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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拂柳【拾】,1

小说:风拂柳风拂柳 2025-09-05 13:44 5hhhhh 2670 ℃

【By:周衡】

【第十章】

雾笼青衢,霞披轩辕。

露润苍槐,云绕重檐。

数缕烟升早食摊,几声梆响古街前。

点点抹光透屋瓦,串串铃摇深巷间。

仪门之侧,衙役整衣迎晓日。

狱舍墙边,更夫卸任踏晨晖。

堂列刑名,案陈着朱墨文卷。

青砖灰瓦,围合出肃穆公堂。

纵非京畿枢要地,亦是百里民生天。

虽无紫阙繁华景,也为一方正义源。

偏堂客房之内,燕归斜栖檀椅,双眸微阖,似神游于太虚之境,半梦半醒间,意态慵懒。

深闺木榻之旁,画芊乖卧锦绣,双颊浅薰,如沉醉于绮梦之涯,将眠将息处,神情恬静。

忽闻“嘎吱”顿音,房门如有风摧,豁然而开,燕归警目而视,却瞧贾三容颜,但见这厮:

额前鬓发凌乱如蓬草,面赤如燃霞。

步履匆忙徐喘若奔牛,唇焦似炙土。

一路疾趋跌踏,直至燕归身前,断续慌言道:

“公子!公子!快!快去公堂!张…张弗雨她…”

言未毕,便因气息难续,乃至胸口剧烈起伏,如若风箱起鼓,随即以手扶桌,大口喘息不止。

画芊那边睡的正香,听闻门声乍起,便也悠悠转醒,她伸手轻揉惺忪睡眼,仿若春日懒猫,憨态尚存。

待见贾三入内,姑娘笑眯月眼,欲道晨安,素面浅笑初绽,还未及蔓延,便骤闻其惶惶言语,仿若旱雷贯耳,刹间便引得花容剧变,摧得秀目惊瞠,兀地将身子撑起,焦问也跟着脱口而出:

“张姐姐!她怎么了?!!”

贾三先咽了几口唾沫润泽干涩咽喉,接着抬手以臂仓促拂去满脸汗珠,好不容易才匀过气息来:

“张弗雨…张弗雨她…她她她…她投案来了!现在就在衙门大堂!宋大人他们已经往过赶了!”

画芊自酣眠初醒,骤闻此语,刹间睡意全无,她猛地拱起薄被,趿拉起鞋子便朝着门口冲去,慌乱间撞倒床边矮凳,更给气氛平添几分惶急。

燕归恰似鬼魅飘忽,身姿顿闪,冷峻挡于身前:

“你不准…”

尚未待后话言出,这小丫头便双臂使力,狠狠捣在燕归胸口,一锤来的猝不及防,直将燕归搡的向后一个趔趄,险些仰倒在地,画芊觑得间隙,便要夺门而出,口中还叫嚷不迭:

“不准不准!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今天我一定要去!”

燕归目光如炬,迅疾出手,恰似铁钳锁拿,紧紧扣住姑娘藕臂,声线亦是低沉嘶哑:

“今天…你若敢踏出此门一步…”

画芊奋力挣动,眼眶之中露意盈盈,却仍是倔强昂首,直迎燕归目光,猛地一把将藕臂自掌心挣脱,几缕发丝也随之飘乱于颊侧,瞧着更是凌乱添娇:

“等我从衙门回来!要打要罚!都随你处置!”

言罢,姑娘蓦然转身,又疾踏朝着房门奔去,脚步蹒跚凌乱,恰似惊弓之鸟。

见姑娘心意已决,燕归索性将心一横,对其厉声吔道:

“你若是想救张弗雨!便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如若不然!这事儿!我便撒手不管了!!!”

