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幻化成花》01-03,3

小说:《幻化成花》(花となれ) 2025-09-04 21:32 5hhhhh 4330 ℃

前情提要:

在王都犯下大事,被龙骑团追至地下城的杀手黑百合(彰人)被地下城的主人白百合(冬弥)所救。为等待地下城通往地面的“穹顶”再度打开,黑百合不得不在地下城待上两个月,在此期间他一直借宿在地下城主人的屋子里。某一天,白百合提出希望黑百合为自己写的曲子献声——

03

黑百合从来没有深想过“歌”对他来说是什么。

作为被人工制造出的生命,不知使命,醒来便被宣布余命只有两年。就算身体素养比普通人优秀点,他也是人生一周目的新手,无论是刀枪剑铳,还是任何暗杀术,都苛求庞大的练习时间。除非是那方面的天才,谁都逃不掉成为高手前的百般磨练。魔法更是要求天生的素养与永不止境的学习。他不怕苦不怕累,但“时间”恰恰是彰人最支付不出的代价。

他能拿起的,只有手边的武器。

“话语”比“上嘴啃咬”更出其不意,而“歌”比“话语”更容易传播,且能在不经意间穿透心灵(灵魂)的防线,方便捕食,所以他握起了麦克风。

纵使如恩人所言,那或许是让他变得更加不幸的“逆刃”,可既然——

唱,还能开拓活路,找到一线生机。

不唱,只能原地等死。

那么在如此简单易懂的选择之中,奔向哪边不言而喻。

“唱”就是他的人生,亦与一身的罪孽,以及这绝对会下地狱接受重罚的灵魂牢牢绑定。

开始的两年,他呕心吐血地唱。

就是从那时起,彰人认识到,自己的嗓子中里寄宿着一只浑身缠绕黑炎的狂暴野兽。

明知是会伤及万千的凶器,他对周围的一切露出凶牙,纵性啃食周围的花朵,点火助燃无秩序的骚乱之宴。音调与旋律是助长他剥夺其他生命的最得力帮凶。

在黑百合的死亡咒歌下,尸骸慢慢堆积成山。繁华热闹,充满活力的街道只要响起他的歌声,注定被悲剧笼罩。

回过神来,那些从高处看扁他的目光也全都扭曲成了受害者的惊恐。

而他咽着嗓子里的铁锈味,得意扯着变得沙哑的声音继续播撒诅咒。他也没有做很坏的事吧?只是让所有人都尝一下“对死的恐惧”,尝一下“对未来求之不得”的滋味,这些成天侵犯他味蕾的绝望。啊——多么解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这么想,还是在虚张声势,只想成为个恶徒。

只是本被预言活不过的第二年圣诞节,一夜的狂乱后,彰人坐在断首的圣母像上,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掉眉心那差点儿击穿他脑门的子弹留下的血痕,随后听到了教堂传出预示的夜明钟声。顾不得从鼻腔中里淌下的猩味,他失控地捧腹大笑,抬手对老天竖起最瞧不起的手指,险些得意忘形从三十米高的石像跌落。喉咙中的那头野兽也狺狺欢悦,尝到复仇的甜头。一直憋屈在腹中的那股怒火,似乎得到了一点发泄。

自那以后,黑百合的歌声越发寻求“癫狂”。就像找到了发泄口,住在嗓子中的那只野兽对臆想的“命运”横冲直撞,发散烈火般的激情。

渐渐不满足于借来的歌词与乐曲所能表现的热量,彰人自主改编(arrange)起歌曲。尽管觉得唱什么都无所谓,但更鞭辟入里的歌词,与他音质贴合的调性,以及目标入耳三秒就抓住听者心灵的特化改编显然能让更多人甘愿沦陷黑百合的歌声。为让挥舞的利刃更加锋利,他总是精益求精。

直到有一天——他被歌曲的作者用力握住肩膀,当面说“停下吧,这首歌已经不适合你了”。

起初彰人没明白这拖着虚弱的身体,与四散逃跑的人群背驰而行,爬也要爬到自己跟前的男人是谁。不论长相还是声音都没印象,但大脑中恍惚间有了个猜测,就像是某晚做过的噩梦终于找上门一样。

而事后通过情报屋WG也得知他那猜测完全正确,那男人便是三年前接下黑百合唯一订单的匿名供曲人。而且彻头彻尾是黑订单,对方也是专干这行的,当时要求写明是需要音乐Drug*+完全买断,会在一切不好的途径(暗语)使用,允许一切修编。双方对此达成了共识,以情报屋WG为中介人,结下互不干涉条约。然而,供曲人的男人亲自打破了这一条约。

