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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從國外回來了。
她帶著一堆奇怪的東西上門,從拇指大小的木製品到必須用兩手捧住的金屬玩意,全都是她在不同地方蒐集到的古董和紀念品。飯後,堂吉訶德一邊好奇地把玩擺滿了桌面的小東西,一邊問她這次又去了哪裡,但巴里卻吐出了一串繞口的音節,像外星話一樣。堂吉訶德讓她重複了三遍,還是沒聽懂哪怕一個字,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桑丘,後者只給了他一個「別問我」的眼神。
「總之,是非洲那邊的某個小村落……雖然溝通起來比較困難,但那裡的人一個比一個熱情。這兩個送給你們。」
她輕笑,又從包裡拿出兩個比手掌略大的圓形木牌,遞給堂吉訶德和桑丘。木牌未經打磨,粗糙的表面不均勻地塗上了一層紅色,邊緣圍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獸齒,中央則是歪七扭八的畫著些什麼。
「謝謝你,巴里!不過這是什麼呢?」堂吉訶德接過木牌,翻來覆去,仔細端倪卻看不出任何裝飾以外的用途。
「這個是幸運的木牌。據說那邊的人每年都會在至親生日的時候,做一塊這樣的木牌作為禮物。他們會在表面塗上果實製成的顏料,中間畫上代表祝福的符號,再用自己親手打獵得來的野獸牙齒裝飾邊緣。據說不僅可以闢邪,還可以在接下來的一年為那個人帶來幸運。」
桑丘皺眉看著手上的木牌,語氣聽上去有點困擾:「生日……也就是說,他們每年都要重新做一個這樣的木牌?這也未免太多了……那些七十幾八十歲的人看著一堆木牌,難道不會想丟掉嗎?」
「可是桑丘,我不是每年都有送給你生日禮物嗎?你該不會……」
「您送的二十幾份禮物我都有好好收起來,請不要用那種楚楚可憐的眼神看我。」
「二十幾……?我有送過那麼多嗎——唔……」
堂吉訶德的疑惑僅是一瞬便轉為悶痛的忍耐,他的呼吸驟然變得急速,眉頭擰在一起,沒握穩的木牌咔嗒一聲掉落在桌上。
「吉訶德?你還好——」「別想,別去想……深呼吸……吸氣,吐氣,吸氣……」
堂吉訶德突然的異狀讓巴里擔憂地站起身,而在她走向堂吉訶德前,桑丘便已經行雲流水地採取了行動。她的左手覆上堂吉訶德顫抖的手,右手輕掃他的背,在他的耳畔耐心地重複低語。
隨著桑丘的安慰,堂吉訶德的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有點尷尬的笑道:「不好意思,巴里,讓你見笑了……我最近比較常頭痛。」
「沒關係。」巴里遞給他一張紙巾,說道。「我們上次見面時,你也說了自己最近很常頭痛,這都快一個月了吧?你該去看看醫生了。」
「我會的……啊,這個紅茶真好喝,不知道是哪個產地的茶葉——」
「那明明就是您自己買的……」桑丘無言地看著用蹩腳方式轉移話題的男人,嘆了口氣。
已經習慣友人逃避行為的巴里直接無視了他,只是用認真的語氣叮囑:「桑丘,記得帶吉訶德去看醫生,他只要是不想做的事情都會糊弄過去。」
桑丘看著她,一邊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挲木牌上的祝福符號,一邊輕聲回應「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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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堂吉訶德把桌上所有東西都玩過一輪了,他的興致和眼中的雀躍這才減退下來。巴里把所有東西一個一個收回,放進包裡。在收好最後一個東西時,她看著桑丘,問道:「桑丘,陪我下去走走吧?順便也聊聊天。」
桑丘還沒答應,堂吉訶德倒是搶先回答了:「那我呢?」
「你就乖乖待在家裡吧。」
「為什麼只帶上桑丘——」
「女孩子之間也需要一些時間來分享秘密,你一個大男人就別摻和進來了。」
或許比起大男人,堂吉訶德更像是一隻怕寂寞的大狗狗,看不見的耳朵跟尾巴失落地垂下來。桑丘忍住笑意,安慰他道:「如果巴里說了什麼有趣的故事或是經歷,我會記得跟您分享的。」
堂吉訶德看起來還是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但他最後還是點點頭說「知道了,路上小心」。
「那我們走吧,桑丘。」
夜色之下,一高一低的兩道身影走在街道上,只有路燈和月光與他們相伴,孤獨卻不落寞。巴里走在前面,而桑丘跟在她的後頭。他們穿越行人路,拐進轉角,又走回大路,或看呼嘯而過的車輛,或看屋簷上的貓咪放輕腳步行走,或看繞著路燈起舞的蛾群。看完紛飛的光點,巴里又繼續往前走。桑丘有點不安地回頭,他們已經走很遠了,生活中熟悉的景象全都換了個樣。但看著巴里的背影,她還是安靜地跟了上去,哪怕她根本不知道巴里把目的地定在哪裡。
直至巴里放慢腳步之前,桑丘一直在看她被路燈和月光照出的影子,像一條蠕動的蛇,扭動著身軀變大又變小。
「桑丘。」巴里的聲音乘著晚風往後吹,像響在耳邊一樣清晰。
「你一直待在吉訶德的身邊,應該能判斷出他在什麼時候會覺得頭痛吧?」
桑丘想要回答她的問題,卻發現自己吐出的話語太輕了,肯定句一下子就被吹散,零零落落地飄在空中,再消失在夜色裡頭。
「只要他嘗試回想那些失去的記憶,就會開始頭痛,我說的沒錯吧。」
「……是的。」
「醫生沒有說些什麼嗎?」
「……醫生說,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聯絡他……」桑丘猶豫了一下,可最後還是開口:「可他說……不想找回記憶。」
「為什麼?以吉訶德的性格來說,他應該會好奇那些記憶才對。」