闻言画芊脚步果然凝滞,仿若被施定身咒法,其身形微微颤栗,粉拳紧紧攥起,指甲几近嵌入掌心,贝齿紧咬下唇,直至衔出印痕,面上尽浮纠结犹豫之色,最后于原地踌躇良久,终似那折翼飞鸟,满心不甘的缓缓退于房中。

小丫头举眸望向燕归,眼眶泛红洇绯,恰似春日杨柳缀露,泪光盈盈瑟索,仿若深秋灼泉将溢,朱唇委屈努鼓,素手慌乱交缠,如此模样,瞧着好似受尽人间疾苦,见者无不怜惜。

可燕归却仿若铁石心肠一般,只轻轻一瞥,便转过头来,神色冷峻的阔步朝着门口迈去。

擦身之际,画芊玉手疾伸,轻扯住燕归衣袖,般此一挽,指间虽然微颤,却是尽显倔强,燕归身形立止,回首瞬间,直直对上姑娘碎心目光:

往昔弯月双眸,此刻黯淡无光,仿若星芒堕于百里寒渊,其态更添楚楚。

旧时常笑娇颜,今时戚戚含愁,恰似月辉隐于千层重雾,其容愈显哀哀。

泪花摇摇欲坠,愁绪缕缕难纾,仿若雨丝纷扰万倾心田,其苦叩心怜怜。

燕归见她此般模样,心尖仿若被羽扇轻柔拂化,终究是软下心来,他微微弯身,仿若轻抚弦琴一般,抬手在小丫头颅顶轻拍两下,温声软语的对其哄言道:

“乖…在这儿候着…等我回来…若是张捕头见到你这般哭唧唧的模样…心里也不会好受…”

听闻此言,这小丫头眼中泪水再难噙住,仿若翠荷滚珠,晶莹滑坠,更恰似新竹泣露,幽韵含悲,然其心底倔强未消,下巴微扬,咬唇现痕,强抑着泪水,决然点头哽咽:

“我…我乖…你…不准骗我!”

燕归见状,面上宠溺尽显,莞尔一笑伸出小指:

“那…拉钩?”

画芊明眸轻抬,暼向燕归小指,踌躇顿闪眉梢,须臾,终是探出馨臂,素手芊芊,怯生生勾住指尖。

二人小指相绕,仿若月老红线相牵,双目柔意交汇,更如有千缕情丝暗系,俄顷,燕归手臂轻撤,笑意好似弦月映水,浅淡撩心,旋即抬手而起,于画芊额前轻轻一扣,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傻丫头。”

“哎呀~” 画芊娇躯一震,秀眉紧蹙,一声娇嗔自樱唇溢出,她忙不迭抬起手来,慌乱以袖掩额,这般可爱模样,恰似粉荷轻颤朝露之下,亦如碧桃羞掩暖雾之间:

“才不是呢!”

驳斥声婉转若莺啼连理,脆生之外,还透溢着几分姑娘家的娇蛮与倔强,然那悄浮而起的面颊绯云,俏垂眼帘的潋滟波光,恰于不经意间,晕染出一副繁花初绽的旖旎画卷,仿若风拂翠柳,意韵悠悠……

但说花开两头,这边衙门是:

堂列虎威,昂凝肃穆。

风动阶前柏影,日透檐下浮沉。

左右朱柱擎天,前后狼差列阵。

明镜高悬匾,镶挂天顶,瞰栏前百姓惴惴。

劲展法纪幡,静垂壁侧,望签筒刑筹巍巍。

闻惊木骤响,音彻榭宇,震悚奸邪之辈。

听堂威齐吼,势惊梁尘,恪显律法昭彰。

燕归一路疾行,不二时便至于大堂阶前,恰闻堂威仿若龙吟虎啸,哄然响起,其身姿挺秀,款步行于声声“威武”浪潮之中,心间不免泛起零星感慨,意愁纷乱且思绪凝重。

举目而望,宋大人端坐于大堂案台之上,身着七品青袍,姿态端方神色肃沉,目深邃如渊,幽然含威,其眸光轻转,暼见燕归前来,神色微缓,轻抬右手,示以燕归入席就座之姿,这动作虽简,却丝毫不失为官之仪态,上位之尊严。

燕归见状躬身施礼,接着稳步趋前,方一坐定,目光即如矢般投向堂下之人,这一望之下,内心却不禁浮起星星轩然,点点疑惑亦如丝缕缠缚,纷扰难休,但见这张弗雨:

丹目敛芒,秋波动处神清冷。

剑眉挑扬,黛色浅描意淡凝。

身着红锦嫁衣金丝缕,下有彩绣翔翱。

头顶镀澄花簪坠碧玉,上嵌宝珠做衬。

酥胸半掩,雪肌玉骨透灵韵。

柳腰款摆,罗带挂缠情愫生。

玉腿修长,弓马线条丰姿挺。

肉臀翘圆,绮袂漫扬曲线盈。

朱唇轻抿隐霜色,素手微垂潋静形。

云鬓堆鸦钗影动,朱绸拂地魅光呈。

赤足俏立虎狼堂,仪态端方意自平。

神色寂寂心难测,风华袅袅绪叵明。

往昔之时,众人所见之张捕头,皆为素面差帽,武袍官刀之态,虽无铅华粉饰,可那标志五官,却也是自成一派飒爽英姿,叫人见之难忘。

然初窥此般红锦嫁衣披身之容,金钗珠翠耀首之貌,更如遇那瑞麟卧于芝草,彩凤栖于梧桐,瞬间便夺尽周遭目光,纵使内敛如燕归,亦不免难掩目中惊愕,再瞧堂外围观之百姓,早已若那鼎沸之油锅,炙焰之炉膛,诸般议论也随之纷至沓来:

“嚯?!这小娘子是?张捕头?!她咋了?”

“我早就说她长得标志!你不信!这回!瞧见了吧!诶?但是她咋?穿成这样?!”

“你他妈没看告示?昨儿晚上她刺杀宋大人!刺杀朝廷命官如同谋反!最低也要掉脑袋的!怕不是没嫁过人!死之前…想穿穿嫁衣呗!”

“快滚球子吧你!净胡咧咧!这大红嫁衣!摆明了是想死后便厉鬼!再回来找宋大人索命!不过…真是可惜了这模样…这身段…要是嫁给我嘛…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如汹涌浪潮般,直将公堂前之肃穆气氛冲得七零八落。

宋大人见状,面沉如水,眉峰微蹙,俄顷,猛地抄起惊堂木,重重拍下,只闻堂中“啪”的一声巨响,仿若洪钟鸣世,宛如大吕醒人,直震得众人耳鼓生疼,刹那间,全场噤若寒蝉,静的落针可闻,众人皆是敛息屏气,引颈望向公堂之上,不敢再出妄言。

尚不及宋大人开言,张弗雨那边已然是素手轻拂红妆,足尖轻点石砖,身姿屈然下拜,动作恰似潺潺涓溪,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之态尽显,随双膝触地,嫁衣袍角跃动,恰似惊鸿翩跹,仿若彩雀嬉风,瞧着甚是灵动轻盈。

“民女张弗雨!拜见宋大人!!!”

其声虽清越,却坚毅暗藏,宛如幽林鹂啼,骤响于死寂公堂,音波回荡四野,字字皆可明辨。

且闻其声,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之态尽显,但瞧其色,无畏无惧,无妄无嗔之姿透呈,仿若尘世旦夕祸福皆已超脱于心,唯候命运轮盘旋动,驱散周身阴霾,静看风云之变。

宋大人端坐堂上,目光紧锁弗雨容颜,仿若幽潭照影,眉稍隐有忧思,沉寂半晌未语,这堂内静谧,唯闻百姓窃窃之音,似谓叹人生无常。

良久,宋大人神色凝重,终是启口开言:

“张弗雨。你曾是我麾下捕头…往昔情分…本官犹记于胸。今儿便破例。先免了你枷镣之苦…还望你能知晓本官用心…待会儿问你话时…切要如实相告…莫要有半点隐瞒。”

“宋大人。民女行刺之举。实乃一时叶障迷心。以至铸下大错。”

张弗雨面容沉静,仪态端然,轻顿片刻,继而续言:

“此事。却与他人无涉。民女久事刑狱。如今犯下此等大罪。自知已无活路。今投案而来。便是诚心悔过。唯愿以死谢罪。还望大人垂怜…成全民女这番心意。”

宋大人闻之,脸色骤然阴沉,抬手猛然一拍身前堂木,那凿音彻响公堂,仿若有雷霆震怒,恰似迸虎豹雄威:

“胡言乱语!这世间乾坤朗朗!诸事皆循因果之道!你我之间!!素无嫌隙!!!即便你叶障迷心!又何至于要取我性命?!”