*一种特殊撰写的致幻乐曲,详情见文尾

在正义形同白纸的社会背面打破约定,意味着将自己的杀生予夺的权利完全交给对方。不惜做到这一步, 男人也想告诉他“不适合”,显然是后悔了吧。后悔——给了他这首歌。

从黑色帽兜的阴翳中,彰人瞥过脚边“刺杀目标”失去生气,一动不动的青白色手,到冰冷石板路上七倒八歪躺着的人影,逃跑的尖锐爆鸣刺得热意消退了的大脑生疼。

可别无选择的他重重咬下后牙槽,一把推开男人握住自己肩膀的虚力,将麦克风再度凑到嘴边。闻讯赶来的卫兵与街道的景色在眼中迅速扭曲,嗓中的野兽咆哮摧毁一切吧。

他没完全夺走男人的性命,念其曾提供了一首不错的乐曲给他。但自那之后彰人没再唱过那首歌,想起来也觉得闹心,不再委托任何人,黑百合往后唱的全是他自己随性制作的音轨。

会后悔是当然的,就像传闻说的“他疯了”。就算约定好能在一切不正途径使用,对面也没料到自己写出的歌会跟随他创造出无数个那样的地狱吧。但只要跟着他,彰人确信无论是什么样的曲子都会被染上洗不干净的血色,变成罪歌。

那是一首好歌,但他一点也不留恋。

黑百合的歌是献给自己与对“宿命”单方面复仇的愚昧咒歌,没有在此以上的价值。

所以...

所以...

当白百合的他提出让他来演唱完成的曲子之时,一直寄宿在黑百合嗓中的那只野兽率先在黑暗中愤怒提起恸哭。

——反正...你也会总有一天后悔的,说不要来玷污这首歌。

而他又是那么喜欢他写的曲子。

◇◆◇

那首歌慢慢被完成了,从旋律到和声,乐谱逐渐被填满。

当冬弥手拿谱子来见他时,彰人知道必须给出那天下午不了了之的回复,而答案早就决定好。

“不好意思啊,看家本领,我只为我自己唱。之前说为你干活儿的事并不作废,但麻烦换成别的。”

在心中练习了上千次的回复,说出口时意外轻松。彰人故意看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然后一如所料,被拒绝的俊美男人塌下眉毛,双目流露出沮丧,但没有更多的说服与追问。初见之时就让他知道了,但这家伙果然过于好人了,彰人暗想道。

“这样啊...我尊重彰人的决定。”冬弥点头,紧接着将视线投向手中的谱子,“那...这个就不需要了。”

喃喃自语着冬弥将手中所握的谱子,当着彰人的面撕碎了。

橄榄绿的双眸一下瞪到最大。

“你.......啊?哈!?”彰人发出了至今他觉得最愚蠢的声音。

他是看着冬弥如何完成这首曲子的,从最初的雏形不断投入时间,日夜雕刻,甚至比以往更加全神贯注,好几次他伸手握住对方弹琴或握笔的手才停下休息,不经意间搅拌咖啡的节奏都会变成那首歌。但做这些时的冬弥看起来又是那么显而易见的高兴,期待着完成。

——而那么凝聚心血写的曲子就这么撕掉了!?

彰人愕然,而察觉到误会的冬弥连忙解释:

“啊...不是的。这是填好的词谱。但既然彰人拒绝了,这份词谱彻底失去了存在意义...多留着也只会觉得遗憾。”

词谱化为了碎片,然后被唤来的清洁小单位按可燃垃圾当场喷火处理了。

大概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词谱的内容,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第三个会知道这份词谱的存在。早知这样,先拿过来看一眼了...不是,看了又能怎么样?彰人内心给自己的举棋不定刺上一针。

“转换成第三人称视角,我会写份新的。”冬弥加上一句交代。

“........我拒绝了的话,你要找谁给你唱那首歌?”这句完全是句多余的,他已经拒绝了,事情点到为止。但一时没能压抑住来到嘴边的话,彰人追问。

冬弥稍加思索后,回道:

“...彰人知道‘虚拟歌手(Visual Singer)’吗?”