「可能是因為……太幸福了吧。」
巴里仍然沒有轉過頭來看她,可桑丘甚至不敢直視她被風得吹翻飛的髮絲。
「幸福嗎?他可是連每年會送生日禮物給你的事情都忘記了,那明明是他最看重的事情之一。」即使看不到她的表情,桑丘也能從語氣中聽出巴里的疑惑,再想像出她納悶地皺著眉的樣子。
「桑丘,你願意告訴我吉訶德到底忘記了多少事情嗎?」
不多,只是忘記了她的全部——或許也不能說全部。她像一個披著母親衣裳的泥玩偶,在掀起布料之前,沒有人會發現面紗底下的其實根本不是人。
「……我不知道。」桑丘說。她低下頭來凝視腳步,巴里影子的一角隨著光線覆在她的鞋尖上。
「或許,只要是跟我有關的記憶,他都想不起來了。可是只要不去提到,他就不會去想,也就不會發現任何記憶上的漏洞。」
「天啊,桑丘。」巴里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她擔憂的眼神像一雙充滿慈愛的手,握住了桑丘整個人,既是溫暖,卻讓桑丘無可避免地感到恐懼。
「你為什麼能用那麼平淡的語氣說這件事?吉訶德……你的父親可是把你忘記了,他顯然需要接受治療。可你卻說他不想找回記憶?」
「巴里,他對我說了,即使失去記憶,現在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或許是因為……他也一併忘記了很多痛苦的回憶吧。」
「再說了,他其實沒有完全忘記我。」桑丘像是想緩和氣氛般,她輕輕地笑出聲來,可聽在巴里耳中卻只像抽泣。「他還記得『桑丘』。即使他忘記了我幾歲、忘記了我最喜歡的顏色和食物、忘記了他買給我的每一個玩具、忘記了我們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甚至忘記了他是如何獨自一人撫養我長大……但他還是記得我,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啊,巴里,你難道不這麼覺得嗎?」
這就像把一個空盒子拿在手上,因為其重量而相信盒中裝滿了東西,最後才會發現所有重量其實都來自盒子本身,而內裡空無一物。
「即使他忘記了關於我的一切,即使在最後只有我還記得那些過往……如果——如果他不願去想起來,如果他更願意去抓緊眼前的幸福,我又有什麼理由去剝奪他的幸福呢?」
巴里的五官擠出了一張奇妙的表情,深鎖的眉頭是困惑、垂下的眸子是悲傷,緊抿的嘴唇是憤怒。
「……我們先不談論吉訶德——」她說。「可是你呢?桑丘?你幸福嗎?」
她的聲音清脆地迴響在空蕩蕩的街道中,像旋轉的唱片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著桑丘的內心。
桑丘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口。
堂吉訶德失去了記憶。但那些空白卻成了一張尋寶圖,指引著他去挖出那些本應被死亡埋葬的感情。他雀躍地探索,挖掘,無知地把那些受詛咒之物捧在掌心親吻,珍惜,視若珍寶地戴上。他的愛之於她像沙漠的露水,寒冬的火苗。桑丘覺得自己人生中所有幸福的額度都已經用在此時了,既然如此,她又哪有可能會不幸福呢?可是這些話到了嘴邊,卻無法被說出口。
是的,堂吉訶德愛她,如同愛他的妻子。
可桑丘從來不是他的妻子。
每一次的親吻結束之時,堂吉訶德會看著她的眼睛,而她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自己,那雙倒映的眼睛又反射了堂吉訶德的臉龐,你來我往,他們在這趨於無限的凝視裡沉淪。或許在那生生不息的對視之中,她會看見可能性是如何像一張飛揚的床單攤在眼前,又或許會看見他們之間血緣的紅繩是如何被其他珍貴的事物取代。或許是一個故事、或許是一把長槍、或許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餘燼、或許是他的生命或許是她的生命。
可在巴里明晰的目光前,她再次意識到:自己終究只是他的女兒,一如既往。
正如酒意跟著熾熱退去,桑丘一點點地清醒,卻仍想走回夢裡,像一個假裝失明的人執意直視太陽。她想過不僅一次:如果能持續這樣的生活,她願意一輩子欺騙堂吉訶德。可隨著時間過去,當她眺望前方,只看得見斷崖殘壁。
巴里耐心地等待著她的答案,但桑丘仍默不作聲,只有星星和月亮在他們的頭上緩慢地公轉。在最後,巴里只是理順了她被風吹亂的頭髮,然後牽起了她的右手。
「……我們回去吧。」
直到他們回到家,巴里向他們揮手告別時,她還是沒能回答巴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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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丘,你最近怎麼了?」
堂吉訶德冷不防的拋出一個問題。桑丘的視線仍釘在攤開的小說上,含糊地回應:「什麼怎麼了……」
「你這陣子一直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工作上遇到了什麼問題嗎?」
她翻頁的手一頓。
確實,她已經連續好幾晚都沒能睡好了,下眼皮像被燻過那樣黏著淡淡的一圈黑眼圈。甚至連她一向期待的,最新出版的小說,讀起來都是坑坑窪窪的,流進腦袋的句子不是這裡空了一處,就是那裡缺了一塊。
桑丘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自己的反常是從哪個時候開始的。可她越是清楚,便越是不敢提起這件事。
「不,沒什麼。」她搖搖頭,重新默念起書頁上的文字來。
「你看起來可不像一副沒什麼的樣子。」
