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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自己不小心睡着的事,捏住外套的袖口不好意思地反复捻着。
“……好看的,吧。”
“博士觉得呢?”
“我没认真看,因为我都在看你了。”
这是实话。
我主动攥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前。
“……诶?!”
脸上又腾起一阵绯红,她真的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人。
话虽如此,但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一直落在我身上。
身后的彩灯模糊成了一团一团,她像被绘上了一圈描边,无比清晰。
“斯卡蒂。”
我到现在仍然时常会回忆起那日的奇迹。
那天的歌,那天的晚霞,那天的她,也是奇迹。
奇迹使我们相逢,相恋,相爱,最虚无缥缈的事物铸造了这最牢不可破的羁绊,因为远在光谱两端的它们有同样的美好。
“斯卡蒂,我爱你。”
说罢,我吻了上去,双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好香,好糯,好软的唇瓣。
电影结束了。
我呆坐在那里,泪水滑落而下,温热的汇到下巴处。
斯卡蒂就是这样的人,她离群索居却又希冀被人理解,迟钝羞涩却又渴望大胆地说出我爱你。
她……她不是斯卡蒂,她不是斯卡蒂。
那阵噔噔声又从远处跑来了。
她活泼地跳到我面前,把手向前举。
她手里高高捧着一个毛绒虎鲸玩具。
当当。
她好像在说,同时自信的笑了起来。
这玩具大概半米大小,是很常见的深蓝色的虎鲸。
它的背鳍宽宽的尖尖的,成帆状。
最重要的是,白肚皮与蓝背脊的交界处,代表嘴巴的缝线是平直的,露出深沉的表情。
它沉默地看着我,不苟言笑。
它的身形小了一倍。
它的背鳍大了不少。
它的嘴巴不再上扬。
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一点都不一样。
她还笑着,笑的很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嘴角柔和了一些。
我接过虎鲸,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又把虎鲸塞回她手里。
“不一样的。”
我轻声说,看着她收敛了笑容,又重新用困惑的目光,看看虎鲸又看看我。
是不一样的。
她不是斯卡蒂,她代替不了斯卡蒂的任何东西。
但她们又是相似的。
比如,她们都用霸道的方式闯入了我的生活,又闪闪发光的让人挪不开视线。
我慢慢走出电影院。
日光刺眼,在黑暗里呆了两个小时的眼睛一时不适应,照的我有点头晕目眩。
她也慢慢跟在我身后,把那只虎鲸玩具搂在怀里。
“上车。”
她跳上车,把虎鲸玩具塞到车后座,抬起海螺杖把它们两个靠在一起。
去哪?
她的大眼睛又在说话了,眼底的浑浊澄清了些。
我从内侧衣袋里拿出笔记本,在已完成的心愿后打了几个小勾。
想参加狂欢节
想演一出只属于我和博士的舞台剧
“……我们去叙拉古。”
3.我很费力地把缠成一团的电线理成一根一根的顺直模样,再用胶带纸在破损的黑色塑胶皮上紧紧地缠了一圈又一圈。
这些是灯光的接线,把它们修好了再连通,新沃尔西尼这座巨大的舞台就会重新亮起来。
花车,彩灯,与永不停歇的绚烂烟花。
当她从街边杂志上看到对新沃尔西尼的介绍时候,她很认真地指给我看。
“想去。”
我瞟了一眼杂志,上面的花体字把新沃尔西尼吹的天花乱坠,俨然是个世外桃源。
要不是我和斥罪是酒友,好几次听她喝大了以后在愤愤不平的吐槽要从各家族的围攻下偷出漏洞来管理一座新城市有多么多么的不容易,我也会信杂志上说的话的。
“想去一次叙拉古。”
“嗯?”
我们尚还在暧昧期的时候,斯卡蒂有一天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我知道这大概是莫斯提马的缘故了。
自从德克萨斯从叙拉古回来以后,她就经常赶着热点谈起叙拉古,用一个万国信使的出神入化的讲故事本领,把狼,黑手党和家族的故事娓娓道来。
但这倒是多给了我一个投其所好的机会。
“叙拉古吗……为什么会突然想去?”