面对此般洪亮斥喝,张弗雨身姿却全然未动,双膝宛如苍松扎根堂下,脊背更是仿若千斤不可摧折,须臾唇齿轻启,字字皆是掷地有声:

“此事确与他人无涉…民女…一人做事一人当。”

“张弗雨…你任捕头一职…也不算短了。公堂上那些个…心怀侥幸…缄口不言之人…都是些什么下场…想必你应该清楚…本官念及旧情…便不愿对你动刑…可你!也不要故作糊涂!权当是给自己留个体面!!”

宋大人静候良久,然见张弗雨却恰似渊渟岳峙,神色未弋分毫,不免怒从中起,对其瞋目而视,口中深呼一气,进而愤懑斥道:

“你和那医馆郎中!当真一对挚友!皆是那不见棺材不落泪之蠢徒!今日!我非要探个究竟!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也如嘴这般刚硬!”

语毕,他抬手拍案,引得声响如雷,震得那桌上签筒摇曳,旋即探手于桌角,掣出两根火签,高高擎起,作势便要朝堂下猛掷而去。

当值间发之际,却闻旁侧响起洪钟一语,刺破了堂上弩张之氛:

“大人且慢!”

宋大人蹙眉歪视,见是燕归徐身而起,遂而疑言相问:

“怎么?燕公子…有话要讲?”

燕归整衣敛容,朝着堂上屈身一礼,恭言随之而来:

“小人…确有话讲。还望大人恩允。”

其揖虽然深雅,仪态亦是虔敬,可这话语却有如金石掷地,字字尽显铿锵,满堂皆可耳闻。

见宋大人微颔其首,燕归遂稳步前行,即至张弗雨近前,方才止定顿身:

“张捕头先前既在金陵任捕。又是因何缘故?调到此处的呢?”

张弗雨臻首徐抬,容色沉静似月,四目相对未显丝毫燥意,神情淡漠如烟,两意相通间宛若静川映空,俄顷,方才檀口微张,其音更似林泉漱玉,尽显冷韵决然:

“弗雨无可奉告。今日但求速死。”

燕归蓦然弯身,直至颊近方才停于寸止,双眸精绽,恰似寒穹星芒乍起,更若暗渊聚涌磷光,气场阴阳逆旋,神色骤然威凛,好似潜龙翻江出海,亦如睡狮震醒啸天。

息瞬之间,公子昔日那温润儒雅谦谦君子之态便烟消云散,尽以威严肃杀凛冽迫人之威取之,相较方才情状,实乃云泥霄壤之别:

“速死?张捕头?我若是告诉你…袁家那一十四口。并非倪明汐所杀呢。”

此语雄浑幽渺,宛若苍钟洪音,自荒古幽渊迢迢而至,一字一句皆负万钧之重,直贯于张弗雨灵府深处,于其心间翻起惊涛骇浪,脑海撞出雳电狂澜。

刹间,张弗雨只觉一股凌冽劲风仿若无形利矢骤然拂面,直引娇躯一颤,容色瞬闪微澜,恰似石子轻入静湖,虽轻却显,她缓启檀口,却欲语还休,仿若如哽在喉,吞吐维艰,疑窦震撼满心纠缠,仿若蛛丝缠缚心窍,塞堵胸意。

举目望向燕归,霎触那森冷凌厉之态,应是恐露马脚之缘,错愕之感登时便若那天际惊鸿蹁跹一瞬,须臾便被其强抑于心海深处,遁隐于无形。

少顷,姑娘唇角轻扬,逸出一抹幽深笑意,瞧着尽显嘲弄冷冽,如同越王之剑破土而出,森冷四溢,继而缓启朱唇,声若碎玉叩冰,听之毫无怯退之态:

“民女不知…公子所言…是为何意…”

燕归眉间轻蹙,睫羽更若蝶影,振翅之间搅动这凝重之氛,唇际弧勾,仿佛早知其此般作答,运筹帷幄间,其声贯彻心脾:

“你既知我身份,又缘何不信我言?”