一雙手從她的兩側伸出,寬大的手掌遮住了大半的文字,這下連用看的也是坑坑窪窪的了。桑丘抬起頭來,只見堂吉訶德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沙發後,高大的身軀彎下來。在桑丘的頭頂蓋下一幅影子。在陰影之中,他紅色的雙眼像夜幕中的星星那樣閃爍著微光。
「當作是轉換心情,我們今天就去遊樂園玩個夠吧!」
「為什麼突然……」
「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過遊樂園,不是嗎?」
堂吉訶德的語氣如此理所當然,甚至讓桑丘有一瞬以為她才是失憶的那個人。
他已經忘記了,遊樂園對他們兩人而言曾是如同後花園一樣的存在。從不需要買門票到已經可以坐上雲霄飛車的身高、或從迷路在園區當中到閉著眼都能順利地繞完一整圈,不管晴雨、春夏秋冬、每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平平無奇的日子,他們都會去遊樂園。所有遊樂設施都有著他們的足跡,每一個新或舊的展覽館都已經逛得展品的名字也能倒背如流,甚至不用需要比拼誰能先準確地猜出下一顆煙火的顏色——遊樂園裡的每一個角落都藏著一個故事,五彩繽紛的階磚共享了他們的歡笑和記憶,那裡就是他們回憶的寶庫。
可現在只剩她還記得這一切了。
隨著時間過去,桑丘在心中的清單添了一行又一行,上面的每一行都是堂吉訶德失去的一段記憶。諷刺的是,當那份清單上記載的事物越多,卻代表著堂吉訶德失去了更多。她並未此而悲傷,只是漠然地感到空虛,像一個人試著撈起水中月而只撈得滿袖濕濡。
堂吉訶德記憶的空洞也是她胸膛上的空洞,他們幸福的現在正蠶食著寶貴的過去以延續生命。
她還要經歷多少次這種感受呢?桑丘只能在心裡苦笑,又害怕自己的感受誠實地表現在言行舉止上,被堂吉訶德發現她的悲傷,只得再次低下頭來。
「嗯,一起去吧。」她凝視著蠕動的文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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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遊樂園,時間早就已經越過中午了,堂吉訶德嚷嚷著「要抓緊時間」,拉著桑丘的手就往前衝。桑丘皺著眉,一邊撥開被風吹在臉上的頭髮,一邊瞄了眼對方難掩興奮之情的側臉,竟覺得自己像牽著一隻薩摩耶的主人——不,或許如此乖巧地跟著堂吉訶德的她才是那個被套上項圈的寵物……桑丘心裡無奈,卻還是不捨得掙脫那隻手,只得用一聲嘆氣來稍稍宣洩自己的不滿。
說到遊樂園,當然是雲霄飛車——堂吉訶德說,於是桑丘就這樣被他拉著坐了三趟。正當他準備排上第四次的隊伍時,桑丘只好坦然表示自己已經有點反胃了——要是她再不坦白,估計堂吉訶德還能強迫她再坐上三趟。稍作休息後,堂吉訶德很貼心的略過了所有刺激的遊樂設施,只是牽著桑丘去海生館裡看魚,或是讓她在一旁看自己如何在攤位遊戲上展現高超的射擊技巧——當然,已經忘記自己過去總是在這些攤位遊戲滑鐵盧的堂吉訶德先生,今天也只能悶悶不樂地從遊樂園的員工手上接過小小的安慰獎。
「可惡,沒想到這麼難……桑丘你也有看到吧!子彈明明就已經打中罐子了,可是那個罐子卻一動也不動——」
「如果遊戲太簡單的話,遊樂園可是會虧本的。」
「……說得也是。啊,我們接下來去坐那個如何?」
桑丘沿著他的手指往前看,只見一座閃爍著璀璨燈光,裝飾華美的旋轉木馬落在他所指的方向。木馬和遊客在舞台上緩緩旋轉,音樂悠揚地乘在風中,又載著大大小小的歡笑。
啊,又一件他忘記的事情。桑丘邊想邊在心裡扳下一根手指。
她記憶中的旋轉木馬曾是一座散佈快樂的巨大音樂盒。矮小的桑丘踩著踏板,吃力地爬上木馬,朝著圍欄外的父親揮手。隨著音樂奏響,旋轉木馬慢慢地轉動,桑丘已經在排隊的時候仔細地計算過三遍了:木馬在轉上十二圈之後就會停下來,在那之前,她可以盡情地享受這短暫的快樂。父親就是她計算圈數的起點:每當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她視線的盡頭,又奇妙地在視線的最前方出現,便是轉了一圈。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可是到了第四圈,本該站在那處的父親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桑丘一下亂了方寸,她四處張望,卻找不到那最熟悉的身影,失去起點和終點的她更不知道自己已經轉了幾圈。旋轉帶來的曾是失而復得的快樂,但此刻桑丘只感到眩暈。恐懼把溫暖的燈光染成反胃的黃,歡快的音樂扭成弔詭的旋律,而她只能坐在木馬上一路往前,看著圍欄之外的景色被拉長,撕扯,拼成一幅陌生的圖畫。
停下——快停下!她想要大喊,卻發現所有聲音都被眼淚和恐懼堵在喉嚨裡。旋轉木馬仍旋轉著,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當她往前逃離,卻發現自己不過是趕上了同一個噩夢的尾巴。桑丘只能死死地抱住木馬的脖子,像一個懺悔的囚犯深深地彎下腰,把額頭抵在堅硬的鬃毛上,無比虔誠地祈禱:在旋轉木馬停下之後,當她再次抬頭,便能在圍欄之外看見她最深愛的父親。
樂曲已經駛過最激昂的章節,旋轉的速度也跟著音樂逐漸放緩,最後停下。桑丘慌張地跳下木馬,卻一個沒站穩,狠狠地摔在地上。手掌痛,膝蓋更痛,可是再大的痛楚都阻止不了她連滾帶爬地跑往出口。父親,父親?父親!桑丘大聲呼喚,回應她的卻只有空白和壓不住的恐懼,一層一層地堆積起來,幾乎要壓垮她小小的身軀。
父——
桑丘!
一雙手從桑丘的背後伸出,猛然地把她擁進臂彎之中。即使不轉頭去看,熟悉的氣味和溫度已經籠住她整個人,像早上拉開窗簾,朝晨的陽光夾雜著露水的清香,隨著布簾紛飛填滿了整室的昏暗。
桑丘,桑丘!我在這裡,怎麼了?