“啊.....就是让机械唱歌的那个?”彰人回答着,忽然想起在地下城听到的歌曲,以及地下城民的介绍,反应过来冬弥想说的事。因为自然的调声,至今他都没过分注意那件事。

“没错。”冬弥肯定,继续讲述,“我虽然一直在写曲子...但一直没找到自己的‘歌姬’。”

“有委托许多人试唱过,却总觉不对...所以至今为止都拜托机械的祂们。乐曲固然重要,可歌手是一首歌的‘鲜花’,我不太想妥协,但也不想就让完成的作品永远见不到听众。”

“花.......”彰人重复了一遍冬弥的比喻,不知为何心脏紧张地砰砰猛跳,但他已经来不及掩耳不听对方下一句话。

“对,‘花’,即——为我的歌注入生命的人。”

从花瓶中取出一支鲜艳的白色百合,拿到鼻前轻嗅,冬弥的声音不卑不亢。抬起的银灰色里写满了深情,比任何时候都温柔,仿佛在说,如果找到,那会是他倾注一切呵护的存在。

彰人意识到,这是冬弥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欲望。

——啊...这就是冬弥真正追求的对手......

白百合渴求着属于他的“歌姬(花)”。

那一刻,彰人非常想为自己做的决定鼓掌,大概是他至今的人生中最明智的一次判断,悬在胸口的那颗大石重重落下。他一个用歌声掠夺他人生命的亵渎者,谈何为歌注入生命?寄宿在喉咙中的野兽也忍俊不禁,发出了嘲笑他的沸反盈天。

但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也只有几天。

彰人后知后觉,这句话可能就是后来压坏他精神自制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亦可能是他再一次为“欺骗”了眼前的男人付出了代价。

◇◆◇

人们觉得约定“永远、永恒”显得华而不实,“半年、一年”作为一个期限刚刚好。

但对黑百合的他来说,要去守护一年半载都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他没有精打细算,从长计议的选择,总是活在连续的刹那与瞬间之中,当个行走刀尖的享乐主义者。

所以地下城的生活,彰人一开始非常不适应。

这里没有威胁,也远离恩仇相报的治安恶劣,有阳光有空气,水循环规律,绿植违背常理生机盎然,犹如世外桃源。住民不像是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人,但多少满足于这里的生活,不主动制造事端。碍于借宿在这地盘的主人家中,他也没法胆大包天干坏事,再小的风声都可能转到冬弥耳中。

好在来这里之前,他在首都干了件大的,网捕了一大票“生命力”,多少有了点余裕。自从外套回到手里,检查过麦克风,一个多月以来,彰人没再拉开隐藏口袋的拉链,但真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去看随身携带的小光学镜,里面记录并监控着他生命之花的状态,然后短暂陷入不想动一根手指的青色漩涡。

最近为了避免被嗅觉敏锐又聪明的大型犬贴脸,彰人都会偷偷找个没人的狭巷。不过,他疏忽了一件事,这个极具个性的地下城到处都设置着播音喇叭——为了让居民享受音乐。

所以就当他消化着不断从心底涌出的黑色气泡,他听到了那首完成了的“歌”。

【——♪】

不会腐朽的机械之声完美演唱出了乐曲的魅力,唱出了冬弥凝聚心血想要表达的浪漫,唱出了作曲人身上细腻的温柔中不失优雅的气质,可他却一点也听不下去,拉起帽兜掉头就跑。

越是被完成的这首歌抓住心,觉得望尘莫及的完美,彰人越是喘不上气,比起全力奔跑带来的负担,强烈锤击胸膛的恨意让他全身的器官都抽疼,得不到的妒火却又点着了全身的冲动。那天他对冬弥说的拒绝,冬弥对他说的渴望如坏掉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在脑内复播,低头爱护百合的样子更是鲜明地掘去心房的一角,让紧勒本性的自制力决堤。

想要找个没有这首歌的安静地方,但实际他却冲上了街道,反手一抖,将藏在隐藏口袋之中的麦克风滑出袖子,拿至唇边,打算撕裂这个声音,连同整个地下城。

一起毁灭吧,一起死,然后什么都能成为他的。

没有未来的他注定在这等待凋零的人生得不到任何东西,但万物的结局如果是同一的“湮灭”,一起下地狱好似他能寻求的最大救赎,填补胸膛上那空洞。

嗓间那只缠绕黑炎的野兽呼之欲出,彰人深吸一口气,眼眶内发热。

可被毁灭愿望占领的空白大脑中忽然划了过冬弥的脸。

不是平时待他温和友善的样子,而是完全展现出敌意,写上失望的冰冷脸庞,燃烧着凌然盛怒的银灰色视线刺向他,露出敌对之意。

顿时,蓄力在嗓间的那股爆发溜走了。

“啊咳...咳咳...”彰人咳出呛在喉咙中的那口气,如梦初醒环视四周。

管道向七面八方错乱延伸的街区保留着一点贫民窟的特色,与盎然的绿意相映成趣,墙边一点点的缝隙之中也能钻出鲜艳的橙色小花,无畏环境,开得恣意。正前方街角的那块宣传近日即将推出新品黑巧松饼的直立黑板夸张的大,旁边写着“Mr.Pancake特荐”。两名客人从摆出黑板的咖啡店中走出,没有看见他,但侧颜皆流露出满足之悦。两边的其他店铺窗户中也正映衬出或是热闹,或是清闲的时光。尽管听不见声音,根据之前与每个人的交流,彰人脑中很自然补全了住民们的互动,想起冬弥带他来街上转悠的几次。

