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眼，尽力想象身旁是我熟悉的妻子，而不是什么不知名的怪物。

我是被一阵歌声叫醒的。

声音很大，大到听不见，大到我一时半会察觉不出它正响彻着，但天和地因为它而变得静谧了。

她醒的比我早，站在沙滩边拎着鞋子赤脚站着，海水温柔地拂过她光着的脚丫。

口型一张一合，我知道是她在歌唱。

歌声渐渐小下去了，风声，海浪拍岸声，衣物摩擦声，脚踩在沙滩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走回来，露出那个僵硬但美丽的笑容，大概是在对我传达友好的信息。

我拍了拍衣服上的沙与尘，重新把包背起来。

她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疑问。

去哪？

“我们回罗德岛，”

“……我们回家。”

“回家。”

她又笑了，还是扯着嘴角的十分不自然的笑。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于是干脆迈开步子把她甩在身后。

伊比利亚的沙滩上响起脚步声，像昨天一样整齐的脚步声。

她是怪物，是海嗣。

她是人，是我末世唯一的伴侣。

她是蜜糖，她是砒霜。

她是梅菲斯特的契约，是潘多拉的魔盒，是灾厄。

不可否认，我需要她。

对于一个身陷囹圄的人来说，哪怕他自己甘愿受罚，在第一次看到光明之后也会情不自禁地时刻幻想，而身体上的苦痛更会被放大数倍。

我需要她，否则我会疯掉的。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缓了。

我回头，发现她弯腰拾起海滩上的什么，然后又快步小跑上来，摊开白净的手掌。

一只很小的圆海螺躺在她掌心。

她笑了，把手往我面前递了递。

斯卡蒂，真的很像斯卡蒂啊。

一样的天真，一样的可爱，一样的流露出生命最纯真的美好。

我双指捻起海螺，把它握在手里。

不，不行，这是不行的。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无论如何，无论我把她当成什么，她又把我当成什么，

我攥紧了拳头，海螺螺纹的刻感很清晰，尖角处嵌进手心，硬戳戳的生疼。

“……到了。”

海滩上停着一辆车，灰扑扑的让我每次都想起石棺。

一口移动的棺材。

我拉开车门，示意她坐进去。

她很乖巧地爬上车，握着海螺杖有些不知所措。

我从她手中抽走海螺杖，为她系好安全带，从另一边上了车。

她看着我，第四次露出那个美丽的笑容。

她在努力记忆这个笑容，而我的爱在努力把斯卡蒂的影子套到她身上。

够了，停下来。

我没有理会她，把头撇到一边，拧动钥匙，发动机开始沉闷地响。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她绝不能是斯卡蒂，

她绝不会是斯卡蒂。

2.我是在罗德岛还在乌萨斯的时候离开的。

斯卡蒂在大静谧发生前就去伊比利亚执行任务了，我则是跟着罗德岛一路后撤，从雷姆必拓到哥伦比亚到莱塔尼亚再到乌萨斯。

哦，这根本不能算后撤，这是逃亡。

海嗣肆意的在这片大地上掠夺，清扫着吞噬着它们见到的一切，这不是进攻，而是纯粹的奔驰。

到来，征服，如此往复。

第一天对它们倾泻弹药，第二天它们就生出了厚质的韧皮。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泰拉人会被用“骤减”来形容。

于是在我得知乌萨斯的内卫们决定用国度来强行阻挡，不，延缓海嗣的蔓延时，我向凯尔希递交了离舰申请。

“你清楚这是在送死。”

她的话外音我很清楚，我不该和她在火烧眉毛的时候耍脾气，开这种无意义的玩笑。

“嗯，我清楚。”

我把签字笔塞到她手里。

“……博士，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她音调拔高了，有些发颤，强忍着要发泄长期积累的负面情绪的欲望，硬撑着开口。

“嗯，我知道。”

“你不同意，我就自己走。”

我平静地说，同时又把文件向前推了推。

“……”

她几乎要把笔杆按断。

她明白我说的是真的，来这里递交文件完全是给自己一个面子，但这就让凯尔希更恼火了。

然而我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拿去。”