“想参加狂欢节。”
她并不是真的想去狂欢节,她只是渴望和其他人接触。
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来了。
她是远离故乡的深海猎人。
同行的歌蕾蒂娅嘴角永远像个平滑的刀痕。
她又有偷偷和我吐槽过劳伦缇娜,表示不理解她那些没什么边界的玩笑,偶尔弄的她不太舒服。
放眼岛上的干员,她就更显得生疏了。
斯卡蒂不合群,又有强大的实力,岛上的人对斯卡蒂的讨论从来没停在过,喋喋不休的争论在论坛上愈演愈烈,在华法琳试图用两百倍剂量的安眠药药晕斯卡蒂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然而终究是没得出个什么靠谱的结论。
到现在,他人对斯卡蒂的印象也只是“有时候会哼歌的很强的冰山美人”
这让她很苦恼,甚至有些失眠。
她不是不想和小铃兰她们玩在一起,或者去参加酒会听听大姐姐的故事。
只不过前者她感觉融入不进去,后者其他人没什么所谓,斯卡蒂自己倒是因为堪忧的酒量和贫瘠的语言感到有些害躁,怕坏了酒友们的兴致再没去过。
而狂欢节不一样。
戴上面具彻夜狂欢,这一晚萨卡兹和萨科塔不再有血海深仇,鲁珀和沃尔珀也不会因为被人认错而闷闷不乐。
因此,能够痛痛快快的玩一场,对她来说是一种奢望。
我鼓起些勇气,主动上前盖住她的手。
“嗯,我会找时间带你去的,我们一起去。”
她对我突然的进攻有些猝不及防。
我看着她的脸由粉转红,最后低低的应了一声。
现在在看到那行娟秀的小字。
原来她一直记得。
原来我也一直没忘记。
“那就去新沃尔西尼吧。”
那里毕竟是叙拉古最年轻的城市,搞狂欢节会容易些。
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又露出她招牌的温和的微笑。
她很爱笑,而且笑的越来越熟练了。
有时一瞬的恍惚,眼前的人真变成了身着红衣的斯卡蒂,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对着我笑。
我差点就要紧紧地抱上去。
猛地踩下刹车,回头,看向车的后座。
那只深蓝色虎鲸用脊背顶着海螺杖,在微微的阴影里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没人能克制住这种冲动的,尤其是在末世这种极端环境中。
把手指插入她的发间,贪婪的嗅着熟悉的香气。
用力抱住她,把她锁进怀里一直不松手。
把她揽倒躺在我身上,低头看她的脑袋枕着我的大腿,让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略带错愕的看着我。
我无法自拔,只能任由这些危险而癫狂的想法像野草一样肆意疯长。
疯了,我真是疯了。
我把电线都绑好,拖着它们四处找插头,再狠狠地接上。
我愈发的依赖她,尽管我清楚她不是斯卡蒂。
最开始我还能够视若无睹,但随着和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再难克制躁动的心。
我开始习惯副驾驶座上那个身着红衣的苗条的身影,开始习惯她好看的笑容。
我,我,
我必须要有意的疏远她,必须。
除了强迫自己闭上眼转过头,我再难把她和斯卡蒂的身影完全分开。
但给我徒增了更多的苦痛。
我想起那善于歌唱的奥菲斯。
他带着身亡的妻子逃离地狱,听到她惨痛的呼告,却无法回首送上哪怕一句关切的问候,只因一旦转过头自己的妻子将永远坠入地狱。
不过这次回头后受难的是我,欧律狄刻的惨痛和奥菲斯的挣扎都叠加在我身上。
奥菲斯最后失去了妻子,又被疯狂的酒神信徒撕成了碎片,而我已经快被自己的无法遏制的情感活生生车裂了。
啪的一下,花车上的彩灯亮起来。
天气不好,叙拉古的雨季阴湿而绵长,天空中永远覆着一层昏黑的厚重的云,像被浸泡过的棉花团一样瑟缩成一大块,轻轻一按就挤出水来。
偏偏这时是在夏天的尾巴,空气更是又闷又热。
彩灯在这天空下没精打采地亮着,颇有些凄惨悲凉的感觉。
她看到着花车上夸张的灯饰,皱了皱眉。
“博士。”
她指了指为首的那个巨大的狼雕像,看向我。
太亮了,太喧嚣了。
她的眼睛在倾诉。
“……”
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博士。”
她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走过来拉拉我的衣袖。
我深吸一口气,手用力一甩挣开了她,一个人走开。
狂欢节,要有花车,要有烟花,要有观众。
观众,对啊,还没有观众。
新沃尔西尼早就没有了人,但有满街的裁缝铺。
我有了个疯狂的想法。
她的眉头没有松开,看着这个颓废的白发男人把里面的模特人偶一个个搬出来,摆到大街上围在花车身边。
老式的木头制的人偶很重,看起来比那种塑料人偶有质感,当然重量上也一样。
她不喜欢这群人偶,单调的深棕,站在肮脏的暗色的街上,头顶上又是灰蒙蒙的天。