此言入耳,张弗雨身形刹间凝滞,浑若木雕泥塑般直直愣怔半晌,须臾,瞳仁骤然紧缩,眼中毕现出片片震骇惶然之色,恰似有那熊熊业火凶焰于心海拂燎而过,直将那心中所惜化为片片焦土,亦将那往昔执念草草付之一炬,唯留茫然之烟,徐徐升起。

寒芒自她跪地双膝透骨沁入,仿若有那阿鼻寒狱中冥冷冰魄,缕缕沿着背脊遣倦而上,所经之处,引得躯身瑟瑟,颤栗难休,那杨柳腰身更是绵软无力,缓抖向前,弯折倾颓,若非以双臂撑持,此刻定然已是瘫身于地,化做一泓绝望泉潭。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张弗雨双唇翕动,伊始恰似春蝉微鸣,俄顷,喃喃之音渐次高响,瞧之仿若魂魄尽失,亦似魇祟附身,反复嗫嚅这只字数言,经久不息,执念固然深沉,可燕归方才那寥寥数语更似有天河倒灌,反掌便易摧之。

宋大人性烈如火,素日断案雷厉风行,他眉间紧锁成壑,张口欲询,却被眼前诡谲之景噎住咽喉,不知从何问起,也只得强抑急躁,焦灼等待风波渐熄。

“国法刑章… 取不了倪明汐性命。能杀她的…独你张弗雨一人!今日你既身死。她又怎能郁郁独活?想护她周全。张捕头。你得好好活着。”

重锤之语,直劈的她五脏俱震,往昔执念,刹那间便有如琉璃倾颓,兀然碎成粉末,瞳间泪珠似决堤银练,顺颊奔涌而落。

眸光空洞,遥望远空,仿若见倪明汐伶仃孤影,于命运漩涡载沉载浮,思及祸起自身,潸潸血泪,皆是心尖悲泣,声声抽噎,尽显灵魂破碎。

燕归眉眼轻舒,旋即转过身去复行长揖,礼毕起身,神色端盘恳切:

“禀大人!张捕头已然想通…草民恳请…宋大人重审此案!以彰乾坤之朗!”

宋大人眉峰微耸,面上疑色尽浮,眸光亦于燕张二人之间往复梭巡,少顷,方缓缓抬手叩击堂木,试言贯喝道:

“张弗雨!你当真愿招???”

此般堂木炸响,虽引得张弗雨娇躯轻震,却也凝起了那眼中涣散眸光,瞧着恰似魂魄归位,片刻,她轻撑腰身徐挺,稳膝固驱跪直,方才艰难启齿:

“民女…愿招… ”

宋大人闻之,眸现惊喜错愕,刹那又强压心绪,唯余眼角稍泄其情,强复镇定之态,以待姑娘下言。

“民女…虽是刺杀朝廷命官…可我要杀的…却不是宋大人您…” 其言之过半,眸底却显挣扎,转目徐徐环扫,见众人皆呈狐疑之色,姑娘深呼一气,遂方咬牙决言:

“而是您眼前这位…陆黎卓…陆大人…”

此般轻言出口,宛若有霹雳惊霄。

但闻渺音入耳,更胜似炎雷破穹。

待语落之时,满堂皆寂,恰似时辰骤凝,闻之众人气息如缕,皆仿遭莫名所摄,不敢加之妄动。

宋大人更是如遭天殛,周身剧震僵立当场,瞧着似遭敲骨抽髓,凭剩空躯一副,本欲拍木擎空之手,亦是突兀悬于半空,如被无形丝线缠缚。

良久,宋大人徐徐回神,然身躯仍微颤不止,他以手撑案,借力缓缓起身,瞧着踌躇再三,方才试探而言:

“燕公…子…?你…你…”

闻其言干涩沙哑,燕归口中悠叹一气,继而苦笑着从衣襟里摸索出一块温润腰牌,略一翻腕,那牌便不紧不慢的朝着堂上飘去。

宋大人见状兀然起身,忙不迭伸手去接,指尖刚触牌身,顿感出温凉之意,立笃是象牙无疑,随着目光匆扫而下,一串苍翠劲书登时便入了眼帘:

【予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陆黎卓佩】

此书骤观仿若蛟龙出海,可搅漫天风云,刹那夺尽目中光彩,再凝宛如彩凤栖梧,能携祥瑞紫氛,须臾震慑观者心神,字体起笔浑雄,恰似金鳞昂首,怒卷千层海浪,鎏金张驰溢彩,更胜鲲鹏振翅,稳驭万里长风,宋大人顿感脑中轰然一响,犹如黄钟大吕敲于九渊深处,直震的他胸中乾坤翻覆,虽有思绪纷纭,刹间便又尽化为白茫茫一片混沌,直直愣怔原地,满心皆是惘然,手足亦然无措。