她把那张薄薄的纸甩回来，我灵巧地接住，叠了又叠塞进衣袋里。

一路上我脚步虚浮，直到真正坐上车开出这钢铁巨舰，感受到皮质座椅稳稳的支撑和脚下打着响鼻的发动机，我才真正感觉我又活了过来。

我时常厌恶自己锐利过头的大脑，因为它下意识的在不停解剖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在令人着迷的朦胧美感上不合时宜地留下几何线条般硬朗的创口，让赤裸裸的内在暴露出来。

我为什么突然离岛我很清楚。

我害怕看到人类在我面前倒下的模样，我害怕看到文明在天灾面前一击即溃的模样，这让我感觉我曾活过的日子都成了放屁。

我想象那些内卫决定牺牲自我的场景，黑色的厚重的布料裹挟着深红的血肉飞溅开，然而很快它们就又被更黑更厚重的“国度”掩盖。

“国度”侵蚀他们身为人而存在的痕迹，“国度”侵蚀轻柔的皑皑白雪，“国度”连成宽广的一大片，把乌萨斯凛冽而温柔的土地变成一座巨大的时刻崩毁的黑色地狱，纷纷扬扬的雪片落下，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就消融，被黑色地狱吞没。

泰拉人终究要靠这种自毁式的原始武器对付海嗣。

然而之后呢？不可僭越的“国度”又能阻拦这群怪物多久？

第一只海嗣在“国度”中像雪一样消融，然后第二只生出了厚厚的肉垫，比它走的更远，再惨烈的死去。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

最后，它们会成群结队的跨过它。

这过程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一年，甚至可能只要一个月。

人类又要面对这战胜了血肉兵器的怪物了。

我又想象自己置身于罗德岛舰上，看着它们脚步轻盈，高声歌唱着那大过一切的曲调，扑杀着见到的一切活物。

我想象一个个干员被扑倒在地，他们的肌肉被撕裂，内脏被吃空，骨头被囫囵吞下，最后只留下一滩晶亮的血迹。

然而这一切都是静谧的无声的，让这帮畜生出于本能的捕食行径染上一种哀悼般的肃穆与圣洁。

看到这一幕我真会疯掉的。

你看，我脑中的手术刀又开始下意识解剖一切了，把现实转述成这一堆令人不寒而栗的支离破碎的概念。

不过还好，我看不到这场屠杀，这让我有了可笑的安心感。

如果路上遇到海嗣，我想我会把头主动伸到它的口器下的。

只需要人首分离的咔嚓一声脆响，短暂，没有痛苦。

一切都湮灭在海嗣的浪潮里，一切都湮灭在祂们的高亢的歌声里。

开出罗德岛不久，我远远地望见海嗣向我身后奔去。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像新生的婴儿第一次脱离母体，暴露在空气中惊惶的张望。

不过婴儿会开始咳嗽，开始嚎哭，咳空肺部残留的液体让自己能够呼吸。

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这荒凉的深秋，我第一次感受到迷茫。

那就向伊比利亚去吧，去找斯卡蒂。

她会在那的，她答应了我会给我一个干燥的梦。

在世界末日，和自己的妻子一起死去，有种诡异的浪漫。

这是我和她的世界末日。

我把车停下，从怀中摸出一个笔记本。

借着车内的暖色光灯，我又翻看它起来。

揭开封皮，笔记本被海水泡过又晾干，纸张变得皱皱的硬硬的，上面娟秀的字迹被水浸过，墨迹一小团一小团晕开。

想和博士，

想吃三色球冰淇淋

想吃很多很多甜品

想再一起看一次电影

想参加狂欢节

想演一出只属于我和博士的舞台剧

想去莱塔尼亚

想再在梧桐和红枫树的公园里相拥

想做爱（这行字写的特别小）

想玩雪，这次要做个更像博士的雪人

想肩并肩再看一次夕阳

和博士，看很多夕阳和很多星空

喜欢博士

永远在一起

底下有一只小小的上了色的红色虎鲸。

她也看过笔记本，是因为我实在受不了她可怜巴巴的望着我的样子。

不过她也理解不了内容，小心翼翼地翻来翻去，最后只是指着红色虎鲸，又露出那个微笑。

红色虎鲸，对啊。

“斯卡蒂。”

她听到我的话，从书本里抬起头来。

“怎么了？博……”

“……士。”

