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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做好准备,哪怕得不到答案,我也得逼自己接受。
车子转了弯,前方的“仁康医院”几个字映入眼帘,我缓缓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
这一趟,我必须走进去。
到了仁康医院的时候,呼吸不自觉地变轻了。
这里不是第一次来,可我总觉得脚步太响、表情太僵,生怕被人看出什么。
大厅和几天前一样,护士在柜台后面忙碌,候诊椅上坐着几个低头玩手机的病人,空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味。
我低着头,从电梯旁擦过,想去我醒来那天的病房楼层看看。
没有人注意我。
但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李映雪。
不是谁像她,而是“她本人”。
我肩膀僵硬地往里走,电梯里响着背景音乐,我站在最角落的位置,盯着数字跳动的灯,手心出了汗。
以前我进医院是坐着担架来的,那时候医生和护士都围着“她”忙,所有记录都是以“李映雪”的名义开立的。
我必须找到这些资料,哪怕只是一页记录。
我想知道,从他们第一眼看见我开始,是不是就已经把我认成了她。
我没办法问出口。
不能指着医生鼻子说“我不是她”,因为我没有证据。
我只能看,悄悄地看,从病历、备注、签名、监控、护理记录,任何地方,只要能看到一丝我留下的痕迹,我就能确定——那天的“她”,其实已经不是“她”。
可我又害怕,如果一切都太正常,如果连那张入院登记表都写着“身份已确认,由父亲授权签字”……
我该怎么办?
我根本没签过字,也没有父亲来接我。
可在这家医院、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认定,我就是李董事长的女儿。
没有人怀疑,也没有人会问我想说什么。
我走到护士站前,假装若无其事地翻了翻公告栏,上面贴着一些轮班信息和急诊安排,没有什么特别。
我瞥见旁边有一本登记册,写着住院编号和床号,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映雪小姐,您今天感觉还好吗?”
一个年轻的护士突然从后面喊了我一声,我心跳猛地跳了一下,勉强扯了个笑:“嗯,好多了,谢谢你。”
“医生说您恢复得不错,今天如果想办理出院也没问题。”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张检查单。
我低头接过,看到上面的名字那一刻,指尖微微发抖。
“李映雪”,体温、心率、病程摘要、初步诊断,全都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犹豫。
连字迹都工整得像是已经打印好了,只等我照着走流程。
我捏着那张纸,像是握住了一份判决书。
我确实活着,但不是作为我自己,我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封住。
护士还在笑,说如果不舒服可以再多住几天,说李董事长已经安排了专人接送,完全不用担心费用问题。
我只能点头,我现在说不了半句真话。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
我站在原地没动,等她离开后才慢慢把那张纸收进包里。
心跳还是乱的,手心一直在出汗。
我知道自己来医院不是为了发泄,不是为了逃避。
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从这一刻开始,我真的已经被全世界认定成“她”了。
不是像、不是假扮、不是误会。
而是已经没有人记得原来的我。
我咬着牙,压住心里翻涌上来的恐惧。
我必须清醒。
也许我无法改变什么,但我不能连“清楚自己是谁”的权利都被剥夺。
我走出护士站,朝病房区域慢慢走去。
楼道还是那样,白得晃眼、静得过分。
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认得那扇门,就是我醒来时躺着的病房。
门没关,我轻轻推开,里面没有人。
我站在门口,盯着那张床看了很久。
床单换过了,被褥也重新铺平,一切都干干净净,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可我知道,那天的我就是从这张床上睁开眼的。
我走进去,坐在床边。
手指下意识地摸着床沿,冰凉的触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仰头靠在墙上,闭了闭眼。
明明已经过去好几天,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的空气——湿、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记得醒来后看见天花板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陌生。
那不是我熟悉的天花板,不是我家,不是办公室。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断裂感,就像整个人被撕开,丢进一个本不属于我的壳子里。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纤细、白皙,指甲修整得整整齐齐。
不是我的手,却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
我在病房里坐了很久,直到有护士推门进来,看见我还在,轻声说:“您是不是迷路了?这间已经不安排病人了。”
我勉强笑笑,点点头,说只是走错了。
她没有怀疑,只是笑着替我带上门。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是因为累,而是心里那种“彻底被替代”的感觉,实在压得我喘不过气。
连医院都默认我就是“她”。
那还有谁会记得,我曾经是林远初?