堂吉訶德讓她轉過身來,先是用手背為她拭去眼角的眼淚,又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儘管他發青的臉色並不比已經哭得滿臉眼淚的桑丘好多少,堂吉訶德仍盡力在臉上擠出笑容,希望桑丘能多少感到安心。
父、父親——我、我以為、以為你——
對不起,桑丘——我看到有人在發氣球,想說你會喜歡就去拿了……你、你看!是紅色的氣球哦,跟你的眼睛是一樣顏色的。
堂吉訶德慌慌張張地把綁著氣球的繩子放到她的手裡,可是桑丘沒有抓緊繩子,而是一下子撲在他的身上。她的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脖子,幾乎是崩潰一樣的哭喊:不要、我不要……我不坐旋轉木馬了……父、父親你不要丟下我……
好好,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坐旋轉木馬了,嗯?桑丘?父親不會丟下你的,我的好孩子,所以別哭了……我就在這裡,別哭了……
他一邊摟緊了桑丘哭得一抽一抽的身體,一邊輕聲在她的耳邊安慰。特地拿來給桑丘的氣球已經飄到他再也無法觸及的高度,可堂吉訶德只希望,她的所有悲傷和恐懼都能跟著那亮紅色的氣球一併飛走。
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旋轉木馬在桑丘的心中就不再是單純的幸福象徵,而是快樂和恐懼的拋接球。
「……我討厭旋轉木馬。」桑丘從他指向的方向瞥開目光,自言自語一般低聲說道。
「啊,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呢。」
「——因為您已經忘記了。」
桑丘剛把說出口便緊咬著下唇,像是在懲罰自己的嘴巴為何要擅自說出那些不想讓堂吉訶德聽到的話。堂吉訶德察覺到她的異狀,彎下腰來捧起她的臉龐,只看到一張既是憤怒,又是懊悔的臉。
「……對不起,桑丘,我——」
「不——您、您不用道歉的……您什麼都沒有做錯……」桑丘馬上強硬地打斷了他,可是她的語氣越來越輕,說到最後甚至連句子本身都顫抖起來。「是我……是我不該對您說那種話的……請您忘記我剛剛說的一切吧。」
桑丘低下頭來。她從影子裡看到堂吉訶德把手收回去,又重新站直了身子,他們重合的影子也因此分離,像兩尊石像面對面卻只能默然無聲。
「要是……要是我還記得那些事情的話,就不會讓你露出這樣的表情了吧。」堂吉訶德的語氣裡充滿了歉意。
不,並不是您——是我讓自己變得如此淒慘的。桑丘咬著牙,只敢在心裡辯駁他的話。是她為了延續幸福的現在,將他過去的記憶拱手相讓。
他們的,幸福的現在。
「……我想去坐摩天輪。」她主動握上堂吉訶德的手,看著地上的影子再次連為一體,緩慢地說。「您願意陪我去嗎?」
「當然了,我們走吧。」
堂吉訶德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那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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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踏進摩天輪的座艙,面對面坐下,無聲地各自看向自己的右方,隔著玻璃窗上歲月的刮痕俯視外頭的景色。
遊樂園的喧鬧好比一場無止境的派對。遊客的笑聲、鬼屋的尖叫、旋轉木馬的音樂、遊行的歡呼,無一不傳遞著快樂。但當那些幸福的聲音從門窗的縫隙悄悄滑進,在小小的空間裡迴盪,卻只讓這份寂靜更顯得淒涼。
隨著座艙升空,整個遊樂園像一幅精緻的畫作,緩緩地在桑丘的眼前攤開。旋轉木馬落在腳下,不遠處有各式各樣的遊戲攤位交錯,沿著遊行的大路往前延伸,路經鬼屋和海生館,轉彎拐進雲霄飛車,彎路的出口便是樂園中央的巨大噴水池。繞著噴水池轉一圈,順著大路往前走,最後又會回到摩天輪底下。既沒有錯綜複雜的道路,也沒有迷惑人的指示牌,但桑丘卻突然意識到:當她一邊看著遊樂園,一邊在心中的羊皮紙上描繪地圖時,她永遠走不到出口,像一個被快樂迷惑的人永遠走不出迷宮。
「……桑丘,你喜歡摩天輪嗎?」
堂吉訶德率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只是從那玻璃的反射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張落寞的臉龐。
桑丘簡短的回應了一聲「嗯」。在林林總總的遊樂設施之中,摩天輪的確是她最為喜愛的設施。當座艙一點一點往上升,拓寬她的視野,遊樂園裡的一切則是逐漸變小,甚至足以被覆在玻璃窗上的小手掌蓋住。這種掌握一切的感覺為桑丘帶來了極大的滿足:當她換個角度去看,會發現那些看似巨大得無法被捧在手心的一切,其實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細小。僅僅如此,便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哈哈。」堂吉訶德的笑聲一反常態,聽起來既是尷尬,又是難堪。「我本以為……自己對你的一切已經瞭如指掌,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對你根本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又有什麼關係呢。」
桑丘從窗戶上抽回目光,茫然的視線落在自己攥緊的拳頭上。
「或許……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更幸福的。」
「的確,這世界上有太多不知道才更幸福的事情。但是我果然還是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想知道。你願意跟我說說嗎?」