她的视线被一只巨大的毛绒抱枕占据了。

宽宽的身子，弯弯的镰状的背鳍，眼旁两块大大的白斑。

是只红色的虎鲸。

“充气玩具确实是没找到，所以我自己拿材料缝了一个送给你。”

这个缝玩偶的过程差点没把我扎死。

几乎每缝个几下手就得挨一记点刺，戳到后来感觉指头上都多生了一层薄茧。

更别提这是个快有一米长的超大号玩偶。

即使找了伊内丝来指导，我的针线活还是惨不忍睹，针脚歪歪斜斜的像条蜈蚣

不过我把这些不太可爱的东西都藏到玩偶内侧了，外面看上去还是细细密密的缝的很紧，朴素但结实。

红色虎鲸冲着她笑着。

这是我最得意的部分，特别把白肚皮和红背脊的交界线缝的柔和，一条弯弯的嘴巴曲线显得虎鲸像在微笑着。

虎鲸笑的很呆，但很开心。

她站起来，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抱虎鲸，而是握住了我的手。

虎鲸落到地上，活泼地弹了一下。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要把手背到身后去。

“博士……你做了多久？”

“你喜欢就好。”

我赶快搪塞一句，同时努力把手再往外抽出一点，她却迅速的再次握住，轻轻抚着我的指腹。

“……我笨，缝的不好。”

我无奈解释，正准备偏过头去，她却突然主动踮起脚尖，亲了上来。

好软。

一个深长而绵软的吻。

她往后退了两步，又主动抱了上来，脑袋贴着我的胸膛。

我手僵硬地停在身侧，愣了一下才笨拙的搂着她。

“……博士，谢谢你，我很开心。”

我摸着那小小的涂鸦，转过头。

她睡着了，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睫毛染着点点温暖的光。

这几天她表现的很乖巧，像只小猫，除了有几次试图打开后备箱的锁被我制止了。

斯卡蒂也会这样安静的伏在我怀里。

有时我们吻在一起，她会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几乎要刷着我的脸颊。

我忽然又有点想哭，用手背抹了抹眼。

这是她朴素的心愿。

如果是她的话，是会去做这些事的吧。

所以我也会去做，把这些小小的愿望一个一个实现。

在旅途的尽头，我一定会再遇见她，再和她相拥相吻。

我踩下油门，汽车向前奔去。

远光灯照耀下，一座座灰扑扑的建筑从漆黑的夜里浮出来。

是修道院，

以及修道院周边的小小的洁白的花朵。

快到拉特兰了。

天气很好。

正值夏初，日光明媚，拉特兰的白墙高塔被照的雪亮雪亮，白的泛光。

本该有很多黎博利和萨科塔在街上走，对每一个行人露出那安详而平和的微笑。

不过现在只剩下洁白的一尘不染的街道了，这倒也方便我直接开车上街。

白墙向身后飞驰而过。

她又哼唱起来，唱那些她一直在唱，我也一直听不懂的温柔的歌。

我把车停到街边，下车，找到一家顶着大大的冰淇淋图标的店铺。

里面空无一人，桌椅打扫的很干净，电子屏幕上还滚动着新款冰淇淋的广告，就连摆着满满一堆模型装饰的玻璃展示柜都还是一尘不染的。

我走进后台，打开冰柜，里面果然也都冻的结实，几桶不同口味的冰淇淋竖在里面。

仿佛这家店铺还生意兴隆，只不过员工还没到店。

这不符合常理，毕竟泰拉人已经消失几个月了。

哦，老天。

我突然反应过来，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下去。

她一直在歌唱，通过歌唱向她的海嗣同胞们传递信息。

于是海嗣们涌进发电站，要赶在我们到达之前恢复城市的正常运作。

我想象海嗣的甲胄或皮肤被高压电击穿，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在并不长的试错时间之后它们就熟练地把这些电送出去，再让更多的海嗣爬满街道清理每一家店铺每一间房屋，让圣城变成怪物的步行街。