我站起来,朝走廊另一头的记录室方向走。
那里通常只有医护人员出入,可我记得门上贴着办公时间,如果我能进去,就还有机会看到我入院当天的记录。
门没锁,里面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助理,低头在整理文件。
我敲了敲门,装出一副紧张又腼腆的样子:“不好意思,我……能不能看一下我之前的病例?我想确认一下用药过敏的那一栏有没有写错。”
助理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柜子里翻找。
几分钟后,她递给我一叠资料:“基本都是系统自动填的,如果您要修改得走流程,但可以先看看有没有写错。”
我接过纸张,翻开第一页。
我的名字——李映雪。
入院时间,诊断、影像检查、意识恢复时间,全都井井有条,没有半点迟疑。
甚至连签名栏里,也有一个潦草的“家属代签”。
我盯着那个签名发愣,那个笔迹我根本不认识。
可它却被放在了我的身份下,成了我醒来世界的第一份“证明”。
我轻轻吸了口气,把资料一页一页翻过去。
我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一切都太顺了,顺得就像这个“身份”,从来就没出错。
我低头看着那张打印纸,忽然觉得眼睛发胀,连呼吸都沉了下来。
我不是她。
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相信了。
我从记录室出来的时候,腿有点软。
走廊上的光线有些晃眼,我下意识地避开旁人视线,慢慢走回电梯口。
指尖还留着纸张的质感,像是把一份命运握在手里,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它一点点被盖上别人的名字。
我不是李映雪。
可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网络新闻、病历报告,全都写着“她的名字”。
连签名栏都填好了,连家属代签的字迹都清晰工整,仿佛从来没有出错。
我再怎么挣扎,也只是个孤立无援的局外人。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我跟着其他人走进去,站在最角落的位置。里面有个小男孩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拉拉他妈妈的手低声说:“那个姐姐好漂亮。”
我身体僵了一下,嘴角却勉强挤出个笑。
漂亮?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低头看向镜面反光里的自己,那张脸干净、柔和,眼睛大而清澈,嘴唇红润,不需要任何修饰,就足够吸引注意力。
可这不是我熟悉的脸,我甚至连用它表达情绪都感到别扭。
太柔了,太温顺了,像是与生俱来的弱势者。
不像我。
不像那个曾经站在董事会会议室正中、用一个眼神就让所有高管噤声的林远初。
我闭了闭眼,不再看镜子,越看越陌生,越看越觉得荒谬。
从医院记录到别人的眼光,从病房到记录室,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容得下“林远初”这三个字,甚至连我自己,都快要认不出那个名字了。
我走出电梯时,心跳得很快,像是刚做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堂还是那样,热闹、明亮、没有人注意到我,也没有人停下来打量我。
可我走在里面,却像是随时会被人认出似的,全身神经紧绷。
我捂着包,低着头快速穿过人群,直到走出旋转门,风吹过来的时候,才终于像是喘了口气。
可没等我缓过来,突然一阵凉意顺着裙摆灌上来,我浑身一抖,膝盖像被什么击了一下。
“哈啊……” 我低声喘了口气,站在原地,像个犯错的学生。
我已经穿着这副身体几天了,可对它的敏感度却仍然让我难以习惯。
腿根那块皮肤因为布料的摩擦而发热,风吹的时候反而更觉得痒痒的,像是被什么无声地挑逗着。
我不敢想象,别人是怎么忍受这种“细微感觉”的。
或者说,这就是女生的日常感受?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的皮肤真这么敏感——不是夸张,不是臆想,是贴着衣服时都能感到微妙的刺激。
尤其是裙摆从大腿根扫过时,那种连带的收缩感,让我全身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我咬紧牙,加快脚步。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更不想因为一点风、一次布料的擦动,就让这副身体暴露出“不是我的”那种羞耻。
可我越是紧张,身体越是容易出状况。
我吸了口气,把包带勒紧,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
我已经从医院得到了答案,至少现在的我——在所有人眼里,就是李映雪,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怀疑。
我得撑下去,至少……先走出这一段路。
刚走到医院门外,凉风一吹,我的下腹忽然抽动了一下。
……又来了。
尿意像是突如其来的电流,从腹部向下蔓延,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胀感。
我本能地往回看了一眼,医院大厅就在不远处,人来人往,连一个可遮挡的角落都找不到。
我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重新走进去。
可这次不是从急诊进,而是往另一侧绕过去,那里有一排公共厕所,标识很明显。
我站在门口看了几秒,脑子里蹦出一堆无意义的想法。
以前我从没考虑过“男厕”和“女厕”的差别——对我来说,不过就是标志不一样,功能一样。
可现在我站在“女厕”门口,却像是做贼一样心虚。
我吸了口气,低着头走进去。
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两个隔间的门关着,能听到水声和轻微的咳嗽,我快速扫了一圈,愣住了。
没有马桶,准确来说,只有蹲厕。
一排蹲厕整齐排开,每一格之间是薄薄的隔板,没有门锁,只有最简单的插销。
我站在最边上的格子前,腿一时间不听使唤地僵着。
蹲着尿?