人造日光下,这片熠熠生辉的光景一如耳中机械歌姬歌唱的美丽,拒绝一切的悲剧。为了这美好,这里的主人又到底倾注了多少心血,花费了多少苦心?

纵使也曾被这幅光景灼伤,如今却让彰人从席卷全身的狂澜之中挽回了冷静,因此——

他唱不出来了。

他不想在这里唱。

不想毁掉这里。

他喜欢这里,也喜欢这里的音乐。

大概也......喜欢着冬弥......恋慕着。

意识到这点,空洞的胸膛中好似煦煦燃起了别的什么与失控的激情在体内拮抗,眼前变得模糊。

“...别冲动...别冲动......做出正确的,选择啊......别逃向,让自己轻松的一边啊...”

哽咽着干涸的喉咙,彰人用力闭眼。一边对自己呢喃,与自己战斗,一边让左手扣住了拿着麦克风的右手手腕用力向下压,他慢慢蹲下停不下颤抖的身体,汗水浸湿了脸。很痛苦,但不想让步。

他第一次在行动前犹豫了,在行动前乞求了正确,害怕失去。之所以拒绝就是不想背叛那纯粹美好的愿望,现在却又要背叛之前的一切吗?不,他不想的。他本不想弄脏任何美丽的事物,不想给任何馈赠给他的恩情抹黑!

“啊......”本心其实这么简单的。

死死压制住了嗓中的那头野兽,从右手之中夺过麦克风推上开关,彰人失去平衡靠向临近的铁墙壁,然后一点一点脱力滑坐下来,将沉重的额头撞在膝盖上,口中不间断喘出粗气。

像是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像是想作为病灶,就这样被这个世界切除,他在街边蜷缩起身体,合上眼。

然而当再度睁开,迎接彰人的又是柔软到能让身体陷下去的黑色沙发与清新的百合花香,他就像从一场糟糕至极的噩梦中醒来。

恋慕的那个人没有坐在落地窗前,而是近在咫尺,将他搂在怀里,翻阅着膝上的书籍,注意到他的苏醒,便抬手拨开了他厚重的刘海,与他对视,与往常一样问候。银灰色的眼睛仍是如往的清澈温柔。一切都没太晚。

听着冬弥解释松饼大叔与其他居民发现他睡在路边立即通知了自己,然后带回了这里,彰人忍不住漏出苦笑,抱怨他们实在太闲了。冬弥摇头否定,直言是因为大家都关心彰人。

彰人张了张嘴,但没再反论,如那天一样告诉冬弥还想休息一下,于是从枕着的肩膀上直起脖子,向另外一侧倾倒重心。

果然是察觉到什么的冬弥又凑了过来,但彰人抢先转身环住了冬弥的脖子,主动献上一吻。然后像没料到他的先发制人,或是没料到他会对之前所有的亲吻回应,魅力的泪痣之上眼睛瞪圆了的憨态把彰人略微逗笑。

“没什么,真只是有点累了。意犹未尽的话,等会儿再陪你玩呐。”彰人故意调笑地说,学习冬弥之前对他的安慰,摸了摸双色头发的脑袋。跟他那头蓬松的乱毛截然不同的顺滑。

但果然没那么好打发,银灰色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冬弥义无反顾再确认:

“.........真的没事?”

被递来的“后路”让彰人心里咯噔一下,嘴巴如同生了锈,编织不出再从容的话语。没事吗?没事吧,早就知道没有脱离这苦海的方法...但再咸辣呛涩的海水,在这个被剪下的瞬间,感觉也好像能喝下去了...

稍微沉淀一下心情,橄榄绿的双眸摇曳着探向眼前的人:

“......如果你......在这里的话......”