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堂吉訶德的話像一雙手掐在她的喉嚨上,讓窒息的熱意肆意地爬上耳尖,染紅眼眶。她像呼吸困難似的,聲音磕磕絆絆,又像是帶刺的稜角,好不容易擠過了被掐住的喉嚨,卻留下血肉模糊的傷口,讓她生痛。
「您……您難道就不害怕嗎?」她斷斷續續地說。「或——或許,有些事情在想起來之後只會讓您難過,又或許,如果,有些事情是你過去無論如何都想忘記的,而您好不容易才……才有辦法忘記那些,您花上一輩子也想忘記的事情……嘶——呼——嘶……又、又或者,您不是說過嗎?那些記憶說不定會——會——會讓您現在的生活分崩離析也說不定。」
「……為什麼非得知道不可呢?一無所知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嗎?」
桑丘在心裡因為自己意外的發現而笑出來聲。她竟意識到:那些最讓人絕望的話語在被說出口時,居然不會以失控的哭喊或怒吼的形式被用力擲出,而是像一個人對著鏡子輕描淡寫地討論天氣,把所有情緒用針線縫起,投進火焰的嘴裡,抽離地看那些一去不復的餘燼。
「因為我愛你,桑丘。」
堂吉訶德的回答裡沒有一絲的錯愕或猶豫,像這個答案生來就窩在他的嘴裡,用靈魂銘刻在血肉之上。他全心全意地把所有視線投向了低頭不語的桑丘。
「正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才想了解有關你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桑丘看著衣服下擺被攥出的皺摺,像一片片白浪飛濺,準備吞沒那雙佇足在岸邊的手。她啞然失笑:「不,您會失望的。」
堂吉訶德反問:「怎麼會呢?」
「如果……如果您想起一切,您一定會唾棄,怨恨我的所作所為。您會——您會知道我多麼罪不可恕——」
「桑丘,您從來沒有做過那種事,不是嗎?再說了,我怎麼可能會那樣對你——」
「可是我害怕。」
桑丘抬起頭來與他對視,臉上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害怕……我害怕最後只有我還記得一切,可是我更害怕——我更害怕您因為想起一切而對我失望透頂——如果上帝願意讓我選擇,我寧願您對我一無所知,也不希望讓您知道我內心的醜惡!」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顫抖不已,碎碎地拼湊成一塊勉強的形狀,裂痕清晰可見。她別開臉去看窗外,彷彿這樣就能回到座艙頃升空之時,回到那些不願被聽見的話語尚未被說出口之時。
短暫的沉默如隔三秋之久。她感覺到摩天輪的座艙輕輕晃動,緊接著衣服的布料和溫暖一同覆上手背,堂吉訶德的一字一句清晰地從她的背後響起:
「……桑丘,你願意相信我嗎?」
「……我又哪有可能不相信您呢。」
「那麼,我希望你也能相信我的愛——不管發生了什麼,請你相信我對你的愛並不會因此而動搖——不論如何,我仍然愛你。」
他稍作停頓,又重複了一遍:我愛你,桑丘。
桑丘仍然不願回頭。
她凝視著窗外,不合時宜地想:今天的天氣太好了,連一朵雲也沒有。天空像一匹緞綢從頭頂直滾到視線的盡頭,青色的布幔輕盈地垂下,用太陽的輝耀點綴,天上萬里無雲的長空像地上粼粼波光的河川。當她的倒映清晰地反射在玻璃窗上,簡直像她的靈魂飛在半空,或浸在水裡。
覆在玻璃窗外的那個人正淚流不止。
桑丘注視著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眼睛,從眼淚中撈不到任何悲傷,只有滿足。真是矛盾。但那雙眼睛看起來是多麼幸福啊,桑丘羨慕的想。
如果薛西弗斯的巨石也像她心中的水晶球那樣碎裂了,他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結束而感到幸福還是空虛呢?
她轉過頭來,還未吐出一個音節,便落入了堂吉訶德的臂彎之中。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懷抱伴隨沉默,卻比任何時候都吐露著更多話語。在綿長的安靜之中,兩人僅是用擁抱交換著彼此的真心真意,將一切納入不言中。
「您願意……」良久,桑丘力竭似的聲音破碎地滲透了擁抱。「您願意……給我一些時間做好心理準備嗎?」
「當然了,桑丘。不管要花多少時間,我都願意等你。」
堂吉訶德收攏臂彎,讓彼此的心跳合在他們空空如也的右胸膛上,悸動像箭矢刺穿血肉之軀,但桑丘已不再為此感到疼痛。她閉上眼睛,眼皮上微涼的濕濡讓她忍不住顫抖,但很快地,父親的體溫便將那些涼意與不安一同盡數驅趕。
或許她現在才知道:為那句話而淚流不止的並不是窗外的那個人,而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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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遊樂園後,兩人在附近的某間餐廳裡草草解決了晚飯。在踏出餐廳後,桑丘便主動牽起了堂吉訶德的手,直到回家為止未曾鬆開一寸。
當大門在背後關上,她這才一根一根解開扣緊的手指,艱難得像在解一個死結那樣地緩慢。堂吉訶德彎下腰來,用雙手捧起她的臉,仔細端倪。那雙眼睛已不再含著淚光,只剩些餘的淡紅泛在眼角處,像淺淺一層脂粉。或許是被盯得不好意思了,被捂在掌心下的臉頰靦腆地紅起來,桑丘別開了臉,卻沒有主動把堂吉訶德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拿開。
「時間也不早了,洗過澡後就好好休息吧?」