我从没做过这种事。
以前看苏芷凝(老婆)进厕所从不锁门,偶尔也会路过她半掩的背影,可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得这样——双腿打开、裤子拉下、屁股对着一口瓷洞低头屏气。
“咕……” 尿意再次传来,这次更急了。
我不敢犹豫,赶紧拉开插销,走进去关上门。
空间狭窄,墙上还有几张宣导贴纸,写着“如厕请冲水”“请勿乱扔卫生纸”。
我蹲下去之前手扶着墙,心跳得厉害,裙摆很容易扫到地,我只能先拉高一点,再尽量卷着放在腰上。
然后是内裤。
那道浅粉色的边沿贴在腿弯处,拉下来的时候,明显感到一阵凉意贴着臀部往下滑。
下面那块地方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露”而收缩了一下。
我轻轻咬着牙,蹲下。
臀部缓缓压下去的时候,蹲厕那圈陶瓷冰冷地贴着空气,冷得我一激灵。
可最难受的,不是姿势,不是冷,而是我眼睛不敢往下看。
我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视线,鼻尖也感到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不是汗味,是从双腿之间慢慢升起的,那种潮湿又带点身体味道的气息。
我不想承认,那是我的身体发出来的。
我屏住呼吸,双膝夹紧,终于让那股压抑已久的尿意顺着方向冲了出去——
“滋——”声音一出来,我整张脸瞬间烧得通红。
不像以前那种断断续续的粗流,这次的尿流是细的,密的,还带着奇怪的回响,在这个封闭的小格子里格外刺耳。
它不是往前冲出去,而是从下腹某个柔软的地方拉开一道小缝,像针眼似的往外喷。
而且一旦开始,根本收不住。
我能感到液体从身体里迅速排出,冲刷着一个我以前完全不在意的结构,那道缝内的褶皱像是也被冲得轻微颤抖起来。
那种感觉……太怪了。
它不像男生那样只是“释放”,而是要经过一道极其敏感、紧缩又湿滑的通道,像是每一滴都必须穿过一道门槛,留下痕迹。
我屏住气,几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耳边只剩下“滋滋”的响声,水流打在蹲厕的内壁上,反弹的声音细碎又尴尬。
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轻轻咬住下唇,努力保持平衡,感觉整个下半身像是陷进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系统里。
我不知道女生每次上厕所是不是都会这么麻烦,可对我来说,这每一秒都像是一种羞辱。
终于,尿流渐渐停了下来。
可我不敢马上动,我还得擦干净。
可我的手……真不想碰那块地方。
那里太软、太敏感,就像刚经历了一场被迫的亲密触碰。
我捏着最后一张纸,手抖着伸过去——
手指刚碰到那块地方,整个人又是一抖。
不只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片区域真的太敏感了。
我小心地擦着,力道轻得不能再轻,可越是这样,那种被“触碰”的错觉就越发强烈。
指腹压过去的时候,能清楚地感到褶皱之间的微微凹陷,还有一点点黏腻的湿度。
不是尿液的味道,是皮肤本身因为热气而散发出的潮感,就像是那里早就习惯了湿润的状态。
我努力忽视那些感受,可脑子里还是闪过以前的记忆。
苏芷凝(老婆)每次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坐到我腿上时,那股湿热的触感跟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不,不一样。
她是她。
而我……是现在这个“她”。
我咬着牙擦完,赶紧将纸团扔进蹲厕边的垃圾桶。
站起来的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的腿有点发麻,裙子下摆有些皱,我赶紧理了理,把内裤重新拉上时,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那条薄薄的布料贴上刚刚擦过的地方,就像给那块还没冷却的皮肤裹上一层冰水,连腰都忍不住缩了一下。
我拽好衣摆,深吸一口气,把插销轻轻拨开。
门“咔哒”一声响,我像犯贼似的迅速走出隔间。
外面还有人。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正对着镜子补妆,看见我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可我却觉得她的眼神像是在“确认”我刚刚在里面干了什么。
我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冷水冲上来,我用力搓了搓手,却始终洗不掉那种“刚才摸到自己的羞耻”。
那不是洗手的问题。
是我整个心都脏了。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姿态——蹲在一个医院的女厕里,用手指擦自己小穴边的尿液。
而且不止一次。
我捧起水往脸上泼了一下,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脸是红的,眼角有点湿,嘴唇抿得发白,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一样。
可那不是委屈,是羞耻。
我拉下擦手纸,把水拍干,转身快步离开。
走廊里的风又吹来,我已经懒得去在意它从哪灌进来。
只知道,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厕所第二次,可我知道这不现实,这是我现在的身体,不管我接不接受,都必须照顾、清洁、使用。
我不能总是像犯错一样,每次上厕所都心惊胆战。
可我真的没办法,那不是我。
那是另一个我,一个我完全无法习惯、无法控制的躯壳。
我走出厕所时,心里已经麻了。
这几天我以为自己慢慢适应了,可一到这种“不得不面对”的时刻,那种羞耻感就像潮水一样把我整个吞掉。
我不敢想象未来还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时刻。
我记得女生都有月经?