她喜欢鲜亮的颜色,比如自己的红衣服,比如他那本笔记本上的红色小虎鲸。
男人每抱着人偶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用力地抬起这群冰冷的肢体混合物,向花车倔强的挪动。
这个动作甚至有些好笑,她想起来那群裹着黑色皮衣的面罩人,就是这样把自己炸成一堆碎片然后在原地落下一层黢黑的雾。
都是无用功。
她没有动,因为自己动一动男人就会瞬间转过头恶狠狠而哀伤的盯着自己。
看着男人把一整家裁缝店里的人偶都搬空,围在花车身边,再给它们都带上面具。
人偶真的很重,男人脚下一个趔趄,抱着人偶重重摔倒在地。
两具人偶倒在一起,泥水溅起点点脏污。
她以为男人也要像人偶一样散架了,慌忙上前,被男人瞪回去了。
这些天,她是亲眼看着这个男人一点点变成木偶的样子。
两颊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白发洗的干净但杂乱无章地蓬在脑上,她想起来了被反复搓洗反复漂白过的掉色的旧衣裳。
男人好几次都欲言又止,而且几乎是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从喉咙里吐出两声低吼,毅然扭头走开。
她不理解,走上去捏住男人的手,把嘴角扬起来。
男人顿了顿,回头,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背过身去。
她还是不理解,于是又试着像上次一样找来虎鲸玩偶送给他。
男人没有再接受自己的礼物,只是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
这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仿佛被剥离到干燥的空气中,一个人赤裸裸的走在陆地上。
世界应当是湿润的,她很喜欢湿湿的空气抚上自己的肌肤,把自己包裹住的感觉。
她喜欢这个男人,因为他也是湿润的。
他有一颗多愁善感的流着泪的心。
而现在,男人捂着自己的肋骨,几乎是绝望的看着自己。
曾经天蓝色像宁静的水波的双眼,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透出狰狞的猩红底色。
男人的眼神很复杂,有悲哀,凄惨,不解,眷恋,崩溃。
但能统一这纷杂的颜色的,只有漆黑的仇恨。
仇恨,只有仇恨,除了仇恨便一无所有。
你不应该出现的。
男人挣扎着爬起来,黑外套上蒙了一层水渍,看起来像一张宽大的破帆布裹在男人身上。
男人随时要被这黑破帆布压垮。
男人接着走进另一家裁缝铺。
人偶毫无生气地站着,她想起了被火烧过的向日葵,只剩下光秃秃的碳化的细茎了,却还是朝着太阳的方向。
不,是男人希望它们朝着太阳的方向
她又回想起之前那个叫拉特兰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教堂。
她觉得这些人偶应该摆在教堂里比较合适,而不是杵在潮湿的石砖地板上,
在这里,它们像在为一个巨大的坟冢守灵。
男人是唯一的墓主人,拿着一朵和他一样的油尽灯枯的火芯,向这座绝望的墓陵深处走去。
男人会永远睡在这里,睡在暗沉里。
不,不要。
她不希望男人睡去。
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了。
我看着她向我走来,然后像抓住一把干草一样抓住一具木偶的手,拖着它继续走近过来。
然后,她当着我的面用力一甩。
木偶噼里啪啦的摔进玻璃橱窗里,碎裂的玻璃渣像纸片般纷纷扬扬的洒下,把我们两个的影子都割的破碎。
她不笑了,很严肃的看着我,一双眸子里的污浊越来越淡,里头射出的炽热视线炙烤着我的身子。
停下来,博士。
我躲开她的视线,偏头看向碎掉的玻璃橱窗。
几个人偶砸在一起,看起来凄惨极了。
“来帮我干活。”
我的声音拔高。
我知道她不会同意,但我偏要去戳她的痛点,这样我才能从她的不爽中攫取一丁点安心感证明我随时可以一脚踹开她而毫无顾忌的投入斯卡蒂的怀抱。
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变得偏执,狂躁且易怒了。
“干活。”
我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她没有动,表情让我想起那只深蓝色虎鲸。
然后,她抓住第二具人偶,小跑两步又用力把它丢出。
它擦着我的身子飞过,砸在后面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我猜到它会摔成什么惨状了。
她小口小口地喘着,俯下来手撑着膝盖,两腿有些发抖。
她很慌张很恐惧,但还是站在那无声地抗议。
你不停,我就继续。
她的目光还在烤着我,深红里带着惊人的热度,又有些害怕和悲悯。
什么意思?在可怜我?他妈的敢忤逆我?