冬弥也蓦然沉默了一下,紧接着拉起彰人搭在自己颈后的右手,在手背上认真落下虔诚的一吻,宣誓:

“我不会离开的,就在这里。与彰人一起。”

“...............恩...”很长的停顿后,他答应。

被捏住手的安心稍微拯救,默许了冬弥的陪伴,彰人就这样扭过头去,实际将脸深深埋入沙发靠背,咬住嘴唇扼杀掉发热的喉头里随时可能会泄露的呜咽,心中无数次劫后余生般庆幸没有冲动,没有逃避,控制住了自己。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这片美丽的圣域(地下城)绝不需要黑百合的歌声,亦不该被任何一滴血污染。

◇◆◇

渐渐地,彰人习惯了那首歌,能将那首歌与其他冬弥写的乐曲一同欣赏。

机械的声音不会枯竭,不会腐朽,不论过多少年,这首歌与机械的歌姬都会与这片地下城同在吧。爬上地下城最高的铁塔,俯视周围融入氤氲的矮小建筑,彰人心不在焉地想道。

那天没有看到词谱或许反而是件好事。不过若真完全不在意了,他也不会提着那颗丑陋的嫉妒心,跑到高不胜寒的这地方来。

迎面吹来气流变换成的高楼风,从这里距离穹顶还有二三十米,但只要来到这个高度,借助周围的落脚点,穹顶打开之时他就能靠自己回到地面。

距离下一次开启还剩两周。两周后他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喧闹的地表去。

本是那么引颈而望的,该怎么做也早决定好了,可如今对那天的到来,彰人感到一种不知该如何归类的茫然。

“......我到底想怎么样?”

自问也自答不出,远远传来的歌声换了首曲子,听着听着,彰人跟着轻轻哼了起来。然后又眺望了一会儿高处的景色,他纵身跃过围栏,跳下铁塔。

这座铁塔距离地下城主人的白房子不远,甚至就在他掉下来昏厥过去的白百合花田旁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路过花田时,彰人发现那些他曾“吃过”一点的白百合们仍开得如那日花团锦簇,争奇斗妍,在风中宛若白色海浪摇曳。

他不清楚百合花的花期是否有这么长,但在这地盘主人细致到“人工降雨日”都每周分街区精心计算安排的照顾下,适当延长那么点,好像也不奇怪。

今天傍晚到明早就是这附近的“降雨日”,当能看见白房子的轮廓,细密的雨滴已经打在他绣花的黑帽兜上,于是彰人加快了脚步。人工日光已自动由明转暗。

“我回来咯,冬弥。”

拉开排布着茛苕纹的纯白色木制门把手,彰人一边用一回来就被家务小单位塞给自己的毛巾擦拭过脸与头发,一边向屋子主人报告道。应屋主的强烈要求,一个多月来这句话快成他口头禅了。

可是回应没有传来,而且一抬头,彰人发现阳光房内很暗,头顶的玻璃窗映衬出穹顶投影的星空图,没有点灯,室内静悄悄。

——人...不在么?

彰人迟疑着走入房间内,眯细眼睛习惯黑暗。忽然,沙发上幽鬼般摸起一个人影:

“啊......彰人,欢迎回来。”

“唔啊啊!吓我一跳!”橙色的猫咪立起了全身的背毛,对面的声音低跟伏地的古龙似的。

“............对不起...”披头散发的人影抬手捂住了半边脸,浅浅道了声歉,但一时间没了下文。

是冬弥。虽然是冬弥,但样子与往常大相径庭。

看起来非常疲惫。

“...莫非......现在耳边也非常吵?”

联想到可能的原因,彰人来到沙发跟前蹲下,试图窥探这身上带着一股戾气的屋子主人现在什么表情,眼睛已大体习惯这个暗度。早晨他就发现冬弥不时斜睨窗外灰白的“天空”,目光警惕又暗藏剑拔弩张。可那时问,冬弥也只说“没什么,一会儿就会安静的”。完全没安静下来不是吗?

“.........来了一匹非常有能耐的...不,该说两匹?潜伏在周围的其他龙都十分畏惧它们,结果更一发不可收拾...”

这便是脑袋要炸开的感觉么?冬弥喃喃叹息着,漫不经心将凌乱的头发抓得更乱,没有一点平时儒雅的样子。不过两个月的共同生活早让彰人知道这人其实在某些方面很不拘小节。

“哼嗯......”彰人耐心听着冬弥的讲述,尽管他的耳朵只捕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雨点时而击打玻璃的回响。

冬弥的这个究竟是幻听,还是真的能听到六百六十六米之上地下城外的动静,彰人无法判断。大概多数人都无法感同身受这家伙的烦恼,任其独饮孤独,与他自己...有点像。

橄榄绿的眸子稍作逡巡,将话题接了下去:

“你啊...真不打算抬张床进这栋屋子吗?老睡沙发休息不好吧?”