甚至这时候，可能就有无数体型微小的海嗣在窥伺着这个颓废的人类要带着它们的主做什么。

它们黏腻的融在能见到的一切缝隙里，墙砖的缝隙，柜台的夹角，乃至冰淇淋的桶……

我不敢再细想了。

冰的太久有些发硬了不太好挖，费了不少力气才终于团出三个球来，咚咚几下落进纸碗里。

我端着碗回头。

她杵在玻璃柜台前，又是眼巴巴的看着我手里的三个冒着寒气的冰淇淋球。

哎。

于是我站到柜台后，像个服务员一样把冰淇淋推到她面前，再从口袋里摸出两人份的纸币拍到台上。

她拿着小勺子挖了一大块，“啊”的张开嘴囫囵吞进嘴里。

“唔唔……”

她整个人似乎轻微地颤了一下，然后捂着嘴在原地一跳一跳。

会被冰到的啊，笨蛋。

“甜。”

她好像调整好了，改成轻轻剜下一点在舌尖抿开，顿时两眼放光。

这下真成店员了啊。

我无奈笑笑，转身，三颗冰淇淋球又落进碗里。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真就这样吃了一下午的甜品。

该说不愧是拉特兰，一整条街的甜品店让我一度怀疑这里是不是因为低血糖死过人。

此刻我正坐在落地窗前的位置，看着她吃第二份提拉米苏。

吃甜品确实能让人心情变好。

当然，是对她来说。

末世以来我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只是为了生存需要才偶尔往嘴里塞点。

味蕾仿佛罢工了一样又钝又木，这样精致的一勺放进嘴里，只有令人作呕的甜腻。

我把盘中的蛋糕用叉子捣的稀碎，却不怎么吃。

我继续盯着她的脸出神。

这一个下午我几乎都是在自我挣扎中度过的。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啊。

她又挖下一大勺塞进嘴里，发出满意的唔唔声，这个动作显露出少女独有的可爱。

拉着我的衣角要把每个店铺都逛一遍的兴奋，小心翼翼剜下一勺的神情，以及现在，

半边脸覆上暖色调的日光，眉眼微弯，幸福的笑着的模样。

就是斯卡蒂，真的就是斯卡蒂。

斯卡蒂也很爱吃甜食。

尽管她平时待人一丝不苟又冷冰冰的，但和我相处才会特别显露出来的这份小女生的纯真，真令人受不了啊。

每次我看着她的笑容，心中也喜滋滋的泛起一阵来。

她会有些笨手笨脚，吃提拉米苏吃的急了，嘴边脏脏的，沾上一圈可可粉的胡子。

然后我就无奈地笑笑，熟稔地抽出纸巾，站起来向前俯身，一点一点仔细地擦去她唇边的痕迹。

她会甜蜜地笑着，享受这周到的服务，像只被挠下巴的小猫咪。

有时我会趁机偷来一个吻，她的眼睛才会突然睁大，半是嗔怪半是害羞的看着我。

看，现在她就又睁眼了，我又要坠入那两只清澈的瞳仁了。

一双浑浊的眼。

……？

我如遭雷击，瞬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像是被扰动后沉淀下来的水潭。

表面上看着亮而浅，实则透过这层薄薄的清明，底下浓厚的暗沉的红色更叫人心慌。

她唇边的可可粉擦掉了一半，一边脸颊光洁，一边则像只花猫，粉末还挂在嘴上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她不解地看着我，然后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又露出那个美丽但死气沉沉的笑容。

我缓缓抽回身子，整个人瘫回椅子上，把手中的纸巾丢到一边。

她不是斯卡蒂，她当然不是。

……嗯，她当然不是。

我们在拉特兰呆的最后一站是电影院。

在白墙与白墙之间，这个黑色调的打着荧光条的内饰显得格格不入。

她默默的跟在我身后，用真挚的不解的目光盯着我。

为什么要来这里呀？

她的眼睛好像这么说着。

看见我没有理会，她又轻轻哼起歌，声音婉转。

我走进一个影厅，爬到最高层，摸到角落里的一扇小门，按下门把手。

门锁发出一声脆响，打开了。

海嗣还知道拆锁，这倒省了我找钥匙的功夫。

我拨开放映机的开关，再打开电脑，选中一部电影。

她还跟在我身后，听着鼠标点击发出的按键声。

“博士，不开心。”

她很少说话，一般只有强烈的情绪才能让她开口。

她凑近了一点，背着手俯下身子仰头望着我，把自己塞进我的视线里，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倾泻而下。