我顿时气血上涌,大脑重重的却又超级亢奋,指挥着鼓舞着每一个细胞都在抽动。
快,让我一拳揍死这个冒充斯卡蒂的婊子。
我攥紧了拳头,浑身发抖抖的厉害,牙齿剧烈地打着战。
她流露出些许怯懦,仍坚持继续倔强地盯着我。
过了良久,我终于泄了气,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去,一屁股摔在地上。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
一个人启动长长的花车队伍,一个人把人偶都搬出来当作虚假的观众,再一个人引燃所有烟花,这太他妈不切实际了。
这是完全的磨洋工,是没事找事,是偏激到了极点的疯子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疯狂的主意。
只是除了这样,
只是除了这样,我真的真的别无他法了。
电影院里的那点感悟丝毫不能阻拦什么,除了让我的灵魂更痛苦肉体更眷恋以外。
然而,我的肉体和灵魂都不约而同地承认了一点。
从我把她接上车的那一刻,决定带着她旅行的那一瞬,我就应该料到会变成这样了。
她在不断的敲打着我的神经,冲击着我脆弱的底线。
她生着和斯卡蒂一模一样的皮囊,我是不可能把她和斯卡蒂完全割裂开来的。
她带给我的情感如潮涌潮落。
她是斯卡蒂的完美的扮演者,但处处流露出的瑕疵又让我无法忽视,像白墙上的污渍一样扎眼。
我无法完全忽视她,因为她与斯卡蒂身影重合时的样貌太过夺目太过耀眼。
我又无法完全接纳她,因为她不是斯卡蒂,她只是忠实地扮演着自己,而被我错认为了斯卡蒂。
我会一直痛苦地生存着呼吸着,既贪恋这个复制品替代品带给我的久违的快乐与怀念情绪,又因我和斯卡蒂之间永不停止的永不背离的爱与思念而倍受良心折磨。
于是我用那本笔记本上的愿望麻痹自己,好像这被海水泡过的笔记本写满了就能召唤神龙实现愿望,这种小孩子都不信的把戏成了我癫狂的精神的唯一寄托。
我的脑子里浮出呆呆的笑着的红色虎鲸和闷闷不乐的蓝色虎鲸。
我真的得要有个决定了。
作出决定并不难,甚至轻易到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想要结束这段病态的磨人的关系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我们彻底分开。
在离开叙拉古之前,我把她抛下,然后一个人踏上返回罗德岛的旅程。
就是这样,很简单。
真正难的是如何去实践决定。
我清楚我无尽的苦痛的根源就在于此。
这个替代品太像斯卡蒂本身了,以至于我能透过我幻想的窗子看到把她丢下的瞬间,她会与真正的斯卡蒂如出一辙。
我能看到她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眼角两行清泪缓缓落下,看到那破碎的美。
我最受不了斯卡蒂流泪,最受不了那双水晶般的眸子蒙上雾气,最受不了心中那片僻静的玫瑰色的海涨起水来漫过我的脚踝。
求求谁来帮帮我,握紧我脑中的解剖刀,把她彻底从斯卡蒂身上剥离出去吧。
不,只有我。
没人能握紧这利而快的刀片的。
这世上只有我一个活着的人,也只有我能掂起那重达千斤的小小的解剖刀,在我的意识里留下那个规则的几何创口。
而她……
她是个怪物。
她快步跑上前来,两个大辫子在背后一跳一跳的。
“博士,灯。”
她在微微发抖,因为害怕,像只鼓起勇气把身体探出壳外的海螺。
她又捏住了我的外套,想把我往花车的方向拉。
她力气很大,我几乎整个人都要被从地上拉起来再踉跄着跌过去。
她不光要我把人偶放回去,还要我把灯灭掉。
她从未有过这么强势的行为。
“……”
够了。
真的够了。
我受够了。
我反手攥住她雪白的腕子。
“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瑟缩着后退了一步,眨巴着大眼睛。
没错,还是半清不清的迷茫的红色的黯淡的海,毫无生气的沉郁地吞吐着波浪。
“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攥的紧了,手微微发抖。
“你就这样跟踪我,毫无预兆的闯进我的生活。”
“你缠着我,让我无法离开,却又要任性地跑来跑去,要我看着你做那些无尽的胡闹!”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愤怒,朱唇微启,眼睛睁得更大了,里面写满了孩童般的无措与恐慌。
“偏偏你和她长的一模一样,你的心也和她那么的相似……”
“一样的孩童的天真,一样的渴望被触碰而又瑟缩着的惹人怜爱的模样,”
“你却又什么都不懂,你真的什么都不懂。”
“要是你但凡懂得再多一些,再像人一点,再多一点喜怒哀乐,我……”