良久,他方才如大梦初醒般自案后惶急奔出,迭忙以手扶帽,慌乱以掌整袍,继而躬身庄敬施礼,口中忐忑塞语呼言:

“安歌县令宋卿民!拜见御史大人!不知御史大人微服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燕归浅笑盈盈,款步上前稳接腰牌,旋即又伸手虚扶宋大人双肩,语气温婉更似春日流泉:

“大人快快请起,莫要折煞晚辈了。”

听闻此言,宋大人尽显宠惊之色,他腰弯似弓,头颅有如啄米顿点,口中“诶!诶!”之声急应,慌慌张张便要挺直背脊,又觉唐突不妥,忙复将身躬下,叠手颤挲腹前,瞧着甚是局促。

这一连串举动下来,公堂四下浑若鼎沸油锅,瞬起哗然,百姓们尽皆面露惊疑之色,口中嚅嚅私语,交头接耳之时,或扯袖提点,或踮足张望。诸般言辞急切,仿若骤雨敲阶,声声惊叹,恰似迅风过竹,串串喁喁低语,密密匝匝,随风轻送,久久不散。

俄顷,宋大人终是起身,虽衣袂簌簌,却难掩其微抖身形,片刻强自镇定,再观其翕动双唇,似有千言万语未能成句,直至嗫嚅许久,方才试探而出:

“陆大人…您…您此番…”

燕归虽对其窘迫洞若观火,可面上神情却一如那古潭静水一般,丝毫未起半点波澜:

“大人还请照旧…唤我公子即可。”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宋大人闻之,双手急摆连连,脑袋亦仿若被疾风吹扫,浑若孩童手中浪鼓般晃摇不止:“下官…下官怎好这般僭越!陆大人!快请上座!”

“大人既为县令,执掌一县刑狱讼案,主审之位,自当由大人所据,晚生…衔为御史,其职在监察校正,理当就坐陪审,还请大人…莫要推辞了。”

听其言和煦朗然,观其色温润笑盈,宋大人转瞬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称是,他口中急诺两声,毕恭毕敬的荐引燕归入座后,这才如踏泞而行般,脚步虚浮归位,抬手轻拭去额前沁汗,目光拂扫堂下姑娘,心底洪波兀地翻涌而起,诸多念头也随之纷至沓来:

“审?怎么审?陆大人与画芊关系暧昧,画芊又为张弗雨闺中密友,张弗雨一早便知燕归身份…行刺之事又板上钉钉,陆大人此般叫我出头…莫不是想…审个皆大欢喜?还是…”

一翻思量过后,宋大人提起堂木重重一击,直将周遭议论悉数震止,继而开口问询,只是声音听着不似方才那般洪亮威严,反倒是多了几分瓮声瓮气:

“张弗雨…正如本官方才所言…凡事必有缘由…你既知晓陆大人…”

其言方过半,一抹不祥之思便自脑中倏然泛起:

“数日前勘探赵犁尸身时,二人尚素不相识,此般张弗雨行刺,背后必有主使,他陆黎卓官居朝廷三品,那敢对其动手之人… ”

心念至此,宋大人顿觉周身汗毛直竖,遍体鸡皮顿起,更有滚滚凉意自脊背直向后颈出烈烈蹿升,那后半截问询,也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这般窘迫模样尽收眼底,燕归当即便洞悉其心中所虑,却也不焦不恼,嘴角泛起一笑,便将话茬自然接过:

“成化十一年,小人下经王少保提携,上奉圣上垂青,侥入南京都察院任佥都御史一职,期间察核命案无数,这袁家灭门案。恰巧便是其中之一。”

见众人不语,燕归也不卖关子:

“此案情状之恶,可称触目惊心,应天府衙初勘之际,便是倾尽全力,而后刑部大理寺,亦是严阵以待,缜行复核之举,可世事繁杂,诸多缘由之下,此案细节虽不能尽皆详述,然三大衙门所得之结论,却出奇一致,即天干物燥,火烛不慎自内而起,烈焰汹汹,旋即向外蔓延,终致此等惨祸,乃呈天灾,而非人为之凶案也。”