我还是没有转头。

她不是斯卡蒂，她不会是斯卡蒂，她不该是斯卡蒂。

我绕开她，顺着台阶的荧光，坐到最正中间的位置。

她轻蹙起好看的眉毛，站定，看了看幕布又看了看我，忽然转身噔噔地跑了出去。

荧幕开始滚动，

一辆车从屏幕中央开过，卷起满天不存在的沙尘。

这是个传统的公路片，讲的是男主一个人在雷姆必拓的拓荒地旅行，在一系列机缘巧合下收获爱情修成正果的故事。

电影情感细腻，对男主的心理描写入木三分，口碑不错但终归反响平平，不温不火地上映再不温不火地下线。

但这是我和斯卡蒂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

“明天，去看电影吧？”

我晃了晃手中的两张电影票。

我们两个的暧昧期实在拖的有些太长了。

我其实已经明里暗里做了很多表示，比如主动创造二人空间，递书本时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她教我阿戈尔语时我会挑起她的一抹发丝缠在指头上。

她一直都假装没看到或没看懂我的小动作，实际上她红的能滴出血来的脸已经暴露了她。

我不知怎么的也没能鼓起勇气挑破这层窗户纸，泡在略有些微妙的氛围里也就打哈哈的过去了。

于是从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个深秋开始，整整一个冬天都处于原地踏步和突飞猛进的反复上下。

冬天都快过去了，还是得来点突破吧，就把电影当个楔子，之后再找个机会向她表白。

“嗯。”

她点点头。

“那就说好了啊，明天晚上八点半在影院门口见。”

她放下纸杯，但话刚出口突然显露出些许窘迫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从沙发上腾的站起来，飞快跑走了。

“博士……”

我不自觉用力吞了吞口水。

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整体素净淡雅，最惹眼的是那对蓬松的泡泡袖，从肩头鼓胀出饱满的圆弧，却在肘关节处骤然收束，像两朵被丝带系住的云。

一阵寒风吹过，柔软的布料泛起涟漪，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清纯又不失妩媚。

这么一位扎眼的美少女站在人群中，惹得行人纷纷侧目而视。

她说完这句就把头低下，盯着自己的鞋尖。

仔细看，她咬着下唇，手紧紧攥着裙褶，整个人轻轻发抖。

在害羞吗？真是的……

不对啊害羞个啥啊，还没开春呢大冷天穿这么点？！

我赶忙脱下外套裹住她的身子。但由于这恼人的泡泡袖肩饰一时半会还挺难搞，只能强行把它们压下去了。

她顺势缩在我怀里，身子冰凉，还微微地打着颤。

“你……”

“……劳伦缇娜说这件很适合我的。”

“她也没说让你只穿这件吧。”

我抱着她跑进了电影院。

她爱人的方式很笨拙。

比如她会为了一次邀约苦恼半天穿着最后向幽灵鲨请教，比如会因为明天的见面而激动又忐忑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大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又会去敲幽灵鲨的门小声问这样做博士是会喜欢的吧。

这些事都是后来幽灵鲨告诉我的，并且一再向我强调她只是说“博士可能会喜欢素一点淡一点的打扮”以及她真的没想到“虎鲸会傻的可爱到穿一件裙子就出门。”

现在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就浮现出来。

估计是因为精神突然的放松，电影刚开场不就她的头就开始上下一点一点的。

我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一个温热的脑袋靠了上来。

“……斯卡蒂？”

我轻声说着，同时略微偏过头看向她。

“唔……”

她闷哼一声没了动静，然后是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频频侧目，最后干脆放弃了看影片转而痴迷地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蛋。

鼻梁的曲线像是一笔勾勒而成，细长挺拔。

心底突然涌起莫名的炽热的冲动，我在她前额落下轻轻一吻。

她爱人的方式很真诚。

那次颇有些浪漫的初遇后，她每天早上就会在同一个走廊的路口出现，然后默默跟着我走到我的办公室里。

当我回头问她有什么事时，她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说真的谁能拒绝一个献殷勤的大美人呢，况且我对她也挺感兴趣的。

她每次都站在那个拐角抱着手臂，看着我走来，主动扬起笑容和自己打个招呼，再跟上我的步伐。

这时候她的脸藏在宽大的帽檐的阴影里，看似波澜不惊，但微粉的耳朵尖却暴露了她的羞涩。

刚开始我有些不适应，后来我也习惯性地泡上两人份的茶水，倒一杯给这个好看的姑娘。

“今天又有什么事吗，斯卡蒂。”