堂吉訶德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又重新直起身來,卻發現抽不回雙手——桑丘悄然無聲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或許是因為桑丘那張看不出情緒的淡漠臉龐,也或許是因為她那一反平常的半推半就,又或許是因為她的語氣實在太過稀疏平常,哪怕是最微小的起伏都被清冷的聲音壓得平靜,以至於堂吉訶德完全沒有想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今晚能去您的房間嗎?」
她語氣平穩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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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訶德半躺在床上,雙手擱在後腦勺,一邊聽著門外吹風機的白噪音放空思緒,一邊思考著桑丘的意圖——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提出那樣的請求。
或許是要開一場讀書會?前陣子巴里帶來了一本書,不過那書厚得像磚頭,一個晚上是絕對不足以讀完的。還是說,她想要聊天聊個徹夜?要說聊天,他當然是樂意奉陪的,只擔心桑丘會否對他的滔滔不絕感到無奈。難道說,她總算要告訴自己那些被他遺忘的記憶——
堂吉訶德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答案就跟著開門聲一併來到了他的身前。桑丘穿著一襲純白的寬領睡裙,滑順的布料直垂到小腿,伸出兩隻光裸的小足。她的髮梢還掛著幾滴細小的水珠,水氣把她幾根金髮黏成一撮,隨意地掛在肩膀上,黃金織成的花紋凸顯了白晢而分明的鎖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穿這條睡裙——真是難得!」
那個比起裙裝永遠更偏好褲裝的桑丘居然主動穿上了睡裙,堂吉訶德忍不住驚嘆。桑丘走到床邊,掀開被子的一角,慢悠悠地窩進去。她學著堂吉訶德那樣把枕頭墊在背後,用半躺的姿勢靠在他的旁邊。
「其實我並不喜歡白色的長裙,但我覺得……是時候該面對那些自己討厭的事物了。」
「很適合你。」他誇獎道。「那麼,你想做點什麼嗎?要讀書嗎?還是要聊天呢?」
「沒有要做什麼。」
桑丘翻了個身,看向堂吉訶德。她的回答顯然出乎了對方的意料之外,只見他微微張大眼睛,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桑丘只好補充道:「……我只是想珍惜這些還能待在您身邊的時間而已。」
堂吉訶德也翻過身來,手指輕點她的鼻尖,用哭笑不得的聲音說道:「桑丘啊,你說得好像我明天就會消失一樣。」
「或許吧。或許明天的您就不再是您,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我。」
「嘛,畢竟人是會改變的。你害怕改變嗎,桑丘?」
——是的,我無時無刻都在害怕改變,不論那些改變最終是好是壞。因為改變就代表我要對現在擁有的一切說再見,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當我迎來每一個開始,我總是無可避免地害怕結束。
堂吉訶德看著她微微張開嘴巴,只掉出半個「是」的音節,緊隨的話語便盡數吞回。最後,她只安靜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那就讓我來教你吧——不再害怕改變的方法!」
他豎起一根手指,像是講台上的教授要公佈正確答案一樣字正腔圓:「那就是找到屬於自己的錨點。」
「錨點?」
「對,你要為自己找到一個不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東西。」
堂吉訶德一邊說,一邊把手指一根一根豎起來:「可以是一個生活習慣、一件物品、一個動作、一首音樂——什麼都可以!這樣的話,當你意識到那件事物時,就像是把過去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連結在一起——鏘鏘!你又是那個你了。」
「……那你呢?你也有自己的錨點嗎?」桑丘問道。
「嗯。」堂吉訶德把手放下,湊近桑丘的臉龐,用額頭輕碰她的額頭,緩緩地說:「你的眼睛就是那個錨點。」
桑丘那兩顆寶石似的亮紅色眼睛馬上羞澀地迴避起他的目光來,又小心翼翼地窺視,最後乾脆匿藏在眼皮底下。堂吉訶德因為她顯而易見的動搖笑出聲來,桑丘這才重新睜開半隻眼睛,皺著眉看滿臉笑容的對方。她的視野模糊,卻清晰地看見了堂吉訶德的瞳孔裡裡泛著一輪月牙似的水光,又像是湖面的漣漪,搖擺地映出她的模樣。
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就開口了,聲音細如蚊蚋:「那我可以也把您的眼睛當作是我的錨點嗎?」
「當然可以了,我很高興聽到你那樣說。」
桑丘隨著他的應允抬起雙手,軟糯的掌心貼上他的臉頰,無限地看進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連眨都沒眨,看得像要記住他的瞳孔是如何凝成一滴濃厚的紅色,一圈又一圈紋理如何像漣漪和陽光散開,更要記住他們如何在彼此的眼睛裡無限地對視,像他們生來就活在彼此的眼睛裡。堂吉訶德看著她全神貫注的模樣,不禁想:這或許是他第一次看見桑丘如此誠實,率直,清亮的眼睛。她的眼神前所未有地熱切,一雙眼睛含住萬千思緒,又無一不直白地訴說著對他的愛意。那是他的幸福的錨點。
「桑丘……」
一聲呼喚不受控地從他的喉嚨滾出,聲音稍稍沙啞,堂吉訶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口乾舌燥。
「嗯?」
桑丘的目光並未因此而分神,她如夢初醒般的回應相伴著柔軟的吐息,模糊地覆上了堂吉訶德的嘴唇。他情不自禁地傾身往前,便貼上了她柔軟的雙唇。桑丘的身體微顫一下,沒有在其之上的抗拒,只是全心全意地與他對視。堂吉訶德遂大膽起來,舌頭擠進她唇間的縫隙,空下來的雙手肆意遊走,隔著輕薄的布料在她的身體上摸出綿延的山巒。等那綿長的吻結束,桑丘這才鬆開了捧著堂吉訶德臉龐的雙手。