可能安安静静放着让对方休息更好,但胸口的骚动让彰人平静不下来。况且他难受时,冬弥也没那么“仁慈”,算礼尚往来。

“彰人觉得‘有张床’会比较方便?”冬弥反问。

“问我??那当然......”彰人绞尽脑汁思考起“有床”的好处,虽然这问题本身好像就挺蠢的。

他布置安全屋时,会为了突发情况下也能全身而退,摈弃所有多余的家具,但用来睡觉的地方还是必要的,自然床比椅子舒服。这栋白色的房子到处装横华丽,家具气派,甚至有用来收纳乐器、油画的房间,却没有房间有张床。基本是他和冬弥交换使用沙发,晚上时冬弥会回到书房去。

但之前为与WG通讯,彰人跟着冬弥进入过书房,里面也没有床铺。通讯用的设备前,只有一把黑色皮革的移动椅,书倒有很多,书架都塞不下。彰人不止一次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晚上睡在书堆里,但每天道早安都那么神清气爽,腰背也太强了吧。

非要问的话,有张床当然方便啦,他一直很介意让这里的主人迁就自己。

“你看,床比沙发更宽敞...虽然你这沙发也挺宽的,但床不用介意翻身,可以伸开四肢...还有...还有......”床除了拿来睡觉,还能用来干什么?

他还有不出来了,不太爽地将手肘搁在膝盖上支颐,实际不自在地左顾右盼,将二度联想到的理由含在嘴里,忍不住埋怨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太扭曲肮脏。即便包裹上逗弄对方的玩笑话也不适宜现在没皮没脸倒出来,而且反正讲出来,淳朴至极的男人可能也get不到,让他尴尬。不对,这话题偏轨有一半是不是也该怪冬弥问得别有深意?逗他很好玩?

就像印证他的后知后觉,头上传来轻微的笑声,然后垂下的脑袋被伸出的手爱护地揉了揉。

“明白了,明天我会和工匠沟通。这种时候确实不方便。”就像是为他举例出参考答案一样,冬弥替他说道。

这令人害臊的态度一下点燃了彰人的抗争心,连呼:

“等下,刚才的我不服!还有你起来干什么!?”不是被吵得头疼吗?

彰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打算站起身来的冬弥。而冬弥理所当然地回答:

“回书房。待在这里,彰人便没地方休息了,真是抱歉。”

“慢着!待会儿!!你给我回来!”彰人连忙阻止人离开,连拖带拽拉回沙发,让对方躺下。

万一冬弥get到的原因是会占了他一直睡觉的“老地方(窝)”,彰人觉得自己会羞愤而死!搞得他像对冬弥撒娇的小猫小狗,他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老实躺下吧...不是现在头也很痛吗?”

“准确来说是‘吵’,要是能做点分散注意力的事...也不是不能忍耐。”

冬弥严谨订正道,但因这句立马放下了好言好劝的彰人坚决:

“你要是跟我硬撑,我会觉得不舒服!”

“......”

“......”

两固执之人不退一步的沉默僵持片刻后,冬弥先略微松口:

“.........那...彰人今晚打算怎么办?”

“我...?啊呃.........”

彰人沉吟起来。他其实无所谓,冬弥若不肯退步,他可以冒雨穿过街区,跑地下城居民谁的家里借住一晚,可又不太想离开这里。自从觉醒一些真心,他发现自己白天特别想逃离冬弥,夜晚却越发想留在冬弥身边......真是麻烦。两个人挤一张沙发也只会让冬弥休息不好,冬弥提出来,他也会驳回去。

“怎么办呢......”心不在焉地嘀咕着,彰人瞥见放在扶手上的毛毯,于是探出手臂,打算勾过来给冬弥盖上,决定他今晚去处的优先度远在这之下,不睡也行。

但仅是这一点点的移动,便触动沙发上的人从黑暗中握住了彰人的右手腕,牢牢关入五指之中。

“如果彰人想着去居民那里住一晚,还请留在此处。”

近在耳畔响起的干涩声音一下点中方才的心中所想,彰人微微皱眉回道:

“......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坏事的。”

“我没有担心这个。”

握住手腕的五指收紧了几分,且无意识将彰人向沙发的方向牵引。但立即像是注意到自身的失仪,冬弥停下动作,放松手指禁锢的力量,却最终也没完全松开,回指虚扣住彰人的手腕,诚实坦白:

“——是我不想放你去......”