我斟满一杯，四指罩住纸杯杯口递过去。

“小心烫……”

我想着她会摇头还是说一句简短的没有，但这次不一样了。

“博，博士！”

“嗯……？嗯。”

我手晃了晃，滚烫的茶水差点摇出来。

“我，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声音刚开始还踌躇满志，一个字一个字的越来越小，最后细若游丝了。

“唱歌？”

“嗯……”

她接过纸杯，双手被烫的有些红而浑然不觉，两只小脚不安地来回踢踏着。

“那我们改个时间？现在上班可能没什么空。”

“……好，好的。”

她失魂落魄地转身，推门离去，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

我后悔了。

嘴巴转的比脑子快是这样的，不假思索地就推脱掉了。

跟着一个人一连几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结果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打发，这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我得去找她。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膝盖撞在桌板上发出砰的一声。

“斯卡蒂吗……只记得她偶尔会哼点歌了。”

岛上几乎没人知道斯卡蒂的行踪。

这不奇怪，她是个离群索居的性子，和其他人少有往来。

但是这种时候就很麻烦了。

我噔噔噔地在楼梯间上上下下，最后拖着一双酸软的膝盖上到了甲板顶层。

夕阳很慷慨的在钢铁上铺陈设色，给冰冷的工业机械镀上一层壮美的橙红。

在远处，我看到一个人影。

她抱着膝盖坐着，一丛长发散在脑后。

我慢慢走过去。

她在唱歌，音色很清亮，声音不大，但我听的很清楚。

一首低沉而忧郁的歌。

走的近了，我看见她闭着眼，指甲深陷入皮肤，在小臂上压出道道月牙形的印记。

她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到来，依旧吟唱着。

好悲哀的歌。

像是一朵艳丽的花儿在凋谢，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在溶解，一颗鲜活的心脏在腐化。

我听不懂，很悲哀，很动听。

一曲终了，她重新睁开眼，红色的眼眸中夕阳正熊熊燃烧着。

“谢谢你的歌，很好听。”

“……诶？”

我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惊异的表情。

“可是我要唱的不是这首……”

“那，现在再唱给我听一遍？”

我笑着，把视线投向她原先眺望的地方。

圆日沉进云间，云朵的边缘被描上一层金边。

“……”

她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我，我忘了起调是什么样的……”

“新学的？”

“嗯。”

说完，她把头埋进臂弯间，我能想象到她脸颊微微发烫的样子。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夕阳从灿烂的一大片缩成一个规整的小圆，攀着云朵的边缘努力不让自己彻底滑入地平线。

然后，深蓝的夜空从后面抱上来，橘红色玫红色粉色淡粉色淡蓝色深蓝色接踵而至，温柔地化成一片。

她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一直没有抬头。

我们之间保持着沉郁的静谧。

其实我是很愿意等她的，但是手机不合时宜的叮咚声提醒我该去办公了。

那也只能改日再约了吧。

我站起来，转身向后慢慢走去，残存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的很长，浮在玫瑰色的光的海洋上

我突然想再看看这玫瑰色的晚霞了。

事后我想了很久当时这莫名的冲动从何而来，最后只能归结于奇迹。

是啊，奇迹。

如果没有这次回头，我和她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是白板上的墨迹。

真正让她在我脑海留下烙印的，是奇迹。

最后我电影是一点没看进去。

影片结束走出电影院，我满脑子还都是她的睡颜。

“在想什么？”

她揉揉眼角，看着我出神的模样发问，同时手轻轻地，紧张地绕上了我的胳膊。

“在怀旧。”

“怀旧……吗。”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

“博士，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没等我作出回答，她就拉着我跑了起来。

她的白发在脑后飞舞，几缕轻轻抚过我的脸，若有若无的瘙痒。

我们跑了很久，把喧嚣的嘈杂的人群甩在身后，把我们二人从那个宇宙中剥离出来，而重新放入另一个世界。

我和她的世界。

“博士，就是这里。”

她停下了脚步，背着手转过身，显露出些许俏皮。

“什，什么……”