语毕,燕归徐徐回首,将眸光直直凝于张弗雨面上:

“世人云,人各有命,此言诚不欺我,当日熊熊烈火,恰似洪荒猛兽,将袁家满门吞噬殆尽,然造化弄人,唯袁家二儿媳因几日前卷入官司,当夜不在家中,可待大火既熄,非但未寻得她的尸身,就连她本人也仿若凭空消失,踪迹全无。甚至其婆家众人的骸骨,皆由府衙差役代为收敛,纵观其中疑点,实乃……”

尚未及燕归言尽,张弗雨那凝脂花容已是焦浮嫣红一抹,恰似天边流霞,更衬明艳动人,贝齿轻叩间,溢涓音四散,闻之仿若黄莺出谷,尽显轻柔婉转:

“大人~不必再言…民女…民女已然参悟…还望大人…能够成全……”

“既如此。”

燕归闻言神色骤冷,双眸恰似寒潭映月,尽显逼人凛冽,言下字字亦是落地铿锵:

“究竟何人。胁你前来刺杀本官。”

听闻此言,张捕头那卷翘睫羽仿若风中蝶翼落落而阖,其深吸一气,将脊背缓缓挺直,观之更似那苍松立于傲雪,劲柏擎于寒霜,俨然是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之态:

“永佩赌坊…朱璇。吴…茹锦。”

此言一出,恰似巨石投入深涧幽潭,刹间便激起千层骇浪,引得堂下百姓哗然,交头接耳之音此起彼伏,仿若夏日水塘蛙鸣聒噪,经久不息,宋大人面色更是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整个人仿若被人抽去脊梁一般,怔怔瘫惊于椅上。

还未待他缓神,一道震耳欲聋的威严之音已然于其耳畔炸响,闻之仿若洪钟大吕鸣于天地,又似雷霆万钧啸于旷野,直震的他心神皆颤。

“安歌县令宋卿民何在?!!!”

闻其厉声质问,宋大人慌忙于凳上弹身而起,语中惊惶战栗更是不言而喻:

“下官…在此……”

“永佩赌坊朱璇。吴茹锦。目无国法刑章,唆胁他人截杀朝廷命官。现本官命你。即刻将其缉拿归案!如遇反抗!按我大明律法!即刻格杀!!”

“下官…领命…”

闻得燕归严令,宋大人仿若惊弦之鸟,不敢有丝毫迟滞,当下便疾疾转身,恰似夜枭寻猎,将目光直直锁在身旁那一票皂吏身上:

“贾三!你速携快班衙役,奔赴永佩赌坊,定要将那朱璇、吴茹锦生擒活捉,若有差池,定当重罚!”

贾三领命,朗声复答,旋即便领着一众衙役,仿若虎狼驱驰,风驰电掣般绝尘而去。

见衙役奔涌,燕归方不疾不徐的将身子微微侧过:

“张捕头。说说吧。”

听得那嗓音平和沉稳,仿若古寺梵钟悠然,张弗雨深吸一气,她理平心绪,半晌徐徐开口,闻之顷音入耳宛若涓涓细流,自心田袅潺而出:

“昨日安歌县会…民女与倪姑娘相约同往…傍晚时分…我去寻她…可刚入梅枝巷…便遇了吴茹锦几人早早待此… 邀我前去永佩赌坊玩上几把…民女不感兴趣…便出言拒绝…”

燕归闻言,微微抬袖,截其未尽之言:

“可袁家旧案一提。你便不得不与她同往了。”

张弗雨倏地抬头长呼一气,眼中隐有悔光透闪:

“正是…”

“袁家纵火一案,炼杀一十三条性命…若查实真是由她所为…凌迟之苦…想来是免不了的…”

见其轻点臻首,燕归蓦然拔高嗓音:

“故而。朱璇等便以此相挟。要你拿我项上人头。来换倪明汐性命!”