「我還在看您的眼睛呢,請您別打擾我。」
她嗔目抱怨,聲音卻軟得像棉花似的。堂吉訶德屈起指節拭去她嘴角的唾液,調侃道:「那你怎麼不拒絕呢?我的桑丘。」
「……因為我說了要去面對那些自己討厭的事物。」
堂吉訶德的手一愣。
「……所以,你其實不喜歡接吻?」
「您覺得呢?」桑丘反問,一個翻身便把他壓在身下。她的膝蓋夾住堂吉訶德的腰肢,整個人跨坐在他的大腿上,裙擺像餐桌布優雅地覆上他的身體。未等堂吉訶德給出回答,她便低下頭來,嘴巴抵在他的頸窩上,克制地舔咬,留下一抹濕潤的痕跡。她的雙手壓在雪白的布料下,無聲無息地一顆一顆解開堂吉訶德睡衣上的鈕扣。等最後一顆也解開,她的手便覆上來,指尖順著肋骨和肌肉的線條往下走到腰間,隔著布料有意無意地滑過髖骨。
「桑丘,你這樣不過是在說……你比起接吻還有更喜歡的事情。」
堂吉訶德的聲音輕快起來,話語裡的笑意難掩。他把手探進睡裙的下擺,手沿著光滑的大腿往上摸,挑起綴著蕾絲的布料。
「不,您猜錯了。」
桑丘的嘴唇仍然貼著他的脖子,溫潤的吐息隨著字句一顆一顆地落在他逐漸發燙的皮膚上。
「正確答案是:我喜歡跟您一起做任何事。」
-
「累嗎?」堂吉訶德關切地問。他挑起一绺金髮,汗珠勉強掛在髮梢,晃動一下便落在他的胸膛上。
「呼、哈……請、請您先別說話……」
桑丘的動作只因為說話而短暫停頓片刻,待最後一個字擠過喘息的縫隙,她便重新擺動腰肢,認真的樣子比起放縱情慾的忘我,更像是平常專注於某件事物的模樣。
她的動作相當青澀,不得要領,每一下抽插的快感都被拖得極長,反而讓堂吉訶德更加心癢難耐。但眼見對方即使氣喘籲籲卻仍毫無罷休的打算,他也只好強忍住把人翻過去的衝動,放任桑丘繼續對自己為所欲為。換個角度想,欣賞對方在自己身上擺腰也是別有一番風情。
更何況,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主動。
回到糾纏不清的親吻總算結束之時,桑丘身上的汗水和愛液已經跟吐息一樣綿密,慾望的濕意在她的身上放蕩地流淌。堂吉訶德的左手攀上她的肩膀,正想要把她往後壓回床上時,桑丘卻用雙手推著他的胸膛,搖了搖頭。
「我想……試試看自己來。」
堂吉訶德瞪大了眼睛。他一方面驚訝於桑丘的主動,另一方面又難掩自己的期待和興奮之情。鑲了整圈蕾絲的布料已經褪到腳踝,桑丘一手撐在他的胸膛上,一手掀起裙擺,屏著氣息,生澀而緩慢地坐上他熾熱的性器。她額上細密的汗水逐漸聚成一滴水珠,從臉頰滑到下顎,又順著脖子流下。從那寬鬆的領口裡,堂吉訶德能清晰地看見她的汗水是如何一點點地往下,時而駐足,又時而落下幾寸,在泛紅的皮膚上留下淺淺的足跡。等到那滴汗珠隱沒在豐潤的乳房之間,桑丘繃緊的身體這才放鬆了一點。可是未等仍然急促的喘息平復下來,她便開始抽動,驟然的快感讓堂吉訶德的嘴角不小心放跑了一聲快樂的嘆息。或許是被他的聲音所刺激,桑丘更加起勁地擺動著腰肢,但按在他胸膛上的手卻像被雨水打濕的小貓,力度柔弱而不住顫抖。
「不要……勉強自己,桑丘。」
「不、我……我沒有……勉強自己……啊!」
堂吉訶德的動作讓桑丘的喉嚨推出了一聲尖叫。他寬大的手掌掐著她的腰猛然往下壓,一下子用力撞上宮口的軟肉,突如其來的快感迫得桑丘彎下腰來,只能無力地靠在堂吉訶德的胸膛上喘氣。
「啊哈……你看,這不就是在勉強自己嗎?」
「呼、啊……這、這明明是您……」
「慢慢來就好,桑丘……不用那麼著急的。而且,我也不想這麼快結束。」
堂吉訶德的聲音帶著笑意,雙手往下滑動,憐愛地摩挲她痙攣而濕黏的大腿。桑丘從他的胸膛抬起頭來,眼睛含著淚光和怒氣,瞪了他不痛不癢的一眼。隨後,她又直起身來,重新開始擺腰,只是步調明顯放慢了不少。堂吉訶德從髮絲之間窺探她的表情,桑丘的一雙蛾眉緊鎖,在眉心堆出兩道忍耐的折痕,像被艱深的課題絆倒而苦惱的學生。
或許她現在也確實是被不熟悉的課題絆住了腳的學生。桑丘緊緊咬住下唇,偶爾幾聲不聽話的喘息從唇縫之間逃脫,像碎石滾下山峰。她的身體早就被交織的悶痛和快感弄得大汗淋漓,每次搖動都會晃下幾滴汗珠,大腿根的水液也隨著動作一併流下,在堂吉訶德的身上積成一灘小窪。她緩慢的抽插因為濕滑而逐漸變得流暢,擰緊的穴道也慢慢地放鬆,卻更加熱情地吸吮著這位熟悉的訪客。但她的雙手比起剛才也更加無力,發軟,最後甚至是整個上半身只能癱軟在堂吉訶德身上,下半身的動作也逐漸慢起來。
「讓我來吧,桑丘,你躺著休息就好。」
堂吉訶德覺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連聲音都帶著可見的急躁。金黃色的腦袋在他的胸膛上扭動了幾下,一雙濕潤的眼睛艱難地抬起來,不滿地嗔怪:
「……明明就不能算是休息。」
堂吉訶德發出一聲乾笑。他一邊抱著桑丘的背,一邊翻了個身,嬌小的身軀就這樣穩當地被夾在床單和男人的懷抱之中。
「那就換個說法吧,你躺著享受就好。」
桑丘還想要說點什麼,可嘴裡的話語馬上被堂吉訶德掀起的浪潮沖散了。
-
像在水裡一樣。
桑丘迷迷糊糊地想。她的理性像一滴黑墨落在水裡散開,肉體相連的部分一片濡濕,發燙的皮膚像用汗水黏在一起似的,更別提臉上糊開來的唾液,甚至都分不清楚哪些是她的,哪些不是。連綿不絕的快感卻更像真正的潮水,當堂吉訶德頂到深處時,也在桑丘的身體裡蕩起浪潮。她必須緊緊攥著被單,才不至於被快感的浪潮捲走。
黏膩的水聲像浪花白沫似的打著拍子,桑丘跟著指揮唱出旋律,時而連綿,時而急速。在樂曲奏到最激昂的部分時,她最深愛的指揮家會呼喊她的名字,像迷茫的人拾獲一幅地圖,像難解的問題乾脆利落地解開;當他柔和而深情的目光看向她,右手舉起指揮棒,左手向上劃拍,她才知道自己奏出的旋律該何去何從。
