处立足。

　戴璐璐也没有再说话。她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或者觉得再多说已无意义。她转过身，背对着顾初，重新坐回那张巨大的屏幕前。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由她自己数据构成的虚拟分身，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只有她们两者能懂的对话。

　裂痕，早已存在于他们之间，埋藏在日常的琐碎、观念的分歧、以及对未来的不同期许之下。它曾经细微，不易察觉，或者被共同奋斗的假象所掩盖。而此刻，在这幽蓝冰冷的科技之光的无情照射下，它被彻底地、残酷地暴露出来，如同大地上一道深邃而狰狞的伤口，清晰，刺眼，并且……似乎再也无法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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