洗澡呢?
穿内衣呢?
甚至连最私密的清理和反应,现在全都是“她”的样子,而我还必须假装“这很正常”。
我咬着牙走回出口,脸上的热还没散。
我回到大厅时,手机刚好响了一下,是医院行政人员打来的,说我可以提前办理出院手续。
她语气很客气,说李董事长已经安排好后续,只要身体无碍,就可以离院。
我看着屏幕上的“李董事长”三个字,心里却一下沉了下来。
李显扬。
那个坐在我右手边多年的人,现在成了这具身体的“父亲”,也成了整个集团眼下最具正当性的“接班人”。
我原本是CEO,整个集团是我一手管理的,而他,是副CEO,稳稳占着下一任的位子。
我们之间虽然表面和气,实则争权早就明里暗里较量了多年。
我一旦出事,儿子年纪又尚小,还不足以接班,董事会当然会把代理经营权交给他。
一切顺理成章,甚至……毫无破绽。
我缓缓吐了口气,收起手机,走向前台开始办理出院手续。
护士一看见我便笑得亲切:“李小姐,您恢复得真快,医生原本还想再多观察两天。”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递过几张表格让我签名。
名字的位置空着,我盯着那道线看了几秒,手才慢慢伸出去。
“李映雪”这三个字,我已经写得越来越熟了。
但每次写下去,手指总会抖一下。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签名,而是在承认,自己彻底从林远初这个名字里剥离了出来。
我刻意模仿着那个病历上的签名样式,一笔一划都压着笔锋,不敢太有个人风格,我必须变得“合理”,变得“毫无破绽”。
几分钟后,护士把一只文件袋递给我:“这是您的出院资料和药单,还有预约记录,有问题可以随时回来。”
我点头接过,朝她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走出医院那一刻,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像被推着走上了一个没有回头的出口。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阳光洒下来,照在我白皙的胳膊上,暖得有些刺眼。
这具身体皮肤太嫩了,稍微晒一晒就红了一片,我只能拉下袖子盖住,我走向路边叫车时,手机又弹出一条新闻推送。
“林氏集团原CEO林远初葬礼低调举行,公司将由副CEO李显扬临时接管,待董事会后续正式决议。”
我盯着那行字,脑子里瞬间发胀。
“临时接管”——这四个字我太熟悉了。
我曾经也用过类似的话术,把不听话的区域负责人调走,把董事会里投反对票的老人换成新人。
可这一次,被调离的是我,被“临时”接管的也是我辛苦打下来的江山。
我低头翻开出院资料,第一页就是我这个身体的姓名、年龄、身份证号。
我翻了几页,夹在中间的是一封信。
上面写着:“给映雪。”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李显扬的字迹。
他让我回去后好好休息,没必要急着回公司,也不需要操心外头的事,一切都会有人安排妥当。
字里行间透着关切,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担心女儿身体的父亲。
可我读着读着,手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
司机把车停在半山腰的一栋独栋别墅门口。
他说这是李董事长特别交代准备的恢复住所,环境安静,设备齐全,照顾我“调养身子”。
我点头,接过钥匙卡,走下车,没有多说一句话。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我已经收到了几封邮件,还有几通短信——不是发给林远初的,是发给李映雪的。
银行提醒我账户密码更新,律师事务所通知我可以修改监护人信息,还有校方发来请假批复,全都写着“李映雪”。
我合上手机,深吸一口气走进大门。
别墅不大,但一切整洁得像样品屋。
鞋柜里码着新拖鞋,餐桌上摆着几本《女性健康指导手册》,甚至连冰箱里都已经备好了几日份的营养套餐。
有人预先安排了这一切。
不是“我”的人,是她的父亲,是李显扬。
而且安排得天衣无缝。
我走进卧室,窗帘已经拉好,床铺平整,床头柜上摆着一台充电中的手机,亮着待机画面。
我拿起来一看,手机背景是个女孩自拍,站在海边,笑得很灿烂。
我对那张脸越来越熟悉,那是我现在的脸。
我盯着屏幕发了几秒,突然一点都笑不出来。
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不是有人怀疑、不是有人不确定,而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里到外,整个世界都确信,我就是她。
不是林远初。
而是李映雪。
我被全盘替换了。