我是跑的气喘吁吁的，抬头看向她，也抬头看到了她的身后。

大片大片的瑰丽的摄人心魄的星空。

我难以形容那一刻的震撼，这是切切实实流动着的斡旋着的翻涌着的星空。

繁星缀满整片深蓝的幕布，夜空高远而又似乎近在咫尺，仿佛正缓缓坠落却又不给人压迫感，而是温柔地拥住每一个抬头仰望星海的人。

一个简单而充满善意的拥抱，一片深邃而触手可及的星空。

以及悬在星空中的我和她。

“很美，对吧。”

她笑了，一个羞涩而大方的，真切的笑容。

“……像海。”

没错，海洋的倒影。

这个概念毫无预兆地浮出水面，除了它我又再没有其他词语可以描述这浩瀚。

第一个创造星海这个词的人，也是看到了这样的流光吗。

“……博士也这么想？”

她眼中闪过惊异和喜悦。

“我在成为深海猎人之前，负责检修海床的灯光。”

“那时我就会想，灯火被海水扰成破碎的流光的时候，真的非常非常的美。”

“后面，我在陆地上没能找到过相似的光了，直到我出任务回来，路过了这里。”

“所以你那天一个人回来被锁在档案室里也是……”

“……博士！”

她脸蛋像熟透了似的。

我回头，在那片铺满夕阳的甲板上。

她眼角微微噙着泪。

如梦似幻的流光用最后的亮色为她织起一件纱衣，斑斓的彩映在她眼中。

哀婉。

迷人的哀婉。

她的眼中是一种无形的哀婉。

像冰。

像春天的冰。

像春天的冰下剧烈翻涌滚动着叫嚣着要破出来涌出来的活水。

深沉的，圣洁的，纯粹的。

缄默的，喧嚣的，冰冷的，滚烫的。

一双红色的清澈的瞳仁。

我几乎是被击中了一般，霎时的不可抗拒的坠入那双眼中。

我不是阅人无数，也算个见多识广，但我从未看到过这般美丽的眼。

复杂而纯粹的眼。

我能读出很多，我能看到很多，很多滚烫的流淌而出的情感，它们灼烧着，她灼烧着我的心。

盖上光织的柔纱的她，泪水将落未落的她，在那一刻，无比无比的动人。

我无法挪开视线，脑中时刻剥离着的手术刀折了刀片，丝毫不能玷污任何一点她的美。

那抹哀婉，飞快地汆烫般的一闪而过的哀婉，已然描在刻在我的心头了。

她是第一个完整的跃入我的脑海的人。

我做不到将她的任何一部分单独舍弃掉，我做不到在她身上划开任意一道口子。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雪白的肌肤，光洁的肩颈，细软柔顺的白发，微微泛起粉红的诱人的双颊，以及那双令我坠入的至臻至美的眼。都是无法被拆分的整个的美感。

我只能全盘的接受，再在全部的她身上选出更夺目的更灼眼的部分。

然而很快我就会发现，全部的她就是全部的美好。

往返，重复，她一层一层的深入，一层一层的穿透更深的脑海。

“斯卡蒂……！”

她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慌忙抹了抹眼边呼之欲出的泪水。

“明天，我可要你继续唱歌给我听啊。”

她一怔，然后莞尔一笑。

“……嗯。”

那晚我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晚霞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场景。

晚霞像海，玫瑰色的清澈的海。

我试图抓住什么，但两手除了水波的柔柔的阻力以外什么都摸不到，只能任由意识被温暖的海水裹住，拉着我的手向更深处涌去。

我在她的那双眼中越坠越深。

正如我所说，她从一开始，就用这种霸道的方法填满了我的整个脑海，握住我的手签下不容拒绝的邀约。

等我发现我满脑子都只剩下她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心灵中只为她创造的宁静的海有多广有多深了。

于是我开始追求她。

先是暗示，再是小动作，到最后除了没表白外我几乎什么都干了。

斯卡蒂有些憨憨的，有些迟钝，有些过于钝感力。

钝到我明里暗里和她暗示了很久喜欢，她都没发觉，把她下意识的脸红解释为她单方面的暗恋错觉。

笨蛋，我们这哪还是暗恋啊，无论是我对她还是她对我都像把追求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斯卡蒂。”

“嗯，怎么了？”

她抬起头，天真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很是迷人。

“…电影好看吗。”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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