这家伙真可爱,彰人暗想道。究竟什么理由促使冬弥挽留他,彰人其实并不关心,作为危险的客人,本来就不该违背一地之主的安排,不行就是不行。可他更不会对这换而言之“希望今晚自己陪在身边”的可爱占有欲视而不见,因为心中萌芽的麻烦恋慕,他甚至愿意自己伸出脖子,戴上冬弥手中这“松垮垮”的项圈。

“好吧好吧,不会去的——那你先稍微起来下。”彰人答应着晃动两下被扣住的手腕,示意冬弥挪开点位置。

得到许诺的冬弥松开了手指,困惑地按彰人的要求坐起上半身来,而敏捷的猫猫一下就从他空开的间隙钻了进去,抄起垫头的靠枕,抱在怀中霸占了位置,然后拉下他的肩膀。

“...彰人?这是...?”枕上猫猫的双腿,冬弥不禁将疑问与视线都投向俯视他,嘴角勾起坏笑的人,却被搁下的靠枕轻轻捂住脸,止住了话。

“我今晚就打算在这儿,这点地方足够了。你我都退一步,凑合下,你脖子累点,我腰累点。”抢到话语权的彰人如是说服。

拿起脸上的靠枕,放下沙发,冬弥沉默了一下,接道:

“.........可这对我来说,根本全是‘奖励’...”

“那正合我意。”彰人点头,尽管愿意戴上项圈的是他,“撒娇的小狗可是你!”

“呵呵,确实如此......彰人真是帅气。”

故意说得狂妄的挑衅台词被忍俊不禁的柔和笑声自然接下,彰人也加深了嘴角的笑意,然后抬手替脸下人整理了下凌乱的鬓发。紧接着,从脸下伸来的手掌轻拂过他的脸颊,彰人顺从那引导弯下腰,低头亲吻了对方的鼻梁,带过上唇,点到为止。

“晚安,冬弥。”

“.........晚安。”

没了说话声音的室内被雨声包围,但彰人知道合上眼的冬弥肯定一直没能入眠,眉间锁得紧紧的,时而不适地振动眉毛,往反方向翻身。只是因为他耍心眼道了晚安,冬弥律己地遵守着。

——可恶啊......

怎么想都不爽,彰人也皱起眉。连他都没让这个男人这么难受过,见不到实体的龙鸣却令其如此煎熬,莫名有种败北感,从肚子里反涌上的焦躁灼烤着嗓子,诉说不服。

雨仍继续下着,看不见停歇,他还要看着冬弥痛苦多久,才能迎来夜明?只能...干看着?

抚摸着双色的头发,彰人内心自问着,忽然腿上传来不一样的动静。

“...唔嗯.........”黑暗中擦过冬弥沙哑的呻吟。

“冬弥??”

彰人焦虑呼唤对方的名字,接着像是因他的声音,找到了方向,单手捂住头侧的冬弥朝他翻过身,另一只手猛地搂住他腰侧,颤抖着将额头靠在他另一侧的小腹旁。隔着衣服,彰人都能感受到额头的滚烫。

“...彰人......”仿佛溺水之人发出的呼救,冬弥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敲击在他心上,让彰人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不想再干看着了,冬弥刚才好像说过,要是能做点分散注意力的事可以忍耐下来,那么如果有能夺走冬弥注意力的什么,就能将其从深陷的嘈杂中解放出来。

“啊......”彰人恍然大悟。

......什么啊,这不是他最擅长的吗?

不论年龄,不论职业,不论在做什么,不论那个人至今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当他唱起时,势必吞没所有喧嚣,将所有的注意力收入囊中,黑百合的歌声为此特化了穿透力与共鸣度,也就是压倒性的“音压”。

关于音量,彰人不认为近在咫尺的自己会输给六百六十六米上空的龙,比声音(歌声)的厚度又是他最擅长的领域。是啊,为让挥舞的利刃更加锋利,他总是精益求精。

“哈哈......”嗓子间不由地漏出一点苦笑,人活着会遇到点什么真猜不到,老天爷多半只有最坏心眼的那个才能当。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拒绝冬弥的邀请?又是为了什么决定在地下的这段时间封印黑百合的歌声?如今却要食言?