“偏偏你扰乱我甘愿承受的苦行般的日子,卸下我身上沉重的枷锁,但只是随着性子搅得天翻地覆,觉得好玩而让你和你的同胞横行在我们的家园上,现在还要把我也一起拖进深渊?”
“你明明知道他们有多么的绝望,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的绝望,”
“我,我只是在完成她的夙愿,你连这个都不放过吗?”
“你连这种低微浅陋的愿望,一个快疯掉的他妈的丈夫的愿望都要破坏,都要用你那傻逼的任性去乱来去掌控一切?”
“你,你……”
“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我哽咽着说不出声。
胡来,完全的胡来。
我刚说的话,除了宣泄情感毫无逻辑可言。
把自己的懦弱和胆小一股脑儿的堆到她身上,却又不知廉耻的再拿已死去的同胞去冠冕堂皇的批评她斥责她。
明明我是逃避的那个,是背离罗德岛离开的那个。
明明她只是随心而动,明明她从始至终都不理解斯卡蒂是谁,也从未试图去在我面前装作斯卡蒂。
明明她是为了我才阻止我,明明我和她都清楚再这么干下去我不是会疯就是会死的。
但真的很可笑吧。
我除了用这种苍白的孱弱的话语辱骂她,除了对她恶语相向以外。
我甚至没有其他办法去强迫自己远离她了。
她松开了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眼睛里流露出悲悯与哀婉。
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这句话狠狠地伤透了她。
她突然转身跑走了。
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到红衣里灌满了风向后鼓起,跑到辫子被抖开发丝散乱。
我应该希望她再也不要回来,就这样永远跑下去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我们再无交集。
此刻,我却好希望她能奇迹般的回头,回头哪怕看我一眼。
罢了,没必要的,没必要的。
……对,没必要的。
我把手掌撑在潮湿的地板上爬起来,拍拍手,又重新看向身后一片狼藉的裁缝铺。
好悲伤,我的心在腐蚀。
我突然觉得一个男人在末世演一出独角戏好好笑,于是笑起来,然后是放声大笑。
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反着光,一片片,一片片拼出我脸上凄惨的,大大的笑容。
继续搬,把所有人偶都搬空。
继续搬,直到重现我和她幻想中的盛大的狂欢。
继续搬,搬到所有人都看着花车,看着我。
我把最后一个人偶放到最靠近花车的位置,给它带上一顶白色长假发。
可能是因为投身于繁重的体力活的缘故,我无瑕再去细细思考,痛苦反而稍微减轻了一点。
又忙了三天,这三天我都没有见到她。
我罕见的平静下来,而这之前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无法忍受她离开我片刻。
我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身体越来越差,脚步虚浮呼吸灼热。
我应该是发烧了,但它就在眼前了。
她,就要在眼前了。
天气阴沉的像能滴出水来,黑云越积越多比肩接踵地压在一起,犹如伊比利亚蠕动着的海。
彩灯坏了几个,一明一灭的发着零落的光。
我慢慢爬上花车,面对着车下的“人群”
它们一个个威严矗立,齐刷刷的抬起头,没有五官的脸看着我,被四面八方照来的彩灯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脸颊。
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
这是众人的狂欢,也是只属于我一人的舞台剧。
不,我和她的舞台剧。
四肢酸软无力,咽喉又肿又痛,吞口水像在吞针,但没有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唱歌。
唱的磕磕绊绊的,咬字和发音也都不准确,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气音。
我唱一段就要停下来歇一会,然后声音发颤的继续唱。
嗓子越来越哑,几乎失声,但我还是坚持大声地唱。
啪嗒。
有东西砸在我身上,我伸手一摸,湿湿的。
是雨水,雨水砸下来了。
我环顾四周,观众们沉默地看着我,任由礼帽和面具被打湿,像是在等我继续歌唱。
我忽地想起来她唱的那高亢的歌声,于是也学着那样把嗓子亮出来。
句句泣血,我又想起来王尔德的童话里那只把玫瑰刺在心口歌唱的夜莺鸟。
“博士,我教你唱阿戈尔的歌好不好。”
她靠在沙发上突然直起身,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我?”