身份证、账户、家庭关系、社交记录、医疗档案,甚至连我现在所处的空间,都在反复提醒我——你不是“变成了她”,你就是她。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个眼神陌生的女孩,她的脸轮廓清晰、皮肤细致、眼睫毛微卷,和以前我看到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可那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我想说出来,我不是她,可说给谁听?没人会信。
我走回床边,坐下来,轻轻地把那张自拍设为锁屏,然后把手机合上。
至少,我得活下去。
就算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林远初,我也得记得。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谁。
我站起身,走进浴室,打算简单冲个澡让自己冷静一下。
打开灯的那一刻,我又看到那张镜子——它正对着洗手台,灯光一打,整张脸清清楚楚浮现出来。
我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绕过镜子去拿浴巾,可动作却在水龙头打开的那一瞬间停住了。
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我却被自己刚才那一瞥给震住。
我真的已经习惯这张脸了吗?还是说,我只是被逼着接受?
我靠在墙边,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
外界的一切都已经为我设定好轨道,我只需要照着走,就能“正常”地生活。
别人看不出来任何问题——医生说我身体康复得好,护士叫我李小姐,司机说“李董事长让您别操心”。
每一个人都笑着,用关心的语气说话,用我从没听过的“语调”和我对话,没有人问我想说什么,没有人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假。
我甚至开始怀疑,假如我站在街头喊“我不是她”,会不会立刻有人报警,把我当精神病带走。
我低下头,望着脚下的瓷砖,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我必须记住,我是谁。
我没有洗澡。
只是坐在浴室的边缘,任由水声响着,盯着地砖发呆。
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我的心——不对,准确来说,是这个被装进去的意识——还没有准备好。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如果我出门,会有人认出我吗?
如果我在街上迷路,该怎么向人解释?
我不是她,我不会走她的路线,不知道她习惯去哪,不记得她的朋友圈、不懂她的语气。
更可怕的是——我根本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谁。
连一句“我叫林远初”都不能说。
我不知道这具身体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早就被这个世界“处理”掉了。
我咬着牙关上水,回到卧室时已经快傍晚。
房子太大,每一寸都干净得像没人住过。
我走到客厅,电视遥控器摆在茶几中央,我按了几下,新闻频道很快跳出来。
“……李董事长现已临时接管集团日常管理,将代表董事会主持下季度决策会议。”
我心口一紧,直接把声音调小。
画面里放着的,是我原来熟悉的办公室,还有那个长长的董事会议桌。
我认得每一个位置——左边是我以前坐的位置,对面是法务,李显扬总坐在我右手边。
而现在,他坐在主位上,落地窗把他整个人照得发亮,像是顺理成章。
我盯着电视屏幕,连呼吸都忘了。
他没提我,也没人提。
不是遗憾,不是哀悼,而是彻底的“无视”。
我就像被整个世界一起删掉了,没有一丝痕迹留下。
我抓着遥控器的手指越握越紧。
以前我总觉得,哪怕死了,我也至少能在那张椅子上留下点什么,比如一段录音、一份提名、一封声明。
可现在连我的名字都没人念。
我缓缓把音量关掉,扔下遥控器,走到窗边。
外头天已经暗了,整条街一盏盏路灯亮起来,洒在台阶和车道上,干净、秩序、没有一丝凌乱。
我却觉得那份“整洁”里藏着巨大的空洞。
这个身体没有发烧,没有伤口,没有异样。
从外表看,我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大学生,甚至比普通人还健康。
但我清楚,这具身体里装着的,不是她的灵魂,而是我。
林远初。
没人相信这句话,甚至连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
我打开厨房的灯,站在冰箱前盯了几秒,然后才拉开冷藏柜。
里面摆着几个便当盒,每一个都贴着标签——早饭、午饭、晚饭,标注得像是要送进医院一样精细。
我随手拿出一个标签是“晚”的盒子,微波炉一转,热气腾起,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坐在餐桌边,看着那份配得很科学的饭菜,手里的叉子始终没动一下。