不,仔细想想,没有一项是冲突的,现在也只有他那扭曲的自尊心在打结。可看着腿上苦苦呻吟的人,彰人觉得好像这些都微不足道,喉咙中筋挛。

“.........仅限,今晚哦。”深深垂下脑袋,彰人在冬弥耳边留下这句轻喃。

续而直起身,深吸一口气,他在黑暗中浅唱起。

『———♪』

注意着不发动能力,脑内回忆曾经听过的龙鸣,思寻能吞没对方的唱法,彰人将声音投入那首“他最讨厌又最喜欢的歌”,也算是来自他的,一点小小的“复仇”。

冬弥的身体在黑暗中僵硬了一下,不奇怪,因为那是他写的。那首他渴望让彰人来唱,不分昼夜写出来的歌,旋律一下子侵占了大脑。

可词却是重填的,不是他发表时的那套,而是彰人的原创。因此冬弥听得更入迷,他想知道彰人对这首歌的所思所想,耳中的龙鸣逐渐被雨拉上幕布,变得遥远,只剩下近在咫尺的歌谣——那渴望抚平听者伤痛,温柔至极,属于彰人的歌。孤独留下的结痂旧伤也好似被一同拥抱,他放下了搁在头侧的手,枕着爱慕之人的双腿,真正合上眼。

『———♪』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彰人断断续续唱了一整夜。

大部分是来到地下城后听到的曲子,记不得歌词的部分就自己填上,累了就轻哼“lalala”。住在喉咙间的野兽比预想中更轻易服帖地被他驯服,乖巧地跟着他的歌,在冬弥写的乐曲中奔跑。

最终,彰人见到了大雨的尽头,人工日光由夜晚切换至白日的瞬间。夜明了。

『——、——♪?』

彰人停下歌唱,瞥向腿上对自己投来热忱目光的冬弥,银灰色的双眸中已然恢复光彩,连舒展开的眉梢都带着令彰人害臊的笑意。

“喂...醒了不早点说,笑什么呢?”

彰人轻拍了下腿上人白皙的额头,表达不满,但心中还担忧冬弥耳中的龙鸣是不是仍没停。不过...额头似乎已经不发烫了?彰人又将手掌放回冬弥的额头上确认了一下,不是错觉。

“抱歉...因为太高兴了......”在彰人的触碰下,冬弥更加惬意地眯细了眼,也不禁抬手抚摸过彰人的脸颊,愉快致歉,“后半夜其实已经不怎吵,大概外面已尘埃落定...但私心还想多听听彰人的歌声。”

“哼嗯...那结果你休息到了吗?”

“多亏彰人,我度过了至今最安宁的一夜。”冬弥顿了顿,“以前也有过沉浸在音乐里,兴许就不会多去烦心的设想,但往往不顺利......因为彰人的歌声,我好像稍微喜欢上一点自己写的曲子了。”

“哦......”不管过程如何,结果似乎不坏,彰人也终于松下一口气。没白费昨晚豁出去唱的决心。

“所以,彰人——”

“?”

冬弥忽然郑重其事呼唤他的名字,而在与银灰色的眼睛对上视线的一刻,彰人便冥冥中察觉到冬弥接下来会提出什么。

“——能允许我为你写歌吗?”

冬弥真诚向他寻求许可。

明明被拒绝过一次,却毫不气馁。

所以面对这份真诚,彰人逼迫自己决不移开视线,与那时一样,看着冬弥的眼睛,再度回答:

“............我不会唱哦,说了是看家本领。”

这便是他对他最喜欢的作曲人能献上的最大诚意。

而冬弥当仁不让:

“恩,但我果然还是想写,请让我为你写。”

“......那随你便吧。”尽管不抱期待,彰人想了想仍轻轻加上了一句,“.........你可千万别后悔哦。”

“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深感荣幸!”

不论这是恒久不变的誓言,还是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劣变的谎言,彰人都为这句话高兴。在模拟出晨曦的地下日光中如同宝石闪烁。

——啊...真的敌不过这家伙...

忍住涌上鼻腔的酸劲儿,彰人将后背沉入柔软的沙发中,然后被起身的冬弥执起手捞入怀中,两人一同跌入沙发。

温柔的吻掠过额头,眼睛,鼻梁,他们数次贴合嘴唇。将头深深埋入墨绿色衬衣的胸膛,彰人稍微地...哭了。

“沙发要躺两个人确实有点窄了。”

“对吧?”彰人笑道,橄榄绿的眼睛转了转,“哦,对了,你要是快点把床抬回来,回头就再教你点有床的‘好事’~♪”

“.........”

“不是吧,你又没懂?咯呃...尽管多少猜到会这样......好吧,是我不好啦...”

“不,彰人没有不是...我是在想,你总能三言二语就激起我的干劲,驯服我......没错,如你所说,做你的小狗。总是让你接受我的任性,真对不起,同时非常地感激。”

“.........这不该是我的台词?”

“工匠们应该会很乐意赶工,傍晚就能送来。”

“哦...哦......”

“今晚可以吗?”

“???”

(接下章)

小说相关章节:《幻化成花》(花となれ)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