我放下笔,把身子靠在轮滑椅背上。
“我不太会语言学习,我擅长的是生物化学这块。”
“没关系,我教你啊。”
她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于是她开始教我她当初唱的这首低沉忧郁的歌,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唱过去。
我平时没时间,她就很有耐心地等我空闲下来。
我音准不好,她就很有耐心的一点一点纠正。
我表面上爱答不理随随便便的,私底下却偷偷练习了好久。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留在陆地上后对家乡唯一的眷恋。
幽灵鲨不可能分担她的苦楚,又再没有第四个她熟知的人。
所以我很努力的去学,去学她家乡这简单而温柔的歌。
最终我鼓起勇气,磕磕绊绊地唱给她听了一遍,中途许多失误,但我还是坚持完整的唱了下来。
她听完紧紧抱住我,浑身因兴奋而热气腾腾。
“约好了博士,我也要你继续唱歌给我听啊。”
嗯,当然会的。
一曲终了,我使劲压住自己的喉咙,试着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缓解疼痛。
被水沾湿的云黑压压的沉下来。
雨越下越大了,乒乓乓乓地落在叙拉古的街上,落在我肩头。
我打算继续唱,刚吐出一个音嗓子就剧烈地疼着,我不得不再停下来休息。
把兜帽掀起来挡住雨,抬头,我眯起眼睛看着台下。
观众们还是沉默着,少了光线它们显得更肃穆了,像在参加一个人的葬礼。
突然,我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红色的身影从远处跑来。
她抱着什么东西,一手压住帽子不让它飞走,一手拼命把那东西往怀里藏,像是对待什么脆弱的宝物一样。
她来到人群边缘,费力的从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偶堆里挤进来,自一个个人群的空隙中钻到我面前。
深绿色的帽子还是掉了,从观众的身体间滑落跌进雨水里。
“……博士!”
她终于来到我面前,一头白发已被打湿不少。
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东西。
红色虎鲸。
宽宽的身子,弯弯的镰状的背鳍,眼旁两块大大的白斑。
白肚皮和红背脊的交界线缝的柔和,一条弯弯的嘴巴曲线显得虎鲸像在微笑着。
虎鲸笑的很呆,但很开心。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它的。
我长大了嘴,惊讶溢出言表。
双腿一下子软了,我猛地跪在地上,膝盖撞击木地板发出咚的闷声,很响。
我的天灵盖也似乎铮的发出一声,很响。
我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啊啊的嘶吼着。
泪水夹杂着雨水混成一团,流到嘴角。
又咸又涩,像海水的味道。
我试着站起来,未果,于是膝行了几步。
她踮起脚尖把虎鲸往前送了送。
我手掌颤抖着,从两边捧住虎鲸。
它脏了好多,身上蹭了许多明显的灰斑,连带着她的红衣一起。
她的衣服全湿透了,但唯独虎鲸还是干的。
是干燥的温暖的,只有脊背上沾了些许水渍水。
她一直在保护着红色虎鲸。
我的手震颤的更厉害了。
斯卡蒂,斯卡蒂。
它应该跟着斯卡蒂一起被带走了,斯卡蒂要抱着它或抱着我才能沉沉地睡去。
斯卡蒂喜欢用额头抵着虎鲸的嘴来回蹭,或者把虎鲸垫在头底下,这样它长长的尾巴也能供斯卡蒂乐此不疲地拨玩好一会。
她的白发会散在虎鲸身上。
“虎鲸也会有长头发呢。”
她这么说着,然后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脑中的千万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回。
她,她他妈是从哪里把它找回来的?