不是不好吃,是我根本不想吃。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味道,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吃饭会先喝汤、还是先挑菜。
我连个模仿的对象都没有,只能坐在那里,像个对着空碗反复犹豫的小孩。
我坐在那里良久,终于放下叉子,走回沙发,把自己陷进柔软的靠垫里。
我靠着沙发闭了一会儿眼。
不是睡着了,而是累得不想动。
脑子像装了一整天的噪音,压得太阳穴阵阵发胀。
这不是我的节奏,我不该是这样活着的人。
我以前习惯日程精密到分钟,会议、审批、文件、餐叙、通话,每一环都是节拍器精心调过的点。
现在我却只能坐在这里,听着空调滴滴答答,数着时钟一点点走远。
手机躺在一边,亮起又暗下,像在提醒我它还在工作,可没人给我发任何消息。
我伸手拿起来,解锁。
她的手机没有密码。
屏幕里满是她的生活——自拍、群聊、关注的账号、订阅的影视、点赞的美妆产品,还有各种社交平台。
我点进其中一个熟悉的App,登录状态未退出,我扫了一眼她的然后搜索账号,开始往下滑。
很快,我看到了苏芷凝(老婆)的账户,并点击了关注。
她的账号我记得,从来没改过。
头像还是她最爱的淡蓝色背景,首页动态一周前刚更新。
照片拍得有点模糊,是在客厅里,茶几上的马克杯上印着“远”字——那是我五年前送她的。
文字很简单:“今天不太想说话。”
我指尖顿了一下。
她还在发动态,说明她还在努力活着。
我没有点开评论,也没有点进更多照片,只是静静地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然后把手机放回原位。
我不敢打扰她,不是怕她认出我,是怕我自己忍不住崩溃。
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参加我的葬礼,是不是抱着我的遗照哭过,是不是已经被人劝着放下,或者干脆逼着她接受现实。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某个夜晚,像我现在这样,看着照片发呆。
我靠在沙发上,眼角发酸,可就是流不出泪。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
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追踪者之一”,其实是她的丈夫,一个死了的人。
我把手机握紧,又放松,再握紧,又放松,重复了好几次,才慢慢站起身。
我走进浴室,打算简单冲洗一下头发,顺便清醒点。
镜子一如既往地反着那张年轻的脸,灯光打下来,皮肤透得像瓷。
我盯着自己看了几秒,强迫自己低下头开始洗头。
水温刚刚好,落在后颈时带起一阵轻微的寒意。
指尖穿过发丝的时候,我忍不住闭上,这是她的身体,我得学会怎么照顾它。
洗完出来,头发还没干,我随手拿毛巾擦了几下,站在卧室门口发呆。
屋子安静得像时间被冻结了一样,四周没有声音,连风都没流动。
我回到床边,坐下,顺手打开台灯。
灯光暖黄,落在腿上,照得那双白得发亮的小腿轮廓清晰,膝盖圆润,皮肤细致得像从来没晒过太阳。
我不动,只是低头看着它们发呆。
曾经的我腿上还有打球时留下的瘀伤,还有和林卓彦(儿)玩摔跤摔出的疤,现在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我,一个我从来不想接受、却又无法否认的“自己”。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叹气都不敢出声,怕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会崩溃。
尿意来的时候,我已经醒着了。
凌晨一点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明明累得要命,却睡不踏实。一阵轻微的酸胀从下腹传来,不是剧烈到难忍,却足够提醒我该起床了。
我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往洗手间走。灯打开的瞬间,我看到镜子里那张脸,还是本能地别开头。
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也早该适应。
这已经是第三次小便——第一次是醒来的第二天在医院、第二次也是在那里。
虽然都有心理准备,但每次走进马桶前,我都还是得深吸口气。
这栋别墅的卫生间自然是高端配置,马桶干净得发亮,洗手台是嵌入式的石面,连镜子都带除雾功能。
我放下马桶盖,像以前那样坐下来,却在动作完成那一刻,整个人又轻轻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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