张弗雨闻其悠言,双唇紧抿,良久未出一语,唯见其眼眸深处,惊惶如电瞬泯,俄而从混沌挣出,方一阵木讷点头,那动作僵硬滞涩,仿若提线木偶,毕透无力回天之感。

“那张捕头…手中的那支帖木儿铳…”

张弗雨眼睑低垂,避开燕归灼灼目光,半晌,方喏然答话:

“亦是由她们所赠…”

燕归闻言唇角徐勾,面溢轻冽浅笑,瞧之仿若霜华绽夜,继而呢喃自语:

“呵…当真是无孔不入…”

再瞧身旁宋大人,额前早已是冷汗潸然,方才二人话语,于他而言,丝毫不亚于惊雷贯耳,重震心间,他双手紧紧交攥,眼神迷乱梭寻,面上虽强撑镇定,可瞧着那微颤唇齿,已然是将其心中惊惶尽数出卖。

燕归以余光顿扫,洞悉宋卿民此般窘迫之态,他莞尔一笑,随之便缓声开口:

“宋大人这般?可是…有话要讲???”

宋卿民兀地缓过神来,身形陡然一震,旋即起身整衣疾步,匆忙趋至燕归身前,深深躬体作揖,其唇嗫嚅数次,终是鼓起勇气,抬手恭谨朝向偏堂,强克住喉中颤音,对其徐徐敬言:

“下官…想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燕归心中洞明,倒也不弗其意,他浅笑还之揖礼,继而便款步随着宋大人进了偏堂,只余堂外百姓嘈杂……

风抚檐前竹影,光洒廊下明昏。

前后木桌成列,左右典籍盈栏。

笺纸摊满案,铺展席前,观往昔文牍斑斑。

微漾墨香缕,轻绕砚旁,望毫尖朱砂丹丹。

偏堂之中,铜炉内袅袅青烟,如缕似幻,樟木幽霉之气与砖石潮藓之味倦遣,盘桓不散黏于梁柱之间。

雕花窗棂透进几缕晦涩天光,宋大人神情灰败,斜靠太师椅上,指尖似无意识般反复摩挲着案头的鎏金镇纸,其上獬豸独角早已被岁月磨的莹润光亮,再无有半点棱角锋芒。

“陆大人…下官斗胆… ”

宋卿民忽而起立作揖,宽大的官袍袖摆却冷不防勾住那案角铜钉,传出“嗤拉”一声轻响,仿若利刃划破寂静。

“嘶~ ” 宋卿民轻吸一口凉气,脸上烁闪一丝懊恼,旋即便苦音言道:

“下官思量…行刺一案…牵连甚广… 且此间… 此间盘根错节… 下官出身乡野… 才疏学浅…实觉…难堪大任… 还恳请陆大人… 能另择贤能… ”

“正统十二年。乡试第十名。中举人。景泰二年。入未辛科三甲。翰林院赐同进士出身。同年观政户部。次年洗砚河大堤决口,数名河道监管。巡查。及安歌县令皆遭巡抚段平问斩,你接吏部诏命,补了这七品之缺。”

燕归拂手撩过徐徐青烟,忽而顿住言语,抬眸凝住宋大人面庞:

“我听闻坊间传言。宋大人新任县令时。还未去去衙门报职。就马不停蹄的奔赴洗砚河救灾。”

说到此处,燕归陡然将声音拔高了几分:

“晚辈敢问宋大人。二十五年前。您与灾民同食同寝。身缠麻绳沙袋。与数十军户跃入河堤抢险时。这方獬豸的独角。便是如此光亮吗?!”

此言炸响,直引的宋大人浑身一震,脊背兀地挺直,仿若被一道无形铁锁紧勾琵琶,脸上亦是红白相泛,

北窗外,洗砚河上冽风疾起,呼啸着穿堂而过,似一把把把锋利刀刃,直剐的那窗棂嗡嗡作响。

许久,宋大人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滚过北窗,凝望翻涌河水,喉结上下滚动。

“都说獬豸独居山泽。仅凭其角。便可触杀邪佞。明辨是非。当年洗砚河畔。我与军民进退与共。满心所想皆是为生民立命。祈愿万世太平。”

说着他收回目光,抬首昂望房梁,其音满是沧桑:

“可陆大人。下官不才。斗胆一问。这獬豸。是否也有品级之分?”

见燕归闻言愣怔,宋卿民嘴泛苦笑大步上前,“哗啦”一声推开北窗,裹携着浓烈水腥气的河风汹涌而入,霎时便将案头香雾冲的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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