对她长久以来的积怨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她把真正的斯卡蒂,带回我身边了。
忽然,手里的虎鲸被抽走。
我一时脱力向前跌倒,几乎是朝拜般伏下身子,手肘也磕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她又把虎鲸藏进怀里。
……她?
脑子里霎时电光石火,
她在模仿拉特兰我对她做的那样,送进手再拿回来,然后是……
“不一样的哦。”
然后,她露出那个笑容,逐渐柔和的软下来的笑容。
她是在说,这只虎鲸是红色的,不是之前的那么多深蓝色。
斯卡蒂。
真的就是斯卡蒂,那抱着虎鲸笑着的模样。
斯卡蒂,斯卡蒂斯卡蒂斯卡蒂斯卡蒂斯卡蒂斯卡蒂!
我不再否认了,她就是斯卡蒂。
来,走近些吧,让我抱住你再也不松开,让我把这些痛不欲生的日子全部痛痛快快地说干净。
但为什么,
为什么,不一样了?
我茫然的抬头,正对上她的双眼。
她不是斯卡蒂,她手中的虎鲸是斯卡蒂。
……为什么?
那,为什么?
为什么把斯卡蒂带回我身边,又要把她夺走?
为什么我们仅存的回忆,她也要夺走?
她在掠夺些什么?
我的时间,我的空闲,我的习惯,我的记忆,我的爱恋。
我身边的人成了她,陪伴我的人成了她,愿意倾听我的人成了她,主动来逗我开心的人成了她,控制我思绪的成了她,占据我内心的全部的成了她。
记忆中的斯卡蒂穿上了红衣,那甜甜的微笑逐渐变得僵硬,清澈的眸子逐渐染上污浊。
她在成为斯卡蒂。
她就是她,她就是斯卡蒂。
不……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再夺走斯卡蒂了,我真的真的无法离开斯卡蒂了。
她还是抱着虎鲸,笑着笑着不又笑了,困惑地看着我没有露出设想中的高兴模样,而是枯槁了一般跪在自己面前。
她没有要松开虎鲸的意思。
她把红色虎鲸,当做了我送给她的礼物,这是她小小的玩笑。
而那只虎鲸,已然成为了我对斯卡蒂的全部的爱的具象化。
我的情感,我的爱恋被她抱在怀里,离我远去。
眼前开始闪过黑斑,一团一团的,心痛的我几乎要死去。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骗子,小偷,强盗,劫匪!
凭什么,她连我内心的玫瑰色的海都要扰乱?
凭什么,她连我和斯卡蒂之间仅存的这一点,都要毫不留情地撕碎,侵占,直至把我脑中所有和斯卡蒂有关的部分涂成自己?
把,把斯卡蒂还给我!
我的双腿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下子向前扑去。
她猝不及防,被我压倒在地,两个人在水潭里滚了一遭,连带着许多人偶也一起像折断了的麦子般倒伏下去。
我几乎是疯狂地抓挠着她的手,一根根扯开掰开她的手指,硬生生把红色虎鲸抢出来搂在怀里,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向前飞奔而去。
兜帽早就飞在身后,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像海浪的拍击。
身后很快响起大踏步的踩水声。
滚啊,滚开!
没有人能把我和斯卡蒂剥离开的,我和她就是彼此缺失彼此渴求的一半。
我们,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
我咬紧后槽牙,没命地往前跑着。
一脚踩进水潭,脚踝一扭差点侧着跌倒,我赶快跳起来拔出腿,继续一瘸一拐地向前跑。
身后的脚步声跟的很紧,啪啪的踩水潭的声响如幽灵般步步紧逼。
滚,滚!
鞋子里灌满了脏水,虎鲸也是,刚刚两人在泥水中的滚动让它裹满了肮脏。
我丝毫不在意,把头埋在它的身躯里来回蹭着,让脏污沾了我满头满脸,与雨水,泪水混合在一起交融再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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