堂吉訶德退了出去。突如其來的冷意跟著空虛感入侵身體,讓桑丘從情慾的漩渦中有了短暫的歇息時間。她拉著床單,想要逃離幾乎要讓人昏迷的連綿快感,可她還沒來得及從臂彎的牢籠中踏出半步,堂吉訶德便一下子抓住她的雙腿,像捧著一本書那樣翻開,緊接著他的陰莖又重新插了進來,動作行雲流水。桑丘因為漲起的滿足感發出短促的嗯聲,他緩緩地往下壓,讓人安心的氣息跟被深入的快感便像一盆水潑在桑丘身上。她快樂地叫出聲,卻感到一陣奇怪的眩暈,昏沉伴隨著不可解的憂鬱。這種感覺像——像坐了三趟雲霄飛車,也像上次他們一起泡澡,或許更像他們那帶著酒氣和熱意的第一個吻。桑丘眨了眨眼,又晃了晃腦袋,試著把那些不合時宜的感受趕出腦袋。
「怎麼了,桑丘?」堂吉訶德停下了動作。
「不……沒事,請……請——請您繼續吧。」
「你在哭。是哪裡不舒服嗎?」
堂吉訶德的右手離開腰肢,摸上她的臉頰,語氣裡的擔憂已經蓋過情慾。桑丘扶上他的手臂,沿路摸索,最終在自己的臉頰上摸到一片溫熱的濕濡,正是從眼角淌下的。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臉上的濕潤不僅是唾液,還有淚水。
「不、我……我沒事的,我沒有不舒服。」桑丘的雙手重新穿過堂吉訶德的長髮,像撥開重重銀絲織就的布幕,堅定地扣在浸滿汗水的後頸上,示意他可以繼續了。
可堂吉訶德只是把指腹按在她的眼角處,輕聲問道:「那你怎麼哭了呢?」
是啊,她怎麼哭了呢。
桑丘一時之間找不到最佳解答。她能想出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被滿足的快樂、結合的幸福,又可能是忍耐的痛苦、夢醒的悲傷。她的左手伸往前者,試圖觸及那些最適合當下情境的答案,但她的靈魂卻往反方向邁出腳步,從內心深處拖出了真正的答案,遞到嘴邊。
良久,她緩緩開口:「您還記得……我之前說過,因為太幸福,反而害怕會失去一切嗎?」
「嗯,我當然記得了。」
「或許我到現在仍會害怕。」
「那麼,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即使我真的失去記憶,只要創造比失去的更多的回憶就好了』嗎?」
堂吉訶德柔軟的聲音像無月之夜的星光,沁入五臟六腑,照亮她身體的每一寸黑暗。他在皺摺如波浪的被單中找到她的左手,五指嵌入彼此的指縫,她發抖的指尖這才安穩下來。
「……是的,我還記得。」
「桑丘,你知道嗎?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恆存在的。像是回憶,像是幸福,他們終究會迎來自己的終點,就像一本書總會迎來它的結局。」
「但我害怕結束。」
她的聲音搖搖欲墜。
「如果……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一切永遠都不要改變,一直停留在我最熟悉的樣子。」
桑丘扭過頭去,她不敢去看堂吉訶德會如何接下自己袒露的真心。那些被壓抑已久的眼淚掙脫了控制,從那摔碎的,忍耐的水晶球裡徐徐淌下。然而,堂吉訶德卻捧著她濡濕的臉頰,溫和而堅定地讓她看著自己。
「為什麼要害怕結束呢?我的桑丘。」他問道。
「我從來不害怕現在的幸福會有結束的一天,因為我們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你已經忘記了我說過的話嗎?我們還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去創造新的幸福。看著我——桑丘,看著我的眼睛。別害怕結束。如果你不是害怕結束,而是害怕改變,那就看著你的錨點——看著那個你相信永遠不會改變的事物。如果一個錨點不夠,那就去找兩個,兩個也不夠的話就去找三個。當你身邊充滿了那些你相信不會改變的事物,你也就不用害怕結束了。」
歪理。桑丘忍不住想,可是當她看進堂吉訶德的眼睛時,那雙眼睛卻像是具有魔力似的,讓她想要去相信他的話語。
歪理。她又在心裡咒罵了一聲,可是眼淚卻未曾因此止息。
是的。她的理性知道,她的感性知道,乃至於她的靈魂也知道:不是他的眼睛擁有什麼神奇的力量,而是她——一個活著的靈魂,懷抱著對他的愛,會永遠願意去相信他口中的一字一句。
當她把這一切,包括失去的過去、幸福的現在、恐懼的未來,以及那些看不見盡頭的千思萬緒捻成一根紅繩,最終只會得出一個答案:不論如何,她仍會永遠愛他。
「堂吉訶德。」她問。
「你對我的愛會改變嗎?」
「你忘記我說過的話了嗎?桑丘。」他反問。
「不論如何,我仍會永遠愛你。」
-
桑丘睜開哭腫的眼睛時,白日早已爬上枝頭。她坐起身來,仍在睡夢中的堂吉訶德因為她的動作而無意識地咕噥了幾句,句子裡頭還模糊不清地含著她的名字。她彎下腰來,像一隻蝴蝶駐足在指尖,極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那美麗而神聖的長髮仍然像一川銀河,流淌在光裸的肩上,一如既往。她便安心地關上了門。
在走往自己房間的路上,她忽地重新想起那個被打斷的回憶。想起那天,父親抱著她,而她捧著厚重的書,在鵝黃色的燈光底下,書頁的杏香之中,她的父親用星星一樣的語氣向她述說了那個有關開始和結束的故事。
你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他把書翻到最後一頁,指尖指著掛在右下角的句子,清晰地念出每一個字。當手指跟聲音抵達空白處,他又翻到第一頁,唸出了故事的第一句句子。
桑丘啊,你和這本書一樣,都是自由的。你可以隨時開始,也可以隨時結束。可是,結束並不是你的全部。你的生命中有多少個結束,就能有多少個開始。
河水奔流,流過夏娃和亞當的教堂,從蜿蜒的河岸流進彎曲的海灣——
所以,別害怕結束,我的桑丘。父親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走過每個結束和開始。
一路一孤獨一結束一心愛一逕連綿不絕的——
堂吉訶德的話語迴盪在耳邊,像一根魔幻的細線牽引著她的手,她走進房間,從抽屜裡取出日記本,掀開書皮,翻過撕得破破爛爛的紙頁,從中抽出那張揉皺的名片,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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